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色向日葵盛開
幸福留在每個晨昏
我正老去
/1
從大樓裏面出來,薛老師將手裏的報紙隨手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內。按照上面的地址,她上午去了遠些的東城,下午去的這兩個地方較近。這樣,她才能早些回醫院陪爸爸一起吃晚飯。
這是她第一次想要擁有一份與保育院無關的工作,因為爸爸,她想靠自己的努力為爸爸治病。所以,她必須找一份兼職。可是,這幾天被面試單位拒絕的原因幾乎全是一樣的,儘管他們都沒有直接説,她自己心裏卻很清楚,只是因為她不能像別人那樣説話。
"一起去坐車嗎?"
"還有一家沒去。"
"算了,都快六點了,人家都下班了。"
"那,一起去吃東西?"
"……"
走在她前面的兩個人一言一語地説着,其中一個人將手裏的報紙隨手扔在了路邊。
她將路邊的報紙撿起來,準備扔進垃圾桶內,上面的一條信息吸引了她的目光。
糕點師助手。40歲以下,性別不限,無需工作經驗……
她將報紙拿起來,按照上面的地址找到了需要招聘糕點師助手的地方——宿英傳媒頂層的員工餐廳。
接待她的是一個50來歲的中年男人。
"以前有沒有從事過這方面的工作?
"沒有。"
中年大叔抬頭看了她一眼,沒有再問什麼,直接就説:"對不起,小姑娘,我們這裏已經不缺人手了。"
"可是,報紙上明明……"
"哦,我們今天剛找到……"一見她用手語比畫的樣子,中年大叔有些迫不及待地辯解着。
"哦,對不起,打擾了。"
她點頭表示謝意後,拿着報紙從裏面的小辦公室走到外面的餐廳裏。
已經過了晚餐時間的餐廳,只有零星的人在座位上吃東西,洋葱,土豆還有別的無法一一分辨的香味刺激着她的味覺,讓她猛地嚥了咽口水。
好餓啊。想到醫院的爸爸,她又吞了吞口水,朝出口處走。
"是你?怎麼到這裏來了?"
她一抬頭,看見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索彬,卻無法開心地笑出來。
"怎麼了?"
像是看透她的心事似的,索彬低頭認真地問起來。
"沒什麼,我該走了。"
她將手慢慢放回原來的位置,朝電梯口走去。
"等一下,你……發生什麼事情了嗎?你有認識的人在這裏?"
她只好微微笑了笑,用手比畫着:
"我是來找工作的,原來你在這裏工作啊。"
"找工作?"
"是啊,不過這裏已經不需要人了。對了,我得走了,再見。"
電梯門在兩個人的身邊打開,索彬還沒來得及回神過來,她已經走了進去。迅速合閉上的銀灰色門將索彬獨自留在了門口。
"對了,老楊,餐廳最近在招人嗎?"回到餐廳裏的索彬,一邊剝着鹹水花生,一邊問坐在自己對面的老楊。
"是啊,條件那麼低反而找不到合適的人,真是頭疼。"老楊夾了一粒花生放進嘴裏,説着。
"還沒找到嗎?"索彬問他。
"來問的人一聽説這個糕點師傅的助手還要做許多廚房的事情便都跑了。"老楊説着搖了搖頭。
"糕點師傅不就是做糕點嗎?"索彬抬頭問老楊。
"不用,只要手腳勤快就好了,平時廚房早晨總是忙不過來。"老楊一副愁容。
"那現在還要人嗎?"
"當然。"
索彬想到昨天在餐廳遇見薛老師的情景,他對老楊説了句"我下午帶個人來"之後,便跑出了餐廳。
/2
糕點房裏的烤麪包機亮着指示燈,空氣裏的甜香味讓她有些頭暈。她想到整天在花店裏工作,也是像現在這樣幸福得即將暈倒的感覺吧。
"老楊,你在哪裏找的手腳這麼利索的人?比起前幾天那幾個,真是天上地下呀。"糕點房的許師傅一邊和麪一邊對趕着進來的老楊説道。旁邊的薛老師將弄好形狀的面在盤子裏擺好,放進烤箱,然後又開始清洗不鏽鋼桶。
"那得謝謝索導演,小薛是他介紹來的朋友呢。"老楊笑着看看忙碌的薛老師,想到自己昨天對她所抱有的成見,覺得慚愧起來。
"小薛,這糕點房事情多,你有什麼不明白的就和我説啊。"許師傅説着,將手裏的麪糰從中間分開。
她點點頭,衝許師傅開心地笑了笑。
下班前,她將糕點房裏收拾乾淨後,將案台下面的糕點彩頁冊拿在手裏,走到了許師傅面前。
"許師傅,我可以將這個帶回去看嗎?"
