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林仰起頭,看着漫天的雨落下來,打在地上變成大大小小的水渦。穿着紅靴子的女孩揹着巨大的書包在積水中舞蹈,水花在她的靴子邊濺起復落下。她紅色的傘滾在一邊,她的紅頭髮像是漫漫的雲。
世界是灰色的,沒有邊際,只有漫天的大雨,而女孩在雨中舞蹈。
門在他面前自動打開,他走了進去。
這是一棟很大的老房子,有着寂靜的螺旋樓梯,像是老舊的公寓,每一扇門都是緊鎖的。裏邊看不見人,只有重複的腳步聲。從螺旋樓梯的中間飄上來老式留聲機的音樂聲,茶花女高唱着那個已經逝去的時代,她的歌聲似乎要穿透天花板升入黑色的夜空。
那是一個女人的靈魂在歌唱,她已經死去了好幾個世紀。
他經過一扇又一扇的門,他知道有人在裏面。這些人用鋼鐵和木料把自己與外面的世界隔開,獨守只屬於自己的秘密。這個世界是由格子組成的,每一個小格子中有一個陌生的靈魂。他們有的在咆哮、有的在抽泣、有的在歡笑、有的已經死去。有紅色的液體從一扇門下緩緩地流出,林踩在上面,繼續向前走去,他的腳印變為紅色。
他的耳邊還掛着耳機,裏面傳來的聲音像是從天花板上來的迴音。
“前進十八米,右轉。”
“前進二十五米,上樓梯。”
“左轉上樓梯。”
“繼續上樓梯……”
這座建築像是隨着他的行走而長大,最後巨大得像是一座蛛網般的城市,層層疊疊的樓梯、轉角和走廊組成了這座城市,無處不是格子裏的人在咆哮、抽泣、歡笑和死去。
林繼續前進,茶花女的聲音已經被隔斷,只有他自己的腳步聲跟隨着他。
耳機裏沉默下去,他的面前只有一扇門,再沒有別的路。
林伸手去摸那扇門,門應聲開了。
背對着他的人坐在房間裏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懷中抱着吉他,無數的陽光從前方的窗户裏投下,金色的光幾乎湮滅了那個人的身影。那個人是光中小小的影子,他的肩頭抖動,彈着吉他,唱着一首像是説唱的歌:
哦,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我只是個路過的人……
哦,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我只是個回鄉的人……
林的手伸向自己懷裏,那裏有一柄冰冷的槍,他握住槍柄,感覺到槍機的彈簧已經拉緊。
歌聲忽然停止,一切歸於寂靜,坐在椅子上的人轉回頭。林看不清他的臉,也不想看清他的臉,強烈的陽光撲面而來,陽光裏的那個人正在回頭。
有一隻温暖的手按住他的後腦,語音低沉:“我豈沒有吩咐你嗎?你當剛強壯膽,不要懼怕,也不要驚惶;因為你無論往哪裏去,耶和華——你的神必與你同在。”
於是林再無畏懼。
他對着那個背影,緩緩地舉起了槍。
林睜開眼睛,默默地看着白色的天花板。過了很久,他把手伸向枕頭下,在那裏摸到了自己熟悉的柯爾特戰鬥手槍。他閉上眼睛,回想剛才的夢。他不常做夢,除了剛才那個,一再地重複,已經很久了。
他坐了起來,牀邊的桌上放着水杯。他從抽屜裏取出藥瓶,倒出一顆藍白兩色的膠囊,和水吞下。
外面傳來了喧鬧聲,這個學院一直安靜,很少有這種人聲沸騰的時刻。林抬頭看向了窗外,此時早晨的陽光從外面照了進來,從窗户裏可以直接看見那座巨大的鐘樓。很多學員聚集在鐘樓下指指點點,那隻似乎永遠停頓的大鐘有了微小的變化。
