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二滴、三滴……一滴接着一滴,温温涼涼的水珠像涓流不停的泉水,不斷地落在他發熱的臉上。
眼睫微顫,甘憬琛在極不甘願的情況之下張開眼,在一瞬間闖入眼瞳的,是貝苡芙淚濕的小臉,臉上爬滿了交錯的淚痕。
“你怎麼哭了?”原來她就是那股源源不斷的泉水之母。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在發熱,很熱。除了熱,只有痛,像被卡車輾過般的疼痛,然後,就沒有了。
“你醒了?”她的聲音裏透着驚喜,看到他乾燥的唇瓣,她連忙拿起置物櫃上的水杯,用大棉花棒沾濕他的唇。“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甘憬琛苦笑地搖了搖頭,但僅就這麼個簡單的動作,就令他疼皺了雙眉。“我好熱。”
“嗯,你輕微發燒。”説沒兩句,淚又控制不住地落下。
“別哭。你今天是怎麼了,這麼愛哭?”嘆了口氣,他永遠無法適應淚汪汪的貝苡芙,他想。
“你為什麼會傷成這樣?”全身上下多處挫傷、踢傷,甚至散佈着大大小小的傷口,就是因為傷口有發炎現象,才會導致他發高燒。
不過還好,温度漸漸褪了。
甘憬琛盯着天花板,什麼話都沒有説。
“唉,你倒是説話啊!”莫名其妙的災難平空而降,她怎麼也料不到他會被打成這副模樣。“要不是巡邏警察正好經過那兒,搞不好你現在就不是躺在這裏了!”而是躺在太平間,不過這話她可不敢亂説,畢竟這是中國人的忌諱。
“以後我會小心一點、”疲憊地閉上眼,他只能如此承諾。
“怎麼小心?”她哭哭啼啼地不信他。“人總有落單的時候嘛!昨晚你不也是一個人,才會遭到人家暗算?”到底是誰那麼沒天良?把他打得跟爛豬頭沒兩樣!
甘憬琛又沉了。他知道類似的事件會不斷地發生,除非他能想到辦法解決。
他是個救人無數的醫生,雖説朋友不少,但並沒有包括所謂的黑道人士;他明白以暴制暴的道理,可惜偏偏他一籌莫展。
“憬琛,你知道對方是誰嗎?”那個笨警察,半個人都沒抓到,更別提知道對方的身份,如果他知道的話就好了,可以請警察去抓那些壞人。
甘憬琛還是不説話。如果讓她知道是劉大光下的手,恐怕她會讓內疚給淹沒。
“你不要不説話嘛!”貝苡芙的急性子早就耐不住騷動,忘了他帶傷在身,她習慣性的伸手戳他的肩窩。
“噢!痛、痛呀!”真的很痛!甘憬琛眯起眼,額上立刻冒出冷汗。
“嘎?”糟!貝苡芙立即想起自己犯的錯,忍不住伸直手掌幫他揉揉。“對不起,我忘了你受傷了。”而且全身包得跟個木乃伊一樣,幾乎沒一塊皮膚是完整的。
“等、等一下……”他按着她的手,不讓災情蔓延。“我自己來就好。”
“你就是這樣,每次都平白無故被修理!”看他痛皺了臉,讓她心疼得要命。
“上次你也是被劉大光……”
咦?劉大光!?劉大光!
啊!一定是那個壞痞!一定是他下的手!該死的紈絝子弟劉大光!
“是他對不對?劉大光,一定是他故意找你麻煩!”她陡地用力揪住甘憬琛的領口。“他實在太過分了,先是打了你一巴掌,之後是找人到院裏找碴,現在競然還把你打成這樣,太欺負人了!”她激憤地低吼。
“等、等一下,苡芙……”他的聲音顯得脆弱而痛苦,俊美的五官全皺在一起。“痛痛痛……痛啊!”衣領牽動脖頸周圍的傷口,他痛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啊!我又忘了!”看他痛成這個樣子,她什麼不高興都忘得一乾二淨,只顧着替他“呼呼”。“真的很痛嗎?要不要打止痛針?”她驚惶地想按呼叫鈕。
“別……不痛了。”他費力地拉住她正欲按鈕的手,傷口痛,他的頭更痛。“我是個男人,這點痛還撐得住。”
開什麼玩笑,這樣就打止痛針,要傳了出去,他還有沒有臉見人?
