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將緞面包裹的小盒子仔細檢查無誤後,才收進上衣口袋,甚至仍然有些不放心地回到鏡子面前看了看裏面的自己,注視片刻後,正勳還是決定換下白天的這身深色西服。
出現在音琪住所下面的正勳,深絳色休閒小西裝,領口處很規矩地嵌了些黑色絨邊,肘部位置同樣嵌了黑色絨面,修長米色長褲與淺色襯衣十分協調融成整體,使他看上去比白天更加輕鬆。
音琪下樓,打開門看到眼前的正勳時,先是暗地裏驚了一驚,但馬上從容地笑着對他説:"許先生,不如……您再多等一會吧。"説完,便轉身從他眼前消失了。重新出現的時候,音琪也換了一套衣服,連衣布裙加米色針織小披風,這樣的改變也讓正勳開心地笑了。
兩個人坐進車裏的時候,音琪忍不住問身邊的正勳:"我們要去做什麼?你今天的穿着有些不一樣哦。"
"你也是。"
"那是因為見你這樣穿,怕被別人誤會人家才去換的。"音琪一臉無辜的表情。"真的?"
"你還沒説我們要去做什麼呢?"
"吃飯。"
"還有呢?"
"還有……工作。"
"工作?那為什麼叫我一起?"
"有個客人讓我幫他策劃一種可行的求婚方案,所以……"
"求婚方案?"
"嗯。"
"可為什麼叫我去?"
"因為他不知道她會不會接受,如果被拒絕的話,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先讓客人看看這個方案。"
"那個客人還真膽小啊。"音琪有些擔心地説道。
"他一直缺少勇氣,可如果不説的話,他所愛的人也會一直不知道吧。"
"直接對她説就好了,可以的話她就會答應,不可以的話用怎麼樣的方式也沒用的。"説這些的時候,音琪倒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覺得事情再簡單不過。
"真的會沒用嗎?"正勳頓時神情黯然起來,説話的聲音也小了,像在自言自語。
"也不是,我是説得看那兩個人是不是真的有緣分,還有彼此在對方心裏的位置……"音琪看了看駕駛座位上的正勳,也沒有再説下去。
"音琪,你先答應我,不管等會是什麼樣的感覺,都不要先離開座位。"
音琪對他認真地點點頭。
5
夜色斑斕。
似乎可以聽到潮汐的聲音,音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可那種有規律的起伏好象推動着風,然後通過空氣傳達到她的心裏。曾經在四月的首爾,空氣裏就有這種奇妙的力量,她常常藉助這種隱秘的如潮汐般的律動去感受遙遠離島上的氣息。
而眼前如紳士般的背影則容易讓人產生錯覺,來自同樣的國度,出自同一座校園,也曾經在同樣的時間出現在她生活中的許正勳,他身上延續着某種自己不願意失去的情愫,與他同樣無可挑剔的優異凝結在一起,似乎有意佔據音琪心裏的某個位置。這種慾念帶來的擔憂讓音琪下意識地深深吸了口氣,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正勳,事先預訂了座位嗎?這裏看上去人很多。"
"沒事的,我們去那邊吧。"
正勳説着,很自然地伸手牽住音琪的手,徑直走向大廳另一邊。臨街的窗邊有一張空桌子,上面擺放着表示有客人預訂的花束,兩個人在桌子邊面對面坐了下來。
"音琪,餓了嗎?想吃什麼?"
"還好。這裏……"音琪看看四周,説,"和你一樣就好。"
正勳招手叫來服務生,説是可以上菜了。沒多久,剛剛離開的服務生過來撤走了桌上花束,然後有人送來了食物。
"先生,這是按您的要求特做的一份情侶套餐,剛剛完成,請二位享用。"服務生取走銀製餐蓋,音琪看到眼前十分漂亮的食物。
"正勳,這個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嗎?"
"嚐嚐看,看你喜不喜歡這裏的味道。"他望着音琪的眼睛,温和地吐出每一個字眼,慢慢將手裏倒好的1/3杯紅酒送到音琪眼前,"喏,這個你也嚐嚐看。"
"可是……"一望着他的眼睛,腦子裏突然變得有些空,眼前的人和紅酒微微恬淡的香味,暈漾着輕柔的音樂,讓音琪覺得恍惚起來。
食物很可口,空氣裏還有紅酒淡淡的香味,心底裏耽溺的沉醉讓音琪自責起來。兩個人的沉默,讓這段求婚彩排的前奏氣氛變得更加微妙。
"音琪,要是接受求婚的人就是你,你會怎麼辦?"