林一躍而起。
他清晰地記得,僅僅在一天之前,末日鐘的時間顯示距離午夜12點還有2分43秒,而現在它變動了,分針清晰地指在11∶57∶20。
僅僅剩下2分40秒。
他的手機在桌面上激烈地震動起來。
“你好。”林打開手機。
“內森·曼,在我的辦公室門口等我。”聲音簡短有力,而後電話被掛斷了。
TWO
黑色的會議室因為數字的閃爍而微微亮了起來,內森·曼沉默地坐在桌邊。
“曼,報告屬實麼?”13號發問。
“已經經過確認,位於墨西哥的實驗場成功地攔截了模擬的‘天火’導彈羣。西方陣營已經掌握了足以剋制‘天火’系統的防禦。”博士回答。
“那幫該死的政客!他們在示弱的同時,已經在試圖破解‘天火’的方程式!”4號的憤怒溢於言表。
“無論如何,天火升級到第二代後的三個月,西方陣營的防禦也升級了。剛剛建立的平衡再次被打破,我們這段時間的工作效率明顯跟不上變化的節奏了。”博士面無表情。
“怎麼可能?曼,你有軍事學的博士學位,你應該清楚地知道,中國人手中最致命的武器就是‘天火’系統。它的軌道方程是最高的技術機密,沒有數百億次的模擬,西方不可能建構成功攔截它的體系。而在‘天火’系統升級到第二代後僅僅三個月,西方就取得了技術突破?”11號質疑。
博士微微點頭,“有一個可能,就是西方並非通過模擬獲得‘天火’二代的軌道方程,他們偷到了。”
“真的可能被偷到?那個加密方程組或許像魯納斯的‘混沌’系統一樣龐大難解。”7號再次置疑。
“沒什麼不可能,至少跟西方陣營獨立開發出了對抗‘天火’的防禦系統相比,我傾向於相信後者。”博士回答。
“應該有人在暗處和我們作對吧?從特工的被殺,直到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超出我們預測範圍的軍備升級,我們最近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13號聲音低沉。
“誰有力量和我們對抗?我們是規則的制定者,我們同時也是執行者!對抗我們,就是對抗規則!”4號的語氣激昂。
“我們並不是真的神,不要矇住自己的雙眼,我們的網絡和力量還是有限的。何況,任何神話裏的神都有能夠殺死他的對手吧?這個世界永遠不會是一極獨大的局面。”13號頓了一頓,“曼,現在需要解決的問題回到了高加索,我知道你手裏還有一份情報。”
“是的,據高加索傳來的消息,彭·鮑爾吉已經被捕,目前應該囚禁在一個秘密的地方。西方陣營支持的鴿派政黨已經開始了全民公選,如果鮑爾吉在這場他無法左右的競選中失敗,他將可能被處死,而‘剛戈爾’將被安置在高加索。”博士説。
“一面獲得了抵抗‘天火’的盾牌,一面即將安置必殺的武器。西方想要大獲全勝麼?”11號冷冷地説。
“他們投了重注。”13號接過話題,“鮑爾吉被捕的消息怎麼來的?”
“來自我們在高加索的秘密情報員,他送出一則手機短消息後,第二天早晨便被人割斷喉管,死在姆茨赫塔的街頭。”博士説。
“兩個消息一起發佈,真的是一種偶然麼?西方陣營似乎不準備給我們以反應的時間啊,他們是在得意洋洋地宣佈自己的成功吧?”13號説。
“集中精力解決眼下的問題吧,我想眾位都不會置疑,L.M.A.不會允許‘剛戈爾’矩陣被安置在高加索。”11號説,“那麼,我們怎麼選擇?”
