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飄零燕
初秋,雨絲伴着微寒的氣息而來,空氣裏,有一絲濃濃的蒼涼。
小燕蜷縮在堆滿垃圾的樹下,她身上那件短袖的襯衫已經被污垢覆蓋分辨不出原來的顏色了,牛仔褲也殘破不堪。比起來往的路人,她這一身屬於夏天的裝扮顯得格外單薄。
一陣涼風襲來,夾雜着細雨和落葉,讓已經濕透了的小燕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好冷!從前的她怎麼也沒想過剛入秋的天會冷得這麼刺骨。
小燕無助地仰起頭。雨絲雖然很細卻很密,滴落在她的臉頰上,讓她有點睜不開眼,冰冷的感覺讓小燕想睡一會兒都難。
伸出手,拿下肩頭的落葉,半黃半綠的葉子靜靜躺在小燕的手心,她看得有點出神了,直到它被風帶走……爸爸媽媽也是這樣被風帶走了吧……拋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人,走了。
小燕一直不敢去回想那場意外,也真的回想不起來了,只記得無邊無際的黑暗。而她的人生也從那場意外後,再未晴朗過。
她沒有家了,連她自己都忘了已經在這個公園徘徊了多久。被看門的叔叔驅趕過,被一些不懂事的孩子嘲笑過,餓到不行的時候,她甚至和流浪狗搶過別人施捨的食物。
聽説今天是中秋了,公園裏的人很少,偶爾見到的幾個人也是來去匆匆。
小燕吸了吸鼻子,突然就忍不住哭了。那些匆忙的路人再尋常不過,卻讓小燕覺得心裏酸澀,有家可歸的人才會這樣吧,不像她。
隱約記得以前每年的中秋,媽媽會煮好多菜,整個家都會被菜香充斥。吃過晚飯,還有甜甜的冰激凌月餅在等着自己。晚上,爸爸最喜歡拉着她去看月亮,講"嫦娥奔月"的故事給她聽,每年都會講。以前總覺得沒意思,聽膩了,可是現在……她好想再聽一遍……
還有哲文,她的哲文……
一想到傷心處,小燕就有些控制不住情緒,越想越覺得委屈,於是越哭越傷心。原本就又冷又餓的她,被自己這麼一折騰更沒力氣了。她不敢再吸鼻子,因為身處垃圾堆中的她只要一用力呼吸,瀰漫在鼻息間的,就全是垃圾的腐臭味。
可是,因為冷,她的鼻涕不受控制地掉下來,無奈之下,她只好用力一吸,意外的是,這次她居然在那些熟悉的臭味中聞到了奶茶的香味,隨之而來的,還有女孩好聽的嬌嗲聲。
"佑龍,你等等我啊!"
"不要再跟着我!"走在前面的那個男孩像是終於忍不住了,突然破口大吼。
一旁沉浸在濃郁奶香中的小燕被這吼聲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朝説話的兩人看去。
女孩長得很漂亮,大大的眼睛,一身粉色系的打扮,看起來就像個公主。她眨着水靈靈的大眼,微微側過頭,右手小心翼翼地替男孩撐着傘,左手牢牢地握住奶茶,就連説話的聲音都是輕聲細語的,像生怕驚擾到什麼東西一樣。
聽了男孩的話後,她沒有生氣,只是委屈地撇了撇嘴:"你説過,如果你沒有約會的話,會陪我一天的。"
"我今天沒有心情!"男孩説話很簡潔,但是一字一句都充滿了怒氣。
"可是佑龍……我幫你買了奶茶,還是你最喜歡的草莓味……"
"該死的,你聽不懂人話是不是?白痴才會喜歡草莓味的東西!"被稱作佑龍的男孩一邊吼,一邊狠狠瞪了那女孩一眼,跟着用力推開她手中的奶茶,"如果下次還想讓我跟你説話,那就在一分鐘之內從我眼前消失!"