“是嗎?”既然他都這麼説了,她也不好勉強。“那你再睡一下,好不好?睡一下會比較舒服點。”
“嗯。”深深看她一眼,他感到無比幸福。“你一直陪着我?”看她的眼眶都紅了,黑眼圈也跑了出來,可見她大概都沒睡??
“怎麼?不好啊?”她挑起眉,多少有點受到打擊。“我可不曉得你有多少資產,萬一你付不出特別看護的費用怎麼辦?我這是替你省錢,有我肯頂着就不錯了!”不然她就叫打掃的歐巴桑定時來巡視好了,他還有什麼不滿?噴!
“我不是這個意思。”動了動手臂,他輕輕握住她的手。“我是心疼你沒睡。”感謝那位巡邏警員,讓他還有機會握她的手。
“你……”她陡地脹紅了臉,眼眶又泛起水氣。“於嘛這麼説,我自己甘願的嘛,又沒人逼我這樣做。”討厭!説得這麼感性,害人家又想哭了。
“我知道。”收攏指尖,將她的手握得更緊。“等我好了,我會盡速把資產轉到你名下。”除了作為聘金,也讓她安心,以後他還會把所有收入都交給她管理。
“你這麼説是什麼意思?”所有感動又毀在他語意不明的話語裏,她生氣地抽回自己的手。“我可不是貪圖你的錢,如果你不滿意,隨時可以換人吶!”她馬上氣呼呼地失去理智。
“你老是誤會我的意思。”他無奈地嘆了口氣。
她的個性就是這般急躁,往往沒弄清楚話裏的意思就自我演繹。
“以後你要掌管我們家的經濟大權,我的資產不交給你,你讓我交給誰呢?”
“嗯……”小小的傷害讓他輕而易舉地療愈,她既心虛又感動。“我、我才不會管錢呢!你,你自己想辦法啦!”
“不是常有人説,男人有錢就會作怪,你不管錢,讓我自主經濟大權,難道你不擔心麼?”眷戀地執起她的手,湊在唇邊輕吻。
“擔心?我會擔心?”拔高嗓音,她逞強地別開眼。“你老是這麼温温吞吞,身上又沒幾兩肉,要真有女人肯要你,我看也不用搶,直接讓給她算了!”
“你捨得啊?”他輕笑,感覺睡意逐漸籠罩。
“……”她沒有説話,眼睛紅紅的。
“口是心非。”他的眼皮變得沉重,無限慵懶地説:“苡芙,我想睡了……你、要不要……上來、陪、我……”他的聲音漸次變小,直至陷入睡海。
“笨蛋!”她幫他拉好身上的被子,小心又憐愛地輕撫他汗濕的鬢角。“睡吧,我會一直在這裏陪着你。”
***
如果放任這種隨時可能爆發的情勢繼續發展下去,那絕對不是貝苡芙的急性子所能忍受的,因此她決定有所行動。
首先必定要做的事,便是打電話給那個爛人——劉大光。
利用一些私人關係,她好不容易找到劉大光在院裏的病歷,照着上面的聯絡電話打給他,因為當初劉大光留給她的資料早就被她扔了。
“我找劉大光。”電話一接通,她直接開口找人。
“哪位?”對方頓了下。
“貝苡芙。”她也不拐彎抹角,報出自己的姓名。
“苡芙?”彼方的聲音有股驚喜,顯然沒料到她會主動打電話。“真的是你嗎?苡芙,是我,我是大光。”
貝苗芙嫌惡地撒撇嘴。大光?她可沒辦法叫得這麼親熱!
她直指重心地問:“劉大光,你到底想怎麼樣?”她可沒時間跟他“培養感情”。她是利用休息時間,在醫院裏最隱密的角落用公共電話打給他的,因為這件事要秘密進行,人多隻會壞事。
‘什麼怎麼樣?我不曉得你在説什麼。”劉大光不是聽不出來她的責備意味,索性跟她打啞謎,反正那件事做得天衣無縫,沒有任何人知道是他所指使的,除了甘憬琛。
不過他不認為甘憬琛懦弱的個性,會有膽子把他供出來,因為甘憬琛口説無憑,而他也做好了充分的不在場證明,沒人會相信甘憬琛的話。
“好啊,你繼續裝傻呀!”貝苡芙沒料到他是如此“匪類”,不事生產就算了,反正不關她的事,沒想到他連自己做的壞事也沒本事承擔,這種人……還能稱作男人嗎?“你不要以為當真沒有人知道你做的壞事!”