“我這裏有第三份消息。”博士把一隻封存文件的信封向前推出,卻並不打開,“我們在姆茨赫塔有了一個僱主,託我們保護鮑爾吉將軍。”
會議室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曼,你怎麼看?”13號打破了沉默。
“13,您無須詢問我的意見,你完全清楚我的立場。”博士低聲説,“我服從最高委員會的所有決議,但是我也明白,最高委員會決定撤回對鮑爾吉的保護,原因不僅僅是維護高加索的勢力平衡那麼簡單。鮑爾吉掌握了L.M.A.過多的內幕,而我們並不能説自己雙手乾淨,也沒有膽量露出臉來面對世人,所以他最好的結局是不存在。”
“我們內部討論一下,十分鐘之後給你決議。”13號最後説。
整個會議室陷入徹底的黑暗,所有數字的光芒一起消失,博士如同一尊雕塑那樣端坐,只有鏡片反射着屋頂的一條冷光源。
十分鐘後,會議室再次微微亮了起來。
“曼,我給你一個機會,也給牧師一個。”13號説。
“這個機會是什麼?”博士端坐不動。
“如果他願意成為高加索民主共和國的絕對領導者,我是指踢開議會和那個什麼民主和平同盟,確立他在軍人政府的絕對統治地位,並且100%依照學院的指令行事,我們將支持他在高加索的計劃,或者説,他的理想。”
“最高委員會知道彭·鮑爾吉的理想麼?”博士提問。
“建立獨立的高加索民主共和國,擺脱東西方兩大陣營的控制,彭要建立他所夢想的‘英雄’的共和國。”13號聲音平靜,“有人能幫助他實現心願,那就是我們。”
“不效忠東方或者西方,直接效忠於L.M.A.,是麼?”博士提問。
“從某種意義上,我同意你這個令我們顯得卑鄙的説法。但是曼,你不是牧師,更不是傻子,你清楚地知道一切都是有代價的。在羅馬共和的時代,元老院要求被征服的國家支付數千塔倫特的黃金贖還他們的城市和自由。戰敗者為此要拆毀公共神廟、出賣所有的土地,如果再不行,他們會出售人口作為奴隸,先是老人,然後是孩子,最後是年輕的女人,甚至青壯的男人,彭明白這個道理。”13號淡淡地説,“我們可以接受他回到L.M.A.,並不把他以前的行為看做背叛。”
“他確實明白,只是我不能確定彭是否願意接受這樣的條件。”博士低聲説。
“這是他最後的機會,如果不想看到整個高加索淪為一部戰爭機器,所有人民生活在一部質子武器發射平台上,那麼我們希望鮑爾吉能夠更加堅決一些。”11號説。
“更加堅決一些麼?”博士沉吟。
“是的,我們希望他成為高加索帝國的皇帝!”11號的語氣堅決。
“皇帝麼?”博士最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站了起來,“最高委員會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我將立即派出最優秀的特工!”
林走進辦公室,感覺到平靜而巨大的壓力,等待他的不是博士的笑容,而是一隻黑色的盒子,它平躺在桌上,下面壓着一份文件。他知道盒子裏的是什麼,他略顯得焦急的表情在臉上僵硬了一瞬間,然後他安靜下來,變得一臉漠然。
“新的行動麼?”
“新的行動。”博士雙手互相交叉,放在桌上。他以極鄭重的姿勢坐在辦公桌後,雙眼低垂,一動不動地凝視着自己的雙手。
林點頭,“我看見那座鐘的指針移動了。”
“我也看見了。今天凌晨6∶32,我們接到了關於軍備競賽的最新消息,魯納斯根據計算的結果把距末日時間縮短到2分40秒。我那時候在窗前漱口,這是那座鐘樓建起來至今,我第一次親眼看見它的指針移動。此外,據最新的消息,彭落入了西方聯軍的手中!”
“什麼時候?”林説完了才意識到自己的急切。
他已經離開了椅子,身體前傾盯着博士。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壓自己坐了回去。
“應該有一些日子了,我們未能及時得到消息,這次我們的情報人員被人矇住了眼睛,”博士把盒子下的文件遞過去,“最高委員會已經批准了行動綱領,我決定再次派出你。”
林接過文件,快速地讀完,重新交了回去,“我明白了。”
“西方可能選擇殺死他,他們聲稱他是這場戰爭的源頭,那麼消滅這個人的肉體也就等於消滅了戰爭。政治遊戲便是這樣的,即便要殺人,也要以和平之名。”博士壓低了聲音,“但是,我們不希望這出戏以西方的意願演完!”
“什麼時候出發?”
