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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 燃燒的天國-1

    ONE

    這是“阿里巴巴之夜”,一切故事的源頭。

    2045年,12月25日。火車帶着白色的蒸汽,正在高速穿越峽谷,兩側漆黑的山影在夜幕裏如同蹲坐在大地上的巨人。前方就是平坦開闊的原野,一輪巨大的月掛在平原的盡頭。

    機車艙裏,穿白色軍服的男人拉下了車窗,任激烈寒冷的氣流衝了進來。他摘下自己的軍帽夾在腋下,舉着一副軍用望遠鏡望向夜空。同是穿白色軍服的年輕人肩扛着中尉軍銜,從通往乘客艙的連接出口進來,走到他身後,並不出聲。

    “月色真好,拿這個就可以看見環形山。看現在月面右上區的那塊陰影,那是風暴洋,著名的月面盆地,它是最大的,中心位置低於周圍的月面大約三萬米。”舉着望遠鏡的男人讚歎,“以前常常夢想自己穿着宇航服站在那個盆地的中央,看着周圍的山彷彿頂着天空。那樣看起來,應該像是另外一個世界吧?很宏大,很猙獰。”

    “哈西莫多上校,你還懂這個?”中尉説。

    “我是從法國的格勒諾博爾第一大學畢業的,天體物理系,志願是當一名射電天文學家。因為小時候性格太閉塞,跟人交流總是不暢,心想若是守着一台望遠鏡就可以工作,那對我是最合適的了。而且觀測站不是建在深山裏就是沙漠裏,比較安靜。”上校放下了望遠鏡,“不過後來戰爭就開始了,沒有人再需要天文學家。”

    他長着一張典型的亞洲人的臉,一雙漆黑濃重的眉毛斜斜地飛起,年紀已經不小了,眉毛下端的皺紋一直牽連到眼角。他把望遠鏡塞給年輕人,走向了機車的操作枱。

    “啓動‘Mercury?GPS’系統。”他指示操作機車的上士。

    “是,上校。”上士掀開操作枱上的透明塑料蓋,扳動了下面的黑色開關。

    操作枱上最大的屏幕緩緩地亮了起來,系統快速地自檢之後彈出了綠色的警告窗口:“請注意,您以下的操作將可能導致接入軍用衞星網絡。系統鄭重提醒您,任何侵入或者意圖侵入軍事通訊系統的行為都可能觸犯相關法律,請您在操作之前再度確認。”

    上校從軍服上衣的口袋裏掏出了一張信用卡大小的黑色磁片,磁卡的背面用亞光印製有沙漏和彎刀組成的古老圖案。他把卡片推入了讀卡槽,“法國保密局,北方師團,第一團,哈西莫多上校,再次確認接入。”

    “歡迎您,哈西莫多上校。”系統開始高速載入導航文件和信息,“墨丘利現在正位於你頭頂的近地軌道,提供導航服務。”

    屏幕上顯示出盧瓦爾河谷地區的大幅地圖,其中有高亮的綠色細線筆直前進,直到接近屏幕盡頭的時候,它分岔為兩支,其中一支向着北偏東的方向繼續向前。分岔點被自動標為高亮,地名顯示在旁邊——“Friandise弗蘭蒂斯”。

    “我們將選擇偏東的路線是麼?”上校發問。

    “是。”系統回答。模擬出來的人聲清晰低沉,是帶有些微北歐口音的英語。

    “它通向哪裏?”

    “費爾南斯。”

    “到費爾南斯的距離是多少?”

    “這個信息您必須提高你的用户級別才能被告知。”系統回答,“不過,我並不認為您需要知道,沿着那條岔路前進,您只會到達費爾南斯,而不是其他任何地方。”

    “謝謝,我明白了。”

    “很高興為您服務,全球定位導航系統將繼續為您效勞,而我必須離開一下,我的列表中還有大約七十萬條命令等待運算處理。祝你好運,哈西莫多上校。”系統温文爾雅地回答。

    它自動關閉了,瞬息間對話窗口黑了下去,僅剩下導航系統仍在工作。身份磁卡被從讀卡槽中彈了出來。上校一把抓起來,看了看,重新塞回上衣口袋裏。

    中尉走了過來,“上校,確認了路線麼?”

    “是的。還有37?5公里左右,我們將駛入弗蘭蒂斯北站,在那裏我們將找到去費爾南斯的岔道口。”

    中尉看了一眼自己的腕錶,“現在時間是20∶26,我們距離集合時間還剩54分鐘,希望有足夠的時間趕到費爾南斯。”

    “費爾南斯……弗蘭蒂斯……”上校沉默了一會兒,低聲笑笑,“我想在弗蘭蒂斯北站,不會有人等候迎接我們的。”

    “嗯?”

    “我的第一個女朋友是那裏人,所以我知道那裏。它在戰前是一座以加工糖製品為主業的小城市,只有一家制糖的大企業,城裏人幾乎全部都在那家企業工作,包括我的女朋友。她是一個檢驗員,對於糖的甜味很敏感,含一點用1000份水稀釋的純糖,她也能夠分辨出煉糖用的甘蔗來自哪裏。”上校微微低頭,摸着帽檐,像是在想以前的事情,“那是個空氣裏都飄着甜味的小城市。”

    “已經被摧毀了吧?”沉默了一會兒,中尉説。

    “是啊,被氫彈爆炸的餘波掃到了,很多建築倒塌,所有人都被污染,活得最長的人也不過是2個月。製糖廠沒有了,那個城市也沒有了存在的意義,現在的弗蘭蒂斯是一座死城。只是有一條貨運鐵路經過那裏,就是我們腳下這條,現在還在運轉,所以才沒有在地圖上抹掉這個城市吧?”上校低聲説。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都透過擋風玻璃看着車行前方的大平原,荒草莽莽,列車高速行進的低氣壓把枯萎斷裂的草葉草梗吸了過來,打在兩側的雙層玻璃窗上。放眼所及,沒有一星燈火。

    “開始簽署保密協議了麼?所有人都要簽署,包括你和我。”上校説。

    “已經按照命令開始了,具備律師資格的軍官正在後面安排,來就是向你報告這件事的。”中尉説,“大家都有點不安,以前可沒有這樣的特殊任務。什麼在費爾南斯等着我們呢?我想大概不會是鮮花、紅酒和漂亮的姑娘吧?”

    中尉咧開嘴笑笑,“這麼説話氣氛真是壓抑啊。”

    “我也不知道。”上校搖頭。

    “山地鷹”正以高速掠過天空。

    這架武裝直升機的輸出功率已經接近發動機的極限,強烈的上升氣流變得紊亂不安,整個機體都在震動,巨大的呼嘯聲令乘客覺得身處一團雷電交織的雨雲之中,機體在嗡嗡的巨聲和震動中顯得極其脆弱,下一個時刻就可能像撕碎的紙一樣裂開。

    乘客只有一個人,一身黑色風衣的男人坐在機艙正中的位置上,兩頰的線條繃緊,目光冷冷地注視前方控制枱上的儀表盤。

    “請再快一點,我就要沒有時間了。”他對機組人員下令。

    “已經不能再快了,這裏如果遭遇紊亂的氣流,我們可能會有危險。”副機長回頭,“博士,需要為您打開保護罩麼?”