她比畫着對許師傅指指手裏的冊子。
"當然可以。你想學做糕點?"許師傅問她。
她笑着點點頭。
"拿回去看吧,有什麼不知道的記得問我。"許師傅説着,將濕漉漉的手在白色毛巾上擦乾,取下帽子,解下身上的白色外套。
"謝謝許師傅。"
將糕點冊放進隨身的布包包內,她高興地出了糕點房。
翻開書,有英式的,有法式的,有葡式的,有荷式的,那些體現精巧與細緻的製作工序,讓一堆普通的麪粉變成各種各樣的麪包,這精細的魔術讓她雀躍不已。她比較喜歡荷式的糕點,田園的質樸氣息更能體現食物帶來的温暖感受。
平時閒下來的時候,她便拿出糕點冊出來翻看。許師傅做糕點的時候,她總會認真地守在一旁仔細盯着,不願意錯過任何一個環節。
"切的時候下手要快、準,用力均勻,還有就是疊拉的力度與擺放的次序……"
"蛋清要刷均勻,230度,15分鐘,不能太心急……"
許師傅沒事的時候就在她耳邊唸叨着。
"小薛,先別忙這裏,你到外面去,有客人來了。"許師傅對身後的薛老師説着,將她手裏的攪蛋器拿了過來。
薛老師回頭,看見索彬坐在糕點房外面的餐區。
她笑笑,拿起手邊的夾子,端起一個乾淨的小盤子,夾了剛剛出爐的兩個麪包放進去後,來到索彬面前。將盤子在他面前放下後,在他對面的凳子上坐了下來。
"這是剛剛做好的,嚐嚐看。"
她指指盤子裏黃燦燦的麪包,示意他嚐嚐。
"你做的?"索彬拿起一個,塞進嘴裏。
她搖搖頭。
"好吃嗎?"
"嗯……請問,還有嗎?"他指着空了的盤子問面前的她。
"還要啊。"
瞪大眼睛,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索彬,她笑了起來。
"不用花錢啊。"索彬説着孩子氣地衝她笑了起來,嘴裏還咬着最後半個麪包。
她轉身回到糕點房,將烤箱打開,將裏面一隻扭搭成結的麪包放在小盤子裏,端到索彬面前。
"試試看。"
他將麪包拿起來,輕輕咬了一口,接着在她的注視下一口口吃完了整個麪包。過了一會,他才問:"這個是你做的?"
她露出笑臉,用力點了點頭。
"是和之前完全不一樣的感覺,讓人有種……期待的感覺。"
索彬説着,抬頭看着眼前的薛老師,一臉陶醉的模樣。
"這是荷式雙色結,是我第一次自己做的糕點。"
"看來把你介紹來這裏真是一點都沒錯,以後我可有口福啦。"索彬説着衝她頑皮而得意地一笑。
"別太高興啦,吃完以後得説感受的。"
"知道,可不知道這樣的待遇會有多久,一直嗎?"
"可美得你了。好了,我該回去忙了。"
她望了望糕點房裏許師傅忙碌的身影,轉身準備離開員工餐廳的小桌子。
"我回辦公室了。你烤的麪包,好吃。"索彬站起來,木木地笑着。
他抬眼,看見餐廳西面的白色牆上掛着巨大的電子鐘,鐘面閃爍着以秒計量的時間,慢過他的心跳。
/3
為了準備上午的會議,宿名浩又錯過了早餐時間。
從會議室出來準備回辦公室的宿名浩,想詳細看剛才會議上討論的策劃案,便進了Paul的辦公室。
"Paul,Paul?"