在他看來,喜歡吃草莓算得上是很丟臉的事了,因為他覺得沒有幾個大男生會喜歡這東西。
"佑龍,你別這樣,會淋到雨的。"女孩不僅沒有被嚇退,反而堆起殷勤的笑臉,快速地靠近那個男生,替他撐傘,以免他被雨淋到。
只可惜,男生絲毫都不領情,臉色更難看了:"滾!不要讓我把這個字説第二遍。"
説話的同時,他用力地揮開女孩的手,差點就要把那杯小燕覬覦已久的奶茶掀翻了。
小燕躲在一旁,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她,像她這種隨處可見的小乞丐,實在不怎麼惹眼。不過對於小燕來説,那樣衣冠楚楚、大吵大鬧的兩個人也不怎麼顯眼,她只關注那杯草莓奶茶。
反正那個男生不要,那個女孩也不在乎這一杯奶茶,要是被打翻了該多可惜啊……小燕低下頭想了想,最後,她吞了口唾液,豁出去了。
就在那兩人糾纏不休時,她猛地從垃圾堆裏衝出來,以電光火石般的速度搶過那杯奶茶,發瘋似的往前逃跑。
有那麼一剎那,世界彷彿安靜了,隨即便是女孩瘋狂的尖叫聲。李佑龍錯愕地站着,一下子也沒反應過來,但很快他就恢復了平常的表情。沒想到他第一次遇到的搶劫會這麼有意思,一個髒兮兮的小女賊,目標……居然只是一杯奶茶而已。
"誰説我今天沒約會的。"霎時,李佑龍的眼中閃過一絲笑容。這種淡淡的笑,有股揮不去的邪氣,艾華學院裏,數不清的女生就沉溺在他這壞笑裏。
李佑龍沒理會旁邊女孩痴傻的表情,自顧自地側過身體,快步上前,很輕鬆地就追上了小燕,堵住了她的去路。接着,他就像真的在提一隻燕子一樣,把小燕揪了起來,又走回到那個女孩身前。
歪着頭,李佑龍很堅定地説:"今天,她就是我的女朋友。"
"你説什麼!!"女孩不敢置信地大叫,叫聲很刺耳,剛才的端莊温柔瞬間就消失了。
"我説話從來不説第二遍。"
"憑什麼是她,她是個乞丐啊!"
……
小燕自始至終就沒理會他們倆,意識到自己逃不掉後,她就不打算放過這杯搶來的奶茶。反正不管這男生是要把她送去警察局還是怎麼樣,至少她得先填飽肚子,飢餓的感覺真是太不好受了。
所以,當旁邊兩人吵得正歡時,她完全置身事外,只管拼命吸着奶茶。
好香濃,好温暖,甜甜的草莓味,軟軟的珍珠……這種感覺,好温暖哦。
"走!"不由分説地,李佑龍又揪起小燕,大步往前走去。
小燕几乎是被他拖着前行的,這姿勢實在讓她有些吃力:"去哪裏?"
邊問着,小燕邊吸了口奶茶。剛才那個女孩在後面拼命追着他們,小燕覺得自己的後背都被她的視線看穿了兩個窟窿。
"帶你去吃東西,你看起來很餓。"李佑龍頓了頓,想了會,才笑着回答。
果然如他所料,這個陌生的小乞丐在聽到這話後,雙眼立刻放光了。她身上很髒,連整張臉都是黑黑的,看不清容貌,可是他卻看清了那雙眼睛,黝黑閃亮,清澈得就好像山間的泉水,暖暖地流進他心裏。
那是一種説不清楚的感覺,讓他恍惚覺得這不是一雙乞丐會有的眼睛。
面對小燕,李佑龍掙扎了很久,最終那張髒兮兮的臉實在讓他看不下去了,於是他決定還是先把她弄乾淨再説。
"不是説帶我去吃東西嗎?為什麼來這裏?"看着眼前琳琅滿目的衣服,小燕眨了眨眼,手不自覺地摸上了咕咕叫的肚子。
這些衣服看起來好漂亮,可是,她現在更想吃飯。
"閉嘴!"李佑龍很討厭聽見別人問"為什麼",因為他懶得解釋,也從來不會對任何人解釋。
小燕聳了聳肩,不再爭論,不管怎麼樣,人家本來就沒義務非得給她東西吃。
剛被一個唧唧喳喳的女生糾纏不休,對於小燕的安靜,李佑龍反而覺得一下子適應不了。他轉過頭,目不轉睛地打量着她,從她的表情裏,他能肯定她絕不是怕他,也不是逆來順受,只是懶得爭論,所以寧願選擇忽視他。
這種被忽視的感覺讓李佑龍覺得很不好受,也很陌生。但是讓他覺得更詭異的是,在他走進這家專賣店後,那個熟悉的身影居然沒來招呼他。李佑龍的視線很快不着痕跡地從小燕身上轉開,環顧一圈明淨的店內,才在櫃枱後瞧見了那個正在打瞌睡的身影。
"方恩珍!!"