    “不必,快!再快!危險是第二位的事。”男人低聲説,話語的尾音迅速被機艙外咆哮的颶風聲吞沒了。

    低沉的男子聲音從艙內擴音器中傳來:“博士,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從南中國海趕到這裏僅僅用了四個小時,這已經是人類速度的極限了。不過,我認為你的到來已經無濟於事。”

    “只要還有一絲機會……”

    “不,一絲機會也沒有。”

    男人沉默了一會兒,“魯納斯,你的精確和冷靜讓你説起話來就像一個討人嫌的狗雜種。你應該慶幸你是一台機器而不是一個人,否則你從小到大會被不同的人打得鼻青臉腫。”

    “我有這個自知之明。”

    淒厲的警報聲忽然響起,血紅色的光芒在機艙中重複捲過。對地雷達上的紅色圓形標記一個接一個地出現,很快就佈滿了整個屏幕。

    “博士,我們被導彈鎖定了!很多導彈!”機長的聲音裏透着緊張。

    “不必擔心,如果是被我們自己的導彈鎖定,那麼它不會傷害我們;如果是被別人的導彈鎖定,那麼憑着一架武裝直升機我不覺得我們能夠閃避。”男人依舊冷靜,“魯納斯,給我接通防空系統控制的高級授權通路。”

    “如您的要求,已經準備完畢,請輸入身份驗證,否則您將在120秒鐘內進入費爾南斯禁飛區,從而被防空導彈擊落。”

    男人注視前方,神情凝重,聲音清晰:“語音輸入身份識別密碼,特權檢察官內森·曼,隸屬L.M.A.戰略特務部,通行密碼JDSH?QSAN?DDFS?EOND?NM,地基防禦系統請對本機給予放行。”

    “身份通過,密碼核准通過,聲紋驗證通過。”魯納斯沉默了兩秒鐘之後回答,“地基防禦系統將對您的座機保持沉默。”

    隨之被鎖定的高危警報自動解除,剛才還被閃爍的紅光佔據的儀表台一瞬間恢復了平靜的墨綠色,全球定位系統標出清晰的高亮度綠色路線指引他們前進的方向。

    機長終於鬆了一口氣,感覺到發冷的汗水從軍帽一側緩緩地流下。他也是資深的軍用飛機駕駛員,卻從未經歷過剛才那樣瞬間被無數地面防空武器鎖定的情況,以他的高度放眼下去可以看清楚下面莽莽蒼蒼的大地,這裏是被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掃平過的區域,平靜蠻荒,就像是史前的沖積平原,看不見任何人工建築物。可是他此時再看這片土地,卻覺得每一寸地面下都隱藏着矛尖和弓箭,令人想起數百年前澳洲的土著毛利人用來迎接殖民者的陷阱,其中豎滿了削尖的竹枝。

    他哆嗦了一下,覺得自己像是一隻誤闖入黃蜂巢的甲蟲。

    “博士,已經和執行官鮑爾吉建立了無線電聯繫,你要和他通話麼?”魯納斯説。

    “很好,請為我轉接。”

    無線電干擾的雜音從擴音器裏傳出來,連續不斷的噪音令人煩躁不安。

    沒有人説話,擴音器裏傳來的只有引擎低低的咆哮聲,像是野馬奔馳中的沉重呼吸。

    機長小心地回頭,瞥了一眼那個男人,他坐在那裏如同一尊雕像,風衣的每一處皺褶都像是石刀刻出來的,他紋絲不動,沉默地看着前方。他身上唯一鮮活的就是那雙眼睛,銀灰的,亮得令人不安,裏面像是藏着針。機長把頭擰了回去,他覺得很不舒服,看着那個男人的雙眼時,他覺得被那眼睛裏的針刺了一下。

    “內森,是你麼?”通訊線路對面的人低聲説。

    “是我,彭,我正在一架山地鷹上,我還有十二分鐘就可以看見費爾南斯,你在哪裏?”男人也低聲説。

    “我還需要兩個半小時,我這裏只有一輛越野吉普。”

    兩個人再次進入了沉默。

    “內森,我沒有被告知最高委員會的決定。”還是通訊線路對面的人打破了僵局。

    “L.M.A.的規則你是明白的,命令只下達給執行的人,我作為特權檢察官,是這次的執行者。你沒有必要知道得太多,現在調轉車頭回去,不要令委員們不高興。彭,你是他們器重的人,不要為了這件事影響他們對你的信任。”男人説話的時候面無表情。

    “是關心我的前途的時候麼?我可以猜到委員會的決議是什麼,你們在做一件怎樣的事情,你們到底明白不明白?”對方終於失去了平靜,憤怒從他努力壓抑的聲音裏直透出來,洶湧如洪水,“他們根本沒有足夠的智力為這件事承擔後果!他們不該受到懲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該受懲罰的是我們,是我們被自己的夢想迷住了眼睛。”

    “決議不是我做的,但是我表示了支持。”男人依舊面無表情,“彭,如果我們曾經被夢想迷住眼睛,那麼現在不要被衝動迷住眼睛,我們不採取果斷的行動,之前的一切努力都將付諸流水,我們的成果會被濫用為武器,那時候要補救就已經太遲了。”

    “你們在試圖遮羞,試圖隱瞞,試圖把一切的證據從地圖上抹掉!”對方几乎是在咆哮了,“可是為什麼要那些孩子為我們承擔這個後果?內森!回憶一下,那些也是你的孩子們!”

    “他們確實是我的孩子們,但他們不同於一般的孩子,他們已經是武器,而有的人在嘗試讓他們反過來傷害我們。他們是我們的劍,有兩道鋒刃,反過來,就會切下我們的手腕,甚至頭顱。”

    “那麼就讓我們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承擔後果!我們缺乏這個勇氣麼?”

    “我們缺乏,我們沒有這個勇氣。彭,再説一次,任何一個活體的流失都將讓我們的秘密公諸於世,那時候這個錯誤會被成百上千倍地放大。”男人低低地説,“這技術是伊甸園樹上的果子,神的智慧,我們本不該知道,更不該使用。我們受了魔鬼的誘惑,吃了那果子,已經是錯了。現在理智起來,不要讓更多的人跟我們一起吃那果子,錯誤不能犯第二次。”

    “可是想想那些孩子們!想想他們的臉!想想他們……”

    “夠了!”男人忽然厲聲喝斷了對方,“執行官彭·鮑爾吉!我是軍人,你也是。執行命令,我們沒有選擇。我們自己也是武器的一種,我們只需要遵從主使者的安排,履行我們自己的義務。”

    “彭……”他似乎疲倦了,靠在座椅上,聲音轉柔,“不要把責任都扛在自己的肩上,做出這個決定的不是你,也不是我,無論這次行動招致什麼樣的後果,都不是我們這些作為武器的人的責任。”

    “藉口!只是借……”

    咆哮聲被刺耳的噪音吞沒了,擴音器裏忽然間像是湧入了無數的細微電流,令人聽了牙齒髮酸。

    機長猛地回頭,“博士,我們失去所有無線電信號了!這裏有很強的電磁干擾!”

