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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初行

    那僧人見老者內力充沛之極,心中大駭,忙不迭地轉身竄回門內。老者見狀,哂笑道:後輩不肖,有辱門楣。看來少林中落,已大不如前了。他自出得洞來,精神大振,放眼四顧,但覺天高地迥,浩氣逸懷,一時豪情慷慨,朗聲大笑起來。

    那小僧站在老者身後,暗暗合計:老伯伯來在寺前,必是要尋眾僧泄憤,一會若真的動起手來,我該如何是好?他雖將老者當做至親之人,畢竟與少林有香火之情,思前想後,大是躊躇。

    忽見山門豁然大開,由裏面飛身搶出二十幾個灰衣僧人,年紀都在三旬開外,各拿木棍在手,呼喇喇分立兩旁石級之上,目視階下二人,神情大是緊張。

    少時,門內又走出三僧,為首一僧身披黃色袈裟,正是方丈天心;身邊兩個灰衣僧人,卻是天寶和天際。三僧身後又跟出十餘位紅衣僧人,看形貌盡已老邁,乃是空字輩的數位長老。那小僧認出為首一僧便是掌門方丈,一顆心突突亂跳,慌忙低下頭去。那老者卻揹負雙手,神態悠閒。

    眾僧悄立一會,只聽天心道:周施主僻居後山多年,今日駕臨,不知有何垂教?那老者瞟了天心一眼,冷然道:這位大師如何稱呼?天際高聲道:此乃本寺天心方丈。那老者哦了一聲,搖頭道:老夫久不在江湖上行走,後輩人物倒是不識了。言下已露輕視之意。

    天心微微一笑道:貧僧德薄能鮮,忝居此位,原不入周施主視聽。那老者見他言語謙和,上下打量他幾眼,問道:你寺中有一僧名叫空信,現時可在?快喚他出來見我。天心合十道:空信師叔二十多年前便已圓寂了。那老者神色一變,追問道:他是怎麼死的?天心沉吟道:此是敝寺內情,不便告與施主。

    那老者顯得極為失望,喃喃道:怎會死了?怎會死了?抬起頭來,厲聲道:他當年與一僧趁我不備,斷我心脈,此痛終生銘感。那另一個僧人是誰?他是誰!説到這裏,惡狠狠望向眾人,身子竟顫抖起來。眾僧與他目光相觸,心底俱是一寒。數名執棍武僧同時退後一步,以防不測。

    那老者見眾僧不答,更是惱火,沖天心吼道:此賊究竟是誰!天心嘆了口氣道:便是業師空義大師。那老者目中一亮,問道:他現在何處?天心黯然道:家師已於十五年前西歸道山了。

    那老者聽到數十年切齒痛恨之人均已亡故,懊惱異常,猛然低吼一聲,邁開大步,在山門前繞轉開來。他一腔怒火無從渲泄,體內真氣立時失了羈束,只走出數步,一件白袍便被逸氣脹破,布條在風中樸喇喇飄擺,漸漸蕩得筆直。眾僧一見,無不膽戰心驚。

    那小僧見老者大步而行,頃刻間在雪地上踩出一個不大不小的圓圈,暗吃一驚:此刻老伯伯走出的圓圈,怎與山洞內大小全然相同?想到老者在洞中時,每遇心緒煩躁,便這麼來回疾走,最後總要癲狂起來,一顆心登時懸起。

    那老者走了幾圈,突然停下腳步,咬牙切齒道:二賊雖斃,此恨難消。周某數年積怨,今日總要有個着落.言罷瞪視眾人,目射兇光。天心見他神色不善,長嘆一聲道:施主當年殺我空問、空硯、空寂三位師伯,更令空如師伯終生抱殘。如我少林以怨報怨,恐施主難有今日之威吧?那老者冷笑道:你少林雖不殺老夫,難道安了甚麼好心?那空信素有野心,想是見老夫武功已廢,便欲逼老夫授其心經,以圖自逞。當年老夫授他盈虛大法時,便已覺察他對心經大是垂涎。嘿嘿,你少林這等鬼蜮伎倆,須瞞我不過。眼見天心等人垂首不語,心下更是不疑。

    便在這時,只見山門內走出一僧,面孔清瘦,神情悽苦,一件灰布僧衣甚是破舊,右邊衣袖空空垂下,正是神僧空如。

    那老者見了空如,神色稍緩,向他微微點頭。空如道:周施主適才所言即便不錯,然空信師弟當年便已圓寂,我少林仍一如既往,每日送食不斷。合寺上下除慧寧一人外,並無人要挾施主傳授心經。這一節,貧僧數十年來,卻看得最是清楚。那老者也不反駁,待空如説罷,仰面笑了起來。

    天心微生不快道:空如師伯所言俱是實情。周施主為何視恩如仇,反自譏笑?那老者逼視天心道:我且問你,自空問死後,少林可是由你師父做方丈?天心道:正是。那老者道:你師父稻光養晦,心智可又在空信之上。天心道:施主這話何意?那老者冷笑道:名師高徒,都是一般的含而不露。依我看空問、空寂等人,也只在你師徒之下。天心眉頭深鎖,默不作聲。

