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駱城城是在酒場上,她很招搖的樣子,染了酒紅色一樣的海藻長髮,吊帶裙子,着實像《粉紅女郎》中的“萬人迷”,口紅塗得像是剛剛吃過人的女妖,宋曉寧想,這樣的女人就是妖精呢。
駱城城起身去衞生間的時候他也起來了,裝着也去衞生間,方便完了就故意磨蹭着,聽着那邊也有了動淨才沖水,“嘩啦”一下之後,宋曉寧出現在駱城城面前,沒想到,駱城城正在對着鏡子補妝,但是,眼睛明明是哭過了的,很紅,宋曉寧心裏一驚,這樣美麗的女子心事也會苦澀嗎?兩個人對着鏡子笑了笑,宋曉寧掏出自己的名片,有空來上海玩吧。
宋曉寧是來北京談一筆生意的,來了同學請客,叫上了駱城城,駱城城剛進來時,宋曉寧覺得她和同學一定是曖昧的,因為他們開着有點黃的玩笑,後來才明白了,越是開玩笑的人越沒事,有事的往往是那些沉默的人呢。
回來的路上同學説,從前的一個朋友,剛離了婚,一個人怪寂寞的,所以有酒場就帶她出來玩,他看不得一個美麗女人被男人甩了。
他心裏就一驚,怎麼,她結過婚了?也是,現在的女人們別説結過婚,就是有了孩子也是看不出來的,何況她也真是漂亮,席間不停地和這個喝了那個喝,但她知道,她是寂寞的。
同學又介紹,她老公去了新西蘭,走之前和他辦的離婚手續,你説這人有什麼勁呢?什麼地老天荒,全他媽是狗屁!我可是看見過他們怎麼海誓山盟來着,上大學那陣,他們差點因為同居被開除,到現在卻這樣了,真沒勁。當下,宋曉寧就有了心思——和駱城城交往的心思,他是新“四有”男人,追的女人不少,讓他動了心思的不多,大多時候都把一個人關在家裏打遊戲看碟,歡場上是極少去的,但看到駱城城的第一眼起,他覺得這是個有內容的女人,有內容的女人不多了,很多女人一交往就奔着目的去了,多讓人煩。
回了上海就給駱城城打了電話,駱小姐來過上海沒有?駱城城説,去倒是去過,只不過來去匆匆,以前都是公司的業務,甚至外灘也沒怎麼轉,更不用説那些三十年代留下的舊建築了,我是頂喜歡那些舊建築的了。
那你來吧。宋曉寧説,我帶你去轉,反正公司現在不忙,我也應該給自己一個休假了,其實他忙得很,但再忙,有了心儀的女子,那些爛事又叫什麼?多掙幾萬少掙幾萬對他來説已經不重要了。他拿定了她會來的,因為他是這樣優秀的一個男人,值得用心去釣的,而她是什麼,一片風中落葉?被人穿過的鞋?不不,這些都不恰當,後來他用一次性的紙巾,他想,駱城城就是那被人用過一次的紙巾,怎麼着也不會那麼白了,但他想,沒結過婚的女人就那麼白嗎?真説不好,至少,駱城城的眼睛裏還有一絲執著,雖然他不知道那執著到底是什麼,説到底,他還是喜歡有些認真的女人。
但駱城城卻拒絕了他。這出乎他的意外,有什麼理由拒絕他嗎?論財論色,他都是男人中的上品,況且,就是不談婚姻,有這樣一場豔遇有什麼不可以?他是沒想娶她的,風情的女子是不適合當老婆的,他想要的歸根到底還是中國傳統男人要的那種:良好的相貌,賢慧淑嫺,能把家裏打理得有條不紊。這就夠了,但愛還是要愛這樣的女子的,不然,怎麼從前的男人都愛嫖妓,因為妓女們琴棋書畫都懂不算,還是風情的女子,他想,他這次的有的豔遇只能歸到那裏邊。
駱城城的拒絕讓他心裏一動。之前,他約過別的女子,也是萍水相逢,在廣州遇上的,是那女子先説,宋先生,有時間去上海看你啊。她一説出來,先讓他失了半分興趣,他不喜歡女人這樣直接,他要的欲拒還迎欲擒故縱,太直接的女人沒有檔次。沒想到她果然還來了,上牀是很簡單的事情,甚至他們沒有去淮海路上喝杯説好了要一起去喝的咖啡,甚至那個女人沒有到他的花園裏看看他種下的鬱金香。在牀上三天之後,他藉口公司有事走掉了,然後打電話回來説,我要去海南出差,三天,只有三天,他厭倦掉了。像潮水一樣的厭倦讓他極其無聊,他寧願隔着玻璃幕牆看上海有些暗灰的頹敗的天空,也不願和那樣一個有所圖的女人在一起。
最後,他用一萬塊打發了那個女人。後來想起,不過又是一次身體的放蕩而已,而已。這樣想着,就更看不起自己了。
如今遇到的駱城城卻拒絕了他,淡淡地笑着,聲音照樣是嬌柔的,呀,宋總啊,你看多不巧,我沒有時間的。其實宋曉寧知道她有的是時間,她的時間多到像杯子裏要溢出來的水,流得到處都是,她的臉上寫滿了寂寞,那都是時間的。
再打電話,她花枝亂顫地笑着,宋總,你看你這麼熱心多不好意思,我一個小女子總讓一個老總惦記着,但我正在讀人大的MBA呢,也想出國鍍鍍金呢,況且一個澳大利亞的男人三天兩天地約吃飯,不好意思喲。
當下,宋曉寧心裏竟然微微泛上了醋意,轉念一想,知道正在上她的當。她這是給他下套呢,什麼人大MBA的,什麼澳大利亞男人,他知道沒有的,如果騙別人還行,但騙他是騙不了的,因為這種招數他是用過的。
第二次去北京專門去接駱城城的時候,宋曉寧説,正好來北京談生意,看看故人,喝喝酒去後海泡泡酒巴,駱城城那時剛剛起來,沒有化妝,頭髮亂亂的,睡眼朦朧中,忽然讓宋曉寧有種衝動和貼心貼肺的温暖,但那種衝動轉眼就過去了,於是曖昧地笑着説,你看,你這大好的光陰全浪費掉了。
駱城城在他面前畫妝,塗口紅畫眼線,有紋絲不亂的鎮定,畫着眉毛的時候她忽然問:我們只見過一面,我算得你的故人?
