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兩人的相守相偎下,人煙稀少的偏僻山林宛若他們意外尋獲的世外桃源,逃亡的日子不覺過得飛快。
連日以來一徑相安無事的廝守,意外地讓荊軻覺知兩人久置於此實非長遠之計,於是兩人收拾停當,離開了暫居的山洞。為避開齊兵追捕,麗姬將自己扮作男子,兩人專挑小道徹夜趕路,接連走了七八日,終於來到一個小鎮,見有個小茶鋪。荊軻仔細留意四下後,方才帶着麗姬走進茶鋪,稍做休息。
兩人疲憊地坐下,要了一壺茶,幾個燒餅。這段晝夜不歇逃亡趕路的日子,一路上的提心吊膽及餐風露宿,讓荊軻也覺得委實有些累了,麗姬更是憔悴不堪。他倒了一碗茶遞給麗姬,看着她喝下,又遞過一個燒餅,但麗姬此時只覺胸悶難受,食不下咽。看着麗姬難受的模樣,荊軻心中有着難以言喻的不忍。他只恨自己無能,無法讓她過上安穩的日子,反而要她這麼跟着自己奔波受苦。
便在此時,茶鋪外突然來了一駕馬車,雖然不甚華麗,但裝飾素雅。從車上下來三個人,走進茶鋪。
為首一人年約四旬,相貌清癯,三綹長鬚,儒生裝扮。進了茶鋪,他揀了一處乾淨的地方坐下,要了一壺茶。他身後的兩人生得孔武有力,看穿着顯然是他的隨從,那兩人端着茶碗就大喇喇地坐在一旁的地上喝起來。
那中年人好像並不安心喝茶,只是四處觀望。一見到荊軻、麗姬,彷彿引起了他的興趣,目光停留良久不去。
荊軻隱隱感到背後有一雙眼睛正盯着自己,當下反射性地警覺起來,低頭對麗姬輕聲講了幾句,就準備結賬走人。臨離去,荊軻回頭看了那中年男子一眼,卻發現中年男子對自己微微點頭一笑。他佯裝沒看見,拉起麗姬就出了茶鋪,一路往東北方走去。
兩人疾行了沒多久,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車輪馬嘶聲。荊軻飛身上樹,向遠處觀望,只見一輛馬車迎面疾駛而來。
那馬車來得飛快,眨眼就停在兩人跟前。只見方才茶鋪裏的中年男子笑着從車上下來,徑自問道:“閣下可是荊軻先生?”荊軻防備地盯着中年男子,反手護住身後的麗姬。那中年男子哈哈一笑:“在下田光,乃燕國人氏。方才我在茶鋪中見到先生的頭髮上染有血跡,行色匆忙,身旁還有一位後生,生得很是俊俏,便猜到先生的身份,冒昧跟隨至此,請不必驚慌。早就耳聞令師公孫先生大名,只是一直無緣拜會,今日偶遇公孫先生得意門生,實為有幸。”
荊軻不語,用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田光,見此人氣宇軒昂,態度從容,談吐誠懇,目中的警戒之色方才漸漸褪去。交談片刻,兩人竟不約而同感到一見如故,於是荊軻將他們在齊國的遭遇告訴了田光。田光以為此地已是齊燕邊境,齊兵不會輕易越境追捕,要他們不必過於擔憂。
田光又道:“如今荊兄弟何去何從,作何打算?”荊軻回頭看了麗姬一眼,沉默不語。田光看出其難色,便道:“在下正要返回燕國,荊兄弟如此不凡,田某有心結交,如蒙不棄,邀二位與在下同行,去寒舍小住。”荊軻忙道:“萍水相逢,豈敢相擾!”田光道:“千金易得,知己難求。你我一見如故,荊兄弟不必客氣!”
荊軻回頭去看麗姬,麗姬只輕聲道:“我跟着你便好。”荊軻點頭,與田光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田光不僅是個儒者,更是個重情重義之人。他與荊軻一見之下,意氣相投,大有相見恨晚之感,當下,便慷慨購置廬宅供二人居住,使他們在燕國安頓下來。
這段日子荊軻並未忘記加緊鑽研劍術,更經常出門四處找尋燕國出名的劍客切磋劍藝。麗姬雖然一句話也沒説,荊軻也覺自己每每一走就是好些日子,麗姬一人獨處想必會悶得發慌。
一日,荊軻在比劍歸來的路上,無意間見到了一隻很是嬌小可愛的白兔,便順手捉來揣在懷中帶回家去,想給麗姬一個驚喜。
當那隻小白兔在荊軻的懷中探出長長的耳朵時,麗姬立刻高興得驚呼起來,欣喜若狂的樣子宛若稚童。荊軻最喜見她快樂的笑容。兩人於是滿懷着期待,笨拙地為小兔子搭起了木屋。
春光明媚,院裏開滿了桃花,經風兒一吹,灑下無數粉紅色的花瓣,輕舞飛揚,爛漫無際。
麗姬仰頭望着漫天花雨,不覺神迷心醉了。荊軻將麗姬輕輕抱起,一躍而上半空,衣袂翩然,旋轉着緩緩落下。麗姬一聲驚呼,很快轉為“咯咯”的笑聲。落英繽紛中,兩人宛若神仙眷侶,相互凝視的目光中盡是柔情……一直舞到麗姬嬌聲輕喊頭暈了,荊軻才肯停下。他們恣意躺倒在鋪滿花瓣的地上,幸福的面容沐浴在和煦的陽光之下。如此無憂的暢意生活,是兩人此生最大的幸福。
四個月很快地飛逝了,荊軻幾乎與燕國所有的劍術高手都比過劍,只剩下旅居燕國的韓國第一劍術高手——韓流。韓流是一個能用長劍將天空中的飛燕斬成十八段的人,他的綽號叫做“燕翔劍”。
荊軻心動了,這樣的高手豈非此生難逢?