    男人靜靜地坐在那裏,像是沉思。

    “嘗試其他頻率!搜索所有波段!”機長轉向他的副手。

    “不必了,是他們啓動了無線電屏蔽,我們進入了這個屏蔽圈。從現在開始我們已經失去與外界的一切聯繫,改用全手動操作。”男人發話了,他頓了頓,“這也説明,我們距離費爾南斯已經很近了。”

    “費爾南斯……看看我自己親手建立的城市。”他低聲説。

    附註:

    Mercury:羅馬文指神使墨丘利,在希臘神話中他對應為赫爾莫斯。

    沙漏和鐮刀:是西方常見的一個神話象徵“時光老人”的標誌,他是一個長鬚拄杖的老人,沙漏代表時間,鐮刀則代表時間流逝不可逆轉的殘酷。這個神明的淵源似乎是希臘神話中的第二代天神克羅諾斯,他在羅馬時期總是以這樣一個長鬚拄杖老人的形象出現,他曾以鐮刀閹割了自己的父親——第一代天神烏拉諾斯。克羅諾斯是第三代天神宙斯的父親。

    盧瓦爾河谷:法國著名的葡萄酒產地之一。

    Friandise:法語中“糖”和“甜食”的意思,是一座虛構的城市。

    TWO

    黑色的越野吉普像是一道箭那樣駛入了枯水期的淺河,河水僅僅沒過車軸,河牀上密佈着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吉普劇烈地顛簸,像是渡水的野獸那樣轟鳴着前進,濺着兩米高的水花。

    水像是暴雨那樣打落下來,打在車後座的乘客臉上,反射冷冷的月光。可是他並不在意,他默默地看着手裏的對講機,對講機裏只剩下沙沙的電流雜音。

    電流雜音忽然消失了。

    清晰緩慢的男聲取代了雜音,“曼博士搭乘的直升機已經進入無線電靜默的區域,我也失去了和他的聯絡。鮑爾吉執行官,很抱歉這次通話就這樣結束了。不過我建議你還是立刻掉轉車頭回去,只需要兩個小時你就可以回到巴黎,洗一個熱水澡,安靜下來想一想。我沒有決定權,我只能對你建議,這樣的行為將導致最高委員會對你完全喪失信任,而這信任是你用那麼多年的努力工作換來的,你知道那有多麼寶貴。”

    “魯納斯,不必勸我。這不是信任的問題,有些東西比信任更加寶貴。”

    “什麼東西對你而言如此珍貴呢?”魯納斯問。

    “人,人的存在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寶貴的權利,沒有任何人能夠輕言剝奪。魯納斯,你是一台機器,而當你明白如何去感知一個人的存在,你將明白我現在的想法。他們不是武器,他們是人,我也不是武器,我是彭·鮑爾吉!”乘客把對講機扔進了水中。

    “執行官先生,我們要繼續前進麼?”駕車的年輕人穿着類似軍裝的貼身制服,他努力控制着方向盤回過頭來。

    “繼續前進,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麼,但是我還沒有盡到我的全力,所以我不能停下!謝謝你們和我一起。”乘客説,他伸手用力按在駕車人的肩上,手掌温暖而有力。

    “我們已經離開公路超過一個小時了,我們能夠找到去那邊的路麼?這裏是無人區。”駕車的年輕人説。

    “不必擔心,我熟悉這個地方,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紋。”乘客低聲説。

    列車高速行進的隆隆聲連封閉的車廂也無法阻擋。

    勒梅爾中士鬆開了防彈鋼盔的卡隼,覺得自己終於能夠把一口氣真正吸到肺裏了。他做這件事的時候極為小心,瞥着周圍全副武裝坐在長椅上的戰友們,不想被他們發覺這個小動作。這個晚上讓勒梅爾覺得詭異,他算是這裏資歷最淺的人,不過服務於保密局的特別部隊已經兩年了,以前還曾在現役服務過三年,從未見過這樣一支龐大的軍隊被連夜運輸。他粗粗地估計,這個封閉車廂裏足有80名士兵和全套的武器裝備,這就意味着這輛臨時特快專列上大約有3000人的精鋭武裝。

    “別做這種偷偷摸摸的事,這是不允許的。”勒梅爾身邊的龍巴爾少尉端坐着,背挺得筆直,目光也筆直地去向前方,“那玩意兒對你很重要,沒有那個卡隼,你的頭部如果中彈,衝擊力會帶着鋼盔脱離,而對方如果使用的是三聯點射,你的腦袋就被後面兩發槍彈炸碎了。”

    “你的目光會轉彎麼?少尉。”勒梅爾只能把卡隼重新扣上,低聲地抱怨,“我們這到底是去哪裏?還有多遠?我們已經在這列火車上待了兩個小時!況且現在放鬆一下也沒什麼,我們這是在做什麼?是真的有行動麼?或者只是高官們覺得應該在聖誕節搞一次很逼真的演習?”

    “兩個小時算什麼,如果是二戰期間,蘇聯的士兵去前線也許要坐火車在雪地裏走上兩個星期。”龍巴爾壓低了聲音,“不要把麻煩往身上惹,這不是演習,這次行動的級別是AA,我們從出發的時候開始,就要全部時間保持警覺,和子彈在頭頂上飛過來飛過去的時候沒任何區別。”

    勒梅爾聳了聳肩,他對龍巴爾少尉的話不得不表示認可。龍巴爾是他的頂頭上司,參加過第三次全面戰爭,而勒梅爾相比起來不過是新兵。

    “要想在戰場上活下來,就得先理解戰場。”這是龍巴爾經常掛在嘴邊的話。

    勒梅爾有時覺得這些經歷過第三次全面戰爭的老兵很煩,他們似乎總以為自己從殘酷的步兵戰場上學會了某種哲學,並以威壓的姿態教授給新兵。而在新兵看來這種叢林法則般的殘酷哲學已經開始漸漸地失去意義,戰爭已經平息了接近六年,而老兵們還彷彿生活在一場噩夢裏,像是冷戰時期美國和蘇聯的軍界高官那樣精神不安而又亢奮,覺得核彈隨時會從天而降,於是無時不扛着核報復的黑色手提箱。

    不過龍巴爾對勒梅爾不錯,教會勒梅爾很多東西。

    “放鬆放鬆,我們在列車上,而這裏有3000個我們自己的人,不會有子彈從時空隧道里忽然出現打在我們的頭上。”勒梅爾笑笑。

    龍巴爾的臉剛剛刮過鬍子,是冷冷的鐵青色,他不笑,“我聽説過一個真實的案例,一列運送危險品的列車在半路被敵人的空降部隊劫持。他們使用了機械助力系統,就是那種金屬外骨骼,架在你的胳膊和腿上,可以讓你的力氣大得像是犀牛。他們藉助外骨骼的高速助跑系統登車,而後強行用外骨骼附帶的鉗子撕開車廂外皮,一槍一個幹掉了全無防備的衞兵。”

    龍巴爾轉過頭來,冷冷地看了勒梅爾一眼,“而現在,戰爭還在繼續,沒有結束,從沒有人説過戰爭已經結束了!”

    勒梅爾愣了一下,從龍巴爾眼睛裏看到某種讓他震撼不安的東西,那種感覺越發地強烈,這些上過戰場的人,再次被AA級行動捲進來的時候,一半是恐懼,一半是興奮。

    兩份材料被遞到他手中。

    “請轉一份給龍巴爾少尉,看後簽字。”遞來材料的上士説。

    龍巴爾拿過協議,並沒有翻看,草草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嗨,嗨!那是什麼東西?你怎麼就簽字了?”勒梅爾小聲説。

    “別傻了,材料傳到這裏,所有人都悄無聲息地簽了字,沒有人會對這種材料提出意見。”龍巴爾舔了舔嘴唇,“所以説你還是個新兵,嗯,新兵蛋子。”

    “天吶,難道你簽字前不該看看這幫軍官讓你籤的到底是什麼?”勒梅爾左右顧盼,想找到一個支持他的人。不過他沒有找到,整個車廂的士兵都像龍巴爾一樣筆直地看着前方,把材料遞給他的上士也沒有回應他的目光。

    “是保密協議,每次高級別的行動都會簽署的東西,聲明你不會把秘密透漏給惹麻煩的外界,尤其是新聞記者,順便也聲明你明白服務於政府軍隊的高風險,並理解如果你的人身遭遇任何意外不測你都將服從政府為你安排的後續事宜,換而言之就是後事。”龍巴爾這麼説的時候滿臉的漠不關心,像是這些事情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你看,我都背下來了。”

