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於樓廳中央坐定,大聲招呼夥計,旁若無人,囂張至極。
點過酒菜,在酒菜尚未送上之前,幾個傢伙像計議什麼秘密大事一般,一齊拉長脖子,將頭伸向桌心,經過一陣竊竊私語,忽然同時哈哈大笑,分別坐直身軀,似乎要商量的事,業已獲得圓滿之結論。
這樣笑了一陣,那名灰衣公子不知又想起了什麼,扭頭低聲朝那佩刀漢子説了幾句話,只見那佩刀漢子胸口一拍,提出保證道:“這個請公子放心,如果不靈,都拿小人是問!”
跟着,那佩刀的漢子眼光一掃,無意中發現另一席上那個算命先生的報君知,似是大感興趣,手一招笑道:“算命夥計,你來,替我們公子算個命看看!”
那個正在以酒澆愁的算命先生,聽得這一聲招呼,又轉過頭,淡淡地瞅了一眼,竟然未加理睬。
令狐平暗暗稱奇。
同時止不住為這位潦倒的算命先生人窮志不窮,毅然無畏於豪門的硬掙骨氣,而暗暗喝彩!
不過,他心中有數,這樣一來,底下恐怕就有戲文可看了。
果然不出他之所料。
那佩刀漢子討了個沒趣,笑容一斂,臉色頓變,打鼻孔中輕輕一哼,雙手按着桌面,提高聲音又道:“喂!夥計!你有沒有聽到我的話?”
看那神氣,大有一言不合,便要跳起身來,撲過去接人之意。
誰知那算命先生絲毫不為所動,抬頭冷冷回答道:“這位二爺,你説話能不能客氣一點?這兒是賣酒的酒樓,有銀子買酒喝,不分老少男女,一樣都是客人,誰該受您這般呼來喝去?”
這番話説得不卑不亢,理直氣壯,擲地有聲。而最厲害的,便是開宗明議,劈頭第一句話,就點出了對方的身份,神氣什麼?你朋友充其量不過是一名依人作嫁的二爺罷了!
佩刀的漢子頓時為之語塞。
一張面孔,氣得發青,兩眼之中,漸漸露出一片可怕的眼光。
那算命先生説完話,又低下頭去,自顧吃喝,彷彿全不知道事態之嚴重。
佩刀的漢子受了這頓奚落,自然不甘就此罷休;只見他霍地一振臂,甩去肩上那襲風衣,陰笑自座中站起,一腳踢開板凳,邁步向算命先生靠窗口的那副座頭、寒着面孔洶洶然走了過去。
令狐平已看出那算命先生不像是個會武功的人,正待過去給那佩刀的漢子顏色看看時,不料他這廂尚未離開座位,形勢急轉直下,緊張的局面,倏忽之間,突然改變!
那佩刀的漢子向前走沒幾步,不知是何緣故,神情變得一變,忽然腳下一停,突又返身走回原位。
令狐平正詫異間,只聽樓梯口有人哈哈大笑道:“好,好,這個年又不愁過不去啦!”
令狐平掉頭一看,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位有酒萬事足的葫蘆叟樂九公!
他明白!
佩刀漢子之所以突然斂盡氣焰,原來是因為看到了這個老酒鬼的緣故!
最奇怪的是,那名黃衣青年也好像認識老酒鬼是何許人一般,這時雙睛滾動,臉色陰暗不定,想要抽身離去。又似乎有所顧忌。一副侷促不定,如坐針氈之窘態,叫人看了覺得又是可笑,又是可憐。
那名佩刀漢子知道行跡已露,只好硬起頭皮,離座抱拳,笑説道:“不知前輩駕臨,有失遠迎……”
葫蘆叟水泡眼一味,又打了個哈哈道:“好説,好説,我老酒鬼要過酒癮,全靠瞎打瞎闖,要是事先通知,哈哈!有幾個能像你蔡老三這樣?不跑個精光才怪!哦?還沒有上菜?
好極了,好極了,菜慢慢上沒有關係,先拿酒要緊!”
口中打着哈哈,人到席前,毫不客氣,凳子一拉,便在灰衣公子對面坐了下來。
灰衣公子滿臉不高興,佩刀漢子急忙從桌底下踢了一腳,前者才算忍住了,沒有發作。
葫蘆叟用手一指道:“這兩位……”
蔡老三趕緊代為引見道:“這是我們喬公子,這位是我們喬公子的朋友桑公子!”