夜深了,月色如銀。
麗姬坐在燈前,一針一線地縫補着手中的布袍。荊軻則坐在她面前,痴痴地看着她補袍,眼中流露出無限的愛憐。靜謐中,兩人心潮澎湃。
明日,荊軻就要趕赴遠方,去和那聲名遠播的“燕翔劍”比劍。比劍,自然會有危險,尤其是面對韓流這樣的劍術高手,自然更加令人擔心。但麗姬知道,抱着遇強則強、精益求精的信念,荊軻非去不可。
麗姬滿懷着不安與難捨,徹夜無語,只是默默地為自己心愛的人準備行囊。
沒有人比她更瞭解荊軻的心思。要想成為劍術大師,必須博採眾家之長,參悟劍道至理,才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唯有如此,才能夠擊敗“風林火山”四大高手,為自己的祖父報仇雪恨。
或許是感覺到荊軻那痴痴的目光,或許是害怕泄漏自己不捨的心情,麗姬輕咬櫻唇,白玉般的面頰上飛起一抹嫣紅,在燈光的映射下,更是美豔異常。
“啊!”麗姬發出一聲輕呼。
纖巧的手指上,迸出一點紅豔的血珠。原來她在心猿意馬之下,失手扎破了手指。
荊軻聞聲而起,抓起麗姬的手指,輕輕地含在口中,柔聲問道:“疼嗎?”麗姬俏臉更紅,羞澀地搖搖頭。
沉默片刻,麗姬終於説出了她最想説的那句話:“早點回來,好嗎?”
荊軻笑了,他沒有回答,只是將麗姬緊緊摟在懷中。
這一宿,他們相擁而眠,窗外雨聲淅瀝不停,窗內兩心默默相依。
翌晨,荊軻告別新婚的嬌妻,奔赴遠方。
荊軻見到了韓流,兩人以劍相交,從相向到相知。
最終,“燕翔劍”雖略勝半招,但他對荊軻在劍道上的領悟力以及荊軻的韌勁、勇氣敬佩有加。他認為,假以時日,荊軻必定會成為一個劍術大師。他挽留了荊軻幾日,兩人切磋劍道。數日後,荊軻才踏上歸程。此時,他離家已經整整半個月了,他的麗姬還在家中翹首以待,他不願她為他擔憂,該是回家的時候了。
快馬加鞭,歸心似箭,荊軻終於回家了。
遠遠地,荊軻已望見自己的廬宅大門敞開。一種不祥的預感直竄腦門!
“麗姬!”荊軻如風般迅疾衝進大門,“麗姬!”
無人應答。院內桃花依舊,人面已逝。
荊軻像是瘋了一般衝進屋中,嘶聲大喊:“麗姬!麗姬!麗姬!……”
空屋無人!
他一低頭,卻看見那隻小白兔兀自在啃食着桃樹下的青草,兩人為白兔搭建的小木屋,卻已傾覆。
有人來過……
有人帶走了麗姬!
倉皇間,荊軻瞥見敞開的大門外有人影閃過,他如電般竄出門外,一把揪住那人將他拽入院中,荊軻額上青筋暴起,目光如電,厲聲問道:“麗姬呢?有誰來過?麗姬呢?”
那人是荊軻的近鄰,被一把拽進來,驚魂未定,一見是荊軻,霎時萬分激動,顫聲道:“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麗姬姑娘,麗姬姑娘她三天前被一夥來歷不明的人擄走了!”
荊軻狂叫道:“什麼人把她帶走了?”
那鄰人嚇得滿頭大汗,結結巴巴道:“我……我也不知道……他們各個都……都凶神惡煞的模樣……”
荊軻的眼睛紅了,直射出如野狼般噬人的光芒。他鬆開那人,快步衝出了大門,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喚驚天而起:“麗姬——”
一個身形高挑的青衣男子,低垂着頭走在小路上,步伐沉重緩慢。看不清他的面貌,更見不到他此刻的神情。
行經岔路,一列車隊疾駛而來,幾乎就要撞上他了。
“找死啊你!走路不長眼睛!”馬伕厲聲喝道。青衣男子仍默默趕路,頭也不抬。
“啊——救救我——求你們放了我——”突然,馬車內傳來一名女子的哭喊,引起了青衣男子的注意。他終於抬起頭來,目光如炬,隱隱透着幾許憂鬱的氣息,但絲毫掩蓋不了天生的剛毅正直,不怒自威。
“車內有人,有不屬於你們的人!”青衣男子冷冷望着馬車,沉聲道。
“想管閒事,你夠格嗎!”一個衞兵裝扮的人,躍下馬車,揮舞着長戟,厲聲喝道。
“我今天管定了!”青衣男子露出一個謎樣的微笑,縱身躍上馬車,伸手去掀車廂的簾幔。那帶頭的衞兵見青衣男子如此放肆,既驚又怒,手中長戟朝青衣男子刺去。青衣男子不慌不忙,只聽得一聲鋭響,長劍出鞘,他反手一橫,擋開了背後的冷槍。
“他媽的!哪裏蹦出這天殺的傢伙?上!”那夥人約十來個,都是齊王派出追捕麗姬的兵卒,由齊國追至燕國。眼見大事將成,半路竟又殺出個不速之客,一時驚怒交加,也顧不得手中的獵物,舉劍大聲喝道,俱攻向青衣男子。不過三兩招,青衣男子就擺脱了糾纏,他轉身一把掀起簾幔,車內被困之人正是麗姬。只見她滿臉淚痕,一副驚魂未定、楚楚可憐的模樣,看得韓申好生心動:“姑娘……沒事吧?”