    “是不是等於説戰死了也就這樣算了,你可以領撫卹金,但是不要指望對政府提什麼要求?”勒梅爾翻着手裏那份簡短的文件。

    “你不能拒絕,要你簽署這個東西只是為了如果有民權律師起訴政府或者軍隊的時候對付起來更加方便,即使你不簽字,你也不能拒絕命令。你服務於保密局的特種部隊,你以為這是什麼地方?”龍巴爾盯着他的眼睛。

    他忽然拿過勒梅爾手中的鋼筆,以潦草的筆跡在落筆簽字的地方畫了畫,把兩份文件一起交給了上士。上士面無表情地接過又傳了回去,沒有人出聲,車廂裏一片死寂。

    “你簽了我的保密協議?那是我的保密協議!”勒梅爾瞪大了眼睛。

    “這是一個悖論,不是麼?”龍巴爾用略帶戲謔的眼神掃過了勒梅爾的臉,“你如果活着回來了,那麼那份協議就是沒用的。你如果死了,還有誰知道那份協議是我籤的呢?要做筆跡驗證?對於技術部的那些人來説偽造一個你的簽名不是太簡單了麼?你要對外聲明麼?求助於你的律師?嗨,在這裏你只能使用軍用頻道。試着跳車逃跑,回巴黎去哭訴吧。”

    整個車廂裏忽然爆發出一陣低低的笑聲。勒梅爾愣了一下,憤怒地環顧四周,發現所有老兵都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這些冷硬得像是石頭般的軍人只是冷漠地看着對面的人,可他們的對話卻一句也沒有錯過。這種集體的笑有種讓人發寒的感覺,因為即使這時候也沒有一個人看勒梅爾,他們依舊筆直地看着前方,僅僅是臉上多了嘲諷的笑。

    勒梅爾懊惱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上,他感覺到這些老兵的不友善,隱隱約約的敵意讓他噁心,讓他想起大學時候兄弟會的高年級學生們對新生的捉弄。勒梅爾加入的兄弟會要求他當眾脱光衣服把自己全身浸泡在巨大的浴缸裏,一分鐘不能呼吸,而一分鐘時間到的時候那些高年級學生撲上去把他死死按在浴缸裏不讓他抬頭。勒梅爾拼命地掙扎,那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他覺得自己就要死了,那種感覺是後來在軍隊中都沒有體會過的。直到他快要暈厥過去,惡作劇的學生們才把他從水裏拎了出來,一個接一個地上去擁抱他,歡迎他加入那個組織。

    大學的幾年裏勒梅爾都期待着快點畢業,這樣他就可以擺脱那幫兄弟會的瘋子,現在他心裏忽然湧起了同樣的想法。他想這次結束後自己應該找個理由退役。

    列車忽然減速,金屬車輪在鋼軌上劇烈地摩擦,帶着飛濺的火花減速,發出刺耳的聲音。訓練有素的士兵們緊急扯住自己身邊的帆布帶,以免身體被巨大的慣性甩出去。車廂裏的燈光暗了下去,似乎這次突如其來的減速讓變壓器出現了接觸不良。

    機車艙內,中尉被甩得在地上打了一個滾。但是他的身體極其柔韌,敏捷地打了一個滾就重新站了起來,此時列車已經艱難地停穩了。

    “出什麼事了?”哈西莫多上校衝到操作枱前。

    “我們之前按照這個‘Mercury?GPS’的導引前進,但是現在我不能這麼操作了。”操作機車的上士搖頭,指着屏幕,“它指示我們去向左邊的岔道,道口已經自動扳好,但是我沒法這麼幹。”

    “為什麼?”上校皺了皺眉。

    “右邊的鐵軌通向下一站,可是左邊的鐵軌根本不是什麼路,上校你看見那裏的標誌了麼?我的父親是個機車操作員,我也是,我熟悉鐵路上的任何標誌,那個標誌説明那邊只是一條用於暫時停放列車的停車軌,一般這樣的鐵軌能有幾百米長,最長可以到一公里,但是無一例外的是盡頭肯定是一座隔離墩,鐵軌到那裏就結束了,你沒法繼續前進,除非撞到水泥墩上!”上士憤怒了,看着那個來路不明的全球定位導航系統“Mercury?GPS”,“這玩意兒可靠麼?按照它的指示,我們應該還在高速行進,前面是一條通往一個叫做費爾南斯的小城的鐵軌,可是這裏沒有鐵軌,前面等待我們的只有能讓我們翻車的隔離墩!”

    上校透過車窗看向前方,他們已經駛入了空無一人的弗蘭蒂斯北站,鐵軌在這裏分岔為數十條並行軌道,它們扭曲得像是鐵質的蛇。他們面前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就是一個分岔,鐵軌反射着冷冷的月光,左側的一條穿越了其他的鐵軌,去向北偏東的方向,看不到盡頭。

    “我下去看一眼,你們等一下。”上校整了整軍服的衣領。

    “我也一起去。”中尉摸了摸腰間的配槍。

    “好,不過我不覺得有危險,這裏太安靜了,沒有人的氣息。”上校淡淡地説。

    他們跳了下去,落地就感覺到陰冷的風從北邊吹來,即使穿着厚實的軍服,依然忍不住要哆嗦。

    上校沿着鐵軌走了幾步,站住了,沉默地看着前方廢棄的火車站。巨大的鋼鐵結構在夜幕裏看來帶着一種哥特風的陰森,列車的燈光照不透這裏的黑暗,光柱很快就被黑暗侵蝕吞沒了。

    風吹起上校的衣襬,他把帽子摘下來夾在腋下,中尉站在他身邊,努力地要從周圍的一切中尋找一些蛛絲馬跡。不過他很快就不得不放棄了,他覺得自己有必要沿着鐵軌跋涉上一公里去看看前方究竟是一條通路或者一座可以讓這輛列車粉身碎骨的隔離墩。

    “得去看看,”中尉看了看自己的表,“不過這樣時間可能來不及了。”

    “不必看了,”上校忽然轉身,走向了機車艙,“我們繼續前進。”

    “可是……”中尉跌跌撞撞地跑了幾步追上他。

    “繼續前進,我們接到的命令是繼續前進。”上校平靜地説,“就算前面是隔離墩,我們也只能繼續前進。你服役於保密局的特種部隊,你要理解這一點,士兵是戰場上的武器,武器不問原因。”

    他們回到了機車艙,上校拍了拍上士的肩膀,“發動列車,我們的時間快要不夠了。”

    “上校,我不能接受這條命令!”上士堅持。

    “發動列車,”上校再次拍他的肩膀,“請相信我,如果因此導致任何後果,我將承擔一切的責任。”

    列車緩緩地發動了,卻沒有急於提高速度。前燈照着看不到盡頭的鐵軌,上士努力地瞪大眼睛看向前方,手緊緊地握着煞車擎。上校瞥了一眼,看見上士神色緊張,領口微微地汗濕。他扯着嘴角笑笑,並不説話。

    一公里很快過去了,他們並沒有看見隔離墩,前方的鐵軌還是無窮無盡地延伸着,他們已經遠離了弗蘭蒂斯北站的鐵道網,僅有一條單軌在他們腳下。他們越是前進,鐵軌的路基越深,最後陷入了地下,半個車身都沒入地面以下,像是在戰壕中穿行那樣。

    “加速吧,”上校下令,“不會有隔離墩,我們將沿着這條鐵路到達費爾南斯,雖然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天吶,這條見鬼的鐵路!”上士説,“它的標誌是錯的!”

