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傍晚,任九重枯坐思索,全無頭緒。不覺腹中飢餓起來,遂放下心思,暗笑道:當真有人要害我,我只靜候他便是。彼等縱伏下萬千溝壑,我視之亦如坦途。既生此念,心底再無掛礙,起身又點了堆火,旋坐下默默忍飢。
眼見夜幕降臨,忽聽得廟外腳步聲響,一人疾奔而來。任九重聽這人腳下乾淨,又似乎難掩慌張,心中暗笑。只見長影晃動,一人已到門前,火光映照,來人竟是個彪形大漢,臉上熱汗直淌,神情悲亂。
任九重一見,霍然起身道:胤清,你怎麼來了?
那漢子跨進門來,猛見他立在火旁,不由一呆。及看清確是其人,忽然撲在他腳下,放聲大哭。
任九重心頭一沉,扶住他道:出什麼事了!
那漢子哽咽不能開口,抹淚之際,不經意地掃向四周,突然蹦起道:刀呢?刀哪裏去了!抱住任九重,仿如天塌了一般,震恐之極。任九重一嘆無語。
那漢子大急,連聲道:您老快説,刀在哪裏!我便舍了性命,也要把它奪回來!説時目中噴火,身子竟大抖起來。
任九重嘆道:不過是塊爛鐵,總捂着抱着也沒用,還不如給老人孩子換口吃的。
那漢子一聽,目瞪口呆道:您您説什麼?您守了這麼多年,竟拿它給人換吃的了!天爺,您到底換給誰了,是這鎮子上的人麼?
任九重不答,焦聲問道:你快説出什麼事了!
那漢子既知刀已不在,魂都嚇飛了,猛一拍大腿,哭着躥出門去。任九重待要喝止,人早飛去了天邊,一晃便不見了。
過了足有兩炷香光景,那漢子跑了回來,手中如捧瑰寶,進門便道:師伯,您怎能把它當了?還好我心思快,滿鎮的當鋪都去問,不然
任九重眼見那口刀贖回來,雖也心喜,卻道:你快説,究竟出了什麼事?
那漢子見問,不覺哀動眉宇,跪地大哭道:師伯,我師父被他們抓去了!手筋、腳筋都給挑個稀爛,怕怕是凶多吉少了!
任九重一驚,雙眉齊聳道:何人所為?在何時何地?
那漢子哭道:都穿着錦衣衞的服飾,説是北鎮撫司衙門的人,可武功卻極高,一看就是江湖手段。我師父沒防備,加上這兩天又老念着您,心神大是恍惚,竟被他們鑽了空子。您還不知道,我們早搬到通州來了,就為離您近些,好有個照應,誰想竟會
任九重道:你可知囚在何處?
那漢子道:關在彰義門外的天牢裏。那地方是個害人窟,這可如何是好啊!
任九重面色鐵青,似罩上一團難言的怒氣,半晌方道:你去吧。把你師父家裏人都帶走,躲得越遠越好。這事是衝我來的!
那漢子惶然抬頭道:您您老要做什麼?
任九重目射異光道:他既負約,我必當面羞之!你還不走!
那漢子見他神色嚴厲,不敢遲疑,抹淚起身道:師伯,您您可要多加小心,大夥不能沒有您啊!説時意動情湧,又不覺淚如雨下,繼而狠了狠心,掉頭奔出門去。
任九重眼望地上那口刀,愈覺怒火中騰,轉而想到:這是引我入甕了!我倒要看羅網之中,伏着何等猛獸?撿起刀來,便要出廟。
忽聽廟外車聲轆轆,兼雜腳步之聲,少時已到門前。
只聽一個極嬌脆的聲音道:他真住在這兒?那你為何不早説,卻叫我們在鎮上傻等着?你們都不是好人!