所謂桑公子,便是指的那名黃衣青年。
令狐平雖然不認識這名黃衣青年,不過他敢打賭這名黃衣青年絕不姓桑!
然而,葫蘆叟卻似乎並不在意兩人姓什麼,問過之後,信口道了一聲久仰,扯不了幾句,言歸正傳,催着快上酒菜。
令狐平看在眼中好氣又好笑。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上次在潼關,小瘟神胡五那條五香醬狗腿的教訓,這老酒鬼看樣子大概早忘到九霄雲外了!那黃衣青年似因老酒鬼未能認出他是誰,神色之間,已經漸漸回覆自然。
樓上原來的四名酒客之中,那個中年布販和紅臉老者,早在佩刀的漢子鬧事之際,便已悄悄結賬離去。除了令狐平,只有那個算命先生,仍在挾着殘餚,慢慢地喝着冷酒。
後者自從葫蘆叟於樓梯口現身以來,一雙眼光就很少離開過葫蘆叟那張叫人不敢恭維的面孔:一雙眉頭,不時皺起,數度欲言又止。不知道他是想向葫蘆叟道謝解圍之意,還是想警告葫蘆叟不可與這幾人混在一起?
最後,大概是酒喝光了,只見他輕輕嘆了一口氣,又朝葫蘆叟望了一眼,終於搖搖頭下樓而去。
令狐平心中動疑,本想追下樓去問個究竟,又怕葫蘆叟一個人留在樓上,或許會遭幾個傢伙的暗算,只好作罷。
不一會那邊席上,酒菜陸續送至,葫蘆叟立刻展開了看家的本領,狼吞虎嚥,着杯齊施。
同一時候,一陣樓梯聲響,又上來七八名酒客。
約莫是上第五道萊的時候,那名黃衣青年,忽然聲稱有事,要先走一步,起身告辭而去。
接着,沒有多久,那位喬公子也帶着家人走了。
葫蘆叟當然看得出別人是因為討厭他才提前走的,而他,只要留下一個蔡老三,樂得多吃兩分,可説正中下懷,兩人先後離去,他甚至客氣都沒有客氣一聲。
不過,兩人這一走,事故馬上發生了!
葫蘆叟吃着喝着,正感興高采烈之際,忽然咕嚕一聲,兩眼翻白,身子一歪,身後倒了下去。
令狐平暗道一聲不妙,正擬飛撲過去,拿下那個蔡老三,以備拷問究竟時,耳邊突然有人傳音道:“同他去,一切自有愚叔負責!”
令狐平不期一怔,立即剎住去勢。
因為他已聽出,傳音之人,不是別人,正是丙寅奇士!
有丙寅奇士作主,自然用不着他來着急。
只是,他環顧之下,一時卻看不出丙寅奇士藏身之處。
那些酒客七嘴八舌地嚷着:“老傢伙敢情是吃醉了,快拿醒酒楊來。”
那個被葫蘆叟喊作蔡老三的漢子,趁着眾人紛亂之際,於桌面上丟下一塊碎銀,眨眼之間便告不知去向。
一名夥計端來醒酒湯,正待動手施灌之際,一個脖子上長着大肉疣的老者伸手説道:
“我來!”
別人也許沒有注意,令狐平卻看得清清楚楚,那老者伸手接碗時,拇指一搶,一顆藥丸已然滑落碗中。
令狐平這才知道,原來這名長疣的長者,便是丙寅奇士之另一化身!
葫蘆叟悠悠醒轉,尚不知道自己一條性命是撿來的,眼皮一揉,還在嚷道:“蔡老三呢?”
丙寅奇士傳音笑答道:“算你老哥與山西尤門有緣,上次遇的是麼徒,這次則大大升級,又遇上尤門首徒……”
葫蘆叟差點跳了起來道:“你,你説什麼?”
丙寅奇士低聲笑喝道:“小聲一點,你要嚷,我就先點上你的啞穴!”
葫蘆叟一愣道:“你老哥是誰?”
丙寅奇士笑道:“我便是有一年跟你下棋,被你偷了三顆棋子,結果以二路見負的那個人!”
葫蘆叟瞠目道:“你?”
丙寅奇士笑道:“我怎麼樣?是不是怪我如今出現的不是時候?”
葫蘆叟怒道:“你既已認出剛才那羣人裏有尤勝後的徒弟在內,你為什麼不替我老酒鬼抓了下來?”