“哦?那你説呀,我做了什麼壞事?”劉大光也不是被唬大的,他的太極拳打得登峯造極。
“你——”不行,她沒有真憑實據可以揪住他的小辮子。
“別你呀你的,要不要出來跟我吃頓飯?”劉大光心裏打着另一個壞主意,只要先把她騙出來,他就有辦法逼她就範,即使是令她不齒的行為也無所謂。
貝苡芙瞪着話筒。這傢伙當真不要臉到了極點,還敢約她吃飯?不怕撐死他這個工八蛋?
轉念一想,或許她可以暫時虛與委蛇,讓他放鬆戒心,然後説不定就可以套出一些蛛絲馬跡,不如——
“你打過我耶,大光,你以為這樣我還敢跟你去吃飯嗎?”她故意以退為進,佯裝對他的邀約產生興趣。
“你就原諒我一次,好不好?我保證絕對不會再犯。”劉大光當然聽出她話裏的鬆動,立即表明立場。
“嗯——可是人家説,這種事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而且人家最近比較忙。”她當然忙啦!還不是這個王八蛋害的,害得她要在憬琛和老爸之間兩邊跑,差點沒跑斷她的一雙美腿,天殺的王八蛋!
“你忙什麼呢?”劉大光開始耐不住性子了,難得她主動打電話,他當然得想盡辦法把她約出來。?芭叮的愎ぷ韉囊皆撼雋説鬮侍饈遣唬磕忝竊撼ぁ孟袢橇説閾÷櫸常閲鬩展慫穡俊?
聽説、聽説,道聽途説,誰敢説他不是聽來的?
“嗯,是啊!”就是你這王八蛋把他打傷的!她在心裏咒罵着,還得辛苦的裝出一無所知的模樣。“人家覺得好累哦,我也想出去走走,可是又沒有人接送……”
“我接。我接!”劉大光興奮得直髮抖。“只要你開口,天涯海角我都接!”
“啊,這樣啊……”該死的壞痞,滿嘴口蜜腹“賤”!“那你説,什麼時間、什麼地點比較好啊?”油——這種聲音她聽了都不舒服,為什麼就有人那麼賤,喜歡聽女人這麼説話呢?
“今天好不好?”他沒有多想就開口了。“今天下班我去接你,然後我帶你去吃一頓山珍海味,再帶你去賽車場看夜景,保證你會喜歡!”
“去賽車場看夜景……你保證不會再動手打人嗎?”男人吶!有了色膽就沒了腦袋!她噁心地裝出一副心有餘悸的嬌弱模樣。
“不會、不會,絕對不會!”劉大光搓着手,他不會動手打人,但不保證他不會動手“亂亂來”。“上次我是氣瘋了,而且我也很捨不得啊!”
“是這樣嗎?”她心裏輕哼了聲,重新在嘴上添了蜜。“好啊,那你下班後來接我,我等你哦——”
之後跟劉大光又扯了些有的沒的,貝苡芙才如釋重負地掛掉電話,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走回護理站工作。
直到她走遠了,一抹嬌小的身影由公共電話旁的牆後走了出來,臉上掛着驚疑不定的表情。
“天吶!苡芙是不是瘋了?竟然答應跟劉大光去吃飯?”
原來那人不是別人,是正好跟別人換班,今天暫調到日班的鬱茹。
看到院長被修理得“金細細”,她就猜到害院長掛彩的元兇是誰了,而且相信苡芙跟她一般聰明的腦袋,沒道理想不出那個人才是,沒想到苡芙果然還是比她笨了點,競答應跟那傢伙去用餐?
這事兒是該説,還是不該説?
院長休養了好幾天,傷勢應該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吧?
如果她“斗膽”去揭發苡芙的蠢主意,那院長一定會去“救人”,那會不會把那“嬌滴滴”的院長給“害死”?
可是如果不説,萬一苡芙當真被那個壞痞子給“吃幹抹淨”,落個對院長“不貞”的下場,到時候她便會揹負了知而不報的罪名。
雖然沒有人知道她知道這件事,可是天知、地知、鬱茹知,她要怎麼説服自己善良到一塌糊塗的良心呢?
啊!兩難啊!