小燕又被他嚇了一跳,這個男生説話一定要這樣大吼大叫的嗎?
顯然,這次被他嚇到的不止她一個。櫃枱後的那個女孩聽到聲音後,原本撐着頭的手一滑,下巴就這樣硬生生地磕在了櫃枱上,緊跟着就是一陣痛呼聲,中間還夾雜着不怎麼文明的謾罵:"該死的,瞎了眼是不是,沒看見小姐我正在睡覺嗎?"
"給你三十秒清醒。"李佑龍微微彎下身體,一手支着頭,另一隻手若有似無地敲打着桌面。
小燕不得不承認,他的確很帥氣。一身休閒的裝扮把他的身材襯得很漂亮,淺棕色的碎髮沒有特意打理的痕跡,看起來很蓬鬆,鼻樑高挺,嘴唇薄得恰到好處,微微上翹時勾勒出的弧度,為他添了幾分邪佞的氣質。
不過想起他剛才對那個奶茶女孩的態度,小燕就是對他提不起好感。
"是佑龍啊。"聽到這種不温不涼的口氣,方恩珍很快就清醒了。她撐起身,壓根不需要抬頭就能猜出對方是誰,隨意地招呼了聲後,她忍不住好奇了起來:"今天怎麼想到來看我了,以前求你你都不來。"
"少臭美,幫我個忙。"李佑龍從鼻間哼出一口氣,口吻很不屑,手卻自然地攬上方恩珍的肩。其實,方恩珍是整個艾華學院裏唯一一個和他相處融洽的女生,對於這個朋友,他一直很珍惜。
説話的同時,他連頭都沒回,伸手一勾就把小燕拉到方恩珍的面前,在方恩珍還來不及好奇前就開口了:"幫她選套合身的衣服,順便帶她去理髮店剪頭髮。"
"呃……你不覺得當務之急是先帶她去洗個澡嗎?"方恩珍的視線在小燕身上游走了一圈,這個李佑龍,還真是每次都能帶着驚喜出現。
"那你帶她去吧,把她弄得像個人了再帶回來,我在這裏等你。"
"還真是個大工程啊。"方恩珍單手托腮,像是很認真地在思考,"佑龍,你從哪撿到她的,我好像記得,金惠説今天要找你約會的啊。"
"別提她!"李佑龍忽地直起身體,他對金惠那樣聒噪的女生真是提不起什麼興趣,但方恩珍的話也提醒了他,"我跟你一起去,今天中秋,你應該提早下班的吧?"
被金惠纏了一年了,他太瞭解她了。沒達成目的,她絕對不會善罷甘休,一定會一路跟蹤到底,非得確認他和小乞丐的確是在約會不可。
"我都是放學後才來這打工的,今天雙休日,我隨時都能走。"方恩珍無奈了,都認識一年了,她在這家店打工也一年了,李佑龍居然一直都沒搞明白她上班的時間,還説是朋友,太傷自尊了。
始終被忽略的小燕乾脆安靜地待在一旁,選擇不多話。她不明白李佑龍為什麼要她改頭換面,更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裏任人擺佈,難道真的是流浪的日子把她所有的驕傲都磨光了嗎?