丙寅奇士笑道:“好傢伙!理都被你一人説光了。你有沒有想想,萬一將來再遇上姓尤的另外那個徒弟時,還有誰敢伸手管你這檔子事?”
葫蘆叟往起一站道:“走!”
丙寅奇士道:“去哪裏?”
葫蘆叟道:“去找那個姓蔡的小子,就不愁找不着另外的那兩個。”
丙寅奇士道:“你坐下,聽我把話説完。”
葫蘆叟道:“還有什麼可説的?”
丙寅奇士道:“你的一條命,算是保住了。現在,另外還有一個人的一條性命,可能就憑你的一句話。”
葫蘆叟又是一愣道:“那人是誰?”
丙寅奇士笑道:“浪蕩公子!”
葫蘆叟一哦道:“那小子,他……他……還沒有死?”
丙寅奇士笑道:“你老哥都還活着,他當然死不了。現在,亂也亂過了,嚷也嚷過了,你老哥能不能定下心來,先告訴我,你剛才那幾位年輕的朋友,他們都住在城中什麼地方?”
葫蘆叟眨着水泡眼道:“你是説那小子已落入剛才這批傢伙手裏?”
丙寅奇士道:“事情是這樣的,小子在龍虎幫中,已被封為錦衣護法,如今就在這座太原城內,不過,小子業經該幫以藥物加以控制,一身武功,隨時均有喪失之危險,下手的人,便是那位談笑追魂尤勝唐,要解除這小子一身禁制,目前尚缺一味產自天山的鬼參。上官的首徒在內,或許能從這廝身上,取得一味藥,也不一定。所以,現在就等你老哥一句話,剛才這三個傢伙,要去哪裏方能找得着!”
葫蘆叟瞪眼道:“這就怪了,你既然已經看到三個傢伙之中有姓尤的首徒在內,當時為什麼你不抓住他?”
丙寅奇士道:“只差一步。”
葫蘆叟道:“你是剛剛趕到?”
丙寅奇士道:“是的,我是在城外得到消息,等我趕到這裏,小子業已離去。我本可以一路追去,再一打聽,知道你在樓上,想先上來看看,不料你已中了那小子的道兒,説起來尚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葫蘆叟道:“那就糟了!”
丙寅奇士道:“為什麼?”
葫蘆叟皺眉道:“我也只認識三人之中那個姓蔡的,那是六個月前,在一次廟會上,這廝仗勢欺侮一對賣藝的父女,被我狠狠教訓了一頓,我老酒鬼的脾氣,你老弟不是不知道,事情一過,也就算了,其實我根本不清楚這廝的底細。
丙寅奇士沉吟了片刻道:“這樣一説,只好從那個姓喬的身上着手了。現在我們分開來走,天黑以後,丐幫分舵見面,趁着這段時間,我且先去打聽打聽那個姓喬的什麼身份!”
在太原城中,要打聽一個姓喬的公子,實在不是一件容易事。
因為城中之富户,幾乎有一半以上都姓喬;一問起來,這個也是“喬員外”那個也是“喬員外”:“員外”的兒子當然個個都是“公子”;在這些“喬公子”之中,哪一個“喬公子”才是日間那個“喬公子”呢?”
丙寅奇士跑了一個下午,一點頭緒都沒有。
最後,只好回到丐幫太原分舵,向分舵中的丐幫弟子請教。
那位分舵主思索了一會兒,説道:“城中這些姓喬的,大部分都還安份,想來想去,似乎只有西城門外,那一家新遷來的暴發户,管教上或許有點問題。”
丙寅奇士問道:“這一家的老主人叫什麼名字?”
那位分舵主答道:“喬二錘子!”
“喬二錘子”
在太原城中是個了不起的外號。
這個外號的意義,簡單一點説,就是財富。
但如果一定要追究這個外號的來源,分析起來,就不雅了!
原來這位喬大員外,所以被人號作“喬二錘子”,既不是因為他排行“第二”,也不是因為他小名叫“錘兒”,而是因他有今天之財富,全靠當年經商時,一把大秤,有兩隻秤錘,大錘賣出,小錘買進。
這位“喬二錘子”夠資格被人喊為“員外”之後,方由“臨汾”老家搬來“太原”,膝下只有一子,在背後人多以“喬小錘子”呼之而不名。
“喬小錘子”樣樣都使他老子滿意,只有一事,堪稱美中不足;那便是他老子一口氣替他討了三房媳婦,他卻至今尚未能生出一個“小小錘子”!