“你是……韓大哥?”麗姬愣了一下,脱口而出。
“你……”青衣男子滿面疑惑。
“我是麗姬啊!”麗姬雙目之中燃起希望,就像是一個溺水之人,忽然抓到了一塊浮木一般。
“麗姬!”原來這青衣男子、麗姬口中的韓大哥,正是當年隨公孫羽決戰濮陽的韓申。
此刻,一個齊兵從後偷襲,一劍刺向韓申後心,“小心!”隨着麗姬一聲驚呼,韓申回過頭,見一劍迎面而來,不由大怒,閃身避過,一腳踹翻了那齊兵。此時,遠方傳來一陣馬車呼喊聲,來勢洶洶。韓申知道情況不妙,來不及細思便對麗姬道:“先跟我走,快!”他甩了餘下的齊兵,拉着麗姬往前奔去……
荊軻晝夜不歇,馬不停蹄地追了三天,卻始終見不到一點擄走麗姬的車隊留下的痕跡。
他曾經痴心妄想追上那一夥天殺的賊徒,或者是找到一絲有關麗姬下落的線索,可是,那一夥人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麗姬彷彿憑空消失了!
荊軻當然無法料到,他所面對的敵人乃是一個魔王及他的無數只魔爪。一個凡人,憑己之力,以為逃出魔王的勢力範圍也就等於逃脱了魔掌;可是齊王卻並不這麼想,即使人已離開了齊國國境,秦王的命令卻叫他苟且不得,魔王的勢力理當是無邊無際的。他派出數百名高手秘密潛入燕國,四處查訪,終於找到了麗姬的下落。為防事情有變,齊王有令,一旦擒獲麗姬,立即快馬送往秦國。
接連三天不眠不休的追逐,荊軻望着前方天邊的夕陽,眼中一片迷茫,他由馬背上滾落,撲倒在地上。
“麗姬——”
夕陽豔紅如麗姬的血淚,荊軻滿面塵土,望着夕陽痛哭失聲,淚珠滾落入塵。
遠在千里之外的麗姬彷彿聽見了荊軻的呼喚,嬌軀一顫,一雙靈透的明眸霎時間淚花閃動。
那裏有她親手佈置的小屋,有她每日餵養的小白兔,當然還有他——荊軻——那個令她全心熱戀,甘願為他付出一切的男人。
推算時日,他早該回來了。如果他回來,發現自己失蹤,又會是怎樣的心痛啊!
想到這裏,麗姬覺得自己的心彷彿碎了。
“你還好嗎?”韓申見麗姬臉色發白,不住地喘息,停下腳步關切地問道。
自從濮陽一別,原以為此生再無相見之期。此番韓申路見不平,竟意外解救了失散多年的故人,這不僅使麗姬驚喜莫名,韓申更是大感驚訝。幾年不見,他已不能一眼認出麗姬了。並非是因為他已將麗姬的容貌遺忘,而是麗姬的容貌已改變太多,蜕變得如此完美,讓他驚豔,良久不能直視。韓申從麗姬口中得知她和荊軻兩人多年來的坎坷遭遇;一路上的險境,也讓韓申明白眼下情況的危急。
“我沒事,繼續趕路吧。”麗姬強忍着不適輕聲道。
韓申猶豫了一會兒,雖見麗姬神色憔悴,但此時怎能停下腳步,只有繼續前行,麗姬緊緊跟在他身後。未料,沒走幾步路,韓申就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停止不前,連忙回頭一探,發現麗姬正俯身作嘔欲吐,模樣十分痛苦難受。
“怎麼了?”韓申急忙扶住麗姬搖晃欲墜的身子。只見她冷汗直沁出額際,臉色慘白如雪,不見一絲血色。
“我……沒事……只是胸口有點悶……透不過氣……”麗姬眉頭緊蹙,仍舊逞強道。韓申不由心生憐愛,輕輕拍着她的脊背,希望能讓她好受些。
“休息一下吧,別太勉強自己了。”韓申扶着麗姬到一旁樹下的大石上坐下。
他知道麗姬十分掛念荊軻,輕聲安撫道:“我一定會將你安全送回家,別擔心,好嗎?”
“嗯。”麗姬雖然很感激韓申,卻沒有多説什麼。也許是因為身體不適,也許是因為明白歸途的坎坷。
忽然間,策馬奔騰的聲響由遠方傳來,浩浩蕩蕩的大隊人馬迎面而來。
震耳欲聾,觸目驚心。
來不及了,絕對不能讓她受到傷害。
韓申心念電轉,將麗姬藏於樹後,旋即昂然挺身立在大路中央,正面迎敵。
如果一定要活下來,又怎會沒有活路呢?
韓申引開了追兵,麗姬順利逃脱。夜半,渾身是血的韓申歸來,麗姬知道,自己又逃過了一劫。
荊軻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他猛然坐起,屋子裏空蕩蕩,除了他自己,一個人都沒有。
麗姬呢?麗姬,你在哪裏?荊軻忽然想起,自己不是在追蹤麗姬的身影嗎?怎麼會在家裏?那麗姬呢?荊軻立刻下牀,屋裏屋外地尋找,但麗姬的影子似乎只是一徑在他的面前遊走,自己無論如何也觸不到她的身體。
“沒有了麗姬,生命中還剩下什麼?還剩下什麼——”荊軻瘋狂地揮舞着手中的青銅劍,將院子中的花草砍得七零八落。鄰人見荊軻發瘋似的行為,不知該如何勸慰,只是目瞪口呆地在旁觀望。
荊軻突然箭一般地衝了出來,四處尋覓。現在他的心中,全是麗姬的影子,麗姬含淚哭泣、向他求救的影子,“師兄,救救我!”淒厲的喊聲迴響在天地間,激盪在荊軻的腦海中。
荊軻朝着麗姬奔去,那是他的麗姬在呼喚他,但是,麗姬,你又在哪裏?我的麗姬……
荊軻終於摔倒在地上,他筋疲力盡。但是,麗姬在他面前苦苦呼喚着他,教他如何能夠停止這無謂的追尋?
