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軻採納衞莊的提議,使金帛珠寶買通趙高。
趙高見了一攤金帛珠寶,心裏早已樂上了雲霄,表面上卻還是遲疑了半晌才勉強答應。只見他一面暗笑着點收金帛珠寶,一面揮舞着手臂,扯着尖鋭的嗓音,對荊軻道:“聽着,我可是冒着極大的危險幫你這個忙啊,看在衞兄自小相識的情分上,我就帶你入宮去見她一面;不過你要先換上宮中內侍的衣服,我才能帶你進去。”
荊軻大喜,連忙答應。當下他和趙高的隨從換了衣裳,坐上馭者之位。
由秦苑前往咸陽宮,先要經過繁忙的市集和大街,然後才轉入幽靜的林蔭大道。大道穿過圍繞王宮的護城河,直入宮城,拓展成可容十馬並行的御道,盡頭便是秦國最重要的處所——咸陽宮。
趙高當然不敢帶着荊軻由正門直入咸陽宮,那裏日夜都有秦國最精鋭的軍隊守衞,擅闖者格殺勿論。他選擇由後宮的角門進入,此地因距離秦王休息、議政的大正殿甚遠,守衞相對鬆懈,而負責把守此門的也是趙高的熟人,故而趙高便領着荊軻由此通過,進入了天下最神秘的大秦王宮。
趙高指指兩扇緊閉的大門,提醒道:“進去便可見到你想見的人了。不過我可提醒你,還有半個時辰,宮中禁衞便要換崗了,你進去看一眼説幾句話就出來。若是誤了時辰,宮門一關,那時你再想出去可就難了。”
荊軻此時心潮澎湃,根本不知趙高説了些什麼,只是連連點頭,推開了大門。
每往前踏進一步,荊軻都不禁想象和麗姬重逢的情景。他不知道,自己十年不見的師妹、妻子該有多大的改變?當她見了自己,又該有怎樣的心情?
荊軻來不及想了,在他面前赫然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一樣不變的美麗容貌,不,該説是更加美麗的容貌了。荊軻一眼認出佇立眼前的身影就是他日夜苦思的人。那身影同樣一眼就認出了荊軻。
兩人相互注目凝視,久久不能言語。沒有預料中的激動,就是這麼靜靜地注視彼此,心中卻似已訴盡了千言萬語。
“師兄,麗姬早知道你會來,已經在此等你三日了。”良久,麗姬不帶一絲驚訝的表情,冷靜道。
“師妹……”荊軻一愣,一時有太多話語同時湧上心頭,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麗姬雖知道你要來,卻不知你究竟所為何來。”麗姬又道。
“師妹,我想你想得好苦啊!”荊軻的情感終於決堤,他上前將麗姬湧入懷中。麗姬的淚水終於忍不住滑落他的胸膛。
“師兄,你過得好嗎?”麗姬淚眼婆娑,輕聲問道。
“不,少了你的陪伴,如何能好!”荊軻毅然道。
“韓大哥來過,他告訴我你會來,麗姬也相信你一定會來。”麗姬沉着道。她知道荊軻接下來要問的問題,先開口阻止了:“師兄不必問麗姬過得如何,麗姬過得很好,請師兄放心。請師兄為麗姬好好照顧天明,好嗎?”
“師妹,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難道不打算隨我離開這裏嗎?我此行的目的,就是為了帶你離開啊。”荊軻不解道。
麗姬沉默半晌,緩緩道:“麗姬離不開這裏,離不開秦宮。”
“師妹!”荊軻大感驚訝,欲要再問。麗姬忽又冷靜道,“麗姬有不能離開的理由,師兄願意聽聽嗎?”
“你説!”荊軻毫不考慮道。
麗姬給了荊軻一個深深的笑容,旋即轉身道:“自從我來到秦宮後,夜裏每每會做一個相同的夢。夢境裏,出現了一整片很深很藍的湖水,我感覺到自己正赤裸着身子在水中暢遊。”麗姬的臉上,忽顯出了無比暢快的神情,接着又道,“那感覺很是奇異,是我未曾體驗過的。我看不清自己的臉容,但我覺得自己在那片湖水中彷彿幻化成了一尾魚。”荊軻仔細聽着麗姬緩緩道出夢境。
“師兄,你能否告訴麗姬,這樣的夢境究竟意味着什麼呢?”麗姬一轉身,神色肅然地問荊軻。
荊軻不解麗姬的用意,沉思了半晌,才肯定地道:“自由。渴望成為在水中恣意暢遊的魚。就如同渴望獲得自由。”
麗姬像是早已料到荊軻的答案,不假思索,立即又道:“魚在水中恣意暢遊,這不僅是自由的追逐,更是安定的寄託。”
麗姬的説法着實讓荊軻深感納悶,不解道:“安定的寄託?”