“今天。伊瑞娜這次和你同行,保護她,因為最終她會對你有用。”
博士把黑色的盒子推了過去,林打開,裏面是那隻直接聯網魯納斯的通訊耳機。林把耳機鄭重地掛在耳背後,起身行軍禮。
“我送你出去。”博士起身,在林的肩膀上拍了拍。
博士和林漫步在樹下的走道上,樹葉已經落盡。
“這次任務的成敗影響深遠,我希望你全力以赴。但是也不要有太多的顧忌。一個完美的軍人就像是一件武器,它鋒利堅韌,即使結果不能完全實現我們的預想,也不能怨你,責任由最高委員會和我承擔。”博士説。
“明白。”
“必要的時候可以直接連線魯納斯尋求幫助,但是平時我建議你關閉通訊頻道,你的頻道會遭到竊聽的,因為你已經太有名了。”
“明白。”
“記住朱斯特和海因斯的例子,小心……”
博士忽然轉身,用力握住了林的手。
林愣了一下,發現自己正站在橋上,站在那天夜裏和博士對着金槍魚沙拉聊天的橋中央,整個校園唯一一個不受魯納斯監控的位置。水從他的腳下流過,遠處是計算着末日的巨大鐘塔直指天空。
“讓牧師活着!”博士壓低了聲音,他的手上傳來巨大的力量,“即使最高委員會未必想要看見這樣的結果!”
THREE
姆茨赫塔,2056年11月23日。
陰霾的天空下,青色和紅色的旗幟在國會大廈前像是界限分明的海潮。人們揮舞着各自的旗幟聚集在一起,天氣已經很冷了,中年人和老人們穿着厚重的大衣,面無表情,年輕人在高聲地呼喊和蹦跳。
白色的裝甲車從廣場旁邊經過,上面有法軍的標記和編號。駕駛裝甲車的上等兵抬起頭看着身邊的年輕人,那是個東方人,他站了起來,俯視着遠處的廣場。他穿着一身漆黑的風衣,廣場上吹來的寒風捲得他的衣襬呼啦啦作響。
和他同行的黑髮女孩則可愛輕鬆地穿着羽絨短上衣和厚重的毛呢裙子,櫻桃紅的靴子上露着一截可愛的小腿和圓潤的膝蓋,她在擺弄隨身的攝像機和採訪筆,上面都有CNN的標誌。
“去假日酒店麼?CNN的記者都住在那裏。”法蘭西上等兵説。
他被通知説要接送兩位CNN新派駐的戰地記者,但奇怪的是這一對年輕的記者沒有立刻去賓館,而是要求來國會大廈這邊看看。
“不,謝謝你,送我們到這裏就好。”林説着,輕輕躍下了裝甲車。
“我們要拍一點素材。”伊瑞娜微微笑着,在上等兵的側臉上吻了一下。
他們下了車,上等兵忽然發現這兩個人的行李異常的少,男人只帶着一隻簡單的黑色提袋,女人也僅帶着一些記者的裝備。
“最後一個問題,你知道達拉特路麼?”林問上等兵。
“你們要去那兒?那裏是貧民窟,要小心,有反抗分子,昨天那裏炸了一輛車,死了三個人。”上等兵衝着伊瑞娜擠了擠眼睛,“好運,美人。”
裝甲車開走了。
伊瑞娜笑笑,“CNN的記者?你臉上的表情看着比特工更像特工,他居然都沒有注意。”
“我並不擔心,”林面無表情,“我很早以前就發現,有你在我附近十英尺內的時候,人們根本不會注意到有我存在。”
伊瑞娜把那些帶着標記的採訪設備扔在地下,林默默地看着人羣上前幾步。滿地都是被雨水打濕的紙黏着,上面印着憤怒的標誌和口號,空氣中飄着冰冷的雨絲。林腳下踩到了什麼,他低頭,看見那是一隻手持式的廣告牌,上面寫着巨大的英文口號。
“高加索不是質子反應爐。”伊瑞娜唸了出來。
她微微有些驚悚,因為看見斷裂的木柄上帶着乾涸的血跡。
林沉默了一會兒,“這裏現在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暴力衝突,幾個月前我離開的時候還不是這樣。”
“難道是因為全民公選?”