當荊軻倒下閉上眼睛的那一刻,仍在心中嘶喊:“麗姬——”
“麗姬,別哭了好嗎?”韓申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安撫眼前這個嬌柔的女孩。畢竟,他是個粗枝大葉的男子。
“韓大哥,麗姬不是愛哭的人,只是突然想起了爺爺、師兄,還有你,從前大家一塊生活的日子,現在……”麗姬忍不住又垂下了頭,淚落如雨。
片刻,麗姬像是想起什麼事,忽然拭了淚,抬起頭來對着韓申,滿臉愧疚道:“真對不住,我只顧着自己難過,都忘了你身上的傷口,讓我幫你看看好嗎?”韓申這才想起自己渾身是傷。
麗姬低着頭細心地為韓申檢查手臂上的傷口,看着傷口上凝固的血漬,一種冰冷悽慘的感觸掠過心頭,她禁不住難過起來:“真對不住,是麗姬不好,是麗姬連累了韓大哥。”説着,她的眸中又淚光閃爍。
“沒有的事,別哭了,韓大哥還等着你幫我包紮呢。”韓申帶着温柔的微笑,輕聲安撫道。
麗姬點點頭,輕輕地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袖,一時也沒注意到自己手臂上嫩白的肌膚就這麼裸露在月色之下,袒露在韓申眼前。韓申不經意地瞟了一眼,旋即移開了目光,他告訴自己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
連日的單獨相處,又是這樣危急的生死關頭,令韓申對麗姬的情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掩飾得很好,沒讓麗姬察覺出多餘的情感,甚至不敢教自己明白,一徑恪守身為大哥該有的言行。看着麗姬仔細為自己包紮傷口的模樣,他的心中湧動起一股莫名的暖流,這是他從未體會過的關心,尤其是像麗姬這般可人的女孩對自己的關心。這一刻,韓申情不自禁地希望時間就這麼靜止不動……
“韓大哥,傷口還疼嗎?”突然麗姬抬起頭來,四目交接,韓申像是被人發現了心底的秘密,一時間大窘,連忙移開眼,故作鎮定道:“一點都不疼了,真謝謝你。”麗姬這才鬆了口氣,綻放出難得的笑容。那笑容像有魔力,温暖了韓申的心房,舒解了他緊繃的情緒,更使他卸下了情感的防備。
“沒事了,麗姬,放心好了,你很快就可以回道荊軻身邊的。”韓申忍不住輕撫麗姬單薄的肩膀,柔聲安慰道。
為了公孫將軍,為了荊軻,也為了連他自己都説不出的理由,韓申決定誓死保護麗姬。接連幾天,齊兵仍舊一路不斷地追趕,而且人數不減反增。剛才驚險萬分地奮力一戰,方逃過了一劫,逃離前,韓申似乎隱隱見到了兩個熟悉的身影,那是濮陽血戰中與公孫先生廝殺的那兩個人,難道是自己一時眼花了?
此刻,四面環敵,草木皆兵,被困在山林間的兩人,是一步也動彈不得。所幸,這座山林地勢極為複雜深廣,兩人一路腳步不停,深入到了林木最茂密的一處,隱身在此,應該是不易被發現了……
夜已深,霧正濃。
當韓申與麗姬兩人緊緊倚着一棵大樹昏昏睡去之際,一陣嗆鼻濃煙竄入了山林裏……
“不好!”韓申倏地驚醒,隨即使勁搖晃着似已昏睡的麗姬:“麗姬,快醒醒!”
抱着麗姬奔了一段好長的路,韓申只覺眼前天旋地轉,身子也搖搖欲墜,但他不能倒下——前方有人,兩條黑影直聳在韓申眼前……
“這小子真是有種,血都快流乾了還這樣拼命!”
“別管他了,先把這女的帶回咸陽去要緊,大王有令,不得延誤!”韓申在最後一絲神智尚存之際,依稀聽見一個黑影説道,隱約伴着鮮血從背後的傷口中汩汩流出的聲音。
麗姬……快醒醒……快跑啊……
咸陽……緊緊記住這兩個字後,韓申眼前頓時一片黑暗,終於倒了下去。
半個月後,秦國。
外表巍峨壯麗的咸陽宮,偏殿之中的氣氛,卻是如此陰森威嚴。
帷幕之後,一個人高高在上俯視着麗姬。他的身形並不高大,但其欲霸天下的威勢卻充斥着整個殿堂。
麗姬單薄的身軀在雄偉的殿堂上顯得如此渺小,周圍的空氣森冷入骨,麗姬低垂着頭,面無表情。
一睜開眼,她不見任何熟悉的身影。
所有的希望都已破滅,她已沒有了心,也失去了感覺。
秦王的目光冷若刀鋒,直盯着麗姬,良久,才開口道:“寡人已經找你很久了,麗姬。抬起頭來!”
麗姬木然地抬起頭,美豔絕倫的臉龐冷若冰霜,目光直直迎上大殿正中座椅上射下的目光。
四目相交——
一束目光是如此漠然。
一束目光是如此冷峻。
但同樣如此攝人心魄。
兩人的心中同時一震。
秦王道:“到寡人面前來,讓寡人好好看着你!”
這讓立於偏殿中的所有近侍,無不變色。他人從未得到過的恩寵與信任,竟被這個女子在與秦王第一次見面之時獲得。難道她便是上天派來征服秦王那顆高傲之心的人?
麗姬聞言,嫋娜上前,挺身立於秦王面前。她的目光如水,卻非如水般温柔,而是如水般寒冷。一雙烏黑閃亮的明眸,死死盯住秦王,毫無膽怯之意。從未有這樣的目光出現在秦王面前,這是第一次,也是秦王能夠容忍,甚至暗自讚歎的唯一一次。
此刻,彷彿有笑意,隱藏在秦王目光背後。秦王坐直身體,高聲道:“來人,帶下去驗明正身!”