Paul辦公室沒有人,準備退身出來的宿名浩瞥見了Paul桌上紙碗中的滷水雞蛋,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回到走廊上的他,聽見自己肚子裏咕咕咕響了幾下,想到剛才見過的滷水雞蛋,他又進了Paul的辦公室,端起了碗裏的滷水雞蛋,坐在沙發上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滷水的香味有種似曾相識的味道。他想可能是自己太餓,吃什麼都很香的緣故吧。
吃完雞蛋,Paul還沒有回來,宿名浩回了自己辦公室。
"Paul,你等下將剛才會議上的策劃案拿到我這裏來一下。"
他撥通Paul的手機,對電話那頭的人説完後,將電話重新擱下來。才一會,Paul便拿着策劃案敲門進來,將手裏的文件夾遞到宿名浩面前。
"對了,剛才你不在辦公室,我吃了你桌上的滷水雞蛋。"接過Paul手裏的文件夾,宿名浩補充了一句。
"哦,早晨小瑤幫我在餐廳帶的,聽她們説這滷水雞蛋最近是我們員工餐廳的搶手早點,還説什麼祖傳配方,去遲了還沒有賣。"
"祖傳配方?哈,不過味道還不錯,很久沒吃過這麼香的東西了。等下午餐叫小瑤幫我送到這裏吧,我想看一下策劃案。"
"好的。"Paul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員工餐廳每到進餐時段便忙得不可開交。
"今天中午19個A餐,15個B餐,5個C餐,單子在這裏,去吧。"老楊邊交代邊將餐盒單交到薛老師手裏。
她推着送餐車,將手裏的單子打開仔細看了一遍——
攝影棚5個A餐,3個B餐,辦公室12個A餐,保安部3個C餐……
見送餐的人是薛老師,原本正忙着的索彬連忙放下手頭上的事情宣佈:"大家先吃飯吧",説完便跑到她跟前。
"今天怎麼叫你來送餐啊?"他看看她身後的小餐車,一臉擔心地看着她。
"廚房裏太忙了,糕點房中午沒什麼事。"
"你自己吃過了嗎?"
"等下和許師傅、老楊他們一起吃。"
她比畫着,也甜甜地笑着。
"我幫你吧。"
索彬説着就要去替她推身後的餐車,但被她攔住了,她向他解釋着:
"不用啦,這是我的工作,你也有你的工作啊。我去別的地方了,別人都在等呢。"
"你……下班後有時間嗎?"
"你找我有事嗎?"
"下班後我去餐廳找你,你等我啊。"
"可是……"
"就這樣,你去送餐吧。"
沒等她做出任何反應,索彬説完便替她推着餐車走到了電梯門前。
將各個地方的送完後,最後只剩下一個格外不一樣的盒子,單子上寫着"總監辦公室滷肉套餐1份"。她拿着餐盒出了電梯,一邊留意門上面的標誌,走到總監辦公室門口。
她伸手敲了敲門,裏面沒有人應聲,伸手再敲,還是沒有聲音。
她停下來,看了看周圍,不知道是不是該推門進去的時候,有人走到了她身後。
"是餐廳送過來的吧?給我吧,謝謝啊。"小瑤一邊説一邊從她手中接過餐盒。
她對眼前的女孩禮貌地笑笑,轉身折回電梯出口處。剛進電梯,宿名浩從另一台電梯裏走了出來。
他走到辦公室門口,坐在電腦面前的小瑤抬頭對他説:"宿先生,您的餐盒送來了,在桌上。"
"謝謝你,小瑤。"
他説着在沙發上坐下,一邊吃滷肉飯,一邊開始翻看文件夾裏的策劃案。
/4
"小薛,你把這些帶回去吧。"
許師傅説着,將保温桶的蓋子小心擰好,裝進一個塑料袋裏後,拿給了她。
"我不要的,師傅。"
"放心,這可不是廚房的東西,是我早晨讓他們帶回來的,剛做好,拿去醫院給你爸爸……"
"謝謝師傅。"
"以後這些要自己學着做,老人對吃的可得講究,何況你父親現在的情況,更要多注意。"
"我會的,師傅。"
"好了,下班吧。那個人可等了好一會兒了。"許師傅笑着説道,指了指外面餐廳角落裏坐着的人。
她背上布包包,拿上許師傅做好的湯,走到餐廳裏面。
看見她出來,索彬走到跟前,高興地説:"都忙完了吧,我帶你去個地方。"説完,伸手拽住她的手臂便往電梯口走去。
"對不起,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她站好,用手比畫着問他。
"也沒什麼,只是……我想……你去了就知道了。"被她的安靜突然擊到的索彬一時不知道怎麼説才好,變得有些語塞。
"可是,我現在得去醫院。要不,改天再去你説的地方吧?"