這位“喬小錘子”雖然未能生出一個“小小錘子”,但仗着老子以兩隻秤錘掙來的財富,卻在青樓中做了不少好事;城中有名之紅妓,幾乎無人不識這位喬公子。
結果,幾年荒唐下來,這位喬大公子別的沒有得到,唯一的收穫,是換來一身暗疾,連青年人的活力,亦告喪失!三個月來,暗中遍訪名醫,在重金引誘下,終於召來日間那名黃衣青年尤門首徒“小扁鵲”方治人!
天色漸漸黑下來了。
西城門外,喬府後院的暖廳中,藥味燻人,喜氣洋洋。
一羣年輕的丫環們,穿梭來往,人人目的相同,都希望公子服藥後,今夜能在她們娘娘那邊“安歇”。
老員外喬二錘子託着一支旱煙筒,親自在廳中照管着藥爐;因為他捨不得多花錢買較好一點的煙絲,煙卻又不能不抽,每吸一口,總要咳嗽上好一陣子;不過,今天的咳嗽,並不使他感到難受,今天,他太高興了,藥爐中冒出來的火舌,在他眼中看來,每一條火舌都無異未來的小孫子,在向他揮舞着白胖的小手臂……
喬小錘子當然更高興。
不過,父子倆高興的原因,卻完全是兩回事。
老於高興的是這一貼藥服下去,明年這個時候,便有孫子可抱;兒子高興的則是,這一貼藥如果真的有效,北門“香花院”中的那小“小豔紅’,便不再是可“望”而不可“即”
了……。
喬二錘子在暖廳中問道:“公子呢?”
一個丫環答道:“在後面書房中看書。”
喬二錘子嘆了口氣道:“這孩子就是這一點不好,一天到晚離不開本子,身體都累壞了,還不知道愛惜……”
這一點倒是一些不假,此刻的喬小錘子,確在後面書房中看書,只不過看的不是別種書,而是一冊珍本“玉房秘訣”!
那位護院武師蔡老三,便坐在他的對面。
喬小錘子忽然抬起頭來問道:“那位方師父怎麼沒有來?”
蔡老三打了阿欠道:“什麼時候了?”
喬小錘子道:“大概快起更了吧!他説什麼時候來?”
蔡老三道:“不一定。他説要看看那個老酒鬼最後是被何人所求走,不弄清楚這一點,他實在放心不下。”
喬小錘子道:“一個風都吹得倒的老酒蟲,竟惹得你們如此緊張,我實在愈想愈不明白。你不是説這位方師父的師父,叫什麼談笑書生,只要擇一揮手,便能致人於此死命嗎?”
蔡老三道:“一些不假。”
喬小錘子道:“那麼,這位方師父他既是談笑書生的首徒,一身本領必然也很可觀,他為什麼連一個老酒蟲都要怕成這個樣子呢?”
蔡老三苦笑答道:“公子,這種江湖上的事,您不會明白的。”
喬小錘子道:“你告訴我啊!”
蔡老三道:“方師父他怕的不是這個老酒鬼。”
喬小錘子道:“那麼他怕的是誰?”
蔡老三道:“他怕的是那個將老酒鬼救活了的人!”
喬小錘子道:“為什麼?”
蔡老三道:“因為那人能將老酒鬼救活,必然是他們這一行中的高手。換句話説,遇上了這種人,對方就會知道他是誰。假使對方不肯罷休,他就不能再在太原城中呆下去了!”
喬小錘子道:“那怎麼行?他説我這種毛病,要三貼藥才能除根,他這一走,我怎麼辦?你快去設法留住他!”
蔡老三道:“公子別慌,他不過如此説説而已,走不走,還不一定。就是走了,也只是暫避一時風頭,小人仍有方法找到他的,公子許給他三百兩黃金,才付了五十兩,他哪裏會捨得不要?”
喬小錘子眉頭皺了皺,正想再説什麼時,一名丫環忽然探頭進來説道:“公子,藥好了,老爺問公子是不是馬上送過來?”
喬小錘子點頭道:“好,端來!”
那丫環又説道:“我們娘娘説,公子服過藥,今夜……”
喬小錘子揮手道:“等會再説!”
