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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96年我和趙悦到峨眉山玩,在伏虎寺遇見一個算命的臭道士,這個“臭”是真的臭,象剛從下水道鑽出來一樣芬芳撲鼻。趙悦平時挺愛乾淨的,那天不知中了什麼邪了,非要拉着我算一算,老道胡扯了一通之後,説我們倆肯定不會到頭,“前世的仇寇,今生的冤家”,趙悦信以為真,臉都白了,連聲問有沒有什麼破法,老妖道捋着幾根帶油花的鬍子,眼放妖光,説如果肯出200塊,他就可以為我們想個破法。趙悦不顧我的再三反對,立馬掏出200塊給了老道,那可是她第一個月工資的一半啊,我在旁邊氣得跳。老妖道給了她一個尿壺樣的黑罐子,説此尿壺不是凡物,可以“驅鬼神,避小人”,我冷笑了一聲,問是不是盛過元始天尊的尿,被趙悦狠狠踢了一腳,説我褻瀆神靈。回成都的路上我給趙悦取了一個外號,叫尿壺師太,屬於峨眉派第三代弟子,跟滅絕師太是同學,可以力擒瘋牛,建議出口到英國。我正説得高興,一扭頭看見趙悦正看着窗外靜靜地淌眼淚。我問她怎麼了,她説了一句話很讓我感動,“不管它靈不靈,陳重,你知道我要的不是這個罐子,而是你的心。”我拍拍她的手,柔聲安慰道:“你放心,我的心永遠都裝在這個尿壺裏。”在此後大約一年多的時間裏,趙悦逢初一十五就要對着那個尿壺鞠躬,嘴裏唸唸有詞,不知道嘟囔些什麼。我曾多次對她的參拜行為提出嚴正抗議,趙悦總報以白眼和粉拳。後來看得我煩了,假裝失手把尿壺摔了個稀爛,趙悦為此還哭了一鼻子,説我是成心的,每次吵架都要拿出來過堂。

    上樓的時候我想,人生其實並沒有破法,無論那隻罐子是否完好如初。命運只是部分地聽命於我,關鍵時刻都是上帝説了算,就象我們剛結婚時趙悦創立的《趙氏家法》:小事不決聽趙悦,大事不決聽陳重。根據她的權威解釋,只有上得了新聞聯播前三條的才能算是大事。那時趙悦每天睡前都要宣讀一遍《趙氏家法》,然後跳進我懷裏又跳又唱又笑,象個孩子。從什麼時候起,我們逐漸忘記了這個“六打八罰十二閹掉”的家法?我們的生活又從什麼時候起變得一望無餘,再也沒有了那些思念、關懷和跳腳大笑?

    電視開着,屏幕上一片雪花點,音箱發出刺耳的滋滋聲。我有點生氣,心想看完了電視也不知道關上。在屋裏轉了一圈,發現所有的燈都開着,就是沒有人,不知道趙悦跑哪去了。陽台上的窗户大開着,一陣涼風吹來,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趴在窗上往下看,外面是漆黑不見底的夜。我的頭髮突然一根根地豎起來,心想趙悦不會是想不開從這兒跳下去了吧。

    大四那年,班裏籠罩着一股死亡的氣息。先是齊齊哈爾的張軍,住在我斜對門宿舍的,得淋巴癌死了,他女朋友來收拾遺物時哭得昏倒。然後就是隔壁班的才女齊妍,在一個美麗的春夜裏,從16層教學大樓上跳下來,摔得血肉模糊。齊妍一直是我們宿舍的集體意淫對象,長得酷似關之琳,唱歌彈鋼琴主持晚會樣樣不俗,跟她跳舞簡直是一種享受。她死的前一天,就坐在我們的對面吃飯,把油汪汪的大肥肉一片片挑出來扔在桌上,我連聲説浪費,齊妍白我一眼,説死陳重,你要想吃就拿去,別哼哼唧唧的,我剛要回答,被趙悦狠狠踩了一腳,趕緊作老實狀,低頭含羞不語。第二天就聽説齊妍跳樓自殺了,肚子裏還有個3個月的胎兒。

    大學時代的最後一個月,我們都有種浮生若夢的感覺。酒、麻將或者淚痕,日子空空,一閃即過。李良説:

    你揮霍吧

    在黃昏的盛宴上綻露笑顏

    上帝欠你的

    記在帳上

    你欠上帝的

    遲早要歸還

    我理解他的意思,從那時起,我們都相信餘生是撿來的,生活以快樂為本,上帝總會在關鍵時刻打碎那隻罐子,而結局是一場慶典,或者是一曲輓歌,我們反倒並不關心。

    那個夜裏我在自己的家裏團團亂轉,打趙悦手機,發現她的手機就放在枕頭旁邊。她的揹包也在,一支口紅斜放在梳妝鏡前,讓我想起那無數次親吻過我的紅唇。窗外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我感覺自己的心一直在往下沉,往下沉,沉到無盡深處。

    我打起手電,到樓下準備尋找趙悦的屍體。走過樓口,看見黑影裏有個東西在輕輕蠕動,我頭皮發麻,壯着膽走過去,電筒照出一個淡黃的光圈,在光圈的中心,我看見趙悦,我的趙悦,正斜靠在牆邊坐着,兩眼流淚,身邊橫放着一瓶尖莊。

    我叫陳重,成都人,希望成為你們的朋友,歡迎你們來找我喝酒。92級迎新晚會上,我站在篝火旁大聲説。新生趙悦那天穿一條碎花長裙,象蝴蝶一樣在我眼前翩翩而舞。

    你會一直象現在一樣愛我嗎?94年的一個夏夜,在校門口的招待所裏,趙悦一絲不掛地躺在我懷裏,小臉紅紅地問。

    我哐啷一聲丟下手電筒,把趙悦一把抱住,説:“我還以為你死了呢!”趙悦酒氣沖天地哭起來,手電筒在地上滾了幾下,照出一條條狂亂繽紛的雨線。

    那個夜裏我象初戀一樣激動。幫趙悦洗了手洗了腳,擰了條熱毛巾搭在她額上,看着她象個孩子一樣沉沉睡去。雨悄悄地停了,空氣中有一股黃桷蘭的甜香。我想這味道挺他媽的不錯,天快亮了,在這個徹夜不眠的早晨,我看着漸明的天空想,趙悦依然愛我,這事真他媽的不錯。

    按我爸的説法,我生來就是個“驢球脾氣”,意思是不捱打不長記性,教育要靠皮鞭和嚼子。十六歲那年,我攔住同院的小太妹龐渝燕,在她身上摸摸索索的,被我爸撞了個正着,回家就要收拾我,拿着皮帶在我眼前比比劃劃的。我運了運氣,一拳砸坍了牀邊的小書架,他嚴肅地思考了半天,估計功力不逮,從此放棄了跟我武鬥的打算。不過現在想想我爸的話挺正確的,我確實是個驢球脾氣,不痛過就不知道珍惜。

    2001年的5月1日,那天我最好的朋友結婚的日子,是我嫖娼的日子,是我的敵人倒黴的日子,是我的妻子醉酒大哭,而我本以為她跳樓自殺的日子。天亮了,這個城市籠罩着一團白茫茫的霧氣,看起來有些陌生。我熬上一鍋粥,美滋滋地點上一支嬌子,開始在房裏呵呵傻笑。

    而生活,你永遠不會知道它下一步會做些什麼。七點五十分,媽媽打電話來,聲音都變了,説你趕快趕快回家,你爸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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