"喂,小乞丐!還不走!"眼見他們就快走到門口了,小燕還待在原地不動,李佑龍就吼開了。
"佑龍,別這樣叫她。"就算是朋友,方恩珍還是有些看不下去,就算是乞丐也是有自尊心的。想到這,她笑着上前,拉起小燕往前走,儘量放柔聲音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小燕支吾了很久,這個問題她很不想去面對,可是眼前這個女孩親切的笑臉讓她覺得好温暖,"小燕,董小燕。"
"你多大了?"這次開口的是李佑龍,多少有點受方恩珍的影響,天知道,他還是第一次聽見方恩珍用剛才那種温柔的口氣説話,他以前一直以為方恩珍投錯胎了,她本應該是個男人的。
"十八歲了。"小燕失神地回答,就連自己都搞不明白自己心裏在想些什麼。已經那麼久了,很多事就算自己無法接受,但似乎已經註定改變不了了,她只能像現在這樣去適應,去苟且偷生。
方恩珍邊走邊皺眉,小燕讓她燃起了同情心:"跟我一樣大啊,應該還在讀書呀,怎麼會流落街頭的?你的父母呢?"
"在一次山體塌方的意外中……死了。"就算再不想提起這事,小燕還是勇敢地説了。不僅僅是因為方恩珍給她的温暖,也因為她想逼着自己堅強。她早就意識到,一直逃避下去是不行的,不管現實有多殘忍,她還是得勇敢面對。
"對不起,那你應該也有其他的親人啊……"
"方恩珍!閉嘴,怎麼那麼多廢話!還有你,小乞丐,走路的時候不要説話!"走在前面的李佑龍驀地回頭嚷了句,接着又繼續面無表情地往前走,腳步比之前快了很多。
他似乎能聽明白董小燕語氣裏的傷心,雖然是種淡然到幾乎不含感情的口吻,但是李佑龍依稀能察覺到她的不快樂,她的淡漠只是種保護色吧。即使知道方恩珍沒有惡意,他還是覺得她的絮絮叨叨會傷了這個女孩。
李佑龍這麼一吼,不僅引來了方恩珍的怒瞪,也引來了小燕的注意。
他的背影,還有他表現關心所用的笨拙方法……都讓她忍不住想起了哲文,只是記憶中的哲文從來不叫她"小乞丐"。
和哲文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小燕永遠都忘不掉。從前哲文總喜歡靜靜地看着她,自言自語地説:"你是我的小公主,我一個人的小公主,一輩子的小公主。"
公主和乞丐,多大的反差,原來也不過是一夕之間的事。如今的小燕,已經沒有從前的光環了,而哲文也不知道在哪裏,不知道他還會不會是自己的哲文。
2/勇敢
雨越來越大,路上行人的腳步也更加匆忙。金惠緊握着傘,一直寸步不離地跟着李佑龍和小燕。
直到此刻,正躲在不遠處的角落裏的金惠看清了眼前的那個女孩後,剛才的嫉妒慢慢變成了驚訝,拿着傘的手也握得更緊了。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剛才那個蓬頭垢面的女孩,經過方恩珍的打理後,居然變成了一個公主。
她穿着淺藍色的毛線裙,白色短靴,黝黑飄逸的長髮披散在身後。再加上那張略顯蒼白的臉,讓人不知不覺就會產生保護欲。可是當看清李佑龍的表情後,金惠的心情又從驚訝轉變成了妒恨。
雖然距離不近,可她還是清清楚楚地在李佑龍臉上見到一抹欣賞之色,她還是第一次看見李佑龍用這種眼神看女生。要知道,艾華學院裏追着李佑龍跑的女生太多了,可從來就沒有一個能惹得王子回顧的。
這讓她怎麼不恨!她不斷地在心底告訴自己,乞丐永遠只是乞丐,就算被套上了公主的外衣,過了十二點她仍然會被打回原形的!