四名侍女快步上前,立於麗姬左右。麗姬面不改色,沒有任何掙扎,轉身走出大殿。殿外和煦的陽光,映射出她美豔無雙的面容,輕輕舔舐着她臉上悄然滑落的淚珠。那是淚也是血!
秦王看着她離去的背影,心中彷彿若有所失。這是十分奇異難解的感覺。
這女子,已不覺佔據了秦王鐵石心腸之中的一方角落。
秦王已暗下決心,定要將她征服。
那是一個王的本性,更是一個男人的本能。
“什麼?”秦王怒吼一聲,大掌一拍之下,將案几之上的對象震起老高。階下前來報告的宮女,跪拜着的身軀已微微顫抖。
秦王猛然起身,向安置麗姬的寢宮大步走去。就連他走路時衣袍帶起的風,都令人嗅到憤怒的氣息。
御醫與一干人等,早已跪拜恭候秦王的到來。秦王瞟了一眼牀上的麗姬,向御醫低聲道:“這可是真的?”秦王的語調如此平靜,卻令每個人都已感覺到他那壓抑着的怒氣,除了麗姬。她的神色恬靜安詳,彷彿已有母性的光輝從她身上散發出來。
御醫不敢怠慢,戰戰兢兢地答道:“大王明鑑,臣已驗明,麗姬確有兩個月的身孕。”秦王再次看向麗姬,她唇邊竟噙着一抹微笑,這笑容令秦王心中一窘。“將孩子拿掉!”這句話擲地有聲,令麗姬猛醒。秦王的目光殘忍地直逼麗姬,彷彿麗姬此刻的慌亂令他十分快意。只有他自己知道,麗姬的痛也深深植入自己的心裏。
麗姬彷彿不能相信自己方才所聽到的一般,緩緩搖着頭,淚水登時迸湧而出,口中如自言自語一般,低低叫道:“不,不……”但只是瞬間,她便清醒過來,翻身下牀,撲倒在秦王腳邊,雙手緊緊拉住秦王的衣裾,悲聲道:“不,大王,我求您!只要您放過這孩子,即使用麗姬的生命來交換也在所不惜!”
秦王低下身,用手輕輕拭去麗姬面頰上滾落的淚珠。他的手心感覺到淚水的温度,剎那間,他的心彷彿在這温度中融化。然而,他的真心,永遠躲藏在王者假面的背後,令人無從窺探。
秦王微笑道:“交換?這法子不錯。”他的笑在麗姬看來邪惡而殘酷。秦王壓低聲音道:“那麼,拿你的身體和你的心來交換,如何?”
麗姬透過淚霧,望住秦王,一種巨大的恐懼襲來,她知道自己已經註定,與眼前的男人糾纏一生,無法逃離。她咬緊下唇,重重點了點頭,一串淚珠滑落而下。
秦王彷彿已不耐煩,道:“不許再讓寡人看到你的淚!”隨後,他轉身欲離去。行至門口,秦王突然停住腳步,向眾人問道:“你們説這孩子姓何為好啊?”御醫及一干近侍皆道:“自然跟隨大王姓氏!”秦王道:“如有誰透露半點風聲,下場不必我説了吧!”眾下人均諾諾稱是。秦王徑自拂袖而去。
好長一段沉寂的日子裏,荊軻像是一直在昏睡。
這一日,意識清醒後,他發覺自己竟然躺在一塊大岩石上,而冰冷的岩石傳遞給他的,只是冰冷,冰冷到心底。
他終於清醒了,麗姬已經離他遠去了,永遠地從他生命中消失了。
今後,他該怎麼辦?他不知道。現在的他心痛如絞,心亂如麻。
終於,他拄着劍柄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拖着疲憊的雙腿,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去。連日來他瘋狂地奔跑,不覺間已攀上了這座山的峯頂。可惜,他早忘卻了高峯的意義,一徑只徘徊在自己的低落中。
過了幾天,荊軻在此拄劍上山。他登上山峯,站在那塊岩石上,向遠處眺望。他只盼望麗姬在他的視野中忽然出現,走到他的面前。他朝懸崖邊走了幾步,看着山下的羊腸小道,蜿蜒曲折,有行人在走,如螞蟻爬行……他突然想到,活在這世間是如此孤單,如此乏味!
摯愛的女人已離他而去,他活着還有什麼意義?
人間的至情至愛,阻撓了他前進的腳步。他似乎已不再是自己,就要失去了靈魂。
“荊兄弟,你在此何干?”一個宏亮的聲音突然在他耳邊響起。
荊軻回頭,見田光直立風中。只聽他慨然説道:
“一個男人失去心愛的女人,當然是人生極大的痛苦。但只要這個女人還活着,你就有責任好好活下去。無論天涯海角,都要盡最大的力量將她找回來。”
荊軻一愣,田光又道:“一個習武之人,會把愛與恨化作劍魂,荊兄弟以為如何?”
荊軻神情黯然,沉思起來。田光看了他一會兒,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徑自下山去了。
荊軻突然抬起了頭,舉起手中的青銅劍,眼光照到劍鋒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從劍的鋒芒上,他瞬間看到了希望。
是的,他要用他手中的劍來為師父報仇,來殺掉那搶走麗姬的惡賊,然跟麗姬重新回到他的懷抱,他生命的意義就是如此!