她望着他,建議道。
"去醫院?你不舒服?怎麼了?"索彬接着又是一臉的擔心。
"不是我,我得送這個給爸爸,在醫院陪他。"
她指了指懷裏抱着的保温桶,抱歉地望着索彬。
"那讓我送你去吧。"
他一手提過她手裏的保温桶,和她並肩走出冷清的大廳。
"你在這裏等我一下,我去開車。"
漸漸暗起來的夜色真實可見,將他的背影覆蓋,將她伸出的雙手模糊地遮掩,如傾瀉流動的暗潮般冰冷。
索彬的灰色大吉普停下來時,車身在原地微微顫了顫。他伸手將對着她的車門推開,示意她上車。
事先經過精心收拾後的車內變得很整潔,讓他有些不習慣。他朝後面看了看,又通過鏡子偷偷望了望身邊的薛老師,她此刻正專注地望着車窗外,立交橋上的冷藍色指示燈映在她的目光裏,好像是另一個時空世界裏的存在。因為不知道説什麼來打破這沉寂的索彬,心裏突然被翻湧而出的落寞侵吞着。
她並沒有覺得這有什麼不好,依然望着窗外,兩隻手在胸口下面的地方緊緊抓住自己身上布包的揹帶。
她讓他覺得她是那麼缺乏安全感,需要保護。
索彬看着她的手,這樣想着,心裏變得柔軟起來。他將車內的CD打開,手指流利地劃過琴絃的聲音穿透了人心底的迷牆,輕輕緩緩地在車內散落開來。
"你離開的時候將我遺留在原點
現在開始進行的接力賽
規則是我必須離開你"
車子在醫院門口的空地上停穩,她下車,轉身對站在車門邊的索彬認真地做着謝謝的手勢。
"需要我上去嗎?"索彬問她。
已經過了探視時間,除了家裏陪護的人之外,別人都不能進去了。
"那我改天再來。"
她的背影在索彬的視線裏緩緩移動着,最終消失在醫院門口。
他坐回車裏,望着剛剛被她坐過的座位發起呆來。
在碧藍的海邊,她赤腳在沙灘上奔跑而過的身影,他一路追隨。他看見風將她髮際的藍色髮帶掠去,隨風飄飛的黑髮漫過他的視線……
他從幻想的畫面裏回到眼前,將車駛出醫院,消失在夜晚的車流裏。
/5
"Paul,我們去見什麼人?"坐在駕駛座旁邊的優麗問正在開車的Paul。
"是室野會社亞太區的負責人,我們負責他們在中國OA項目的……"突然響起來的手機鈴聲打斷了Paul和優麗的話,他將電話拿了起來——
"你好。是的。"
"事先不是説這次不用的嗎?"
"沒有,我昨天下班交給名浩了。"
"我知道,可時間來不及了啊。"
"好,好吧。那就這樣。"
將電話放回去,Paul回頭問旁邊的優麗:"優麗,你去過宿先生現在住過的地方嗎?"
優麗搖搖頭,問:"怎麼了?"
"有份文件等下要用,現在我們倆全回去來不及了,所以我先去見他們,你回去取文件。"Paul説着,用視線搜尋着路邊可以停下來的地方。
"回公司?"優麗問他。
"不是,文件昨天晚上我交給名浩,他帶回去看了。"
"我去吧,你告訴我在什麼地方就可以了。"
"好吧,瀛洲海苑3區18號,有阿姨在家裏。"Paul説着又將棟號重複了一遍,"是3區18號。"
"好。那我先走了。"優麗邊説邊打開車門下去。
"你拿了文件後直接來酒店的商務中心。"Paul將頭伸出去,衝着優麗的背影説。
優麗點了點頭,進了一輛出租車。
在二樓的卧室,優麗在沙發上找到了一個白色文件夾,她連忙打電話給Paul。得到確認後,優麗舒了口氣,準備返身下樓。
牀邊小櫃子上的一樣東西讓優麗呆了,她忍不住走了過去。一個木質的鏡框中,騎大馬的張飛正怒目而視。
優麗將那個精緻的小鏡框拿在手裏,認真看着,想到以前——
"這張真好看。"沒事拿着畫本開始翻看的優麗,指着畫本里一張紅樓夢人物圖對景妤説。
"我喜歡這張。"景妤指着騎馬張飛的那張説。
"這個人的樣子真醜,還有鬍子。"優麗望着張飛,做着鬼臉。
一旁的小航不説話,只是專心看着手裏的天文故事書。
手中的文件掉到地上的聲音將優麗拉回現實,她將文件從地上撿起,手裏依然拿着那個鏡框,開始仔細打量這間屋子。
黑色水晶框架的背投,沙發,衣櫃,帶着條紋圖案的牀上用品,以及簡單的生活必需品。
她無法將這裏和小航聯繫在一起,卻總是想起宿名浩那張自信的臉。
宿名浩就是小航?小航就是宿名浩!