“更多的是因為戰敗了,人們不知道自己的將來,也開始懷疑自己的過去。”林指着遠處,“紅色的旗幟是獨立自由聯盟,青色的是和平民主同盟,他們過去曾經是戰友,不過現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能共存。”
“我們要去達拉特路?”
“是的,去找委託人。”林説。
“委託人?我們不是私家偵探。”伊瑞娜沒有看過行動計劃書,林才是主要的負責人。
“但他是幫助我們找到將軍的唯一線索。”
庫拉濱河區,達拉特路,似乎是姆茨赫塔最破舊的市區和街道。
走在這條古舊而窄小的道路上,伊瑞娜覺得旁邊土灰色的低層建築幾乎要倒塌下來砸在自己頭上,那些建築很明顯都是用外面圈起的鋼條來維持牆壁,連日的轟炸震壞了這些建築物的地基。更令人不安的是,雖然這個街道上看不見一個人,可是很多窗户後都有隱隱約約窺視的目光。當伊瑞娜抬頭去看的時候,卻又什麼都沒發現。
“不用擔心,”林平靜地説,但他還是把右手放進了懷裏,而左手攬住伊瑞娜的肩膀讓她靠近自己,“普通的市民應該沒有武器,不過我不知道還有沒有激進的反西方戰士躲藏在市區裏。”
“那還不用擔心?任何時刻都可能有人從旁邊的樓裏衝出來對我們開槍!”伊瑞娜忍不住苦笑。
“我是説至少比他們每個人都武裝起來要好,全民戰爭最可怕,”林説,“如果從耕作的婦女到吹肥皂泡的孩子每個人都想殺死佔領軍,那才是真正的末日。”
“先生,要找人陪陪麼?”街角傳來一個低低的聲音。
林擋在伊瑞娜前面,謹慎地前進了幾步。原本就是陰雨天,那個穿粉紅色短裙的高加索姑娘又站在遮陽的屋檐下,整個人就被籠罩在一團黑暗中。
“只要五個美元,我很聽話的。”那個女子為了誘惑,刻意挺起了胸脯並扭過身體展示全身的曲線,還伸手輕輕撩着自己的頭髮。
伊瑞娜看着那個小妓女,她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一張黃瘦的臉,無聲地看着他和伊瑞娜。她在搔首弄姿,可是並不美麗,她的乳房不知是尚未發育還是已經乾癟下去了,短裙下的腿細細瘦瘦,裹着已經抽絲的長襪。她在風裏不住地哆嗦,一雙眼睛黯淡無神,看上像一個盲女。
林從懷裏抽出了右手,手裏不是槍,而是一張鈔票。他把鈔票塞進那個女孩的手裏,“謝謝,我還有事。”
兩個人走了過去,伊瑞娜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小妓女已經如幽靈一般消失在門洞裏了。
“戰爭過去了,這裏全靠救濟來支持,可是救濟永遠不能讓所有人都吃飽,所以大家都必須出賣一點什麼來換吃的。”林面無表情,“男人們可以去搶劫,有地位的人可以找到各種關係,軍人還可以倒賣武器。像這種姑娘,只能出賣身體,雖然她並不漂亮。這個就是現在高加索人的現狀。”
“我們到了。”林停下了腳步。
達拉特路137號3單位,林伸手拂去銅門牌上的灰塵,“是這裏了。”
“像是很久沒有人住過的地方。”伊瑞娜説。
“這只是野兔的後門。”林伸手敲了敲門。
門上的灰塵簌簌落下,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開門,只有一隻老鼠從旁邊的小水道“嗞溜”鑽了出來,瞪大一雙烏黑的眼睛四處張望。
“老鼠也那麼膽大。”林把手掌按在了門鎖的位置。
他深吸了一口氣,而後低喝了一聲。幾乎看不見他身體的動作,似乎只是全身微微顫抖,門鎖處鑲嵌的木條就徹底斷開了。門悄悄地敞開,林的短距離發勁並沒有震動門扇,也沒有發出絲毫的聲音。