"你讓我很驚訝。"眼巴巴地看了小燕很久,李佑龍才擠出這麼一句話。雖然他覺得她不會醜,可沒想到居然這麼漂亮。
"是因為這張臉嗎?"小燕很敏感,邊問邊下意識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臉,要知道,這張臉曾經帶給她更大的驚訝。
那是常人無法理解的驚訝。小燕至今都覺得,那是噩夢的開始,當她在公園廁所的鏡子裏看清自己的臉時,所有的噩夢就開始了。
"廢話。"除了她這張臉,李佑龍壓根就還沒機會好好認識她這個人,對於她的性格更是捉摸不清,自然也就覺得小燕這話問得多餘。
"哦。"悶悶地應了聲後,小燕覺得自己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感傷什麼,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解決,"那個……我知道不太好,可是我真的快不行了,你……可以帶我去吃東西嗎?只要一餐就好,除了剛才那杯奶茶,我好幾天沒吃東西了。"
或者吃了,小燕自己也不記得了。在公園流浪的日子,每天都是渾渾噩噩的,如果不是為了那個信念,為了那句曾經許下的諾言,她認為自己是怎麼也撐不到今天的。
"該死的!方恩珍,你先走吧!"李佑龍沒回答。沉默了片刻,李佑龍掃了一眼四周怒罵了聲。
"哦!真是壞傢伙,不用我了就趕我走,拜拜,我走了。"方恩珍在李佑龍肩上狠狠地打了一拳之後,和小燕揮揮手就走了。
"我……"不知原因的小燕以為自己的話惹怒了李佑龍,剛想開口道歉,李佑龍適時打斷了她的話:"那個瘋女人居然還跟着,我帶你回家吃。"
"呃……好,謝謝你。"
小燕怔怔地點頭,任憑李佑龍拖着自己快步往前跑。對於現在的她來説,吃什麼,去哪裏吃,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只要能填飽肚子就好。
也並非是她沒有危機意識,只是對於現在的小燕來説,已經沒有任何事比填飽肚子更重要了。即便是天大的事,也得等她吃飽了再説。
忘了自己失神地跟着李佑龍走了多久,莫名其妙地,小燕覺得自己很安心,前面的那個背影,雖然腳步很快也不懂體貼,可是讓她覺得有些熟悉,好像哲文……
等到小燕回神的時候,已經到李佑龍的家裏了。這是一間位於11樓的公寓,有大大的落地窗,視野很開闊,從這裏看外面連綿的雨,就像在天地間懸掛了一面窗簾一樣。那些雨滴落在搖搖欲墜的樹葉上,看久了有一種無端的傷感。
李佑龍一回來就拋下小燕,默不作聲地去屋裏換了身乾爽的衣服,跟着跑進跑出的,像是很忙碌。
原本並不怎麼想理會他的小燕最後還是在飢餓的驅使下走進了廚房,看着李佑龍煩躁的模樣,不禁好奇地問:"怎麼了?"
"該死的,沒有現成的東西吃,我不會做飯。"李佑龍不知道小燕有多餓,反正他自己都覺得餓壞了。無奈地望着滿滿一冰箱恩珍前些日子替他買來的食物,他也想動手做,卻束手無策。
此刻,看着他俊朗的五官全皺成了一團,小燕忍不住笑出聲來,挽起袖子,搖頭説道:"你出去吧,我來。"
"你……"有那麼幾秒,李佑龍被這個燦爛的笑容鎮住了,不過很快他就恢復了急躁的本性,"那快點,餓死了。"
小燕點點頭,沒有説話。餓?他真的體會過什麼叫做飢餓嗎?那是一種可以讓人忘記一切的感覺,自尊、驕傲,甚至會迷失了自己,如同現在的她。
3/希望
初秋的雨,讓人覺得從裏到外都是濕漉漉的。
李佑龍懶懶地躺在沙發上,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今天是中秋吧,這節日總是讓他覺得感傷。看着窗上的雨珠孤單滑落,留下長長的痕跡,他好想能馬上看到又一顆雨珠落下,這樣的話,原來那顆就不會孤單了。
看小燕張羅忙碌的模樣,他覺得心裏暖暖的。有時候,某一個人能讓他有等待的感覺,似乎也不壞。
"除了會做飯,你會不會打掃屋子?"李佑龍突然從椅子上站起身,然後跑進廚房,衝着小燕的背影問了句。
"會啊,以前我常幫……"常幫哲文打掃屋子,小燕默默在心底補充着。以前,總是想起以前,電視裏不是常説一些人受了刺激會失憶嗎?小燕現在希望自己真的可以失憶,這樣什麼都不再記得,就可以什麼都不用想,也不用那麼痛苦了。
可是,自己真的希望這樣嗎?宋哲文這個名字就像深植在小燕心裏的毒,年年月月越滲越深,直到現在已經和她合為一體了。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忘了哲文,那麼她肯定也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那別回公園了,留下來幫我煮飯打掃屋子。"這句話一出口,不僅把小燕嚇了一跳,就連他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
他壓根不是會同情心氾濫的人,生活上的一些細節,有時候方恩珍有空也會來幫他料理一下,但是,為什麼,自己突然那麼希望小燕留下來呢?也許是想到剛撿到小燕時她的窘狀讓他覺得不忍心吧,也許今天是他善心萌發的日子吧。
"我可以供你上學。"見小燕遲遲沒有反應,李佑龍以為她還在猶豫,補充説道。
"好。"小燕説得很堅定。
這下,換李佑龍沉默了,他沒料到這小乞丐居然那麼爽快就答應了:"你不怕被騙?"