一瞬間,所有的情緒全都消失了,優麗的腦子裏一片空白,接踵而來的是無法抵禦的慌亂。這種無法平息下來的慌亂在身體裏猛烈地撞擊着,想要找到一個輕鬆的出口,可一切都無濟於事地湧到腦門的位置。
優麗想到自己在CS男店見到他的心情,還有一起吃飯時自己腦海裏曾經出現的那些一直困擾着自己的複雜念頭。
有些驚喜,有些畏懼,有些隱秘的愛慕,有些放肆的甜蜜。
風送着門突然關上的聲音驚了她一下,優麗將手裏的鏡框放回牀邊的櫃子上,跑出了宿名浩的住處。
回到酒店將文件交給Paul後,便又想着剛才見到的騎馬張飛圖。
"優麗,發生什麼事情了嗎?"回去的路上,優麗好像變了個人似的,異常沉默。Paul看了她一眼,問道。
"唔……沒什麼。"優麗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Paul沒再説什麼,專心望着前面。
回到公司,優麗用目光到處搜尋着宿名浩的影子。他沒在辦公室,沒在企劃部,最後,她在攝製棚內找到了他。
他和索彬正在説話。
隔着玻璃牆,優麗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有些嚴肅的眉宇,略微帶點孩子氣的嘴唇,高高的鼻樑,充滿力量的眼神,在許多年後,她望着他竟然覺得憂傷起來。
周圍的一切都黯淡下去,優麗的眼睛裏像突然安裝了一個目標跟蹤儀器似的,宿名浩走到哪裏,它都準確無誤地將他定格在正中央的位置。忽略了光線和場景之後,這個世界就只為了他一個人而存在。
在遠遠的觀望之後,她避開忙碌的人,還有架設在現場的許多設備,慢慢地接近他,像感受到一種強大磁場的力量一般,被深深吸引。
甚至,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和他並肩站立的感覺都是美好的,那種微妙感覺會讓優麗想起夏天的下午騎自行車從坡上衝下去的心境。
她沉醉在自己的世界裏,獨享着這個秘密。
/6
"大家都在這裏領房間號卡吧,今天好好休息,明天還要趕在太陽出來之前去山頂。"Paul站在酒店一樓大廳,對大夥説道。
每個人都在Paul手上拿過房間號卡,説笑着走到電梯門口。
"優麗,怎麼啦?還不上去嗎?"已經發放完鑰匙的Paul問依然站在那裏的優麗。
"哦,大家全都上去了嗎?"優麗張望着門口,像等着什麼人似的,説着。
"名浩説他有些事情,要晚些回,只剩頂層的兩個房間了,看來今天晚上玩不成啦。"喜歡和同事玩紙牌的Paul有些失落地説着,往電梯門口走去。
"Paul,我……跟你換個房間吧。"優麗跟過去,對Paul説。
"怎麼了?"Paul轉身看着優麗,不解地問她。
"沒有,我有些頭痛,睡上面應該會安靜一些。"優麗説着,將自己的房號卡交給Paul。
"當然好。"
這樣,優麗從Paul手中拿過那兩個房間號卡中的一個,她看到另一張房卡上的號碼是3010。
電梯將她一個人送到頂層,將自己的房間打開,她看到對面房間門上的房號是3010。
在牀邊坐下,按下手邊的遙控器,牆上的液晶顯示屏亮了起來,熱鬧的歌舞聲充滿了整個房間,刺耳地震着優麗的耳膜。
她連忙按下靜音鍵,畫面上的人立刻如失語般徒勞地張合着嘴,無法發出聲音。
優麗想到那個替自己拿行李包的保育院老師。
擁有那樣一張美好笑臉的女子,不知道説話的聲音是怎樣地動人呢。優麗輕輕地嘆了口氣,起身收拾了行李中的物品,拿着衣物進了衞生間。
梳洗完的優麗穿着浴袍走了出來,她一邊擦拭着頭髮,一邊倒了杯水喝下去。
好像有人敲門。
優麗放下水杯,確定那聲音是來自自己門口後,她問了一句:"誰啊?"