那丫環高高興興地走了。
蔡老三低聲問道:“公子今夜打算歐在哪一房?”
喬小錘子輕輕一嘆道:“我實在哪一房都不想去,要不是老頭子看得這麼緊,我真希望能去‘香花院’看看‘小豔紅’……”
蔡老三道:“這不太好吧?去香花院,以後有的是機會,今天是第一天,何必讓老人家不高興?”
小錘子道:“是啊!那就只好去三娘房中了。”
蔡老三道:“不去大娘那裏?”
喬小錘子道:“剛才從她那裏來,她説頭有點疼,大概是受了風寒,讓她一個人養養也好。”
蔡老三道:“方師父還不見來,今夜不可能來了,公子服過藥,早點安歇,小的也要告退了!”
喬小錘子道:“你去吧!”
結果獨守空閨的,只有一個二孃。
喬小錘子服完藥,進了三孃的房。
幾乎是同一時候,蔡老三也像夜行蝙蝠一樣,悄悄進了大娘的房!
蔡老三當然用不着服藥……
三娘房中燈熄了,大娘房中燈也熄了;三娘房中,未見動靜,服了藥後喬小錘子不久即告沉沉睡去;大娘房中,恰恰相反。
一陣寬衣解帶之聲過去後,隨即響起一串低低的絮語。
先是女的細聲問道:“那死人去了哪裏?二孃房中?還是三娘房?”
“三娘。”
“死人吃的藥,是不是真有效?”
“當然有效。”
“有這樣靈?”
“不靈怎行?這要花三百兩黃金啊!”
“你為什麼要替他找來這個姓方的,他的病好了以後,早晚會過來這邊,你那時……怎辦……”
“我當然有我的用意。”
“什麼用意?”
“你猜猜看。”
“撈一筆賞金?”
“這尚在其次。”
“想升總管?”
“對了一半。”
“還有一半,是為了什麼?”
“為了你。哎喲!你別擰我……我……是説真的,……這……這……你真的不懂?
這……就叫做:‘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咦!別忙這是什麼聲音?”
“那來的什麼聲音?”
“我彷彿聽到‘啪’的一聲響,像是窗子給風吹來了,你有沒有將窗子關好?”
“關好啦!上好了閂,風怎吹得開?”
“不對!”
“怎麼呢?”
“好冷!準是窗子被風吹開了。”
“你起身去看看。”
“真是要命,這樣冷的天,衣服都脱了,還要從熱被窩裏,爬起來關窗子。”
“那麼,你躺着,由奴家來吧!”
“算了”
蔡老三嘆了一口氣,打着抖顫,摸下牀沿,向窗前走去,一點不錯,果然是窗子給風吹開了!
蔡老三伸出手來,啊了一口熱氣,正要去關窗子,忽然目光一直,當場呆在那裏,半晌動彈不得!
冬夜皎潔的月光,照在院子裏,滿院一片銀白,連院中的花磚都看得清清楚楚,掛在窗口的那張字條,他當然沒有看不到的道理。
字條沒有幾個字,但卻字字觸目驚心:“老員外正到處找你,快出去,方白。”
女人在牀上低喚道:“彆着了涼,來呀。”
蔡老三如從夢中驚醒,慌忙走回牀邊,搶着拿起衣服,邊穿邊説道:“不好,老渾蛋不知道為了什麼事,正在前面找我,公子今夜在家,我沒有出去的藉口,去遲了就要露馬腳。”
女人也吃了一驚,張目期期道:“你怎知道的呢?”
蔡老三匆匆回答道:“沒有時間了,以後有空再告訴你!”
草草束好腰帶,一個箭步,便從窗中竄出。
他不敢經過院門,人落院心,又是一縱,騰身上了屋面,準備由高處徑奔前往。
不意他雙足剛剛找實瓦面,肩頭上已經拍落一隻手掌,有人在他耳邊輕輕一笑,説道:
“非常抱歉,掃了老兄的興頭……”
蔡老三一聽不是小扁鵲方治人的聲音,方知中了圈套可是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來人拇指一壓,啞穴被制,他已無法出聲。
接着,來人手臂往下一滑,將他攔腰一把挾起,足尖一點,如騰雲駕霧一般,向莊外飛身掠去!
這樣一路穿高越低,奔馳了約莫盞茶光景,最後來到一座破廟的殿上。
蔡老三瞬眼看清大殿上的景物,不由得魂飛天外,幾乎當場昏死過去!