    天際按捺不住,喝道:你只將話講在明處,用不着這麼藏頭露尾!那老者掃了天際一眼,悠悠地道:你師父當年便能洞察江湖風雲,眼光是了不起的。他將我囚於少林,飼而不殺,那賊子不知底細,便不敢貿然輕動。好計,好計!不想周某一命,卻要賴那賊子維續。言罷嘿嘿冷笑,面上難辯喜怒。眾人聽得雲裏霧裏,均生迷惘,只有天心、空如二人,似早知他言中所指。

    空如道:我少林其時雖託施主之名自保,但箇中卻不能説全無善德之意。施主通曉世情,我少林也便無須自表。那老者聽他説得肯誠,點頭道:大師數載深恩,周某自不敢忘。空如見他已生感念,心中一喜,忙道:施主此番既脱困窘,來日龍歸於海,自會起浪騰蛟,復昔日之尊。今敝寺僧眾皆無識後輩,施主定要與他等一見高低麼?

    那老者聞言,也有所感:這僧人所言不差。空信、空義等人已赴黃泉,餘者皆是後輩,今番感其微德,不難為他等便是。微露笑意道:大師素訥於言,今出此語,卻合我心。他數年來與空如口舌相辯,從無定論,這時見其言詞恭順,大有屈伏之意,心中自感歡喜。當下拉了小僧,便欲一走了之。眾僧見他要走,都吁了口氣,心中寬解。

    空如知此番劫難得免,大感欣慰,追上兩步道:施主欲行,貧僧尚有一言相告。那老者轉回身道:此番遠行,再不得與大師契談。不知大師以何告我?空如面有憂色道:近兩年施主急功強進,雖一時得以貫通,卻不知體內各脈實已衰弱不堪。施主自覺功復如前,也只是回光之兆,強弩之未。施主若聽貧僧之言,此番遠涉江湖,宜當寄傲林泉,撫心自養,不然

    那老者只當他要吐露惜別之情,誰想卻無端説出這番話來,頓時勃然不悦,冷笑道:大師小覷於我,是暗笑我此刻已無力伏你少林了?他本是心高氣傲之人,空如大庭廣眾之下,以此言囑之,實如冷水潑面,大犯其忌。

    空如自知失言,正要好言相慰,突見人羣中縱出一紅衣老僧,怒喝道:亂世毒魔,還在人間!這廝惡名素著,此番若縱其遠走,江湖上不知又要被他害死多少人!

    眾僧俱是一驚:何人如此莽撞,偏在這時激怒此獠?循聲望去,只見説話之人面色通紅,身材高大,正是達摩院老僧空執,均不由跌足扼腕,暗叫冤孽。原來這空執當年也曾親歷浩劫,其時被老者一掌震傷經脈,後雖治癒,氣血卻淤在頭上,始終不褪。這僧人性情剛烈,最是嫉惡如仇,今日夙敵欲走,不覺怒火中燒,出言挑釁。

    那老者怒氣更盛,冷笑道:你少林自居正派已久,今日我倒要看爾等如何降妖伏魔!那小僧站在老者身後,一直不敢抬頭,及見雙方言語失和,忙拉住老者道:老伯伯,你你快走吧,快走吧。

    那老者盛怒之下,只當他也輕視自己,愈發怒不可遏,喝道:你一直便無心與我遠走,當我不知麼?將小僧推倒在地,縱起身形,撲向空執。眾人只覺白影一閃,那老者已到空執身前,啪啪兩響,空執臉上早捱了兩記耳光。眾僧雖然有備,卻不料老者形如鬼魅,待見空執受辱,均生敵愾之心。

    天心、天際距空執最近,卻來不及救護尊長,盡感羞憤。二人雖慢一步,倏忽間一拳一掌,已打到老者身畔。那老者打罷空執,並不轉身,反手輕輕撥開天心來掌,右腿橫掃,踹向天際小腹。天際退步閃身,明明已然躲過,孰料老者一條腿魚兒一般,中途打個轉折,正踢在他肩頭。這一下雖不強勁,力道卻拿捏得恰到好處,直把天際踢得連翻了幾個筋斗,一頭栽在雪中。

    場上年歲稍長的僧人,均知這老者武功出神入化,實是高深至極,當年門中最興盛時,也敵他不過。及見他一招便將天際打得倒地不起,都知此番惡鬥,説不得比數十年前那一役更要慘烈,人人生出拼死之心。

    天心與老者過了一招,自覺武功與對方差得太遠,心中一涼,待要喝止眾人,哪還能夠?眼見兩名紅衣老僧與老者對了一掌,各哼一聲,委頓在地,忙高聲道:佈陣!這一聲頗為洪亮,場上人人奔忙,仍聽得清清楚楚。只見羣僧三個一堆、五個一羣,飛快站定陣位,頃刻間將老者圍在當中。