任九重愕然止步,卻聽那甜脆的聲音又道:這地方能住人嗎,不是又騙我們吧?你們大老遠把我們哄來,可別打歪主意!隨聽二男子嘿嘿直笑,也不説話,便都去了。
任九重正自驚奇,忽覺一縷淡香飄來,廟內彷彿驟然明亮:只見一個粉衫少女攙了一個麗人,同是蓮步輕柔,已款款而入。
那麗人身披繡氅,薄施粉黛,面上微布愁雲,進門後只用目光虛瞟了一下,便黯然轉身道:他他們又騙人。説着似要離去。
那少女上下打量任九重,説道:真不是他麼?那女子泫然欲泣,微微搖頭。
任九重一怔之下,詫聲道:你怎麼來了?
那女子嬌軀猛地一顫,疾回身向他望來。一瞬間,神色變幻不定,似乎不敢確認,繼而珠淚盈腮,忽然撲入他懷中。
任九重美人投懷,如臨幻夢,一時怔怔無言。那少女卻一臉失望道:原來就是這樣兒啊!你不常説他神采飄逸,是個美男子嘛!
那女子自覺失態,忙鬆開手來,如悲似喜地道:鶯兒別胡説。九九哥這些年必是受了許多苦。他從前不是這樣兒的。説罷又欲落下淚來。
那少女道:是本主就好啦!你每日想他念他,這回總稱心了吧?那女子輕嗔道:死丫頭,我我就那麼賤麼?説着側眸流盼,紅暈微生。
那少女笑道:小姐是心痴,放着仙子的身份不顧,只想着你的任郎。快把外氅脱了吧,這地方全是土,下面都弄髒了。説話間幫她脱去繡氅。只見那女子裏面穿着白色衣裙,與雪一樣的肌膚相襯,正所謂淡極方覺豔,愈顯得冰清玉潤,光彩照人。
任九重側目打量,心道:過了二十多年,她還是這副仙姿佚貌,足見歲月有情了!那女子見他不開口,柔聲問道:九哥,這些年你還好麼?
任九重道:你都看到了,何必再問?
那女子鼻中一酸道:當年你離開我時,只説再不能相見,可我沒想到會是這樣兒。九哥能不能告訴我,這究竟是為了什麼?
任九重聽了,面色微沉。那女子忙道:我只是心疼九哥,才説這些蠢話。其實這裏也很好的。挽住其手,便要坐在草上。
那少女叫道:小姐別坐!這地方像豬滾過似的!
那女子道:鶯兒就會胡説,快回車上去吧。你不知道,只要能與九哥在一起,哪裏都是一樣的。那少女直撅嘴,白了任九重一眼,一扭身去了。
此時廟內只剩下二人,那女子坐在草上,軟軟地靠着任九重肩頭,好半天才道:九哥,你知道這會兒我有多高興麼?我本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連夢中你也不與我説話。今日看來,老天還是憐惜我,畢竟待我不薄。説罷眼圈一紅,忙又以笑掩飾。
任九重聞此摯語,也自心動,卻道:何人帶你來的?
那女子道:前幾天有夥人登門,説是知道九哥的下落。我一聽心就亂了,也未想他們是不是強人、枴子,就急忙跟了來。還好他們沒有騙我,我心裏實是感激。任九重見説,心中不由一熱。
那女子痴然相望,又道:九哥,你還常想我們當初的事麼?我怕你早就忘了吧?那時我年輕不懂事,老纏着你要情要意,還要什麼名分。後來我知道九哥另有所愛,你一來我便哭鬧不止,你卻總是大笑。當時我心裏真是絕望,現在回頭想想,那又有什麼呢?像九哥這樣的男子,多幾個女人喜歡,不也很好麼?我只要從此與你相依,別的都不敢奢求了。你便轟我趕我,我也不再離開。説罷柔柔一笑,羞然垂頭。火光下美人含情,不妝不束,愈顯得花容明媚,玉骨輕柔。
任九重卻再難穩坐,起身嘆道:兒女之情,本如泡影空花。我視之已如隔世夢境,你又何苦放它不下?