"對不起,優麗,是我。"宿名浩的聲音從門外傳過來。
她連忙將門打開,宿名浩看到身着浴袍的優麗,説:"真不好意思吵到你,我的手機沒電了,可等會有個重要的電話要接,所以想麻煩你……"
"哦,你是説充電工具吧,我去拿,你等一下啊。"
優麗説着轉身去行李袋中翻找。
"你進來吧,別老在門口站着。"優麗一邊埋頭清理自己的東西,扭頭對門口的宿名浩説。
宿名浩只好走進房間裏。見優麗將行李袋中的東西全翻了出來,他有些抱歉地説:"算了,還是我自己下去買一個吧。"
"這麼晚了,上哪去買?真是的,我記得我帶了的啊,跑哪去了……這樣,你將卡上在我的手機裏,接完電話再還我吧?"優麗建議着説。
"是啊,怎麼沒想到?"宿名浩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笑着説。
這樣,宿名浩拿了優麗的手機,回了自己的房間。
還手機過來的宿名浩敲門的時候,優麗已經換下浴袍,穿戴一新地出現在宿名浩眼前。
"謝謝你。"宿名浩將手機交給優麗,轉身準備回自己房間。
"你……等一下,好嗎?"優麗有些猶豫,但還是説了出來。
"嗯?"宿名浩回頭,帶着疑問的眼神看着她。
"可以……進來再説嗎?"她身上的紅色小禮服,今天晚上是第一次穿。
宿名浩帶着疑問進了房間,優麗在他身後輕輕地關上了門。
"優麗,你找我有事?"他問道,準備轉身的時候,優麗突然從後面緊緊地圈住了宿名浩的腰。
"優麗?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的宿名浩,想用手去拉開她抱住自己的手,卻毫無意義。她抱得更緊了。
"請放開手,優麗。"有些生氣的宿名浩用帶着責備的語氣説着,她才慢慢將手放開,情緒激動地站在原地。
宿名浩轉身過去,面前的優麗已經哭了,正委屈地望着自己。
"優麗,你……這是怎麼回事?"
他依然不動聲色的表情讓優麗更加難過,過了許久,她才用力吸了吸自己的鼻子,問他:"為什麼?你可以這樣無動於衷?我是優麗,你不認識我了嗎?"
她大聲地説着,用無助而哀怨的眼神望着宿名浩。
他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自己先是怔了一下,但馬上又恢復了之前的神情。
"優麗,我想……你是……誤會了,我們……並不怎麼熟悉。"宿名浩説着朝門的方向走去,準備回自己房間。
"我們……不熟悉?我是優麗,喜歡你十六年的優麗!你卻説我們……不熟悉?"
他聽到這句話,才慢慢轉身過來,望着這個淚眼婆娑的女子,心裏覺得既驚訝又歉疚。自己一直不願意面對的事情還是擺在了眼前,即使對眼前的女子什麼也沒有,可望着那雙寫滿悲傷的眼睛,他的心一下子就沉落了下去。
慢慢走到她面前,理智讓他與她之間保持了另一個人存在的距離。
"對不起,優麗。"他十分冷靜地説出這句話後,轉身離開了優麗的房間。
"小航,你還是喜歡景妤姐姐嗎?你們分開這麼多年,她已經結婚,有了自己的愛人,孩子,家庭……"一眼將他看穿的優麗在他身後大聲喊着,想將他從十六年前的情感寄託裏叫醒。
"她結婚了?"她的話刺激着宿名浩,他轉身衝到她面前,問她。
"我是説……我的意思是分開這麼多年,她可能都已經結婚……"他的眼神里露出讓她感到畏懼的光,讓她不敢正視。
"無論她是否結婚,都和你沒關係。"
"小航……"
"記住,我姓宿,我叫宿名浩。還有,不管你是因為什麼原因去到那個房間,但希望你不要輕易動別人的東西。"
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剩下木然的優麗怵在空蕩蕩的房間裏。
/7
因為新的廣告產品代言,還有和電視台共同開發影視製作項目的前期預算,這一大堆的工作,大夥都有很長一段時間沒休息過了。