大殿一角,生着一個火盆,火盆上支着一副鐵架,鐵架上有酒有餚,火盆旁邊,已經坐着一人。
他,不是別人,正是蔡老三最怕見到的葫蘆叟樂九公!
葫蘆叟樂九公,抬頭嘿嘿一笑道:“夥計,你又來了麼?”
蔡老三啞穴解開之後,顧不得身上的疼痛,連忙向前膝行數步,磕頭如搗蒜似地哀求道:“老前輩饒命……”
葫蘆叟從地上抓起-把解腕尖刀,頭一點道:“再過來一點,老夫剛才中的毒,解藥已配齊,只差一味人心做引子,解鈴還須繫鈴人,説不得只好借重你老弟一下子。”
蔡老三大吃一驚,身軀往後一滾,便想奪路逃命。
他沒有想到身後早有人等在那裏,他才一縮身,肩窩便捱了重重一腳。
只聽踢他的那人笑喝道:“想得倒好!”
蔡老三知道逃生無望,只好再度磕頭軟求道:“小人不過是草包一個,對藥物一竅不通,在酒樓中下毒的事,小人不知情,務乞前輩明鑑……”
身後那人問道:“那麼誰知情?”
蔡老三顫聲道:“可能……是……是……我們喬公子的……那……那……那位朋友……
糊里糊塗……使……使……使的手腳。”
身後那人又道:“那位仁兄叫什麼名字?”
蔡老三訥訥道:“方治人,外號‘小扁鵲’。聽説是……是……一位什麼……談笑書生……的大……大徒弟。”
葫蘆叟冷笑道:“你老弟原先不是説他叫什麼桑公子麼?”
蔡老三又磕了個頭道:“小人該死!”
身後那人接道:“這位方兄現在何處?”
蔡老三道:“小人不知道。”
身後那人道:“真的不知道?”
蔡老三道:“真的不知道,兩位如果不信,小人可以發誓,我蔡老三如有一字虛言,將來一定不得好死……”
葫蘆叟點點道:“這個誓倒發得不錯。”
蔡老三忙説道:“所以”
身後那人咳了一聲道:“那麼,你對你們那位公子許下的諾言全是假的了?你不是説,這姓方的,走不走還不一定,就是走了,也只是暫避一時之風,你照樣有方法可以找得着他麼?”
身後那人又咳了一聲道:“怎麼樣?你是願意為我們樂老配一付人心藥引子?還是痛痛快快地交出那姓方的住處?”
蔡老三自知再無選擇之餘地,只得坦然供道:“這個姓方的,小人是在香花院中無意結識,他對院中一個叫小豔紅的姑娘非常着迷,不知道有沒有跑去香花院的那個小豔紅那裏。”
身後那人道:“香花院在什麼地方?”
蔡老三道:“羅麻子衚衕,靠右首倒數第二家。”
身後那人道:“那個小豔紅住哪一進院子?”
蔡老三道:“第二進,東偏院,小閣樓上的那個房間,便是她一向招待多金恩客之處。”
身後那人道:“希望你朋友提供的消息可靠,找不到那個姓方的,咱們回頭再來算賬!”
語音甫落,人影已杳。
大約過去了一個更次。
殿前院中黑影一閃,丙寅奇士去而復返!
蔡老三提供的消息果然可靠,丙寅奇士上得殿來,從肋下放,落一人,正是那位小扁鵲方治人!
從小扁鵲方治人一身零亂不整的衣衫看來,可知這位尤門首徒,無疑也是打熱被窩中拉出來的。
在丙寅奇士離去時,蔡老三已被葫蘆叟點上穴道,一腳遠遠踢去一邊,外面天氣實在太冷,丙寅奇士放下小扁鵲,先去火盆上烘暖了雙手,又抓起酒壺喝了幾口酒,才過去拍開小扁鵲的穴道。
小扁鵲方治人只認識一個葫蘆叟樂九公,並不認識將他擒來的這名灰衣老者,就是鼎鼎大名的丙寅奇士之化身!
所以他還以為灰衣老者將他擒來,是葫蘆叟的主意,當下穴道一解,也跟剛才蔡老三一樣,爬過去向葫蘆叟磕頭道:“大人不記小人過,求前輩高抬貴手,只要前輩饒了小人這一次,不管前輩吩咐什麼,小人都願答應!”