那女子芳心微亂,忙抱住他道:九哥,你你為何又説這種絕情話?當年你一説出來,我這顆心都碎了!難道我苦等了二十年,還不夠真心麼?
任九重不敢看她,目光投向別處道:今日你能來,九哥既感且愧,才知自家是個情中罪人!你若能忘了九哥,我反覺好過些。
那女子悲愕不勝,緊抱住他道:九哥,你究竟要我怎樣才是?我心裏只有這段情意,今生已放它不下。你莫要逼我好麼?
任九重硬起心腸,冷笑道:我早説過:我若無心,諸緣皆滅。總之是我負你,今生已不可償!
那女子聽了這話,全然驚呆了,好半晌沒有表情,既而緩緩鬆開手來,止不住淚飛腸斷。突然之間,臉上現出一份剛毅,把柔心弱質驅掃無蹤,神情又復端莊冷靜,顯出無比的高貴。
任九重細辨其微,心間大痛,便要走出門去。
那女子將他喚住,強抑悲懷道:人都説嫁得浮雲婿,相隨即是家。可我一生雖遇浮雲,卻總難相隨。九哥,你真的一點都不心疼我麼?
任九重熱淚盈眶,不敢回頭,望空嘆道:若非天緣永訣,誰人能捨仙子?果有來生,九哥必做個温良情種,只與你廝守不散!説罷再不猶豫,大步走出門去。那女子悲痛欲絕,只喚了一聲,已不覺癱倒在地。
卻見那少女走了進來,一臉怒氣道:這人真可惡!咱大老遠來找他,見面又沒説嫌棄的話,他倒一甩手走了!小姐快別哭了,這樣的負心漢,死活都不用理他!
那女子痴然望向廟外,止淚不住道:鶯兒別説了,你不會懂的。像九哥這樣的男子,女人幾輩子也碰不到的。我不能見他運勢低了,就把情意拋開。我我只在這裏等他。那少女又恨又急,一賭氣,把飯盆子也踢翻了。
任九重出了廟門,直向西面奔來。正行間,突見暗處閃出幾十條黑影,分從四面飄聚過來。一人率先奔至,擋住去路道:魁首要去哪裏?任九重見來人竟是平等法王,也不驚詫,只道:把路讓開!話音未落,眾人都已趕到。只見魔教九名法王俱在,另有二十餘位長老,個個神情焦急,不敢稍放空隙。
智慧法王居長,忙上前行禮道:魁首莫怪。教主有諭,命我等在此守護。兄弟們不敢疏神,只望魁首平安。
常勝法王也道:教主知道魁首寂寞,特意派人把那娘子找來。不是小人放肆:那娘子豔麗驚人,姿容耀世,真不怪魁首愛她!兄弟們見了這等玉人,才知其餘紅粉,都不過孽海殘花。魁首隻伴她略住幾日,又有何妨?不出旬月,您老人家便可龍歸於海,再起波瀾。
任九重面色微沉道:轉告盛教主:心意我領了。你們讓開路吧。眾人聽他語冷如冰,心頭俱是一顫,幾乎同時跪下身來。智慧法王道:適才令師侄來報信,我們已盡知始末。這分明是有人設下圈套,欲引魁首入其網羅!兄弟們明知有禍,斷不敢讓魁首涉險。
任九重濃眉微挑,冷笑道:這麼説,你們真要攔下我了?一言未了,眾人忽覺一股異樣的氣息襲來,幾十人竟都定身不住,意蕩神搖。看其人時,猛覺他形貌大變:哪還是落泊乞食的丐漢,分明豪氣重來,又是當年威震江湖的魁首,傲類獨絕的奇男!
