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現在住在裏面的是一家五口,看上去性格温順的全職太太,應該在從事金融方面的工作的丈夫,還有大小不等的三個孩子。那麼幸福和美的一家,Jean看着竟有些羨慕起那個男人了。與相愛的人在一起,擁有兩個以上的孩子,甜蜜地承擔家庭的責任,他羨慕這樣的男人,也期待能做這樣的男人——
韓成敏?沒有聽説——
那將房子租給你們的人呢?——
哦,是位40多歲的姓金的太太,據説這房子是她本人的呀——
請問您知道那位太太住哪裏嗎?——
應該是利川道附近,她好象喜歡去那邊的一家古董店。有好幾次我都在那邊碰到她,每次都帶着她的狗,想想差不多吧——
哦,謝謝您了——
不用。
ILLMORE酒吧還在,白天的冷清讓它看起來神情慵懶,也有些蒼老了。Jean走進去,在熟悉的吧枱前面坐下來,服務生的面孔是陌生的,他要了一杯黛克利酒。
鋼琴還在,在大廳的一角等人去彈奏。
"下午還早,很少有人來,先生想聽什麼音樂?"
"隨便吧。"
物是人非的景象讓Jean體味到一種失去存在感的恐慌。他沒有回到那個所謂的家,因為李健英並不屬於這裏,曾經屬於這裏的明浚已經死去。
三年來,原來自己一直將另一個無處棲身的靈魂藏匿在身體裏。他已經可以做到忘記那個靈魂的存在,成為完全的李健英。是她的出現,將他重新喚醒過來了。
"我一直愛他,無法忘記他,對不起,對不起……"
她的聲音響徹整個腦海,嗡嗡地迴旋着。Jean喝光了冰涼的黛克利酒,自己又續上滿滿一杯。
空空的酒吧裏飄蕩起輕盈的鋼琴旋律,如清澈的溪流般澆灌進人心。
重新回到吧枱後面的服務生拿起白色絹布開始擦拭玻璃杯,他告訴光顧一個人喝酒什麼也不説的Jean:
這是我們酒吧的老顧客最喜歡的音樂了,聽説是三年前在這裏演奏鋼琴的人留下的。現在都很少聽到那架鋼琴響了,變成買CD回來直接播放。——三年前?——
是啊,那是ILLMORE最風光的時候。
服務生説完有些失落地將已經擦拭好的杯子放好,拿起另一隻來。
Jean點了一根煙,只吸了一口後便一直拿在手上讓它升起一縷煙霧。
"你知道時間停止下來的感覺嗎?"Jean説。
"時間停止?"
"對。"
"聽她彈琴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服務生的臉上是一副無法理解的表情,Jean獨自喝着杯子裏的酒,自言自語似的説着:
"像回到小時候,在農莊後面的花園裏玩,媽媽在鋤草鬆土,什麼也不想的感覺;像第一次看到她睜得圓圓的眼睛望着自己,心裏很多話卻什麼也不敢説的情形……"
"你説的她,是你喜歡的人吧。"服務聲説着靦腆地笑笑,望了望Jean,手裏的杯子和絹布之間發出吱吱的尖鋭聲音。
Jean淡淡一笑,繼續喝着杯子裏的黛克利酒。
將錢包從口袋裏掏出來,翻開裏面抽出其中三張放在吧枱上,Jean邊往褲口袋裏塞錢包邊走向後門。
"您要去哪裏?那是後門。"
Jean伸手向後面衝他叫喊着的服務生擺了擺,推開後面的小門出了酒吧。
站在那裏,好象看見正坐在那裏等音琪的明浚,他的頭髮有些亂。一臉沒睡好的樣子。沒過多久,一羣人過來將他團團圍住打了起來。Jean看着被打的明浚用力地抱住頭蜷縮在地上,他衝過去,所有的人都不見了,明浚也不見了,只是一片綠色的灌木叢而已。
這些殘留的記憶是等着自己來清掃吧。