自這日起,荊軻每天都會上山,道這塊大岩石上練劍。晨風的吹拂,讓他的頭腦更加清醒;陽光的照耀使他的信心更為高揚;居高臨下,教他看得更遙遠、更透徹。
就這樣,荊軻一邊思索,一邊練劍。半個月來,他如此堅持着。他堅信自己一定會成功。
這日,他練了半晌,略覺疲倦,便坐在大岩石上休息,忽然身旁的雜草叢中出現一陣異動。荊軻一眼看過去,突見一隻不知其名的異獸,全身披着鱗片,散發着耀眼炫目的光彩,蜷着兔子一般大小的身子我在草叢間。荊軻一驚,只覺這異獸模樣實在太過美麗,卻不知這異獸的殺傷力如何,他警覺地握緊手中的長劍,但並未輕舉妄動。凝神注視了一會兒,那異獸卻無任何動靜。
這時,前方忽然走來了兩個獵户模樣的中年大漢,只聽得他們説:“聽説就在這一帶,出現好幾次了,都還沒人動手,這可是難得一見的珍物啊,可值錢呢!”聽到這裏,荊軻提劍起身離開岩石,欲繼續練劍。
“啊,可不就在這兒呢!”只聽其中一個大漢驚叫,荊軻好奇地回過頭。原來剛才在草叢裏見到的異獸,便是兩人口中的珍物。剛想到這,就已見到二人手持獵刀、麻布袋俯身靠近草叢,荊軻見那異獸仍舊毫無警覺,蜷着身子動也不動,恐怕是凶多吉少,不由覺得可惜。
只聽“啊——”的一聲慘叫,荊軻一晃眼,來不及看清是怎麼一回事,只見其中一大漢已倒在地上,正要過去一探究竟時,忽然見到一團光影閃電般竄向那手持獵刀的大漢,“啊——”又是一聲慘烈的驚呼,荊軻急忙奔向前,卻見那異獸從大漢喉間倏地彈開,竄進岩石後的洞穴中去了。
荊軻定神仔細一瞧,發現地上兩人皆已面色發紫,七竅出血,顯然是中了劇毒一命嗚呼。實在太讓人震撼了,那異獸令人難以置信的殺傷力,一時間叫荊軻驚魂不定,一顆心怦怦亂跳,心想:剛才自己離那異獸不過咫尺距離,死亡其實不過瞬間啊!
猶如經歷生死一瞬間,好不容易靜下心後,荊軻腦中忽憶起了這麼一種説法——一隻老虎如果只是會吼叫,而不會傷人,那麼它最好別輕易開口吼叫,遇到敵人時,也最好不要輕舉妄動,因為至少它的外貌還是隻老虎。一隻沉穩的老虎,就足以讓人震懾。一隻真正會傷人的老虎,更不需要開口吼叫,也不必急着先發制人,即使它的外貌根本不像只老虎。它只需保留實力,等着“將它視為獵物”的獵物主動攻擊它,就能輕易將獵物捉到手。
那兩個大漢就如一隻只懂得發出吼叫的老虎。而那異獸就好比一隻真正有殺傷力的老虎。
荊軻以為,那異獸對於兩個大漢的攻擊,其實早已有所警覺。那聞風不動的身形,竟有幾分像蓋聶與自己比武時的架勢。對了!那道急撲大漢的電光正像是蓋聶鋭利的目光!想到這裏,荊軻心念忽而一動,魯勾踐在劍譜上的一句註釋在腦中跳了出來:“內實精神,外示安儀。見之似好婦,奪之似懼虎。”
荊軻渾身一凜,似有所悟,那一大段文字飛速流過心頭:“夫劍道者,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門户,亦有陰陽。開門閉户,陰衰陽興。凡手戰之道,內實精神,外示安儀。見之似好婦,奪之似懼虎。布形候氣,與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騰兔,追形逐影,光若彷彿,呼吸往來,不及法禁,縱橫逆順,直復不聞……”
荊軻頭腦便如有一道電光閃過,心道:“是了!‘見之似好婦’,即對敵時看上去像是一個安靜温柔至極的女子,其實以靜制動,敵人每一個微小舉動都在你的控制之下。那麼攻擊時……”方才那沉靜不動的異獸雖引起了荊軻的好奇,但因他懂得莫要輕舉妄動,才避免了致命的危險。
那迅疾的攻勢真是不可抵擋的!
正是因為自己的不動,才叫真正的殺傷力的老虎也望而卻步!
荊軻頓時豁然開朗,心懷大暢:“哈哈,‘奪之似懼虎’‘奪之似懼虎’!”其實他靈台澄明,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的句子便如火花般在思緒中奔騰起來:“道衝,而用之或不盈。淵兮,死萬物之宗……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玄牝之門,是偎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載營魄抱一,能無離呼?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真可謂一通百通,荊軻開心得手舞足蹈,放聲大笑,笑聲在山谷間迴盪不息。
笑音未落,荊軻已從巨巖上一躍而下,操起青銅劍隨興而舞。一時間,以前學過的劍法招式統統湧入腦海,迴旋、碰撞、碎裂、融合,再從劍底一一流出,化成了十八招曠古未有的劍法。
突然間,荊軻飛身而起,一躍至三丈開外,手中青銅劍直指蒼穹。人在半空,荊軻身形閃轉騰挪,忽而劍光點點,極盡變化;忽而雙手持劍,閃電劈下。“轟隆”一聲巨響,一塊半人高的頑石中分而裂,碎石滿地。
待收劍落地,看着滿地的碎石,荊軻倏地仰天長嘯,一吐胸中的鬱氣。嘯聲在空曠的山間迴盪,激起他滿腹的躊躇。
荊軻長吁一口氣,長劍斜指天空,傲然道:“名可名,非常名。此劍法便稱‘驚天十八劍’!”
彈指間,春去秋來。
秦國,咸陽宮。
“師兄,麗姬過得還好,你呢?”形單影隻,麗姬佇立窗邊,月色如水,映照出她姣好的面容,她柳眉微蹙,彷彿心中有着訴不盡的憂傷:“師兄,為了我們的孩子,我已委身於咱們的仇人,你能體諒我嗎?”