    那小僧坐在雪中,見老伯伯被眾僧圍住,心下大急。他內力雖然不弱,武功卻半點不會,一顆心七上八下,也不知該助哪邊才好。

    那老者凝立當地,看不出這陣法有何奧妙,便思出手探個究竟。剛一邁步,忽覺頭上一暈,胸口也似針扎般疼了一下。適才他與兩名紅衣老僧對了一掌,手上使出七成力道,仍不能將二僧震飛,已然吃驚不小,偏這時又生異感,恍惚與二十年前那一刻如出一轍,自是更添驚亂,一步邁出,落地時兩腿軟軟綿綿,實不知該踏向何方。眾僧見他身子搖晃,周身俱是破綻,個個疑雲滿面,但素知魔教陰毒手段極多,倒也不敢貿然上前。

    空如見老者情狀有異,已猜出箇中情由,忙道:施主此刻,當知貧僧所言不虛。又衝眾僧道:眾人閃在一旁,恭送周施主下山。他在寺中雖無職守,卻是德高望重。眾僧紛紛望向天心,徵詢其意。天心想了一想,説道:眾僧閃開道路,周施主且請自便。話音未落,人羣中突然縱出一人,如怒鶻橫空,直撲老者。

    那老者頭暈目眩之際,聽空如、天心二人均有放行之意,心中大愧:少林不記前嫌,確是至德。不期一人迎面撲來,雙掌疾襲而至。他猝臨此變,只當眾僧使計賺他,怒火復燃,雙掌驟然推出,與來人兩掌撞在一處。那人大叫一聲,向後平平飛去,未及落地,便已口噴鮮血,氣絕身亡。眾人齊聲驚呼,看那人時,正是老僧空執。

    那老者奮力擊出一掌,頓覺全身痠麻,心間如受重錘,一口氣再也吸不進來。他一身功力何等深厚,便當年身受重創之時,也從未感到呼吸如此艱難。只片刻光景,雙目便模糊一片,再難看清一物,恍惚間只覺體外似有一個寵然大物,猛地吸住了全身毛孔,隨之體內也生出兩股暗流,向外不住地摧逼。這一摧一吸似藴藏了無窮神力。那老者只來得及大叫一聲,鮮血已自七竅中噴湧而出。

    眾人見他血流滿面,重重地摔在地上,都驚得目瞪口呆。幾名年輕武僧想到故老們傳言的魔教舊事,都似見了邪魔一般,丟下手中棍棒,踉蹌着向後退去。

    卻見那小僧衝入圈內,一頭撲在老者身上,放聲大哭起來。那老者知是小僧來在身邊,嘴角抽動幾下,似要説些甚麼,幾番努力,卻發不出半點聲音,神情悽苦不堪。那小僧哭了幾聲,伸掌按在老者心口,將一股真氣沒命價地傳了過去。那老者苦苦一笑,拼盡全力道:我此刻方知,生與死竟是如此迫近如此迫近一語未了,身子突然一緊,雙腿虛蹬幾下,竟爾溘然長逝。

    那小僧被這一幕嚇呆了,直愣愣跪在老者身前,絲毫也不挪動。少時回過神來,雙掌按在老者胸口,失聲道:不,不!老伯伯,你醒醒!我跟你走,我跟你走,我只跟你在一起!説話間拼盡全力,將真氣送入老者體內。

    空如見老者倏然而逝,也自傷感,悄聲問天心道:此人已故,方丈有何長遠之計?天心目視老者屍身,慘然道:大勢已去,如之奈何?空如見他神情沮喪,浩嘆道:大禍至矣!誰可擎天?望了那小僧一眼,揚長而去。

    天心聞空如一語,觸動愁懷,眼望四下僧眾老則耄耋,幼則不器,愈添煩悶。無意間瞥見那小僧伏跪於地,運掌傳功,手法頗為巧絕,心念一動,邁步走到小僧背後,揮掌向他後背拍落。

    那小僧悲入肝腸,渾不料有人會偷襲於他,中掌之下,一頭栽入老者懷內。與此同時,但聞背後一聲低呼,回頭看時,卻見方丈呆立其後,正滿臉驚異地望着自己,不由心頭一沉:難道方丈怪我與老伯伯在一起,這時要懲罰我麼?想到寺中戒律森嚴,登時嚇出一身冷汗。

    忽聽天心怒聲道:劣徒智明,自甘墮落,久與邪魔為伍。今逐出山門,永為少林棄徒。一干僧眾,務當以此為戒!

    那小僧跪在雪中,心底茫然一片,也不知過了多久,這才哇地一聲,又哭出聲來。他自幼無依無靠,在寺中從無人關心他、喜愛他,便在他自己心中,也覺每日趨於雜役、飽受欺凌全是應該。及至與老者相處,那老者雖然心高氣傲,卻始終當他是自家子侄。此時老者已逝,這小僧只覺天地間彷彿變成了一個黑洞,空蕩蕩只剩下他一人。

    天上不知何時下起雪來,不多時,已落了兩人一身。那小僧望向四周,見山門前早已空無一人,心下更感淒涼,俯在老者屍體上,一時泣不成聲。

    這了許久,那小僧止了哭聲,將老者抱起。他此刻失魂落魄,也不知欲往何方,鬼使神差一般,又向後山走來。他心中悲慟,淚眼模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山坡,眼見雪地上老者所留足跡尚在,想到轉瞬之間,其人便已長眠不醒,一股悲涼之意頓時湧上心頭,只覺得世事難料,運命無常,人志於天,終歸徒勞。