    “不,只是掩人耳目的東西,這條鐵路不想陌生人知道它通向哪裏。你沒有注意到麼?怎麼會有一條年久失修的停車軌,鐵軌的表面卻亮得反光?它確實是一個分岔口,如果沒有這台全球定位系統,我們還不容易找到。”上校淡淡地説,“按照鐵軌的狀況看,這條鐵路還是頗為繁忙的,有不少的貨物悄悄在這裏出入吧?”

    中尉恍然大悟,“原來下車是看到了這個,我還以為我們得沿着鐵軌跑上一公里呢。”

    “不,這一點我看到反射的月光就明白了,”上校低聲説,“我下車只是還想聞聞這裏的味道。”

    他頓了頓,“只剩下鐵鏽的味道了。”

    雷達蜂鳴起來,中尉掃了一眼,疾步閃到車窗邊朝後面看去。距離他們已經很遠的弗蘭蒂斯北站,那裏有一道明顯的光柱,隱約還有引擎聲,明顯是一輛輕型機車正接近那個廢棄的火車站。

    “是配合我們的單位麼?”他嘗試着打開通訊系統,“我來確認他們的身份。”

    “不用了,”上校按住了他的手,“是工兵部隊的施工列車,出發前我已經知道他們會尾隨我們來這裏,不過他們會停在弗蘭蒂斯北站,他們不是來配合我們的,他們另有任務。”

    他轉向了上士,“現在加速,我們趕時間。”

    列車再次高速地前進起來,勒梅爾頭頂的燈光卻沒有恢復,剛才的急剎車似乎讓它的變壓器不太好用了,燈管一閃一閃地泛着灰白的顏色。

    “見鬼,這到底是哪裏?”勒梅爾看向車窗外。

    “沒有人會回答我們的問題,不用操心,”龍巴爾語氣飄忽,他翻着眼睛看着頭頂上方的燈,“不過我討厭這燈,看起來不是什麼好兆頭。”

    車廂的另一側,持有律師執照的軍官將簽署完畢的全部文件和士兵們的牙齒磁片記錄一一對應之後封緘,塞入了黑色的鈦合金保密箱,然後扣好鎖死,最後他扳斷了保密箱鎖口的軟金屬條,把它沉入車廂盡頭的金屬隔離艙。這將使得沒有人可以再打開這隻保密箱,它的強度等同於飛機的黑匣子,可以耐受上千度的高温和劇烈撞擊而不粉碎。

    如果沒有人活着回去,後來的人將可以根據這些文件調查這個行動中發生的一切。

    附註:

    兄弟會和姊妹會:歐美大學中的一類社團,一些兄弟會有捉弄新會員的傳統,比如要求新會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脱光衣服從校園的一頭跑到另一頭,又或者要求每個人都參加出格的羣體活動,例如在肥皂泡一直堆到天花板的地下室裏裸體舞蹈。

    THREE

    巴黎,愛麗捨宮。

    黑色的沃爾沃轎車疾停在榮譽廳門前,手持一頁傳真信件的秘書鑽出轎車,疾步而入。衞兵正要衝上來阻攔他,卻被他以手勢和眼神制止了,這個牛津大學法律系畢業的年輕人平時是和藹低調的,總是微低着頭跟在總統背後,不過此時他神色嚴厲,不容抗拒。

    秘書上到二樓,停下來深深吸了一口氣,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敲響了小辦公室的門。“請進。”和緩的老人聲音從裏面傳來。

    秘書謹慎地推開門,看見古色古香的辦公桌上亮着綠色燈罩的舊式枱燈,有些虛胖的總統平靜地坐在辦公桌後,縮在舒服的椅子裏,雙手交叉放在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上,似乎在思考。

    “總統先生,我帶來了您顧問團的緊急信件。”秘書説。

    “是關於我們在費爾南斯的行動麼?”總統問。

    “是,所有顧問都強烈要求您立刻下令終止這次行動,否則真相如果暴露,會給法國的形象造成難以預料的影響,對您個人的影響當然更加嚴重!”秘書壓低了聲音,但是無比堅決,“顧問們希望立刻見您,這是他們傳真過來的聯署信件。”

    總統和藹地笑了,接過信件,卻並沒有看,把它扣在了桌子上,“托克維爾,我非常感謝你對我個人的關心。”

    他頓了頓,“是真誠的道謝。不過你們所猜想的真相距離事實還很遙遠,可惜我不能對你説得太多,這對你個人的前途將產生很不利的影響。如果你不犯和我一樣的錯誤,將來你會是一個出色的政治家。”

    這個老人顯得有些感慨,“我們這次並非在協助L.M.A.,而是在挽回自己的錯誤,為此我們調動了保密局的作戰部隊,這樣大規模的秘密行動,大概是歷史上僅有的。但是我們並沒有選擇的機會,這一點我已經思考了很久,我向你保證我的判斷是理性而審慎的。法國曆來的政治家總是難免會犯一些錯誤,崇拜一些虛幻的東西,並且總是心懷着某種浪漫,要把虛幻的崇拜變成現實。”

    他以手指抓了抓稀疏的眉毛,露出了歉疚的樣子,“我覺得我一向是個理性的人,但是在費爾南斯這件事上,我犯了和其他政治家一樣的錯誤。我們不該和L.M.A.合作,我們不該覬覦我們無法操縱的力量,現在是最後的機會抹掉這個錯誤。”

    “總統先生……”秘書覺得自己準備好的一切理由現在都變成了多餘的,這個和藹的老人在他面前歉疚地撓着眉毛,但是卻如同一堵不可穿越的牆。“我不看顧問們的信了,這封信是我的,我剛剛準備好,請代我對外公佈它。”總統遞過一個信封。

    秘書遲疑地看着手中的信。

    “是我和我負責組閣的整個政府的辭職信,與其等着被人彈劾或者若干年後這件事的真相暴露被人吐唾沫在臉上,還不如早點辭職。”總統微笑着,笑容蒼老,“而保密局的行動,決不能停止!”

    附註:

    榮譽廳;愛麗捨宮正廳,通常用於外國元首的接待。

    FOUR

    列車緩緩地停靠在月台邊,上校脱去了他的呢子軍服,套上了作戰夾克,中尉為他扣緊了防彈頭盔的卡隼。

    汽動車門緩緩打開,上校第一個跳了下去,站在空曠的月台上,面對着這個簡陋的臨時車站。他的身後,保密局的精鋭們手持突擊步槍魚貫而出,多年的合作訓練讓他們毫不停息地組成了防禦的隊形,前排的人手持防彈盾牌,後排的士兵平端着戰術武器,他們攜帶了單兵導彈和擲彈筒,可以毀滅一支裝甲機動部隊。武器上的光源把車站照得亮如白晝。

    可是他們視野裏除了戰友沒有任何人,他們根本就是對着一個空無一人的車站。車站用鋁合金的板材搭建,簡陋得像是工廠的卸貨車間,一架中型的龍門吊車橫跨在他們的頭頂,除此之外就只有月台上孤零零的一個公用電話亭。

    士兵們驚疑地看着彼此,上校推開自己面前的防彈盾牌走了出去。

    “真是個讓人不舒服的地方。”中尉緊跟在他身後,“地圖上沒有這個城市,軍用地圖上顯示它是一片等待開發的區域,將在兩年內開始建設一個小型衞星城。”

    “我們沒有找錯地方,”上校指着高處,“那個牌子説明一切了,這裏就是我們的目的地,我們趕到的時間剛好。”

    中尉隨着他的手指看去,車站上方簡約的地名牌——“費爾南斯市”。“這裏能算一個城市?”中尉環顧周圍,“像是一個工廠一類的東西。”“看對面就知道。”上校緩緩地走了出去,靠前的防禦隊形跟隨他推進。