展現在伊瑞娜面前的是一個凌亂曲折的房間,冷濕幽暗,骯髒的牆壁上滿是各種水漬,屋子正中間是一隻煮着羊尾的鍋,濃重的羶味隨着水蒸氣瀰漫開來,伊瑞娜幾乎要吐了出來。一個面孔黝黑的青年此時疾步從裏間跑了出來,一臉的笑容,“哈哈,是西奧麼?天哪,我又睡過頭了。”
不過他的笑聲很快就結束了,林的槍點着他的腦門,“格日勒,不要玩了,我們趕時間。”
名叫格日勒的高加索青年擺了個無奈的姿勢,“難道我會故意不開門麼?一扇門不可能擋住你的,我知道。”
林收回手槍,坐在四處露着海綿的沙發上,“不用玩什麼花招,我知道你在忙着藏資料。像你這樣的情報販子當然不只為我們一家工作,只要有錢,你可以為任何人提供信息。我不關心你是否也為我們的敵人服務。”
“不過,”林盯着他,“記得你的職業準則,不要背叛你的客户,否則……”
“知道,”格日勒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我只是野兔,我的客户們都是老虎和雄鷹。”
“我想我們已經付給你錢了,現在説情況吧,將軍在哪裏?”林説。
“不先來一根羊尾啃一啃?”格日勒揭開鍋蓋,衝着林眨了一下眼睛。
林和他對視了一瞬,而後從旁邊抓起一隻盤子,盛了一條肥羊尾,遞給伊瑞娜,“嘗一嘗。”
他又盛了一條給自己。
伊瑞娜有些好奇地看着這兩個男人。
“不必擔心吃窮他,他是姆茨赫塔最有錢的情報販子。但是他工作可靠,不會在搶時間的關頭請我吃羊尾。”林熟練地撥弄着盤子裏的羊尾。
“是啊是啊,”格日勒笑,“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林瞭解我就像我肚子裏的蛔蟲。根據我得到的情報,將軍被軟禁了。對於如何處置他,高加索的政治人物們也沒有達成共識,但是要求處死他的人不會少。我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但是我的主顧知道,所以你必須和他見上一面。”
“你的主顧?”林挑了挑眉毛。
“是的,我受僱於他,來做L.M.A.這一次的聯絡人。”格日勒把一張印有高加索傳統圖案的請柬遞到林的手上,“明天晚上,高加索外交部會在巴彥高勒酒店舉行特別酒會。被邀請的人包括各國大使和西方聯軍的高級將領,當然所有的高加索高層也都會出席。他在那裏等待你。”
“他是誰?”
“不知道,只有電話聯繫過。”格日勒聳聳肩。
“你相信一個電話裏的主顧?”林瞟了一眼那張請柬,收在衣服的內袋裏。
“相信一個人有很多的辦法,有的時候只需要一點勇氣。”
林點點頭,“我明白了,酒會的目的是什麼?向西方陣營表示善意?”
“當然,政府需要體面地結束戰爭,我們戰敗了。彭·鮑爾吉的強硬政策引來了西方陣營的狼羣,我們沒有擋住他們的爪牙,那麼只有坐下來和狼羣一起喝酒,希望酒精能夠幫上一點忙。”格日勒似乎並不在意這些,雖然他也是高加索人。
“是個上層酒會,我以什麼身份去?”
“高加索北部聯軍,格日勒少校!”格日勒咧開嘴笑,摟住林的肩膀,對伊瑞娜説:“可愛的姑娘,看看西奧長得像我麼?”
FOUR
“這麼看我像記者麼?”年輕人在鏡子前整理自己的小翻領襯衣。
他一身手工考究的小晚禮服,和滿是紅酒瓶子的昏暗所在很不相稱。
“不,你這麼穿像是在酒店大堂裏幫我扛行李還問我要小費的伺者。”抽雪茄的人依然離不開他那支粗大的哈瓦那雪茄,一邊噴雲吐霧,一邊逡巡在酒窖的邊緣查看紅酒的年份。
“這個只説明瞭一件事,你住的都是高級酒店。”年輕人並不看他,“侍應生穿得起佛羅倫薩的襯衣和全手工的小晚禮服。”
“相信我,我們家鄉那三十個美元住一晚上的汽車旅館裏,侍應生也都穿成這樣。”抽雪茄的男人舔了舔嘴唇,“槍放在哪裏?”