那一夜,與此刻的情景是如此相像;那一夜,同樣有着如同今夜的美好月光……
麗姬沐香出浴,倚窗獨立。月影婆娑,柔柔籠罩着她的身影。絹絹白紗中,隱約可見她身體玲瓏的曲線。
麗姬望着空中的圓月,心中隱隱牽動對荊軻的一縷情思。“明月啊,明月,你將清輝遍灑人間,可知師兄此時身在何方?請你為我帶去對愛人的思念吧!”想到此,麗姬輕輕嘆了口氣。
秦王步入寢宮,眼前出現的便是這樣一幕。他的心不禁如春風拂波般動盪不安起來,不僅是為麗姬薄紗之中那撩人的胴體,更是為了那一聲嘆息。
秦王無聲無息地來到麗姬身後,伸手略一施力讓麗姬轉過身來面對自己。他清晰地感覺到手下麗姬的身體猛地顫抖,她的美目此刻驚恐地望着他。秦王胸中升起不可壓抑的憤怒,那憤怒來自於麗姬對他的恐懼。他恨這種感覺。
秦王一手緊扣住麗姬的下頷,不准她別過臉去,然後將自己的唇緊緊地壓在麗姬的唇上,她的唇竟然冰冷如霜。“啪”的一聲,秦王的臉上,被麗姬狠狠摑了一掌。麗姬真不敢相信自己竟會出手打秦王,她眼中的恐懼更深了。
而秦王的眼中,漸漸燃起憤怒的火焰,彷彿足以將世界毀滅。秦王步步進逼,麗姬步步後退,身後已是窗户,無路可退。秦王巨大的身形,令麗姬壓抑得無法呼吸。
“啊!”一聲驚呼,麗姬身上的紗衣已被秦王一把撕裂。純白的薄紗緩緩飄落在光潔的地面上。麗姬雙臂緊摟香肩,護住胸口,身體不住地瑟瑟發抖。那寒意,究竟來自窗外的月光,還是來自秦王那在自己全身細細流連的目光?
麗姬的瑟縮反而讓秦王對她更為渴望。秦王不顧她的掙扎,將她抱到巨大的牀榻之上,然後徐徐除去自己的衣物,欺身上前。不料麗姬形同瘋狂,在他的身下拼命掙扎,麗姬手到之處,在秦王頸上胸前落下無數深紅的抓痕。
秦王想要征服她的慾望被激起。他用一隻大掌牢牢握住麗姬的雙手,將她緊緊壓在身下。他是如此地用力,彷彿要將麗姬融入自己的身體。麗姬悲呼:“不,你不可以!”
秦王知道,曾有一個男人,擁有他眼前的這個身體,甚至,擁有他無法觸摸的心。他低吼:“別忘了你與寡人交換的條件!”他的動作更為洶湧。
麗姬倒吸了一口冷氣,安靜下來。秦王感覺到麗姬的變化,她眼中的光彩熄滅了,他從中看出深深的絕望。彷彿剎那間,她丟失了靈魂,不動,亦不痛。
秦王暗自後悔,自己並非只想征服她的人,更想征服她的心。只是這女子有這種魔力,令秦王不再是那個冷靜自負的王,在她的面前,秦王亂了陣腳。但此時,他已無法停止。
他貪戀着麗姬的身體。於是放任自己深深地沉溺,沉溺在這濃濃的慾望裏……
秦王終於將自己的愠怒與慾望盡情地釋放。他驚覺面前那雙純淨的眼睛,裏面毫無仇恨,毫無怨尤,卻彷彿有一種驚異,被傷害後的驚異。秦王頓時清醒,不忍再看。
自己此時的心竟是如此柔軟,秦王感到從未有過的無可奈何。他輕輕嘆了口氣,將麗姬温柔地擁入懷中。
麗姬感覺到秦王輕柔的呵護與寬厚的胸膛,她在這男子的懷抱中竟然感到安全,這剛剛給予她傷痛的男子!麗姬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積蓄的淚水在此時方才滑落,浸濕了秦王的胸口,也流進了秦王的心底。
秦王不禁更緊地永駐麗姬,想要以此停止她斷續的啜泣。不多時,麗姬便已悄無聲息,秦王低頭憐愛地凝望,她以在自己的懷抱裏沉沉睡去……
“愛姬,在想些什麼?”秦王沉着的聲音,冷不防闖入了麗姬紊亂的思緒中。麗姬依舊無語。思緒越發紊亂。
面對秦王,麗姬依舊不苟言笑。但她的一顆心已漸漸平靜下來。
偶爾,她會思念爺爺,思念荊軻,卻已不再輕易流淚。
她知道,爺爺不喜歡看自己流淚的樣子。她是公孫的後人。
公孫的後人?麗姬越發沉默了。麗姬的心愈安靜,她就愈清楚地聽見自己心中掙扎的聲音:爺爺希望自己能夠平靜地度過一生,不要被國仇家恨所累,莫要為復仇而活。
她的沉默秦王都看在眼裏,甚至連她沉默的原因也看得一清二楚。
出人意料,秦王並沒有因此給她太多的壓力,似乎也很習慣和她這樣安靜地相處。
秦王知道,她已逐漸征服了這個安靜的女子。這是一個王給自己的考驗。
“哇……哇……”牀上的嬰兒從熟睡中醒來,大哭不已。麗姬正欲上前,秦王卻已搶先一步,抱起嬰兒。嬰兒在他寬厚的懷中愈顯嬌嫩可愛,如同清晨帶露的花苞。他彷彿對秦王的臉產生了好奇,止住了哭泣,黑亮的眼睛瞪得滾圓,盯住秦王,然後張開僅長了幾顆的乳牙的小嘴,無聲地笑了。
秦王輕撫着嬰兒粉白的小臉,也不自覺地微笑起來。也許只有面對不懂得揣測人心的天真嬰孩,秦王方可將真感情坦露無虞。麗姬不禁為之動容,這個男子的心究竟是冷酷的,還是温情的?自己從未真正瞭解過,而這對他來講,又豈非太不公平?