葫蘆叟眯起水泡眼,一哦道:“真的嗎?”
小扁鵲趕緊接頭道:“為表示小人之誠意,小人願奉上黃金五十兩,作為前輩沽酒之費!”
葫蘆叟掉頭望向丙寅奇士道:“你看這個條件如何?”
丙寅奇士微微一笑道:“五十兩黃金,不是一個小數目,你有意答應下來,我當然不會反對,不過,咳咳……”
小扁鵲忙又接着道:“這位前輩如肯大發慈悲,小人也願表示一點意思。”
丙寅奇士笑道:“也是五十兩黃金,是麼?”
小扁鵲道:“小人的黃金,只有五十兩,另外再也拿不出來了。不過,除了黃金,小人尚有一點值錢的東西。”
丙寅奇士道:“什麼東西?”
小扁鵲道:“人蔘。”
丙寅奇士道:“有沒有鬼參?”
小扁鵲一怔道:“前輩要鬼參何用?”
丙寅奇士道:“我只問你有沒有!”
小扁鵲苦着臉道:“小人若説沒有,前輩一定不肯相信,而事實上,小人這次帶出來的藥囊中,的的確確沒有這一味藥。”
丙寅奇士冷笑道:“瞧你説得這麼可憐,大概你連這種鬼參見也沒有見過吧?”
小扁鵲忙説道:“不,不,小人不但見過,而且曾經有過一整支。”
丙寅奇士道:“那一整支,如今哪裏去了?”
小扁鵲道:“事情是這樣的,若干年前,家師為充實藥庫起見,曾冒險攀登天山絕峯,採得這種鬼參十餘支,當時我們師兄弟三人,每一個人都分到一支;小人分到的一支,直到今年春間,方因合藥用盡……”
丙寅奇士道:“令師那座藥庫建在什麼地方?”
小扁鵲道:“原先是建在呂梁山的追魂谷中,六個多月之前,已搬到龍門山的遮馬谷聽説那邊有個新興的幫會,正在秘密籌組之中。”
丙寅奇士聽他提到龍門山遺馬谷這個地方,知道他説的不是假話,不禁點了點頭。
小扁鵲接着道:“我們師兄弟三人約定,每年都要在太原聚會一次,不曉得他們兩人身上還有沒有這味藥,只要前輩寬限幾天,等他們兩個一來,就知道了。”
丙寅奇士知道小瘟神胡五已被令狐子除去,於是問道:“你那個二師弟叫什麼名字?”
小扁鵲道:“毒太歲游志宏。”
丙寅奇士道:“你這位二師弟毒太歲游志宏一向在哪一帶出沒?”
小扁鵲道:“大同府。”
丙寅奇士道:“你們聚會的日子是新正哪一天?”
小扁鵲道:“初三。”
丙寅奇士道:“還有三天”
小扁鵲道:“是的,已經到了也説不定。”
丙寅奇士道:“聚會的地方呢?”
小扁鵲道:“南門城外的三清觀,不過不到初三那一天,他們兩個就是來了,也不會先到三清觀去的!”
丙寅奇道:“為什麼?”
小扁鵲道:“這是當初約好的,以免為仇家知悉,跟蹤找去。”
丙寅奇士道:“如果兩人目前已經來了太原,你有沒有方法可以馬上找到他們?”
小扁鵲道:“我們那三師弟還很難説,二師弟則可以一下找到。”
丙寅奇士道:“怎麼找?”
小扁鵲道:“賭場。”
丙寅奇士朝葫蘆叟下巴一抬道:“我要問的話已經問完,人交給你了!”
葫蘆叟伸出大巴掌一拍道:“你夥計可以上路了!”
小扁鵲一聲悶哼,應掌而絕!
葫蘆叟抬頭道:“底下怎麼辦?”
丙寅奇士笑道:“底下喝酒。”
葫蘆叟詫異道:“鬼參呢?不找下去了麼?”
丙寅奇士笑道:“出入賭場,那小子比我們來得自然而內行下一步要做的工作,當然以他小子親自出馬為宜。”
大年初一,太原城中,到處洋溢着一片歡樂氣氛;只有龍虎幫太原分舵內,仍是一片愁雲慘霧。
令狐平向那位分舵主瞎眼判官蘇光祖問道:“城中有沒有賭錢的去處?”
瞎眼判官蘇光祖打着呵欠,勉強笑了一下道:“護座也喜歡這個調調兒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