    他們走近那面十餘米高的鋁合金牆壁,從唯一的一扇窗户看出去,不遠處是座燈火通明的城市。這座城市的規模似乎並不大,位於一個窪地的中央,遠看去結構整飭,城市裏所有光源似乎都是打開的,明亮的地光幾乎吞噬了星光,也把這座城市照得異常虛幻。

    中尉吸了口氣,臉部肌肉跳了一下,“像是傳説中的鬼城。”

    所有人的感覺都是相同的,這座燈火通明的城市太寂靜了,靜得令人心驚膽戰,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有活的東西生存在這裏。

    “各單位保持警戒,收縮隊形不要散開。”上校低聲道。

    “是攻擊目標麼?”中尉壓低了聲音,“那裏面不像有人的樣子。”

    “也許是都死了。”上校搖頭,“我們在這裏等待進一步的命令。”

    中尉搖頭,“嘗試過所有的無線電波段了,無法和外界建立聯繫。這裏存在一個大功率的全頻帶的無線電通訊干擾,不知道是人為的還是某種干擾源太強。”

    “是人為的,一種偽裝得很好的無線電全屏蔽系統。我們被封閉在這裏了,看來他們不希望有任何消息外傳。”上校放大了聲音,“準備防毒面罩,所有人!”

    在這裏無線電通訊系統完全無法使用,他要讓自己的聲音被3000人聽到。

    金屬摩擦的輕微聲音從某個地方傳來,防禦的隊形猛地出現了波動。這些訓練有素的士兵絕大多數都曾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他們所受的訓練令他們足以分辨輕微的響動是否來自自己的隊友。所有光源同時轉向一個方向,上百枝突擊步槍也指向了同一方向。

    上校猛地揚起手,卻沒有揮下去,士兵們扣緊了扳機,他們的武器都是打開了保險的。

    鋁合金的護牆上,一扇極為隱蔽的門整個地倒了下去,濺起淡淡的灰塵。隱藏在後面的人暴露了出來,對方豎着一面防彈盾牌,幾枝槍管從防彈盾牌的上方和左右探了出來,指向保密局特別部隊的士兵們。

    這是完全不成比例的對峙,一方上百枝槍,一方只有隱隱約約的幾個人影藏在盾牌後,而強勢的一方後面還有數千精鋭。

    不過人少的一方並不慌亂,在這樣熾烈的光源匯聚之下,普通人根本睜不開眼睛才對。可是盾牌周圍的槍管紋絲不動,持槍的人無論身體素質還是心理素質都令人驚歎不已。

    士兵們沒有開槍,儘管對方表露出敵意,但是他們立刻就發現那些持槍的人只是一些孩子,防彈盾牌沒能完全遮擋他們尚未長成的身形。他們大約十四五歲,是幾個男孩,目光警覺,卻又冷靜漠然,看不出任何的慌亂。

    被那些孩子圍繞的,卻是一個“年紀稍長的年輕人”。他是唯一一個沒有持武器的人,被一羣孩子包圍保護着,眼睛裏透出驚懼不安的神色。他用胳膊遮擋着眼睛,不斷地嘗試眯着眼睛去看這支軍隊的徽記,不過在熾烈的光源下,他這種努力完全是無效的。

    “法國保密局特務第一團,哈西莫多上校,你們是什麼人?為什麼在這裏?”上校儘量保持聲音的平靜温和。

    “保密局?保密局的軍隊為什麼會來這裏?”被孩子們包圍的年輕人遲疑地發問。

    “這不是你們應該問的問題,這裏是法國領土,我接受命令在這裏執行法國軍方的任務,有權要求你們迅速提供你們的身份。”上校冷冷地打量着這些人。他目光掃過那個不安的年輕人,然後是他身邊手持突擊步槍的金髮男孩,而保持半蹲姿勢的男孩則顯得壯實異常,他所持的是一柄單手操作的烏茲衝鋒槍,那需要很大的臂力操控,本不是孩子可以用的……最後上校和手持防彈盾牌的孩子對視了一眼,他忽然有種極不舒服的感覺,那個瘦削的男孩像是一個亞洲人,筆直的黑短髮凌亂地披散,一雙漆黑的眼睛冷冷地和上校對視,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他的手裏是一柄柯爾特手槍,裸露的手臂很瘦,青筋畢露,他的槍口穩穩地指向上校的眉心正中,面對上百枝突擊步槍,他似乎並不因為自己的武器處於劣勢而擔心。相反,上校感覺到一種極其可怕的信心,那個孩子的眼神令他相信,如果他下令開槍,在被亂槍洞穿之前,孩子也會開槍打中自己的眉心。只需要一顆子彈,有一次扣動扳機的機會,就絕不會失去目標。

    上校覺得這個世界像是忽然瘋了,從深夜保密局令人不安的行動命令,到標記錯誤的鐵路,再到這個鬼城一樣的目的地,還有這幫手持制式武器的男孩。

    “你們的任務……不是來殺我們?”年輕人問。

    “我們是軍隊,不是西部牛仔,殺人不是我們的職責,但是你們需要提供自己的身份證明。”

    “太好了,”年輕人如釋重負,“謝天謝地,我們終於等到了你們,雖然已經晚了。”

    “放下武器,我們現在安全了。”他對那些孩子們説。

    他奪過那個黑髮孩子手裏的防彈盾牌扔在地上,高舉雙手過頭,“我們這裏有兩個人急需救治,你們有隨隊的醫生嗎?要快!其中一個孩子身體的狀況很不好。”

    男孩們遲疑了一下,也紛紛拋下了武器,舉起了雙手。上校的目光越過這些人,看見他們背後的地上放着兩具擔架,擔架上躺着兩個人。

    黑髮的男孩卻沒有動,他仍舊死死地盯着上校,舉槍指着上校的眉心。他的眼睛裏滿是警惕和不信任,嘴唇的線條繃得緊緊的,有種硬得像石頭般的頑固。

    “是頭野獸。”上校心裏想。

    “西奧!西奧!放下槍!那不是敵人!伊芙和伊瑞娜需要救治,你還不明白麼?”年輕人上去扳住黑髮孩子的手。

    黑髮孩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最終沒有掙扎,任憑自己手裏的槍被奪去扔在地下。可是他只是輕輕甩了一下手臂就擺脱了年輕人,很明顯以他的力量和敏捷,那個看起來遠比他強壯的年輕人是不可能制住他的。

    士兵們小心地圍了上去,先是踢開了槍支,然後扭住了這些來路不明的孩子和那個年輕人。

    上校忽然聽見了什麼聲音,臉頰的肌肉跳了跳,神情驟然緊張起來。

    引擎轟鳴聲從遠處急速地逼近,“山地鷹”武裝直升機巨大的影子幾乎是立刻出現在月台的正上方,它懸停在那裏,緩緩地下降。單兵導彈和突擊步槍立刻指向空中,這架直升機同樣來路不明,漆黑的機身上看不見法國空軍的標誌,沒有無線電通訊,也無從核實來者的身份。

    “保持警戒!不得開槍!”上校仰頭看着空中下令。

    “應該是和我們進行任務對接的官員。”中尉跟在他身後。

    “也許是,不過,應該沒那麼簡單,注意看機身上的標誌。”上校眯着眼睛,冷冷地説。

    “鐮刀和沙漏?”中尉看清了,黑色機身上,用很貼近黑色的深褐色標記着看似古老的徽記。

    “是的,這和我得到的這張卡上的花紋是相同的。”上校從軍服的上衣口袋裏抽出了那張磁卡,“這種東西的制式不是保密局的,我想可能來自於第三方。”

    山地鷹剛剛落在地面上,雙層螺旋槳還在急速地轉動着鼓起呼嘯的狂風,一個人影已經打開機艙門跳了出來。他幹練高挑,一身純黑色的中長風衣,風衣的衣襬在狂風中呼啦啦急振。他一手抄在口袋裏,一手拉緊了領口防止風灌進去,堅毅地走向了上校。

    他走近了,上校看見那是一個銀灰色頭髮和瞳孔的中年人,眼睛在燈光匯聚中像是銀一般亮。

    “內森·曼,L.M.A.特權檢察官。”男人向着上校伸出了手,“哈西莫多上校?”