“不用帶槍,裏面到處都是槍,我只需要一小段金屬。”
“刀子?那裏有金屬探測器。”
“沒有人要你帶着傘兵刀公然進入會場。”年輕人回頭瞥了他一眼,以兩根手指在自己的髮際線裏一劃,把一頂中長的假髮摘了下來。他把假髮翻過來,一柄極薄的小刀被膠帶固定在那裏,沁着冷冽的寒光。
“喔!巧妙的設計,漂亮的刀子。他們大概不會用金屬探測器在你後腦勺上蹭來蹭去。”抽雪茄的人把刀子接過去擺弄,以手試着它的鋒刃,“是柄有年頭的東西,嗯,還很鋒利。不過,是不是小了一點,你準備用它來削蘋果?”
“用了很多年的東西,順手。它的刀鋒有三英寸長,殺人已足夠了。”年輕人把刀子拿了回去,舉起來在燈下眯着眼睛凝視。
“初戀情人的禮物?”抽雪茄的人撇撇嘴。
“不是情人。”
“總之是類似的玩意兒吧?這種用了很多年的東西,像是上面附了某人的靈魂那樣讓人覺得有種神異的效果。我有個朋友,第一個與他訂婚的女人送了他一件家鄉的特產,那是一瓶加拿大產的冰酒,很小的瓶子。那個女人是個非常虔誠的南部浸信會教徒,不得飲酒,也不得尋歡作樂。但我的朋友是一個可以醉死在瓶子裏的狗雜種。”
抽雪茄的人不再説話,繼續尋找着他想要的紅酒,年輕人紮上了領帶,兩個人之間微妙地沉默着。
“然後呢?”年輕人忽然問。
“嗯,我就是在等着你問‘然後呢’。”抽雪茄的人直起身子,“然後那個好姑娘就送了一小瓶冰酒給狗雜種,這個違反信仰的行動讓我的朋友覺得比擁有整個蘇丹的後宮還要幸福。不幸的是那個女人死了,包括她的浸信會家人和那座城市全被一顆核彈掀飛上了天,一點灰都沒有留下。”
“嗯。”
“我的朋友只剩下那可愛的一小瓶酒,於是他在酒瓶上打了一個孔,用一根銀鏈子把那瓶酒掛在胸前。每次行動前他都對着酒瓶禱告,雖然在其他任何時候看來他都該被上帝用雷電劈死。他相信這個時候那個姑娘會像聖母一樣保佑他,所有射向他的子彈都會在半途轉彎。”
“效果如何?”
“蠻好,”抽雪茄的人聳聳肩,“好了十多年,後來終於有一顆子彈從他的左胸下面穿了進去,打出蘋果那麼大的口子來。他躺在我懷裏問我有沒有開瓶器,我説沒有,但是我可以用槍打爆瓶口,我也真的這麼做了。”
“結果呢?”
“他把那瓶酒喝了,喊了一聲哈里路亞,就死了。”
“很有意思的故事。”沉默了一會兒,年輕人説。
“有什麼需要隨時找我,”抽雪茄的人拾起自己的帽子戴上,把一瓶酒揣進風衣的口袋裏,“祝你一切順利,這次我們和L.M.A.站在了同一立場上,是不是從未嘗試和獵犬狐聯手?”
“從未,我和他只能有一個人站在陽光下,另外一個必然站在黑暗裏。”年輕人説。
“無論如何,要保住彭·鮑爾吉,他是焚燒草原的火種。”抽雪茄的人拉開門。
“彭·鮑爾吉不會屈從學院的壓力,可也不會追隨你們,他是自由的火種。不害怕被他的火焰燒到手?”年輕人回身看着他。
“嗨,嗨,你以為我是誰?L.M.A.的特工?我們本來就是玩火的人。”抽雪茄的人抽出懷裏的“巴爾幹之鷹”,在巨大的手掌裏炫耀般翻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