下班時間早過了,宿名浩還坐在電腦面前保持着一個小時前的姿勢。突然,手機音樂熱鬧地響了起來,響了好一會,他對那明明滅滅的亮光也沒作出任何反應。
音樂快要結束的時候,他終於伸出手去將手機拿了起來。
手機那邊傳過來一個很高興的聲音:
"名浩,還沒忙完啊,我和你媽媽正等你吃飯呢。"
聽到爸爸的聲音,他才突然想起自己竟然忘記去機場接爸爸媽媽。
"對不起,爸爸,我……你們現在在哪裏?我馬上過來。"覺得抱歉的宿名浩邊説邊出了辦公室。
"看把你忙暈了,你替我們定的酒店和晚飯,自己倒忘記是哪裏了是吧?"宿老先生説着哈哈哈笑起來。
"哦,好的,爸爸,我就過來了。"不好繼續在電話裏再問的宿名浩只好掛了電話,將車先倒出車位。這時,手機提示有新簡訊,他一隻手握着方向盤,另一隻手按下簡訊查看鍵,屏幕上顯示着:
海景飯店頂層餐廳。
優麗。
口中唸叨這個名字的時候,他幾乎聽見了自己心裏沉悶的嘆息聲。像路途中無論怎麼做也無法逃避開的紅燈一樣,它們一再地考驗着宿名浩的耐心。
電梯在抵達頂層的時候將門打開,宿名浩走出電梯便看見在那裏等着自己的優麗。
完美得體的衣着,温和恬靜的笑臉,落落大方的舉止,她看上去是宿名浩見過的最接近完美的女子。
"謝謝。"兩個人並肩走進餐廳的時候,因為自己忘記接機而覺得不好意思的宿名浩輕聲對身邊的優麗説道,畢竟佔用她私人時間的不是公司的事情。
"沒關係,待會記得付賬就好。"優麗打趣地回了一句。
遠遠的,宿名浩看見餐桌邊的爸爸媽媽,看上去他們的心情格外好。
"爸媽,今天一定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你們難得這麼開心。"
"名浩,你交了這麼好的朋友,為什麼都不跟我們説一聲?"爸爸看着優麗,笑着問宿名浩。
"爸爸,她只是我們公司新簽約的平面模特……"
宿名浩想解釋自己和她的交道還不算熟稔,卻被爸爸的話打斷了。
"我們知道,她叫優麗,也是你小時候的朋友嘛。"
"來,優麗過這邊來坐吧。"宿媽媽指着自己身邊的位子招呼優麗過去。
"好的,宿太太。"優麗看了看站在自己對面的宿名浩,猶豫了一下,便在名浩媽媽的身邊坐下。
宿名浩挨着爸爸坐了下來。
"別叫太太,叫阿姨,知道嗎?"名浩媽媽轉身對身邊的優麗説。
"好的,阿姨。"
"唉,這就對了。"
看到爸爸媽媽對優麗的態度,宿名浩腦子裏充滿了疑惑,又覺得尷尬不已。聽着優麗和兩位長輩聊着,他自己卻坐在那裏沉默着。
"名浩,怎麼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名浩媽媽比爸爸更細心,她覺得兒子今天的狀態不對,免不了擔心起來。
"沒事,媽媽,你們吃好了嗎?我送你們回酒店吧。"宿名浩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最終沒能逃過媽媽的眼睛,宿媽媽有些奇怪地説:"孩子你怎麼了?是你幫我們訂的這家酒店啊。"
聽媽媽這樣一説,名浩滿臉迷惑地望向優麗,準備開口坦白自己今天根本就是忘記他們要來的事情時,一旁的優麗連忙説道:"哦,阿姨,宿先生開始預訂的是皇庭,那邊雖然更氣派卻看不到海,所以我建議宿先生改在這裏。公司事情那麼多,宿先生可能是忘記了。"
"嗯,我覺得優麗將來肯定會是個很不錯的賢內助,老宿你覺得呢?"名浩媽媽説着,問身邊的名浩爸爸。
名浩覺得難堪,對這種自作主張的小聰明甚至可以説是反感極了,但他禮貌地掩飾着,只是想早些結束優麗一手製造出來的這些莫名其妙的誤會。他深深呼了口氣,將心裏那些沒緣由的怨氣平息後,才説:"爸爸媽媽,我先送你們回客房休息吧,公司還有些事,我必須得回去處理一下。"
"好了,他要回公司忙事情,我們走吧。"宿爸爸對身邊的太太説。
"名浩,下次我和你爸爸來,我們可不想再住酒店了。和你住一起,媽媽也可以照顧你。"宿媽媽看着兒子,心疼地説。
"媽,我可不是小孩子了。"宿名浩説着,走在了大家的前面。