Jean枯澀的笑笑,朝那邊的教堂走去。
被人家揍到肋骨快斷掉的時候,明浚還在衝她頑皮地笑。逞強説一點也不痛的傢伙,額頭上滾下大顆大顆的冷汗。她扯下襯裙上的棉布條,幫他纏住被劃開的傷口。
明浚曾經蜷縮着躺在那裏的小禮拜堂,門被鎖住了。Jean從正門進到教堂裏面,抬頭望了望上面那架木鋼琴,在其中的一個座位上坐下來。
很少來祈禱的明浚只是為了找音琪才跑來這裏的。
Jean祈禱的時候,也替明浚祈禱。
關於人世變化無常帶來的錯過,關於年少輕率張狂帶來的傷害,關於恆久堅貞的愛帶來的痛苦,關於無法改變的一切……
他虔心祈禱默唸,請求上帝的幫助——
我愛她,你能明白嗎?——
請求你幫我。
Jean睜開雙眼抬頭望着聖壇上的十字架,對耶穌傾訴。
從教堂出來,便是寬敞的馬路。寬闊帶來的秩序感讓他覺得安心,沿着馬路走,會經過一家蛋糕店。音琪在教堂教完孩子鋼琴,然後和來接孩子的家長在路口分手,便會直接去那家店,買些甜味蛋糕或者紅茶什麼的。很多次,明浚都在蛋糕店逗留着等音琪出來。
Jean想着要去蛋糕店看看,或許坐在那裏喝杯冰過的紅茶,和店老闆聊一會天,然後再去學校。
從蛋糕店裏蹦出來一個孩子,他拿着顏色打眼的草莓蛋糕向馬路對面的媽媽跑去。銀灰色轎車正毫無防備地朝這邊開過來。幾乎像離弦一般,Jean衝向路中間的孩子,將他推向站在路邊早已嚇得臉色發白的母親……
急剎車時發出的刺耳響聲;
滾落在馬路邊上的草莓蛋糕,紅色奶油在陽光的照射下像一處小小的血泊;
救護車急馳而過的身影,忙碌的白色天使,擔架,輸血架,還有讓人心情緊張的嘀嘀聲;
加濕器裏不停地噴出白色霧狀氣體;
Jean一個人躺在病房裏。
他夢到媽媽將園子裏的快要開放的桔梗花剪了下來,插在花瓶裏,擺在了窗前。媽媽離開的時候,音琪來了。她格格地笑着,很大聲。她跑進廚房裏,很快弄好了乳酪餃、生魚片沙拉,還端出了麪條與感恩蛋——
今天是什麼日子?
Jean在夢裏問飲琪的時候,自己還是明浚的樣子——
沒有什麼,慶祝你回家。
音琪説完衝他笑着,跑過來拉他的衣袖,直將他拖到餐桌旁邊坐着。
Jean覺得手臂上的衣服被她緊緊拽着,便伸手去牽她拖着衣袖的手。剛碰觸到手的温度時,他便醒了過來。睜開眼睛,Jean發現自己正用力地抓着醫生的手。他將手伸開,抱歉地笑了笑。
"現在感覺怎麼樣?"
"還好,有些餓。"
"除了感到餓之外,全身哪裏有別的異樣的感覺嗎?"
Jean搖搖頭。
"你現在可以聯繫你的家人嗎?"
"有什麼事情就直接和我説吧,我是來這裏旅行的。"Jean説着從牀上坐起來,開始找自己的衣物,一副馬上要離開的樣子。
"先生,您還需要休息,請躺下。"
"我覺得很好,沒有不舒服。如果沒什麼事的話,我想現在出去吃點東西。"
"喂,先生,你最好和醫生談談。"
Jean被帶到內科診室,一箇中年男人坐在桌子後面。見Jean進來,將手裏的資料夾合攏後站了起來。
7
Jean回到上海的第二天,是正勳和音琪拍結婚照的日子。
在婚紗影樓的下午,正勳看到自己的電話響起來的時候,對着顯示屏開心地笑着説:
"臭小子,你回首爾都不説一聲,還想讓你代我回家去看看呢。"
"臨時有事,走的時候沒來得及説。都還好吧?聽沈真説……你要結婚了。"最後面的一句話Jean覺得是從心底裏發出來的,沉悶得幾乎令自己窒息。他深深吸了口氣,又説了一次:"時間定了嗎?什麼時候?"