    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半天,又回到洞口,觸景生情,不禁淚出痛腸,口中只是叨唸:老伯伯,我們又回來了,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他木雕泥塑般立在洞口,心間始終渾沌一片,既而想到:老伯伯最大的心願,便是要離開這裏。如今他雖已作古,我可不能再將他葬在此地。當下擦去老者臉上血跡,抱着他向前面一處松坡走去。

    待上得坡來,已累得滿頭是汗,喘息不止。舉目望去,只見少林寺院盡在眼底,大有屈伏朝拜之勢,心道:老伯伯,我便將你葬在這高坡之上。你多年來屈身地下,死後卻終於高過了眾僧。眼見坡西幾棵古松下地勢平坦,境象頗為肅穆,於是輕輕放下老者屍身,抬腿掃開積雪,隨即俯下身去,動手摳挖。

    此時天寒地凍,泥土甚是堅硬,他悲傷之際,渾忘了手上疼痛。如此不停,直到日暮西沉,方挖出一個數尺深的坑穴,兩手已是鮮血淋漓,僵硬無覺。

    他從坑中跳出,回到屍身旁,見老者臉呈青紫,胸口一陣痠痛:老伯伯英雄一世,死後卻如此淒涼。他死時尚有我為他哀傷下葬,我若死了,誰又會為我流淚?恐怕連屍首也沒人替收。傷心至此,頓覺世事蒼涼,了無生趣。

    他形影孤單,坐在雪中自傷自憐了許久,眼見天色漸暗,心道:我雖不捨老伯伯,但人鬼殊途,還是儘早讓老伯伯入土才是。俯身來抱老者屍身,手觸腋下,忽覺一物甚為堅硬,心想:老伯伯此去,再無相見之理,若得他遺物常伴身邊,也是慰藉。探手入懷,從老者衣內取出一物,只見這物原是一塊小牌,非銅非鐵,不見光澤,份量卻是極重。他看了半天,見牌上密密麻麻,刻了些古怪圖案,翻轉過來,另一面卻是個篆書的明字。他目不識丁,看後也不認得,隨手揣入懷內。

    待將老者屍體掩埋,天色已然大暗。那小僧想到從此以後,再難見老者笑貌音容,又伏在墳頭大哭了一場。他一日來悲傷勞累,大是倦乏,加之哭後心神恍惚,不知不覺中,竟倒在墳頭睡去。此時天地雖寒,他這一覺睡得卻酣。及至醒來,已是北斗初橫,東方漸白。

    他昨日悲傷,也未想日後該當如何,這時眼望羣山白茫茫一片,心下怎不愴然?他自懂事時起,便未離開過寺院,連嵩山腳下的小鎮,也只是聽師兄們偶爾説起過。起身徘徊,一時無計,尋思:這山連綿廣闊,似通向極遠的地方。我孤身一人,便走上幾天幾夜,怕也走不出去。心下氣餒,在坡上轉了兩圈後,又坐回墳頭想:寺中我是再也回不去了,不如便在這裏陪着老伯伯。隨後半日,便呆呆地坐在老者墳前。

    漸近午時,腹內不覺咕咕亂叫起來。他兩日來粒米未進,寒風一吹,不禁打起冷戰。又過一陣,自覺終是難捱,暗忖:我雖不能入寺,但去後門求肯執事的師兄,他必會給我些食物。此念一生,精神略振,站起身來,快步向寺院後門跑去。到了山門前,又躊躇起來,直繞了幾圈,方鼓起勇氣,上前叩打門環。

    少頃,門內轉出一僧,正是昨日那名執事的僧人,見小僧傻呆呆站在門外,眼一翻道:你還回來做甚麼?那小僧吞吞吐吐道:師師兄,我兩天沒沒吃東西了,你那僧人不等他説完,突然飛起一腳,踢向他胸口。那小僧一驚,忙向旁閃身。不料那僧人腿向回勾,足尖搭在他脖頸上,順勢向外一展,將他彈出一丈多遠,結結實實摔在地上。

    那僧人氣猶未消,惡聲道:你小子要是有種,便去魔教入夥別在這兒擺出一幅可憐相。我少林寺便是把吃的東西餵了豬狗,也不給你這魔教崽子!轉身入內,咣地一聲,關上大門。

    那小僧性子寬和,也忍不住氣往上撞,手撐着從地上爬起,暗暗發誓道:我今生便算死在荒郊,也不在你少林停留片刻!心下惱火,不辯西東,順着西面一條小徑狂奔而去。

    這一路也不知奔了多遠,激憤之下,全然忘了疲憊。待奔到一處山口,這才慢下腳步。他本不知寄身何處,眼見山口那面便是一條大道,於是不加思索地向前跑去。沿大道南行,約走出五六十里,望見不遠處山坳之中,坐落着幾户人家。

    他腹中飢餓,只思覓些食物,當即棄了大道,向山坳內跑來。待到一户農舍前,已累得氣喘吁吁,舌燥口乾。敲門過後,由屋中走出一個老媪,見他蓬頭破服,情狀狼狽,連連搖頭,回身去屋中取了幾個烤熟的山芋,塞在他手上。那小僧餓得發慌,也顧不上道謝,拿起山芋吃了起來,邊吃邊走,又返回大道。