    “哈西莫多·託莫米。”上校冷冷地看了一眼來客,並沒有去握他的手,“你的名字對我沒有任何意義。你是誰?帶着什麼樣的授權而來?我接到緊急命令帶領四個標準團的作戰部隊在這裏集合,並沒有指令讓我和一個叫做內森·曼的人碰面。在這個無線電被全屏蔽的地方,我如何相信你。”

    男人抽回了手,並不介意上校的冷漠,“我們預計到了這個問題,我的任何證件此時都不具備説服力,不過無線電屏蔽並不足以隔絕全部的對外聯絡。”

    “是麼?”

    “我們還有電話。從貝爾發明第一部電話機開始,金屬導線就是最可靠的電波傳輸媒介,它不能被屏蔽。鋪設這條鐵路的時候,有一組銅線被埋在鐵軌下方,”男人比了一個手勢,“上校,請跟我來。”

    男人引導着上校來到那個簡陋的公用電話亭前。

    “公用電話機?”上校皺了皺眉。

    “整個費爾南斯,有十二部電話被特許使用這組銅線,這部恰好就是其中之一,因為它是鐵路月台上的唯一一部有線電話。我們想過緊急的時候這可能有用,很不幸,我們的擔心應驗了。”男人説,他笑了笑,卻沒法給人任何喜悦的感覺,“不用投幣的。”

    他摘下話筒,迅速輸入極其複雜的密碼,短暫的沉默後,上校聽見話機中傳來了“嘟”的準備音。

    男人緩慢地輸入了一個號碼,他似乎是刻意要讓上校看清楚。上校也確實看清楚了,那個號碼指向他的直接上級——保密局特種部隊的湯姆遜將軍,也是從湯姆遜將軍那裏,他得到了這次任務的緊急命令。

    男人把話筒湊在耳邊,“將軍,我是內森·曼,我已經到達,我現在就和哈西莫多上校站在一起,我希望您再次和他確認這次行動。”

    他把話筒遞給了上校。

    上校拿着話筒,微微遲疑了一下,貼在了耳朵上。

    “上校,你的任務是配合曼博士,他對你的指令將和我的命令一樣有效。此外,我們獲得授權,可以對一切無法鑑別其身份的目標開火。”電話對面的人停頓了一刻,着重強調,“這條指令非常簡單,我想你能夠明白我的意思,上校。”

    上校熟悉這個聲音,連用詞和語序的習慣都一模一樣,那屬於湯姆遜將軍。唯一的不同,只是他能感覺到一貫冷靜的將軍此時有明顯的焦慮。

    “我明白,我只有一個問題,”上校低聲問,“誰給予的這項授權?”

    “你無需知道是誰,我只能告訴你總統已經簽署了我傳真給你的那份文件,而我將以個人名義保證我對我在此所説的一切負責。”

    “將軍,我希望你明白,這不是戰爭時期,對於目標不加鑑別地開火,這等同於謀殺!即使從憲法而言,也不可能允許這種行為,保密局的紀律也不會允許您把指揮權授予其他任何代理人,何況這個代理人的身份無法被證明。”

    “這裏是軍隊,憲法在這裏不生效。”將軍沉默了一會兒,壓低了聲音,“上校,不必猶豫了,總統府的專員現在就守在我的門外,對我而言,也是沒有選擇的。這是一件很特殊的任務,我唯一能告訴你的是:對待這個任務,請如同對待戰爭一樣。你現在所做的一切是為了法蘭西,為了共和國。請相信我,也請相信曼博士,他願意飛往費爾南斯和你一起執行這個任務,本身已經説明了他的誠意。”

    “對方是大人物吧?”上校這麼説着的時候,抬起眼睛直視對面的那個男人,男人也以毫不躲閃的目光回看着他。

    “當然,是大人物。而他現在應該就站在你的面前。祝你好運,上校。”將軍掛斷了電話。

    上校拿着電話沉默了很久,對男人點了點頭,“我已經明白了我的任務,曼博士。我將服從你,你是大人物,我的上司這麼告訴我。”

    “大人物?這是個笑話吧?”男人面無表情,“一個大人物會被派到這裏來麼?執行一項沒有選擇的任務?”

    上校掛上了話筒,“請指示我們任務。”

    “很簡單,保衞這個車站,對試圖奪取它的所有人作戰。”男人低聲説,“他們一定會來的,因為這是逃離這裏的最大機會。”

    “你是説這座城市裏還有人?”

    “有,但是不多了。絕大部分的人都已經死去,我們來得已經晚了。”

    “那麼,”上校問,“我們有多少敵人?這裏有四個全副武裝的標準團,一共3650人,算上我。我要知道我們有多少敵人。”

    “250人,或者更少,但是絕對不會多於這個數字。”

    “250人?”上校不相信這個數字,對付這樣一個數字的敵人調動如此之多的軍隊,簡直是個笑話。

    “但都是真正的敵人,做好準備,對於他們而言,一道被撕裂的防線相當於屠宰場,”男人緊緊地盯着上校的眼睛,“所以請相信我現在説的話,唯一的戰略,是在防線被衝破前用重武器給予壓倒性的攻擊,不必吝惜子彈,否則你們就是不吝惜自己的生命。”

    “意思是説我們只能在死和開槍之間二選一?”

    “我想是的。”

    “難怪湯姆遜將軍説這就是戰爭。”

    男人微微點頭,“請原諒我的失禮。”

    他轉身面對那些孩子們,孩子們從他出現的第一刻起目光就不曾離開他。雙方對視的時候不約而同地站得筆直,圍繞他們的士兵感覺到了這些人目光中的鄭重。亮得刺眼的光照中,孩子們從高到矮默默地排隊,他們中有的人穿着類似軍服的貼身制服,有的人則穿上了防彈背心,而那個黑髮的東方男孩,他僅僅穿着醫院裏派發給病人的那種白色棉衣,這件寬大的袍子罩在他的身上,被風吹着,顯出他袍子下瘦骨嶙峋的身形。而每個孩子都昂首挺胸,目光直視前方,繃緊了面頰,這讓士兵們想起了他們接受檢閲的場景。

    男人猛地立正,行了一個有力的軍禮,“辛苦你們了!”

    孩子們整齊劃一地舉起手,以軍禮回敬,強悍有力的動作讓他們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十四五歲的孩子。

    “看見你們還活着,真是由衷地高興。”男人低聲説。

    帶領孩子們的年輕人近前,“我們盡了全部的努力,但是隻帶出這些人,兩個女孩受傷了。其他的人……他們大概已經瘋了。”

    “我在得到消息的時候已經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經過,我在飛機上查閲了費爾南斯城內所設置的監視器記錄。不是你們的失職,因為你們完成了自己的任務。”男人上去握緊了他的手。

    年輕人虛弱地笑了,“可是……”

    莫可名狀的悲慼在一瞬間佔據了他的心,他低頭下去捂住臉,手指插進頭髮裏。

    “片山,謝謝你。”男人上去抱住他的肩膀,用力拍擊他的後背。

    他揮了揮手,指示孩子們進入山地鷹的機艙。孩子們排列成對,踏着整齊的步伐登機,那個黑髮的東方男孩走在最後,他低頭看着地面。上校注視着他,看見細細的血線從他袍子的袖口裏緩緩地流了下來,而這個孩子像是完全感覺不到疼痛。

    “西奧,我的孩子,”男人和他擦肩而過的時候,低聲説,“你還好麼?”