"下個月28號,現在正準備拍婚紗照,你是伴郎,得快點過來!"
新娘捧着百合花球從樓上的化妝間裏下來,望向正勳的一張笑臉完美而燦爛。當她看到一旁站着的Jean時,膝蓋突然軟了一下,差點絆着裙襬摔倒,樓下站着的人忍不住都捏了把汗,以為她會摔着。正勳急忙上樓梯,被曉彥攔住,她跑上去幫音琪提着後面長長的裙襬。
"新娘真漂亮啊。"Jean看了看正勳,由衷的語氣裏也流露出禮貌與尊重。
音琪的目光久久地望着Jean的臉,Jean卻將臉別過去,故意和正勳説話。
他好象有一些變化。
這種感到他有所改變的直覺,讓音琪莫名地失落。
頭髮上的盤飾,頸項上的鍊墜,手臂上的紗套,胸前的花球,她身上的每一個細節都無可挑剔。快要走到樓下,聽到Jean問正勳:"不是説要換伴郎禮服嗎?"
説着,Jean和正勳進了樓梯後面的隔間,音琪望着Jean的背影,將心裏面不切實際的期盼丟了出去。曉彥讓音琪在自己旁邊的凳子上坐好,一起等着攝影助理過來叫。
正勳和換好伴郎禮服的Jean從後面的隔間出來時,他電話又響了。正勳邊掏電話邊走到攝影室的外面去接聽,Jean只好跟着他徑直走到攝影室的牆邊站着,伸手拉開了垂着的深色簾幔。
強烈的日光從窗外射進來,照在他的臉上。
那是一個完美的剪影。
音琪端起手邊紙杯裏的水送到嘴邊,輕輕抿了一口,身邊的曉彥正翻看影樓裏製作的攝影畫冊。她一邊嚥下口中的礦泉水,一邊想着身後正注視外面的Jean。
在她剛才將那不切實際的期盼丟掉的瞬間,極短暫的瞬間,她音琪甚至想到過他的出現是為了毀掉這場完美的婚禮的。現在的音琪已經安心地將通往幸福的路確定下來,心裏卻仍然不快樂。
堅持着不去想他。
猶豫再三,她最終回過頭去,剛好遇見正將目光從自己這個方向逃開的另一雙眼睛——
Jean……
並顧不上自己現在的裝束,她盯着牆上暗色的泡沫吸光材料,Jean似乎無處不在的目光,讓她臉上發紅發燙。
就在此時,瞬間的白光閃了一下,然後是相機咔吱延時的聲音。曉彥抬起頭來,看見攝影師端着相機站在門口。她放下畫冊,問:"是不是可以開始了?"
"大家久等了,不好意思,先試一張。"攝影師笑着説。
曉彥回頭看看音琪,又看看後面的Jean,一臉茫然地説:"新郎還在外面呢,我去叫他。"説完跑去攝影室外面找正勳。
"對不起,原本還想和兩位説説留着做宣傳照的瞬間,沒想到竟然弄錯了,真不好意思啊。"
兩個人一齊望着攝影師,表情木然,不説話。正勳和曉彥從外面進來,直到攝影助理也從隔壁過來,室內的奇怪氣氛才慢慢緩和。大家開始相互説笑着,爭着讓兩個人更換姿勢,樓上樓下換了好幾套衣服,然後是累到坐下來猛喝水,直到接近晚餐時間,總算是圓滿完成了攝影師的要求。
當正勳提出四個人一起去吃飯時,Jean推説才從首爾回來,什麼都沒顧得上,一定得先回辦公室了。
"今天怎麼了?去首爾那麼久,一起去吧。"
"不去了,回辦公室還有事呢。"看看依偎在正勳身邊的音琪,Jean沒等正勳開口説話便先鑽進了車裏。
"這小子,今天這麼奇怪,我們走吧。"
三個人鑽進同一輛車,直到車子的身影消失在街口拐角的地方,寶藍色汽車還停在原地。Jean第一次覺得世界大到讓自己無處可去,他啓動車子,隨手擰開了收音機——
而距離
我們在不同軌跡
再多的努力也是悲慼
在心底千萬次練習
千萬次不停的温習
只怕已來不及
只是還沒告訴你
對不起我愛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