    此後數日,那小僧渴了便抓把雪,餓了便沿途乞食,始終渾渾噩噩,不知所往。

    這一日那小僧走得倦乏,正倒在一塊避風的大石後小憩。朦朧之際,忽聽不遠處有人喊道:兀那潑賊,爺們已在此候你多時了!你還要跑到哪裏去?那小僧一驚坐起,只見南面一片雪野之中,不知何時已站了四五十人,個個身穿錦袍,頭戴暖帽。乍一望去,好似茫茫雪野中,點綴了數十朵五顏六色的小花。

    他心下大奇,凝神細看,卻見眾錦衣人執刃在手,原來早將一人圍在當中。那人揹負長劍,髮髻高纂,身穿一件黑袍,在風中撲喇喇飄擺,煞是醒目。此即佇立當地,昂首傲視,頗有奔逸絕塵之態,只是臉上不知帶了甚麼,掩得生氣全無,唯有一雙眸子爍爍放光,透出一絲詭異。

    那小僧見場上眾寡懸殊,心想:我周老伯那般武藝,仍不免死於羣僧之手。這黑衣人孤立無援,也必無幸。想到老者撒手人寰,只剩他孤伶伶一人,又不禁悲從中來,鼻眼發酸。

    忽聽一錦衣人高聲道:朋友究竟有何圖謀,咱家原是管你不着,但你私入大內,將今上放於武英殿內的數面金線龍旗盜為己有,咱家可不能視而不見。此人身穿繡花紅絨袍,頭帶水獺圓口皮帽,相貌雖甚平常,目光卻極為犀利。他話説了一半,又搖頭道:咱家只是不懂,像朋友這樣的人物,還要龍旗做甚麼?難道朋友自恃武功了得,便要在江湖上發號施令,做普天下習武之人的皇帝麼?言罷自覺可笑,忍不住樂出聲來。眾錦衣人見這人發笑,也跟着鬨笑不止。有幾人喊道:總管説得不錯。這小子得了失心瘋,看來真想着做皇帝呢!眾人捧腹彎腰,又笑成一團。那黑衣人卻揹負雙手,恍如不聞。

    眾人笑了一陣,只聽那紅袍人又道:咱家在大內當差數十年,還從未見過朋友這麼好的身手,不但見所未見,簡直便是聞所未聞。朋友若能網開一面,將龍旗賜還,咱家絕不敢再找您麻煩。還望朋友高抬貴手,賞兄弟們一口飯吃。説話間一改戲虐之態,言下似對那黑衣人十分忌憚。那黑衣人只是冷笑,仍不開口。

    眾人見他神情倨傲,莫不氣惱。有幾人大聲罵道:這廝目高於頂,渾沒將咱兄弟放在眼中。今日倒要瞧瞧他有何手段?話音未落,便有幾人縱身上前,揮刀向那黑衣人剁去。這幾人刀法狠辣,均非庸手,眼見得幾口刀似鋪下一張密網,一古腦地向黑衣人身上罩去。

    那黑衣人凝立不動,右足在地上一掃,一股雪浪騰起,立時竄起一丈多高。幾個錦衣人只覺迎面大力襲來,手中兵刃竟爾拿捏不住,都吃一驚。便在這時,那黑衣人驀地橫揮袍袖,將蕩起的積雪掃向幾人。説也奇怪,積雪被他袍袖一拂,彷彿變成了飛砂石彈。幾名錦衣人只來得及慘呼一聲,便即怦然倒地,一呼斃命。

    眾錦衣人見他舉手間連斃數命,手法駭世驚俗,幾近憑虛殺人,都驚得目立眉聳,如逢鬼魅。那小僧見了這等神驚鬼懼的手段,毛髮皆豎,心想:似他這般殺人,連在一旁看的人也要被嚇死了。這人如此武功,看來只有周老伯才能勝他。但心中隱隱覺得,便是周老伯親至,也未必能勝此人。

    卻聽那紅袍人道:朋友這麼做,可是將朝廷半點也不放在眼中了。嘿嘿,這竊物殺官之罪,咱家可要與你好好算算。只見一團紅影自人羣中飛出,猶如橫空怪梟,撲向那黑衣人。那黑衣人見他凌空撲來,反向前邁上兩步,左掌揚起,遙遙擊去。那紅袍人距對方尚有三丈之遙,卻似極怕這憑虛而發的一掌,猛然身向斜滑,連翻了幾個空心筋斗,隨見數點寒星飛出,直向黑衣人打去。那黑衣人冷哼一聲,左手變掌為指,向前彈了幾下。但聽嗤嗤聲響,暗器轉向飛回,登時釘入幾名錦衣人腦中。稍一容隙,那紅袍人已縱到他身旁。

    那黑衣人不待對方站定,飛起一腳,踢向紅袍人胸口。常人以腿擊人,均求迅捷靈巧,他這一腿踢去,卻是慢慢吞吞,全無章法,倒似深怕那紅袍人察覺不出。那紅袍人見了,竟然神色大變,忙不迭地向後滑去。這一滑傾其全力,好像有人在背後拼命拽他,倏然退在兩丈開外。那黑衣人見對方惶惶後退,並不急躁,一條腿仍是不緊不慢地踢來。説也奇怪,那紅袍人雖退若驚猿,對方足尖卻始終距他胸口不過數寸,身法之詭譎怪異,委實不可捉摸。