智慧法王大恐,忙抱住他道:魁首,求您千萬別去!您老不看別的,只看我們大雨天還守在這裏,確是一片至誠,便請轉回身吧!眾法王也將他抱住,無不下淚道:您老要真出意外,我們哪還有臉活着?求求您放下念頭吧!
任九重心煩意亂,略一抖身,五人已飛出丈外。餘下幾人方欲抱緊,陡覺他目光逼來,直透神宮,霎時間外感皆失,向下跪倒。待得驚覺,前額已觸在地上,腦海中一片空白。眾法王駭然後躍,都知此乃打神的絕技,及見他大步而去,莫不扼腕頓足。
任九重脱出身來,飛身向西,並不稍停。通州距京城不過數十里,這一展開駿足,當真飄飛如電,飛黃猶遜!尚不到半個時辰,已見前面帝京廣闊,城樓巍峨。
他略辨方向,少時尋到彰義門外。眼見九城寂寂,皆被高牆所擋,城外西北方向,卻有一大片屋宇,昂霄聳壑,且有微光。
他當年常遊燕都,知那裏本是元順帝胞兄的王宮,後來洪武鼎革,賜與北軍都督開衙建府,心想:我雖久未入京,料來錦衣衞氣焰熏天,必早佔此府為其巢穴。胤清説的北鎮撫司衙門,必是這裏了!當即縱身而來,離得尚遠,已然失笑:彼等只盼我來,外面竟不設防,如此倒省了氣力!不覺來到切近,卻見此衙深廣非常,黑黢黢少有光亮,望之實感陰森。
此時烏雲漫天,不見星月。他飄身到了一堵高牆外,屏息聽了聽,旋即聳身躍入。未料落腳之處,竟是個花園,影影綽綽,只見四面樓台亭榭着實不少,此外如青松翠柏,假山幻障,更是密密層層,迷離心目。
他耳力極佳,知十數丈內無人潛伏,縱身向西飄來。
正行間,忽聞遠處腳步聲響,有數人向這面走近。片時看清面目,原是幾名錦衣男子,心中又笑:哪會這麼巧?分明前來接引!突然現了身形,袍袖揮動。
那幾人尚未看清人影,便覺眉心一痛,宛似利電入腦,五人同時倒地,氣閉無聲。一人正欲大叫,胸口已被拿住,任九重雖是虛抓,這人脖頸登時軟了,手足似麪條般垂落,唯喉間發出異響。
任九重略放寬鬆,低喝道:告訴我天牢在哪兒!那人已無法開口,隻眼珠向左轉動。
任九重會意,提之向北縱來。片時出了花園,那人又向西望。
任九重依其所示,也不怕有人攔路,轉轉折折,直掠過數重院落。停步看時,周遭樓閣崢嶸,曲徑迷離,已不知身在何所。
那人彷彿與鬼魅同行,尿都嚇了出來,眼見他露出疑情,忙望向不遠處一座鐵門。
任九重細看四周地勢,隨將那人棄在草間,大步來到門前。他心知猛獸俱在其內,不覺猛志激盪,推門直入。孰料那門十分厚重,方一推開,一股腥臭之氣已撲面而來。任九重見其內微光閃亮,遂留心護住要害,直闖了進來。
卻見過道上全是血跡,下腳一片濕滑,獨不見有人看守。
行且未深,猛見兩側囚牢之內,統是奄奄待斃的男子,或皮脱肉爛,或折脛斷股,盡被長枷所制,竟無一人神志稍醒。任九重雖有虎膽,亦覺毛髮森聳,轉生無窮之恨,快步向裏面尋來。
忽聽得咔的一響,其聲大是古怪。任九重急看時,卻見左側牢房之內,一男子蜷縮如球,早已斃命,頸上卻套了兩副鐵枷,原來已把脊樑生生壓斷。
任九重怒火登燃,只一腳踹碎木柵,跟着插刀在背,進來兩手較力,猛將兩副鐵枷拉開。
那男子重負一卸,周身噼啪作響,可憐全身骨胳早被壓斷。任九重將他平放在地,出了牢房,又向深處尋覓。
方走出十餘丈,心頭忽地一顫,轉而目瞪身僵!