秦王將懷中嬰孩交到麗姬手上,動作輕柔,小心翼翼。麗姬心中一動:此種情景,正如一對平凡夫妻的日常生活,在旁人看來,又該是多麼温馨的一幕!
“就算是為了孩子也好,試着讓自己多些笑容!”秦王不再多言,轉身離去。
試着讓自己多些笑容?這算是一個王給她的命令還是一個男人對她的心疼?
望着秦王黯然離去的背影,麗姬真的迷惑了。
也許秦王與自己是一樣的——都是那樣的孤獨,那樣的害怕孤獨……
不過,秦王的孤獨是不能輕易流露出來的。甚至,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孤獨的。就這點而言,麗姬知道,除了理所當然的恨之外,秦王確實也有讓她心疼的理由……
隱隱地,韓申還能感到背上那道結了痂的傷口針扎似的刺痛。那痛楚,是如此細膩而深刻。他看不見那道傷痕,試着伸手輕輕地觸摸,他要藉着這樣具體的觸摸提醒自己,莫要忘了自己存在的事實。
他必須一直存在下去,不問任何理由,即使只能是安靜地在旁等待。
他要自己知道,他一直都在。而他存在的意義呢?他的心沒有告訴自己。
他答應過她,會將她安全送回家。
咸陽宮,是她存在的地方,是他不變的守候方向。
只差那麼一步了,韓申距離麗姬的身影越來越近了。
不知費了多少時日與力氣,他終於確定了這偌大的皇宮裏,麗姬所在的地方。
就在要踏進寢宮的前一刻,韓申的眼前忽然出現一個身影,在他之前一步踏進了寢宮。他,就是秦王嗎?韓申心想。
靜靜地,他藏身在寢宮門外的角落,從黑夜守候到白晝。
“誰!”剛起身準備梳洗的麗姬,聽到了門外的動靜,一轉身便見到門外喬裝成衞士的韓申。
“來人……”麗姬不由得驚呼,韓申心中一急,連忙上前迅速捂住了她的嘴,低聲道:“是我,麗姬。別出聲!”
麗姬覺得這聲音很熟悉,不禁抬頭仔細望了韓申一眼。“韓大哥!”她認出了韓申,隨即難掩驚訝道:“你怎麼會在這裏?”
“我……一直守在咸陽,不曾離開……”韓申無法直視麗姬的眼,於是將臉別開,臉上掠過一絲落寞的神情。
“韓大哥……”麗姬似乎能察覺到他的異樣。
韓申忍不住關切道:“麗姬,你過得好嗎?秦王都是如何待你的?”
“我……很好,一切都好。”麗姬微微一笑,輕聲道。韓申隱隱察覺這笑容底下的眼神和從前略有不同,卻又説不出差別在什麼地方。當然,麗姬的笑容背後隱藏着什麼樣的情感,更是他無從瞭解。
“秦宮守備森嚴,韓大哥為何冒險闖入宮中?”麗姬忽想起了韓申處境危險,忍不住擔憂道。
韓申一轉頭,忽見牀上熟睡的嬰孩,他心中一震,不禁質問道:“麗姬,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難道……”
麗姬忽然面露難色,含糊地道:“韓大哥,他……他是天明,是我的孩子。”
“孩子,哼!是秦王的孽種嗎?”韓申強抑着心痛的感覺,冷冷道。
“我……韓大哥,你別問了。”麗姬臉色一沉。
韓申一時激動難耐,使勁抓住麗姬的手腕,道:“為什麼不能問?告訴我,這是真的嗎?”
“啊!”麗姬一聲驚呼。韓申才驚覺自己逾矩,連忙鬆開了手。
“麗姬!難道你這麼快就變了心?”韓申無法想象事實的真相。
“不,不是的,我是為了他,還有……孩子好,才這麼做的。請你相信我。”麗姬試着讓韓申明白實情。
“為了他好?孩子?麗姬,你説明白一點!”韓申大感不解道。
“韓大哥,麗姬求你別問了。這孩子應該屬於這裏,這對大家來説都好。”麗姬神色哀傷,萬分無奈道。
韓申冷冷瞥了嬰孩一眼,道:“這孩子若真屬於這裏,就更不能留他活在世上!”説着,劍已出鞘。
“韓大哥,你誤會了……”麗姬攔在韓申面前。
“你若不説明白我是不會離開的!”韓申難忍激動道。
“這孩子……是……是荊軻的……”麗姬坐到牀邊,撫着孩子的頭低聲道。
“啊……”韓申怔了一下,一時語塞。韓申看不見麗姬説這句話的時候是什麼神情,但他卻可以想象此刻自己臉上的表情,必是要有多震驚,就有多震驚。
好半晌他才恢復冷靜,疑道:“此話當真?”
“是,他確實是荊軻的孩子。”麗姬輕鎖眉頭痛聲道,無奈中卻有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韓申沉吟片刻道:“那你們母子二人快快隨我離開秦宮吧,有朝一日定會與荊軻見面的。”
麗姬輕輕搖搖頭:“韓大哥,你還是自己走吧,我們出了宮又能到哪裏去?難道還要天明過那種顛沛流離、提心吊膽的生活嗎?天明只有留在宮裏,才會有安穩平靜的生活。韓大哥,我求你了。”
韓申嘆了口氣,他知道,麗姬所要的那種生活,不僅是荊軻,也是自己所無法給予的。他向麗姬道:“好吧,我不逼你。你和孩子保重,我會再來看你的。”言罷,他一個縱身,從窗户躍出,身影霎時消失在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