    此時此刻,那紅袍人已知無論怎樣退避,均難脱開對方這如蛆附骨的一腿,當即仰面跌倒,一柄軟劍忽自他腰間彈出,靈蛇般削向黑衣人左足。那黑衣人似未料到此招,居然笨拙至極地向劍鋒上撞去。眾人只聽到一聲脆響,定晴看時,只見那紅袍人茫然立在雪中,不知何時,背上已多了一個清晰的雪腳印。那黑衣人卻手拿一截斷劍,仰頭望天,若有所思。

    眾人正自驚疑,忽聽那黑衣人開口道:你是魔教中人?聲音尖細刺耳,似故意掐着嗓子説話,藉以隱去原聲。那紅袍人死盯住他道:咱家年輕時,確曾在神教中效命。那黑衣人冷冷一笑,又道:這麼説,你一身武功是周應揚傳授的了?那紅袍人嘆了口氣道:蒙他老人家悉心指點,只是咱家卻不成器。

    那小僧隱身石後,聽二人提到老伯伯的名字,一顆心怦怦亂跳,暗想:莫非他倆個都是周老伯生前故舊?正疑間,只聽那黑衣人尖聲道:依你看我與那廝相較,誰能佔得上風?那紅袍人直視其面道:他老人家若還在世,你未必便能勝他。況你拾他遺惠,本就遜了一籌。那黑衣人默立良久,突然大笑道:可惜他已死了,這回是真的死了!説話間顯得極為激動,笑聲洪亮高亢,流露出異常的得意。

    猝見人影一閃,那紅袍人已縱上前去,抓向他面門。那黑衣人倉促無備,遮攔已晚,嗤地一響,面具被抓破了半邊。

    那紅袍人一招得手,忽露出無比的驚恐,恍似看到了厲鬼兇魔,失聲道:不想這麼多年,你還不死心!那黑衣人冷笑道:你既知我圖謀,今日還想活麼?那紅袍人自見了對方面目,居然鬥志全失,眼見黑衣人邁步上前,大呼道:這人是武剛説至此,一柄利劍已透胸而過。場上眾人無一不是好手,但那黑衣人如何拔劍,如何殺人,卻誰也沒有看清,心下無不駭然。

    那黑衣人由屍身上抽出長劍,又從紅袍人手中拽下半邊面具,帶在臉上,隨即邁開大步,向南行去。

    眾人目不轉睛地看着他一舉一動,及見他邁步南行,都長舒了一口氣。那知那黑衣人行出數步,突然兜轉回來,如驚猿脱兔,直奔西面十幾名錦衣人撲去。這一撲腳下大有古怪,竟踢起層層雪浪,一件黑袍裹在雪中,霎時模糊不清。西面數人見了這等聲勢,盡皆驚呼失聲,只覺似有一座雪山壓來,雙目均被飛舞的雪片迷住。

    東北南三面的錦衣人,只望見西面雪浪騰空,流光耀眼,正不知如何是好,猛見那白浪染得血紅,竟於數人倒地聲中,一同飄落在地。眾人喪眼西望,但見茫茫雪野中,轉眼間只剩下一條黑影仗劍獨立。

    那小僧伏在石後,直看得驚心掉膽,心裏一個勁地禱告:可千萬別讓他看見我。忽聽一人高呼道:大夥站住三面,快用暗青子招呼他!話音剛落,三面寒星疾閃,數十件暗器挾風射來。那黑衣人並不慌亂,長劍頻刺,劍尖好似長了眼睛,將數十件暗器盡皆挑落。劍法輕靈飄忽,直似無心而為,全無半點支絀之態。

    眾人見他運劍如神,風雨難侵,均萌退志,發一聲喊,數十人分做幾股,向四面潰竄而去。那黑衣人似生怕眾人逃走,晃動身形,倏然趕至幾人身後,劍光閃處,幾名錦衣人立僕於地。眾人心頭更慌,怪叫着向四下狂奔亂突。

    那黑衣人見眾人四散,急切間攔截不住,俯身攥起幾個雪團,運勁向東面奔得最快的幾人擲去。這雪團本是甚輕之物,被那黑衣人隨手拋出,卻飛出十數丈遠,雪團破空,發出嗚嗚的怪聲。那幾人疾走之下,驚覺背後有異,正待回頭觀瞧,不想腳步稍停,背上跟着一麻,就此動彈不得。

    那黑衣人手上不停,又擲出雪團,向南面幾人打去。那幾人雖有防備,仍是閃躲不過,無不應手而倒。那黑衣人如法炮製,不一會兒,便將二十餘人打翻在地。

    此時偌大的雪野中,只有十餘名錦衣人兀自發足狂奔。那黑衣人見東面幾個錦衣惶惶而竄,已奔出數十丈遠,知再擲雪團已難如願,當下展動身形,向東追去。北面幾個錦衣人見他無力兼顧,暗叫僥倖,加快腳步,齊向那小僧隱身之處縱來。