宋曉寧從後面站着看她,替她接過眉筆畫了起來,兩個人在鏡子裏玩着曖昧的遊戲,不過是第二次見面,卻知道,都是風月高手,一不小心,就是萬劫不復的下場,兩個人撲倒在化妝台上時,台上的瓶子譁拉拉掉了一大片,沒有人管,鏡子裏,是兩張野火花一樣的臉,迅速地燒了起來,宋曉寧一直閉着眼睛,等睜開眼睛才發現,身體下的女人竟然睜着眼看着他,他嚇了一跳,然後問:你怎麼會,怎麼會睜着眼?
她嘻嘻地笑着,整理了亂了的頭髮,然後換上一件華麗的綢緞旗袍,忽然問他:我美嗎?
他忽然慌了,因為沒想到她總是和別的女人不一樣的,問出的問題這樣妖氣重重,鏡子前的她,又恢復了那種不動聲色,他只覺得背後一股寒冷逼上來,仄仄地冷,可是,可是為什麼他感覺到中了她的蠱就是不能動。
這次,是他帶她回了上海,兩個人玩遍了上海的有名地方,她願意去的地方是看那些二三十年代的老房子,每天就那樣閒逛着,幾十年的法國梧桐照着兩個寂寞的影子,沒有人説過愛,沒有説過永遠,但是跟在她後面走的時候,他總有些許的心酸,説不出為什麼,這是一個受傷很深的女子,用美麗的紅顏在掩飾着,來上海後,他們甚至手都沒有牽一下,她住賓館,他回家,是她執意要這樣的,她明明知道,這是一種更大的誘惑,卻偏要這樣做。
最後一天,他帶她去東方明珠看夜景,在電梯裏上升的時候,他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很短的剎那,卻感覺出她的手裏有很多濕濕的汗水,那一刻,他知道,她是動了心的,卻在和自己掙着,她是怕他看輕了他的。
電梯開門時他們鬆開了手,一起從空中看夜色中的外灘,金碧輝煌、紙醉金迷,但卻有一種説不出的荒涼之感,兩個人呆呆地在欄杆上趴了好長時間,有人在旁邊指着,哪裏是和平飯店,哪裏曾經是孔祥熙的銀行,他側過頭看她,卻發現她眼角好像有淚,這繁華的夜上海,這曾經的亂世戀情的地方,如今也有一個紅顏佳人在淚,他假裝沒看見,眼睛一直看着前方,那片夜色中,有多少情多少真多少假呢?他起初是抱着玩的心來玩這場遊戲的,可是,旁邊的女子卻認了真,説到底,他是不想娶她的,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要一個精彩的過程,女人要一個精彩的結果。
那天,他們住到了和平飯店。他在她的隔壁。
很晚了,他打了內線,我能去你的房間嗎?
那邊,沉默了好久,忽然笑了,很鬼魅地,有一種引誘,卻讓人感覺微冷:你費那麼大勁,不就是想這個嗎?我不信,你想的是和我結婚?
他一下子黯淡下去,因為讓人説中了軟肋,此時,再過去真是沒意思了,她早就看透了他,他不過是想為自己的豔遇再增加一單而已,不想要一個結果,不想與她有一個將來。起初她也不想,但十幾天下來,她想了,因為,女人都是要一個將來的,萬人迷也會老的,老了的女人還是要一個男人能在一起包包餃子吃頓家常飯聽聽崑曲的,但她的性格和聰明讓許多男人不要她,他們要的,是她這樣的情人,是她這樣的妾,無論她多麼會表現,無論她多麼隱忍。
送她上飛機的時候,他伸出手來,歡迎下次再來玩。她也伸出了手,知道這就是永別,她沒有白流蘇那麼幸運,那時還有一個香港淪陷拯救她和範柳原的愛情,但現在的盛世,什麼樣的愛情什麼樣的豔遇都可能發生,只是不可能是她,是她的愛情。
三年之後,他又去北京,再約同學吃飯,偶爾説起了她,同學説,她呀,結婚了,有孩子了,變得胖着呢,看着從前挺妖的一個人,忽然特別邋遢,跟其它結了婚有了孩子的女人沒多大區別,沒什麼勁。
那天他喝了很多,出來時天正下着雪,雪落在他臉上時他一個激靈,然後開始在地上嘩嘩地吐,吐完了,眼淚也出來了,他搓着手,在雪中走着,眼淚乾了以後在臉上有很深的痕跡,很疼,他想,三年前,他是愛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