只見數步之外,一間極大的牢房內,一人竟被鐵索吊在空中,手足俱被割斷,卻還連些皮肉,鮮血正緩緩滴落。
任九重大叫一聲,猛然撞開木柵,奔了進來。身當此時,大豪傑方寸也亂,不由悲呼道:伯生,你怎麼了!那人難辨生死,一動不動。
任九重這才想起出刀,一躍削斷鐵索,將他攬在懷中。細看之下,只見其人面色慘白,全然不似活物,一時心如刀絞,禁不住熱淚迸流。
忽然間想到:他等苦害伯生,只為激我神狂,我豈能自亂方寸?還刀入鞘,出掌按在其胸,暗施手段。直過了半晌,方見那人口內有些氣息。
任九重不敢停手,急聲道:伯生,你醒醒!那人口中連吐血沫,繼而咳嗽起來。任九重大喜,右掌虛罩其腹,二目陡射異光,盯在他眉心。那人傷了陰神,本已不能醒轉,一點元陽將失之際,突覺一道駭人的光芒照亮了迷程,身子竟驟然離開無邊的黑暗,只是仍然眼盲難覓歸路。
任九重忙將目光收回,輕聲呼喚。過了片刻,那人緩緩睜開眼簾,卻仍無法視物,聲如蚊鳴道:師師兄,是你來了麼?
任九重又復淚下,心知不能停留,背起他道:伯生,咱們走吧。將索鏈在腰間纏了幾圈,感覺那人已被縛得緊了,決不致滑落,便要走出牢門。
那人忽道:把把我放下,他他們要害你!
任九重不語,出門順來路走回。那人慾咬舌自盡,卻連這點氣力也無,伏在他身上哭道:氣氣脈快斷了!你莫要管我。
任九重回頭與他臉頰相貼,強笑道:又不聽話,不怕我再打你麼?話猶未落,前後燈光突滅,眼內一片漆黑。只此剎那,四面已有六七股勁氣逼來,也分不清是掌風、劍氣,唯覺冷厲無比,砭人肌骨。偷襲者顯已算準了方位,各從極怪異的角度來襲,一下子將閃躲之路盡數封死,黑暗之中,只聞勁氣破空,直如死神猝臨!
便在此刻,更不可思議之事居然發生:那六七人本是協力來攻,誰料襲近身畔,驀覺同夥幾人力道已消,此電光石火的一刻,竟彷彿自家獨對強敵,誰人能不心驚!忽聽哧的一響,跟着似有長劍落地,隨聞衣袂收束之聲,六七人皆飄身遠退。
卻聽任九重大笑道:這世上能刺傷我的,絕非該死之人!你們都出去等着吧!言罷並不追趕,只健步跟隨。
少時出了鐵門,只見七人立在不遠處,個個黑衣蒙面,注目向他望來。一人朗聲笑道:早聞魁首之名,不期已入神化之境!我等再來領教!言罷數條黑影齊上,兩人使劍,一人竟用了閉血钁,餘者各憑肉掌,飄忽來襲。
任九重只看幾人身法,精神已是一振,忽起腿高踢一人面門。這一下已然犯忌,不想那人卻躲不開,腳尖只在臉上輕輕劃過,竟令其痛入骨髓,驀然捂胸後躍,虛汗如雨。
他卻不知,這一踢高妙非常,已含足之踩踏、膝之衝頂、腿之旋搓、腳之貫劈諸勁;整條腿一氣貫通,速去速回,倏乎若電勁之擊,無論碰到對方何處,均與擊中要害無異。
另一人自後襲來,長劍本如靈蛇飛走,猝見此狀,忙暗加提防。孰料任九重最怕傷了師弟,起足後踢,一下又蹬在他臂彎。這一腳起落無蹤,猶如微風拂過,觸體方覺。那人登時丟了長劍,神色陡變。
餘者正驚駭間,任九重已連出數腿,分向幾人踢來。這幾腿更加來去無軌,直似憑空而生。
幾人雖有防備,卻擋不住、躲不及、化不開這神來的一腿,除二人略被抹中,餘者皆心如電擊,彷彿整個內臟都散了。
原來常人起腿必先移重心,否則無法平衡,故腿動肩必先動;那幾人早盯住他肩頭,原是正法。卻不料任九重技臻絕頂,周身各處均可做為重心,出腿時已與出腿前一樣,哪還有跡象可尋?