    那小僧見幾人驚竄如鼠,暗暗叫苦道:他們向這兒逃來,一會那黑衣人折返,説不得連我也一併殺了。正心慌時,那黑衣人果然殺了東面幾人,掉頭向北衝來。那小僧見他猶如一團黑雲,足尖只在地下一點,便縱出幾丈之遙,正凌虛踏浪般飄來,直嚇得魂飛天外,大叫一聲,拔腿便跑。幾名錦衣人也料不到他來得如此迅快,一時心膽俱裂,不約而同地自懷中取出暗器,反手向那黑衣人打去。

    那黑衣人疾步追來,陡見一塊大石後縱起一人,微吃一驚,眼見數件暗器襲至,忽將劍尖一挑,撞在一件暗器上。一撞之下,暗器立時轉了方向,奔那小僧後心飛來。那小僧惶惶而竄,哪還顧得身後?噗地一聲,暗器正釘在他背心。那小僧只覺背上一麻,兩隻腳竟然站立不住,饒是他內功有成,也不由悶哼一聲,栽在雪中

    那小僧半昏半死,不知躺了多久,恍惚間覺有香氣隱隱飄來,隨聽一人輕聲哼道:妹妹你休要淚沾衣,哥哥我豈能忘了情和義他聽到人聲,心念一動:我這可還是活着?睜眼望去,只見身旁數尺遠近,早有人生起一堆篝火,自己身上也被人蓋了幾條破布袋。

    他側身向篝火旁望去,見那裏早蹲了一人,此時正手拿一根枯枝,枝頭上插了一隻肥雞,美滋滋地湊在火上烤着。他見這人衣衫襤褸,面目醜陋,心道:這人狼狽之狀,比我也強不到哪去。

    那人見他已醒,開口道:你小子命倒挺大,嗯,口福也不淺!要是再有一個時辰不醒,老子我吃完了就走,可不管你這些個閒事。那小僧掙扎欲起,微一挪動,便覺後背火燒火燎地疼痛,實是動彈不得。那人罵道:老子剛用神藥把血止住,你亂動個屁!那小僧不敢再動,心想:這人脾氣可壞的很呢!

    那人見他不敢作聲,甚是得意,卻又皺眉道:你小子怎會與那些個錦衣衞混在一起?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那小僧支吾道:我我沒和甚麼衞混在一起,我那人不容他説完,便罵道:沒跟他們在一起,為何狗一般與他們躺在一處?若不是老子路過,見你哼哼嘰嘰,還有口活氣,你這條小命還在麼?那小僧見説,忽然想起了甚麼,顫聲道:那那些人都都那人冷着臉道:那些兔崽子都被人殺了。你是不是覺得可惜?那小僧聽到數十人盡被誅殺,寒意湧遍全身,那人隨後又説了甚麼,他竟全未聽見。

    那人見他呆呆地出神,也不多問,從雞身上撕下一隻雞腿,遞到小僧面前道:小子,這世上像我這麼好心腸的人可不多,換做旁人,睬都不睬你一眼。這年頭便是死人的年頭,甚麼新主登基,誅除惡覺,都是扯淡!老百姓該捱餓的,還他孃的捱餓。那小僧自幼出家,從未食過葷腥,見那人遞過雞腿,猶豫着不敢去接。那人眼一瞪道:都他孃的到了這步田地,還要假假腥腥?我看你必是少林寺的和尚,在外犯了戒規,説不定是犯了淫戒,才被寺裏趕了出來,弄得野狗一般。説罷再不看小僧一眼,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那小僧見這人言語粗俗,微生不快,但想自己這條命總是他救的,又生感念,於是去了厭惡之心,輕聲道:大爺,謝謝你一番好意。那人正在大嚼特嚼,聽了這話,含混着罵道:他***!你管誰叫大爺?老子真那麼老麼?那小僧自覺失言,忙撇過頭去,不敢作聲。

    那人吃罷一隻雞腿,見小僧仍呆呆地躺在地上,口氣稍緩道:老子大號沒有,小名王三,以後你便叫我王三哥吧。小子,你要不吃東西,這傷可好不了。我這神藥只能幫你止血,可填不飽你肚皮。又撕下一隻雞腿,遞給小僧。

    那小僧眼見推卻不得,只好接在手中,卻不肯食。王三搖頭道:甘陝魯豫,也不知餓死了多少人?這一隻雞腿,説不得便能救下一條性命。你便破一回戒,誰又會怪你?那小僧聽他説出這番話來,心想:這位大哥確是好心,我可不能辜負他一番心意。況且我被逐出山門,已不是寺中之人,還守甚麼寺規?言念及此,又想起在寺門前乞食被辱之事,忍不住恨恨的道:你不給我飯吃,我偏要吃你一輩子也不敢吃的東西!惡狠狠咬下一塊雞肉,狼吞虎嚥地嚼了起來。王三見了他這幅吃相,先是一怔,繼而大笑道:甚麼他孃的清規戒律,我看全是放屁!看來這世上,只剩下肚子不會騙人了。