“試想,魚離開了水面,失去的何止自由?一尾離開水面的魚,註定是不能安定的。它必然會感到極度不安,於是奮力掙扎,想要重返水中。”麗姬神色自若,緩緩解釋。看到荊軻不解的神情,藉着又道:“麗姬的夢境並非就此結束了。正在水中無拘無束暢遊的我,突然間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將我拖出了水面。我看不見任何人,看不見是誰一把將我拉出了水面。我感到非常恐慌,赤裸着身子行走在陸上,不知該走向什麼地方。”
“那樣的麗姬,就是一尾離開水面的魚。”麗姬忽然沉聲道。
荊軻驀然無言以對了。
麗姬見荊軻沉默了良久,微微一笑,道:“師兄明白我的意思嗎?”
“師妹真是這麼認為的嗎?”荊軻彷彿有些瞭解麗姬的意思了,只是他仍舊不明白,是什麼樣的力量,讓麗姬有了巨大的轉變。眼前的麗姬,比荊軻的印象中要堅強許多,堅強得令他突然感到很陌生。
麗姬沒有回答荊軻的問題,徑自道:“如今,師兄既是為了刺殺秦王而來,卻又要求我一人離開這裏。那麼,師兄就是那將我一把拖出水面,旋即又不見蹤跡的人。”
“水中的魚,即便有一天會失去暢遊的權利,但只要它一刻沒有離開水面,它就能感受一刻的安定。”麗姬的神色變幻莫測,叫荊軻更加不明白她心中真正的感受。他唯一能肯定的是,自己的確是有心無力了。
“麗姬真正想告訴師兄的是,秦王既能給麗姬這種安定的感覺,必然天下也有千萬人會有如此感受。溝水不能翻船,師兄的決定,對整個大局而言,根本改變不了絲毫;刺與不刺,已非麗姬所能左右,也請師兄成全麗姬的自私,放麗姬一人待在水中直到最後一刻。”麗姬最後堅定地道。
“啊……當真是水能成汝,亦能廢汝啊!”荊軻忍不住苦笑了一聲,果決道:“刺與不刺,那更非我所能左右。天命已定,水裏水去,火裏火去,在所難辭!”荊軻終於明白了……
正在此時,忽見麗姬向他使了個眼色,荊軻立時心領神會:門外有人偷聽!他靈機一動,故意提高聲音説:“我將以秦王之劍刺殺秦王,讓劊子手死於他自己沾滿血污的劍下!”
“大王!需要派人將他擒住嗎?”門外的趙高未見秦王有任何反應,不禁疑惑道。
“不必,他自然會來送死!”秦王清楚聽見了一切,更明白了所有……他沒有多看麗姬一眼,他不忍也不願。未來該發生的事,他亦無法確定。
廷尉府,迷失,燈火閃爍。
黑影有些惶恐地向李斯報告:“大人,小人無能!荊軻沒讓小人明日隨同他上朝覲見大王。”
李斯對黑影説道:“此事早已在我預料之中了。我已做好安排,明天你就充當侍衞,好好保護大王。事關重大,務必小心謹慎,不得出半點紕漏!”
“是,小人謹記大人教誨!”黑影恭謹地回道。
“去吧!外面桌上就有一套侍衞衣衫;明日五更,你便喬裝成侍衞,在暗處伺機而動,務必斬草除根,不得有誤!”李斯揮手,果決道。
“是!”黑影謹諾,飄身出了密室。
刺秦當日,咸陽宮外,日出的蒼穹下。
清晨的陽光,撫慰着不安的人心。荊軻第一次仔細留意到日出的燦爛美麗。
印象中,他用心刻劃在腦中的景色,依稀只能是日落的蒼穹。
那像是血色一樣鮮豔的日落的蒼穹,隱隱的像是在提醒着他:莫要忘了自己揹負的使命,莫要忘了為自己的使命那個流過血的人,莫要忘了自己註定要為使命而流血。所以,他能憶及的蒼穹,總是日落的顏色,血色的蒼穹。他希望,今日的黃昏還能有最後一次機會,讚歎日落的蒼穹之美——如同自己温熱的鮮血染紅的蒼穹。他以為,那樣的蒼穹定然會比眼前蔚藍的蒼穹更美。
血色的蒼穹,是此生永難捨下的執着,永不磨滅的記憶。
淡淡的薄霧尚未散盡。
荊軻身着特製的冠冕衣袍,手捧督亢地圖,昂然立在御道盡頭,神情鎮靜自若。在他身後的副使秦舞陽,手捧盛有樊於期的銅匣,面色泛白。
洪亮的迎賓號角已在御道兩側響起。荊軻定睛一看,淡淡的晨霧中,現出一座雄偉壯觀的大殿,抬眼望去,那飛揚的勾檐,閃閃發光的殿脊,彷彿矗立在雲端。
早有四名宦官上前,替他寬衣解帶。荊軻微微含笑,任由宦官們搜檢衣袍,他們甚至連發髻也摸過,確認沒有武器之後,這才退避一旁。
“燕國使臣上殿!”