"知道就好,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和你爸爸可以吃上……"宿媽媽忍不住又唸叨起來。
"媽,電梯來了。"宿名浩及時打斷了她。
一進電梯,宿媽媽便又嘮叨起來:"兒子那麼忙,老爸又忙着見老朋友,剩我一個人都不知道做什麼好呢。"
"媽,爸爸見老朋友會帶您一起去的。"宿名浩看看爸爸,對媽媽説。
"無非是打高爾夫喝茶什麼的,我可不喜歡。"名浩媽媽説着,看看名浩又看看優麗。
"那我找時間陪您。"名浩連忙説。
"你們父子倆都是一樣的人,再説,你們能陪我做什麼?"名浩媽媽説着對優麗説,"我想讓優麗陪我到處走走,女人在一起不會那麼無聊。就是不知道優麗願意不願意……"
優麗聽後,轉過頭用怯怯的眼神看着宿名浩。名浩媽媽一看,連忙説:"你不用跟他請假,明天到酒店來等我,我們去祭佛。"
"好的,阿姨。"優麗笑着應允。
"媽……"名浩知道自己不能改變媽媽的決定,雖然心裏不願意這樣做。
"怎麼?媽媽有人陪,你不高興啊?"名浩媽媽見兒子一臉無奈,便問他。
"媽,不是的。媽媽開心就好了。"
"那就這樣説定了,優麗,咱們明天見。"兩位長輩走出電梯,名浩媽媽對優麗囑咐道。
"好的,阿姨明天見,叔叔再見。"
"爸爸媽媽晚安。"
從酒店大廳出來,優麗一直沉默地跟在名浩身後走着。忍了很久的宿名浩轉過身來,正準備説話,優麗卻先開始道歉:"對不起,Paul臨時有事,而我正好去機場送朋友,所以沒有告訴你就直接去接宿爸爸和宿媽媽了……"
見她一臉誠懇的樣子,他語氣淡淡地説:"不會,麻煩你了。"
"不麻煩。"好比一個人受了全部的委屈,卻仍然在向別人道歉請求原諒一樣,他刻意的客氣讓優麗覺得,即使整個世界都不願意幫自己,她也會將自己的心繼續下去。
"我還有事,先走了。"毫不領情的宿名浩扔下這句話後,坐進車裏,揚長而去。
從海景飯店到最近的出租車點要穿過一座高架橋,宿名浩看看車窗外,卻有些擔心起來。
他猶豫了一下,將車子掉頭朝飯店的方向開去。
離飯店不遠的高速路邊,優麗一個人慢慢地走着。
宿名浩覺得自己的心被什麼輕輕扯了似的,他將車開到優麗身後慢慢跟了一段時間,然後在她旁邊停了下來。
"上車吧,我送你回去。"
優麗沒有理會他,繼續往前走,將倔強的背影留給宿名浩。他開車跟上去,將車停好後,下車拽着優麗將她塞進汽車後座。
"你為什麼要回來?"優麗對面前的宿名浩大聲喊着。
"這麼遠的高架橋,沒有出租車,你要出事了我得負責任的知不知道?"宿名浩回頭大聲對她吼着,那聲音震得自己的腦袋裏嗡嗡響。
"小航,你為什麼要回來?"她的聲音突然變得低低的,低到幾乎自己都無法聽到。突然她覺得鼻子裏酸酸的,兩行滾熱的東西從眼角流下來,她將埋着的頭抬起來望向宿名浩無法看到的窗外,那些亮着燈火的遠方,那些明滅閃爍的亮光,滲進她敏感的知覺世界裏,與內心的無助衝撞着,來自心底的刺痛那麼明顯。
課間休息的時候,優麗從外面跑回空無一人的教室,將媽媽做的米糕和醬菜偷偷放進小航的餐盒裏。中午當她看到小航打開餐盒時的詫異表情,還有他吃着米糕十分享受的樣子時,心裏覺得温暖極了。
她知道媽媽在小航那裏發現了自己家的米糕正在破口大罵,當她透過窗户看見小航憤怒的眼神時,優麗真想跑出去坦白一切。可如果那樣做的話,媽媽再也不會讓她帶米糕去學校,小航以後就再也不可能吃到米糕,這樣想着的優麗便一直站在屋子裏,沒有出去。
第二天,當她看見小航將餐盒當着自己的面摔到牆角時,後悔也已經晚了。
小航一放學便待在豆乾店裏,優麗路過巷口時,透過店門便總能看見他和景妤一起寫作業的身影。她看到他們一起去江邊、公園,一起去看露天電影,一起去書店……
優麗整個童年的夢想只有一個,讓小航離景妤遠些,讓小航喜歡優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