小燕回頭,輕甩着手裏剛洗好的碗,試圖把水瀝乾,笑得苦澀無奈:"我現在除了靈魂,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讓別人騙的了。"
或者,早在公園流浪的那段日子裏,她連靈魂都沒了。那些以乞討為生的日子是從前的小燕怎麼也沒想到過的,她更沒想到自己居然會熬過來。即便看人臉色,吃餿飯餿菜,只要能活下去,能活着見哲文,怎麼樣都好。
李佑龍不明白她話中的意思,只是不喜歡她這種笑容,好像整個世界都拋棄了她一樣。這笑容好像一根刺,讓他覺得心裏不舒服。他總覺得,她的心裏有好多好多的秘密。有種説不清的感覺,驅使着李佑龍想留下她,想了解她感傷笑容背後的故事。
隔天,小燕是在陽光中醒來的。鬆軟而温暖的被子散發着淡淡的肥皂香,溢進她的鼻息間,讓她感覺自己像置身在天堂一樣,她翻了個身,帶着甜甜的笑容,想再睡一會兒。
沒多久,她突然睜開眼,茫然地看着眼前陌生的景物,昨天的記憶慢慢清晰。她真的住進了李佑龍的家,而那個看似冷漠的大男孩,居然還親手替她整理了一間客房。
屋子裏很靜,小燕在牀上發了會兒呆才爬下牀。豁出去了,管它是不是夢,就算是夢她也要好好珍惜。
在大大的公寓裏繞了一圈,她並沒有發現李佑龍的身影,而是在桌上看見一張字條。
我和方恩珍去學校替你辦入學手續,回來的時候,要有乾淨的屋子和熱騰騰的飯菜等着我!!-
李佑龍
小燕眨了眨眼,又看見了字條下面還有一張紙,上面零零總總羅列了很多條。
"同居協議!!"
瞥見紙上的標題,小燕失聲大喊。這個白痴,語文是怎麼學的,"同居"兩個字是這樣用的嗎?!
"不得擅自進入甲方,也就是李佑龍的房間,不得擅自使用甲方的任何東西,不得干涉甲方的私人生活和習慣。不得只吃不做,不得衣衫不整在房內四處走動,不得以甲方女友自稱……有毛病!"小燕輕聲地讀着那張協議,隨着後面越來越離譜的"不得",她的聲音慢慢上揚,最後實在忍不住謾罵出口。
這下,她百分百肯定自己不是在做夢了,這一切都是真的。
到底要不要住進來呢?