明亮的大殿上,除了贊禮官洪亮的聲音,竟是鴉雀無聲,落針可聞。跟隨荊軻在後的秦舞陽在這種殺氣肅穆的氛圍中,不由低下了頭,兩腿竟微微顫抖起來。
在大殿正中的青玉案後,一個頭戴黑色平天冠,身着黑袍之人,目光灼灼地凝視着荊軻。他的身形並不高大,但相貌陰鷙,不怒自威,目光尖鋭冷酷,彷彿擁有一種透視人心的可怕魔力。
荊軻暗暗吸了口氣。
他終於看見了那個令六國公卿、乃至天下百姓聞之色變的秦國大王——嬴政。
荊軻雙手高舉督亢地圖,俯伏在地,朗聲道:“荊軻奉燕王和太子之命,特來朝晉秦國大王,並奉上燕國特備的禮物!”
嬴政微微一笑,道:“哦,是何禮物?”
荊軻道:“燕國督亢的地圖和樊於期的人頭。”
嬴政點頭道:“嗯,那麼太子丹想從寡人這裏得到些什麼?”
荊軻道:“燕王和太子殿下只想和秦國結為兄弟之邦,並無他圖。”
嬴政微微一笑,在他笑容的背後,卻透着難言的冷酷。嬴政語氣低沉,一字一字道:“寡人知道,太子丹派你前來的目的,並非如此簡單。”
荊軻沉默片刻,忽然緩緩展開手中的督亢地圖,道:“大王所慮極是,太子殿下派我前來,確實另有用意。這用意就是以督亢之地換取燕國一年的平安,太子殿下將聯合四國,共謀伐秦。”
嬴政冷笑道:“果然不出寡人所料……”他端坐不動,雙目電光隱隱,冷冷凝視着接近自己的荊軻。
他話音未落,隨着荊軻逐漸展開的地圖,一柄精光耀目的匕首赫然呈現。
圖窮匕見!
荊軻匕首在手,再無半分憂鬱,厲嘯一聲,身形飛掠如箭,直撲二十步外的秦王。他全身的精氣血脈,幾乎都凝聚在手中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上。
秦王嬴政也已看清這個勇氣過人的刺客之面容,這張怒極卻正氣的臉。他雖然早有防備,但此時一驚之下,急忙閃躲,同時慌張地拔劍,然而他的劍居然被鎖在劍鞘之中,一時無法拔出。
荊軻一搏未中,匕首割下了嬴政的一片衣袖。他迅速又撲向嬴政。嬴政已離開王座,繞着龍柱疾行。荊軻豈容嬴政逃脱,躍步追趕。那龍柱非常龐大,足有三人合抱之粗大,荊軻一時無法得手。
此時,大殿之上,秦國羣臣個個愕然。圍上來的侍衞們無法靠近荊軻,只能大聲叫喊:“請大王拔劍!請大王拔劍!”
嬴政此時又慌又怒,眼見荊軻逼近,不得已大聲喊道:“衞士就我!”
荊軻大喝一聲,用盡全身之力,將手中的匕首擲向秦王面門。他這一擊,竭盡了全身功力,更挾以“驚天十八劍”中威力最大的一招“游龍穿鳳”,威力驚人。
秦王猝不及防,眼看那匕首即將刺中他的面門,突然,銀光一閃,一把同樣大小的匕首從旁射出,不偏不倚,正擊中荊軻的匕首。於是,荊軻的匕首受力而飛向另一邊,沒入秦王身邊的柱子。
一個瘦小的身影在暗處一閃即逝。
這時,秦王侍衞“風林火山”已經上殿,他們一齊上前圍住了荊軻,眾衞士劍戈齊下,頃刻之間,荊軻身上皆是創口,血流如注。而一旁嚇得癱軟在地的秦舞陽,已被一擁而上的秦國衞士斬為肉醬。
可是荊軻卻未倒下,他高大健碩的身形依然如山挺立。
鮮血恣意染紅了森嚴的黑色殿堂。
染紅的殿堂外,蒼穹依舊蔚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