一人看出奧妙,忽欺身直入,欲施揉手之法,迫近爭鋒。哪知方搭其臂,忽覺對方全身透空,自家手掌如按在虛處,竟無半點着落。
要知揉手之法,原是大有講究,彼此一問一應,高下立判。若兩者功力相當,則彼勁並非全空,而是若有若無,此時便需全神貫注,以洽彼意,然後伺機摧敵。若搭手即覺對方周身皆空,則自家必已暴露於彼無疑,似此便有性命之憂。
那人大叫一聲,正欲抽身而退,忽聽任九重冷笑道:足下想走也難!那人渾然不知其法,唯覺自家氣血已被一物攝住,忽自耳側直衝上來,欲摜出頭頂;忽又疾落下去,彷彿墮入深淵,自家全然無法把持,用力也罷,用意也罷,統是無濟於事,而對方仍有餘暇,起足踢向另外幾人。
便在這時,驀見一人自半空飄落,長劍迅若驚虹,直刺任九重頂門。任九重一驚,驟然將手中之人拋起,不防六股勁氣突至,已然躲閃不及。這一變與天牢內如出一轍!任九重豁然醒悟,竟爾凝身不動。
原來此刻來襲的數人,方是適才從天牢內逸去的強手;幾人一出即隱,卻叫另七人假冒糾纏,吸引住任九重的心思,只待他稍一疏神,便做雷霆之擊。及見任九重凝如山嶽,莫不惴恐:前番黑暗之中,我等猶難得手,此刻他已有備,更是徒勞了!念頭閃過,身形皆改,刷一下飄散如煙。
任九重心下暗贊:只此一退,已非等閒可比。江湖上特起之士,我竟全然不識了!此念未逝,這幾人又復來攻,其勢之詭譎莫測,實非方才七人可比。任九重驟感壓力襲來,也自驚詫。行動不便,加之懸念背後之人的生死,已無心再鬥,忽躍出險陣,向東疾奔。十幾人見狀,皆飛身追趕。
任九重雖負一人,猶勝狂飆,無奈有二人腳下極快,只在背後出劍、發掌,相距不過丈餘,居然甩之不掉。任九重唯恐二人傷了師弟,突然轉身抓來。一人身似靈猿,縮身疾退;另一人卻頭顱被抓,頂門欲裂。任九重無意傷人,喝道:莫再追了!十年之後,你足可有成。鬆開手來,又向前疾奔。
誰料這夥人仍追趕不放,似故意與之糾纏。
任九重走走停停,又將兩名男子拿住,眼見餘者相繼奔來,忽現怒色道:我本無意殺人。爾等果欲自獻,便可速來!一言甫出,卻見二男子在其手中,遽然收縮成團,隨如流彈飛出,勢極驚人!眾人一見,都不敢太過靠近。任九重得便,疾似風捲,少時奔出衙來。
奈何附骨之蛆,一時難去,後面黑影晃動,又已跟來。任九重奔行之際,偶觸及師弟手背,已覺冰涼僵硬,這時回探他鼻息,猛覺其人氣息早斷,心底一陣狂悲。
眾人圍將過來,正要動手,忽聽任九重仰面大叫道:老天,伯生一輩子老實忠厚,那是人中何等貴重的品性!你為何任他受虐遭凌,還要叫他死得如此悲慘啊!説話間虎目含淚,全忘了周遭兇險。
眾人都與他交過手,內心早自驚服,眼見他大失常態,居然不再偷襲。一人拱手道:若論真實本領,我等與魁首相差太遠,本來早該收手。但大夥都想見識一下這口刀,可説雖死無恨。請魁首出刀吧!餘者盡向任九重望來,表情極是古怪,似要在他臉上察出些異樣才罷。