小燕皺着眉,在心裏暗暗問自己,有那麼一絲絲的猶豫。
可是,她能去哪裏?繼續流浪嗎?不知道下一站在哪兒,不知道還有沒有遇見哲文的機會,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繼續生活。
留下吧!只有這樣自己才能重新生活;只有這樣自己才能有機會遇見哲文;只有這樣自己才能撿起早已遺失的尊嚴。
決定後,小燕利落地將長髮紮成馬尾,開始打掃屋子。
一直忙到晚上,夕陽漸漸落下了,天色有些暗了,小燕才滿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還來不及得意,就猛地醒神:"糟了!"她忘了做飯了。要是回來沒有看到熱騰騰的飯菜,李佑龍一定會對她大吼大叫的。
於是,小燕快步跑去廚房,很熟練地,沒用多久就做好了一桌飯菜。
她不敢一個人擅自開動。儘管有些餓了,但是小燕已經習慣了飢餓的滋味。
很久很久,李佑龍還是沒有回來。他大概是跑去跟恩珍約會了吧?恩珍是個豪爽的女孩子,他們倆關係看起來很好,也許恩珍是他的女朋友呢?小燕胡亂猜想着。
如果是真的,她還真替恩珍可惜,因為李佑龍的脾氣太壞了,而且還有那麼多女孩子糾纏,肯定是個花心的傢伙。
哎呀,忘記洗手了。回過神後,小燕發現自己手上沾了很多油,於是趕緊跑進廁所,想好好洗一下。
李佑龍拖着疲憊的身體走出電梯。這一天他實在忙得夠嗆,好在還有方恩珍幫忙。
今天是星期天,為了明天就能讓小乞丐去學校,他用一天時間就辦妥了所有手續,他自己都覺得奇怪,居然會為一個小乞丐這樣用心。
現在的他又累又餓,只想好好地飽餐一頓,再美美地睡上一覺。
還沒打開門,就已經有飯菜香撲面而來,李佑龍拿着鑰匙的手頓了頓,滿意地笑了。可是當他打開房門後,卻沒有預期中温暖的燈光和那張應該跑來迎接的笑臉。
他正納悶,剛想開口習慣性地吼兩句,廁所裏突然傳來玻璃的破碎聲,在偌大靜謐的公寓裏,這個聲音顯得格外刺耳。
"小燕!"李佑龍覺得不妙,一種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他隨手扔下鑰匙,連房門都來不及關就衝進了廁所。
"啊……不要,不要……走開,你走開!"
推開廁所的門,李佑龍倒抽了一口氣,壓根沒聽清楚小燕斷斷續續地尖叫什麼:"白痴,不要亂動!"
鏡子碎片散落了一地,小燕跌坐在地上,胡亂揮着手,拼命地大叫,像是看見了什麼恐怖的事情,眼睛裏充滿了恐懼,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她想爬去角落,想把自己隱藏起來,玻璃碎屑就這樣扎進了她的手心裏,留下一地零零星星刺眼的血跡。
"不要,求求你,把鏡子拿開,拿開!"
李佑龍擔心地靠近她,彎下身,不敢觸碰受驚的小燕,只好盡力擋住她的去路,不讓玻璃碎屑傷害到她。
小燕猛地抬頭,她壓根沒看清眼前的人是誰,不管是誰都好,她只覺得自己像在海里撲騰沉浮,隨時都有窒息的危險,她只想握住一塊救命的浮木。她用力地拽住李佑龍的衣服,把頭埋進李佑龍的懷裏哭喊着,雙腳在不停地蹬,急切地想求得一股安全感。
"沒事了,沒事了,沒有鏡子了,你自己看。"李佑龍猜想,這鏡子應該也是小燕自己打碎的。
他不明白她看見了什麼,為什麼會那麼害怕鏡子,但是他知道現在不是問的時候,現在他只能用笨拙的方式,儘量安撫她。
"為什麼是這張臉,為什麼……"小燕垂着頭,繼續唸叨着只有她自己才聽得懂的話。李佑龍見她的情緒似乎稍稍平穩了些,趕緊抱她起身,往客廳跑去。她手上的血還在不停地滴着,一些玻璃還紮在肉裏,必須趕緊治療。
"你到底怎麼了?"看她情緒穩定了一些,李佑龍忍不住問道。
小燕低着頭,呼吸又開始變得急促,長長的睫毛上還沾着淚。到底怎麼了?她也不停地在心底重複問這個問題,不是已經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去接受了嗎?為什麼還是會失控,還是會害怕?
"是想起你的父母了嗎?"他記得小燕説過她的父母因為一場意外過世了,會不會是鏡子勾起了她的什麼回憶?
等了很久,小燕還是不説話,李佑龍有些火大了:"喂,我在問你話!除了父母,你沒有其他親人了嗎?你到底是誰?原來的房子呢?"
"沒有了,除了父母,我沒有親人。董小燕,只是個父母雙亡流浪街頭的女孩。"
她不想隱瞞,只是,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説出自己的故事。
李佑龍被堵得沒話説了。他怒氣騰騰地站起身,不明白她在倔強些什麼,他不過是關心她,她卻硬是要拒他於千里之外。他也不想自討沒趣了,他現在要吃飯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