    男孩猛地立正站住,目視前方,“我沒有事,只是小傷。”

    “真高興看見你平安無事。”男人笑笑,“飛機上有醫生,要聽醫生的。”

    “明白!”男孩清晰有力地回答,“還有伊瑞娜,她也受了傷,她暈過去了。一起衝出來的時候被大口徑槍彈擊中,多虧穿了防彈衣,不過受的衝擊還是太大。”

    “她也會沒事的,”男人微微頓了一下,“伊芙呢?”

    男孩的臉抽搐了一下,“他們……想殺死她。”

    “你保護了她麼?”

    男孩點了點頭。

    男人再次微笑,摸了摸他的頭,“你是個好孩子,我一直相信你會做到,所以來的路上我並不擔心。”

    男孩走向了機艙,兩具擔架跟在他身後,上校看清楚了,那上面是兩個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她們的臉色都是失血般的蒼白,安靜得如同入睡。她們的頭髮柔軟地垂在額前,乍一看像是孿生的姐妹。

    擔架上了飛機,男孩卻站住了,他回過頭來,“他們把我們看成敵人了……為什麼?”

    男人微微嘆了一口氣,“西奧,被看做敵人並非什麼可怕的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標、選擇不同的道路,所以一定會在某個岔路口分道揚鑣,這只是早晚的事情。堅定你自己的信念,那就足夠。”

    “博士……”

    “西奧,走吧。剩下的事情,不是你能夠解決得了的。”男人低聲説。

    他和男孩遠遠地對視,沉默了很久,他站直了,立正行軍禮。

    男孩同樣立正行軍禮,轉身走向了直升機。

    年輕人留下了,他和黑風衣的男人並肩走到了上校面前。三個人圍成一個三角形,沉默了一會兒。

    “上校,你有權射殺一切無法判斷其身份的目標,保護這個車站。”男人説,“最後一次確認行動目標,清楚了麼?”

    “再清楚不過。”

    “片山,跟我一起來。”男人扭頭對年輕人説。

    他們一起走到電話亭的旁邊,男人摘下話筒,插入一張黑色的磁卡,再次輸入了複雜的密碼。

    “看起來這是一台終端?”上校跟在他們身後。

    “是,其實它足夠控制這座城市的一切,是個詭秘的設計吧?”男人説。

    “但是看起來很好用。”上校點頭。

    男人的手按在按鍵“1”上,停頓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年輕人忽然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博士,他們會不會還在等待我們去談判?”年輕人略略有些遲疑。

    “我們不能談判,”男人睜開眼睛,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不容拒絕,“我沒有得到這樣的授權。”

    “那……讓我來吧。”年輕人低聲説,“這些事情,本該由技術人員來完成的。”

    男人點了點頭,讓開了位置。年輕人伸出手,他的手指在劇烈地顫抖,然後狠狠地按下了電話上的“1”鍵。他一路按了下去,士兵們中間隱隱地騷動起來,每一次年輕人按鍵,遠處那個明亮如晝的城市就有一塊忽然黑了下去,自東而西,一個又一個的區域失去了電力供應。

    龍巴爾覺得自己手心開始出汗了,他摸索着突擊步槍檢查槍機。他有種奇怪的感覺,那是在戰場上得來的一種難以言説的感覺,當這個城市的燈光熄滅,它卻忽然活了過來。龍巴爾覺得其中有什麼東西在黑暗中疾速穿行,發出低低的叫聲。

    可實際上他什麼聲音都沒聽見,那座城市安靜地躺在黑暗中,彷彿一座死城。

    年輕人的手無力地垂下,像是十次按鍵耗盡了他所有的力量,“一區到十區,各區的電源全部被切斷,連帶着還有供水、煤氣和緊急維生系統,他們應該明白我們的用意了。”

    “很好。”男人轉向上校,“那麼請你的士兵們開始鋪設若干條防線,你們只需要堅持到凌晨6點,到那時候任務就完成了。”

    “裏面的是吸血鬼麼?”上校問,“隨着日出失去戰鬥力。”

    “太陽影響不了他們,但是他們的活躍週期只能支持到凌晨6點。”男人説。

    “很好。”上校點了點頭,“那麼祝你路上順利。”

    “不,”男人緩緩地搖頭,“我不會離開,離開的是我的助手,作為L.M.A.的特權檢察官,我負有其他的任務,我將會在這裏和你們並肩作戰。”

    “博士……”年輕人的臉色蒼白。

    男人低頭笑笑,“我們手裏還有最後一張牌,不是麼,片山?”

    他揮了揮手,“登機吧,很快你就會在巴黎降落,一切都會變好的。”

    年輕人沉默了一會,默默地行禮。很明顯他不是一個訓練有素的軍人,行禮的時候他的手依然在抖個不休。之後,他轉身走向飛機。

    男人笑笑,解開風衣的幾粒釦子,伸手進去掏出了自己的武器,那是一柄大口徑的伯萊塔軍用手槍。

    “只帶着這樣的裝備?”上校淡淡地説,像是帶着點嘲諷。

    “手槍最大的用途是自殺。”男人笑。

    年輕人忽然轉身走了回來,“博士,我可以代替你留下!”

    男人愣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片山,你是文職人員。而如果這件事不能有個完美的解決,即便我回到巴黎,也必須面對內部質詢。我不想看那些人的臉色。”

    “博士,”年輕人低聲説,“我們不是懷有偉大的目標麼?”

    “是啊,我們懷有偉大的目標。”

    “我曾經讀過中國的史典《新唐書》,説李世民在玄武門殺死了和他敵對的兄弟,他要入宮告訴他當皇帝的父親這件事,但是又擔心被父親在震怒下殺死。這時候他的屬下尉遲敬德先生説不如由他入宮稟報。當時李世民的封號是秦王,尉遲敬德説,‘寧死敬德,不死秦王’。”年輕人白皙的臉上滿是鄭重。

    男人皺了皺眉,“片山……”

    年輕人逼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忽然變得中氣十足,“博士,寧死敬德,不死秦王!我們依然懷有偉大的目標!”

    上校默默地看着這一幕,他忽然想苦笑,他覺得自己面前的根本就是兩個瘋子,而這個場景像是一幕滑稽的舞台劇。但是他笑不出來,年輕人的眉宇中有股強大的氣場,和他虛弱的樣子全然不相稱。

    接下來是長久的沉默,男人低頭看着自己的腳下,他提着槍,風吹起他的風衣。

    “是啊,”他終於抬頭笑了笑,“我們依然懷有偉大的目標。”

    他上去用力地擁抱年輕人,“片山,期待你平安歸來。”

    “我盡最大的努力!”年輕人回答。

    男人走向了直升機,艙門在他身後關閉,一直沒有停止旋轉的螺旋槳驟然加速,山地鷹呼嘯着升入天空。

    上校走到年輕人的身邊,和他一起仰望夜幕裏遠去的直升機,“離開的那位先生是你的上司?還真是嚴苛的人。”

    “其實未必有多嚴苛,”年輕人看着他笑笑,“只是和我一樣有不切實際的夢想。”

    “開始設置防線吧,”他説,“第一波攻擊不會讓我們等很久,防線之間最好留些距離。”

    “這個我們是專業的。”上校面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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