"啊?!"握着刀叉的手有些不聽使喚似的,在餐具邊緣碰出清脆的聲音,音琪有些尷尬地停下來,將它們放下,兩隻手拿過餐桌上的一小疊紙絹,放在雙膝上輕輕揉捏着重複一樣的動作。
"那個聖誕節嗎?成敏和我一起去學校的禮堂聽你演奏,然後我們一起去利川道附近的Vollisent,也是臨街的座位……音琪,我和你説起這些,他……一定也可以看到的吧。"
"正勳……"音琪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得飛快,她小聲地叫住他,希望正勳停下來並能夠拉住那個此刻正順着他的講述飛奔去從前的自己。
正勳望着音琪,從她眼睛裏看到了那些柔軟和無助的東西,他感覺到自己心底最深切的那些全都給了出去,在她即將一一看到的細節裏,會是他的全部心意了。自己是怎樣的害怕啊,如同三年前的意外事件留下的陰影那樣,重重地覆蓋在他的心上,只能等時間替自己拂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詢問與哀求的眼神望住她,挽留她,不讓她回到從前。
"如果真的會看到,他一定會笑着站在我這邊……我有時會聽到他像個朋友一樣對我説-加油啊,許正勳-……可有時候他是個強大的對手,躲在我永遠也看不見的地方,監視着我的一舉一動,我甚至覺得他是在替你考驗我。而現在……已經不會再有人問我為什麼來中國,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我屬於這裏,就像這裏所有的人都覺得我們是在一起。滿足的人生也就是這樣,每天看到彼此,一直在一起,感覺到安全和幸福。"
正勳內心裏的話,讓音琪記憶中的畫面一一被輕輕揚到高處,慢慢放大後又一幅幅呈現在自己面前——
剛回上海的她常常一個人沿着廢棄的鐵路走,沉默的許正勳因為擔心所以每次都會遠遠地跟在後面,一直跟到她回家;
他買來花的種子送她,幫她將花盆從小屋的陽台搬到天台,又從天台挪回陽台,幾乎花整整一星期的時間動手為她搭建自己的花房;
實在拗不過而帶她回韓國,陪她去了離島,將曾經留下腳印的地方再走一遍;
大雨天,地鐵站,是他拿着傘在等
她説想多教些孩子,多賺錢,他便做了網上鋼琴教室;
……
想到他所做過的事情,心底裏的温暖漸漸變成某種期待,因此才想象一切已經實現的美滿,她注視着正勳的目光裏充滿了親切與温柔。因為世界上不會有別的人比正勳更應該得到幸福,他善良、寬厚、浪漫而堅持,他的付出執着而單純,會將人心裏最冷漠的部分都温暖軟化了。音琪一直無法判斷自己對他的依賴究竟是什麼,因為那種如兄妹般的情感曾經好幾次將她微妙地帶離正勳,帶離他許多年來根深葉茂的感情樹下。當音琪真的避開他畫地為牢般的愛情後,為什麼會感覺到空空的失落?
所以,她小心翼翼地試探着,不去躲避。
"我只想自己從未去過離島,而只是在電子閲覽室留宿過。"説出這句話的時候,音琪覺得後悔起來。為自己這種開脱的態度,她甚至有些討厭自己。
"人們有時候會厭倦筆直通往某個地方的路,從一開始就貪戀遠路,相信它會讓過程更有意義。現在,我經過那麼多地方,那麼多人,找到我自己的地方,來到我要找的人面前,所以,即使她轉身過去,我也不會放棄。因為我的人生從一開始就只能屬於這裏,也只會屬於她……"
"可那個人……她並不值得你這樣做……"
"值得。"他説着望向音琪的目光裏是肯定與期待。
"正勳,她……沒有把握……"音琪無法説出任何一句肯定的話,她害怕自己不小心傷害到眼前的人。
"我會一直在她身邊,幫她,我們會一起努力。"正勳將手放到胸前的時候,壓到一個硬硬的東西,懷裏那隻緞面盒子緊緊貼着他的心臟,劇烈的心跳讓他擁有了表白的勇氣。像交出自己的命運一般,他將盒子拿出來輕輕推到音琪面前,説:"來中國之前媽媽告訴我,一個男人的完整人生取決於他遇見一個怎樣的女人。我遇見了你,我的人生在六年前便不再只屬於我自己,所以,這個……從現在開始由你保管,因為它維繫着我們完整的人生。"
望着面前這隻藍色緞面的小盒子,音琪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勇氣伸出手去哪怕只是碰觸它一下。是正勳,他站起來走到音琪跟前,將盒子打開,慢慢取出裏面的指環,將脖子上的項鍊取下來穿過去……
6
音琪頸上,銀色的項鍊,銀色指環。
"讓我看看你脖子上是什麼,音琪,音琪!"曉彥眼睛盯着音琪脖子上亮亮的東西,朝沙發上撲了過來。
"沒什麼啊。"被問到的音琪神色有些難為情,一臉躲閃着掩飾表情。
"真的沒什麼?那讓我看看你的項鍊!"
"曉彥,別鬧了,只是一條項鍊。我……自己買的。"
"自己一個人出去逛淘來的東西不如送我吧……"曉彥説着逗趣地伸手去摘。
"好了,真別鬧了,曉彥。"音琪一邊護着自己的脖子一邊承認,"是他送的。""這樣精緻的款式,怕不是送你那麼簡單吧!?嗯?快招啊。"
"是他的媽媽留給他的。"
"看來一定有故事,他是不是向你求婚了?"
"沒有。"
"沒有?那這個怎麼會戴你身上?怎麼沒戴我身上啊?"曉彥眼睛盯着音琪的眼睛,詭異地笑着。
"是他叫我保管而已。"一邊分辨,音琪想到正勳認真的樣子,自己還沒有來得及躲閃,便被他熾熱的眼神完全吸附過去。
"啊?這個許正勳還真婆婆媽媽,要是我,就直接説-結婚吧-,多明白啊。"
"曉彥,你在説什麼啊……"
"咦?不好意思啦?"
"曉彥……"音琪説着離開沙發,走到桌前打開了電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