老天爺為什麼要派給她如此艱鉅的任務?她既不想害死柔弱的院長,又不能讓親愛的苡芙深入虎穴……
噢!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上天這麼安排一定有它的道理,她得好好想想,反正到下班前還有好幾個小時,她得認真的、嚴肅的、好好的給它想一想——
***
一個全身上下穿着深黑色衣衫、高大壯頂得嚇人的男子,有點鬼祟地在甘憬琛的病房外探頭探腦,終於選在沒人看到他的情況下,偷偷摸摸地踱進病房。
男子神秘兮兮地將門關好,在看清病房裏除了甘憬琛之外另無他人之後,彷彿鬆了口氣。
男子站在牀尾,也不管甘憬琛有沒有在睡覺,冷冰冰地問道:“你是甘憬琛嗎?”
甘憬琛睜開眼,先是茫然地瞪着天花板,然後才撐起手肘看向牀尾。
“我是,請問你是……”説真的,他被那個男人嚇了一跳,因為他根本不認識這個人,而且他的聲音也太過冰冷,一時間讓他無法確定來者的來意是好是壞。
“看來你被麻煩纏上了。”那個人拿下墨鏡,意外地露出一張老實得過火的臉龐,與他身上那副打扮格格不入。“對方有多少人?”
“呃,先生,麻煩你稍等一下。”甘憬琛面對他一進門就提出的犀利問題,不確定自己怎麼回答才正確。“請問你是警方人員嗎?”
由於當晚他是被警務人員所救,自然有些警員會來關切一下,可是他從沒見過打扮得如此詭異的警員。
“不是。”男子皺起眉,顯然聽到了他所不喜歡的辭彙。
“那你……”甘憬琛還想進一步追問,病房外便傳來敲門聲,令他不得不暫時作罷,他小心地觀察男子的神情,在得到男子無言的首肯後,他才輕聲回應。“請進。”
進門的是一位嬌小的女士,她同前一位不速之客般小心地關好門,然後走了進來,一見到甘憬琛臉上的青紫,立刻驚呼了起來。“噢!老天!”
甘憬琛蹙起眉。他覺得對那位女士有些眼熟,但不確定在哪裏見過。“你是……”
“啊,不好意思,我是他的太太。”女士露出笑容,指了指那個高大、有着一張老實臉的男人。
很好,太太出現了,至少他不會無故受到攻擊,甘憬琛放鬆地想,緩慢地將視線落到男子身上。
“那麼你……”又是誰?
“嘎?你還沒跟甘院長説你是誰嗎?”女士皺起眉,一臉責備地質問男子。
“呃,沒、還沒有。”男子低下頭,看起來有點懼內。
甘憬琛覺得有趣,這兩?蚱奚⒎⒊隼吹鈉疲願塹納聿奈薰亍?
先生是高大而壯碩,感覺還算温和——呃,在他太太面前,而妻子是矮小而嬌弱,氣勢卻完全凌駕在先生之上。
由於太太的出現,讓甘憬深感到危機解除,他才有那個閒適的心情去研究眼前這對夫妻,並感到興味。
“我不是千交代、萬交代過了嗎?你也不想想自己長得這滿臉橫肉的模樣,怕不嚇到甘院長才怪!”女士生氣地叨唸着,馬上換了張笑臉面對甘憬琛。“院長,他魯莽慣了,你沒嚇到吧?”
“沒有。”甘憬琛微笑以對;就算“曾經”有過,他也識相地沒説破。
“那就好。”太太顯然安心了些,她開始“自我介紹”。“甘院長不記得我了嗎?我的孩子前陣子因休克送急診,是你用心將他救回來的,我非常感謝你的幫忙。”
甘憬琛愣了下,模糊的影像因這位女士的提醒而變得清晰。“喔,原來你是馮小寶的媽媽,我想起來了。”原本懷疑冠狀動脈有問題的那個孩子。
“院長還記得我兒子的名字?真是好記憶。”馮太太又笑了。“多虧院長的幫忙,他現在情況很好。”
“那就好。”後來經過檢查,那孩子是心律不整,吃藥便可獲得控制。“記得要按時回診喔!”還有拿藥。
“是。”太太很認真地答允。
情勢變得更為詭譎,太太負責跟他説話,先生卻杵在一邊半句不吭,甘憬琛霍然有種銜接不上的感覺。
“呃,是這樣的。”注意到甘憬琛的眼光總不自覺地落在自己丈夫身上,這位太太總算切入今日造訪的主題。“我前兩天來院裏拿藥,曾聽聞甘院長遇上一點‘小麻煩’,我們夫妻十分感念院民的恩德,因此特來詢問院長,是不是有我先生幫得上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