任九重收淚不住道:我心中悲狂,只因人命太過危淺,一忽間最親的人就走了!你們都要自珍,快去吧!眾人面面相覷,均露狐疑之情,好似十分不解,又似乎大為惶恐。
正這時,突見東南兩面奔來四五夥人,足足有百人之多,眨眼間圍了過來。那十幾人見來者非友,都欲破圍奔逃。不期來人中好手極多,兩下方一交手,那十幾人立時不敵,頃刻間俱被拿獲。
只見一人大步走來,竟是明尊盛衝基到了;另有一人伴在他身旁,身材消瘦之極,相貌更是奇異,彷彿剛從墳墓中挖出的一般。
盛衝基一到近前,便細細打量任九重道:沒出什麼事吧?任九重悲心難遏,解開索鏈,將那人放在地上,兩手掰了幾下,已將他腕上的鐵銬弄碎。眾人見精鋼打的銬子,在他手中直如泥塊、腐木一般,皆瞠目嘆奇。
任九重撫摸那人臉頰,似愛撫熟睡中的嬰兒,淚飛聲咽道:傻兄弟,你還是為我死了。你可知在我心中,你永遠都是長不大的孩子。那那人竟殺了個小孩子,直叫我含血噴天了!説時心神激盪,突然噴出一口血來,殷紅燦爛,都濺在那人臉上。
眾人大驚,只恐他悲傷過度,忙將他攙起。
盛衝基知他兄弟情分最好,忙道:魁首,我給你引見個朋友。這位是蓮教的曲聖王,我兩家已合在一處了。若論本教與白蓮子的淵緣,盛某還要算他屬下哪!
任九重這時才見那瘦削男子站在一旁,強收起滿腔悲憤,啞聲道:曲聖王的大名,任某久仰了。
那瘦削男子慌忙施禮道:不敢當,這句話折去我一半的陽壽。魁首松柏之節,經霜猶茂,曲某欽佩之至。不日我兩家便要起事,南北數十萬弟兄,皆翹首期盼魁首來掌舵。説話間,蓮教十幾名護法長老,一同跪下身來。
任九重側避不受,衝盛衝基道:我有事想求盛教主,不知能否幫忙?
盛衝基道:魁首隻管説。任九重道:先把那十幾人放了吧。
盛衝基笑道:你不想看看他們的廬山真容?任九重道:既已蒙面,便不值一看了!還有件事想要拜託:我師弟死狀太慘,莫讓他家裏人看到了,就在京畿附近埋了吧。大德難報,我也不説感激的話了。説罷蹲下身去,熱淚復湧,又向那人深情凝望。
盛衝基心頭一沉,急問道:魁首意欲何為?任九重又看了那人幾眼,霍然起身,望向九城之內道:我該去見他了!大步向城牆邊走去。眾人見他毅然決然,臉上伏着難言的怒氣,都不敢阻攔。盛衝基欲待相勸,又覺無益,不禁頓足長嘆。
曲聖王大急道:盛教主為何不攔住魁首?
盛衝基眼望任九重身似靈燕,已躍上城牆,目中忽地晶瑩,繼而淌下清淚道:他要不去,也就稱不上是魁首了!大夥都記住今天吧:也許這個晚上,是江湖上最黑暗的時刻了!
眾人聽了,都衝那方向遙遙拜倒,淚落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