    那小僧頭一次吃雞肉,只覺平生所食,無一能及此甘美。工夫不大,竟將一隻雞吃了大半。王三見狀,嘆了口氣道:小子,你幾天沒吃東西了?那小僧臉一紅,想了想道:這倒忘了。王三哈哈大笑道:那你叫甚麼名字,總不會忘吧?那小僧怔了一怔,搖頭道:我沒名字。王三奇道:是個和尚,便有法號。我問你,你是不是少林寺的和尚?那小僧不假思索道:不是。口氣異常的堅決。

    王三哦了一聲,點頭道:怪不得你頭髮這麼長。這麼説,你這僧衣僧鞋,是從廟裏偷來的了?那小僧含混着點頭。王三信以為真,心生惻憫,嘆息道:無家無根,無名無姓,又是個苦命之人。那小僧聽到無名無姓四字,心中一動:我無父無母,自來只有周老伯對我最好。在我心中,周老伯便如我親生父母一般,此後我何不隨了周老伯姓氏?忙道:我有姓,我我姓周。

    王三聽後,打量那小僧一會,雙手一拍道:也好!我叫王三,你便叫週四,以後你我兄弟在一處便是。那小僧見他大有相惜之意,心頭湧上暖流。他連日來四處亂闖,從沒人與他説過這等熱語温言,禁不住脱口道:那我以後便叫你王三哥行麼?王三笑道:當然行。從此以後,你便是我的週四弟。走到小僧身邊,俯身輕撫其頭,大是親熱。

    二人呆了一會,篝火漸漸熄滅。王三見週四又打起寒戰,説道:天到這般時候,我二人須找個地方過夜。離此三十多里,便是許昌城。我二人快些動身,亥時便能趕到。言罷用布袋緊緊裹住週四,抱起他向南行去。

    卻説許昌本是華夏古城,漢末獻帝即建都於此。後曹氏登基,文、明、齊、元等五帝仍立都於斯。這一夜天降大雪,尋常店鋪俱已收幌關門,唯城中百葉樓上,仍是燈火通明,人聲嘈雜。這百葉樓正對着許昌城中最大的一條官道,歷為三教九流混雜之地,故爾外面風雪雖大,樓內卻猜拳行令,熱鬧非常。

    酒保忙着招呼客人,端茶倒水之際,眼見樓梯口上來一個叫花子,手上還託了個似睡非睡的少年,臉一沉道:臭要飯的,還不快滾!那花子嘿嘿傻笑,卻不下樓。酒保每日裏見得慣了,也不再理會。那花子見無人阻攔,忙抱着少年躲在西首一處角落。

    此時樓上客人雖多,西首這處角落卻只擺了一張黑漆方桌,喧鬧聲中,顯得略為清靜。只見桌旁坐了二人,年紀均在五旬開外,一人頭帶方巾,身着細綢寬衣,長鬚白麪,頗有儒雅之態。另一人頭帶黑帽,身穿褐袍,身旁放了一個黑布幡子,上面劃了個陰陽魚,顯是個算卦先生。二人似乎甚熟,這時正淺斟低酌,竊竊私語。那花子將懷中少年放在角落,見周遭只有這一桌客人,於是上前向二人乞食。

    那方巾老者見有人跪地求乞,從碟中抓了把清豆放在他手上。那花子一面打躬作揖,一面捧了清豆,躲回角落。

    過了一會,只聽那方巾老者低聲道:據聞新主登基之初,便羅列魏公公十條罪狀,是甚麼並帝、蔑後、弄兵、無二祖列宗、克削藩封、無聖、濫爵、掩邊功、通關節等罪,謫置鳳陽,命其司香祖陵。不知先生可聞否?那算卦先生捻鬚笑道:魏閹之罪,罄竹難書,又何止這區區十條?我倒聽説這廝欲離京時,束裝就道,僕從尚數百人,復經言官訐奏,新帝頒下諭旨,旨上説逆惡忠賢,竊據國柄,誣陷忠良,罪當死,姑從輕降發鳳陽,不思自懲,猶畜亡命之徒,環擁隨從,勢若叛然,特着錦衣衞速即逮訊,究治勿貸云云。魏閹至阜城聞訊,知無倖免,遂自經而死。據悉客氏亦受杖不過,一呼而斃了。

    那方巾老者面露驚喜道:誠如君言?那算卦先生微微點頭。那方巾老者暗暗撫掌道:如此真社稷之幸!慶幸幾句,又皺眉道:魏閹既誅,不知餘黨如何?言下甚是惴惴。那算卦先生喝了口酒,輕聲道:崔呈秀自縊身亡;魏良卿、候國興等俱已處斬;魏廣微、周應秋、閻鳴泰等亦已充軍。餘者革職閒住,永不復用。那方巾老者喜道:不想閹黨如此勢力,竟為誅滅,此誠非人之力也!那算卦先生搖頭道:不然。想那忠賢善詐不及曹操,偽恭難過王莽,無拳無勇,卻得亂階,實因朝中眾臣,大多是貪鄙齷齪、毫無廉恥之輩。魏庵得勢,即趨之若鶩,及至失勢,又爭相彈劾。其中雖有楊漣、左光斗幾位大人忠心抑奸,怎奈伉直有餘,權變不足,終不免為此賊所害。説罷環顧四周,見近旁只有兩個乞丐縮在角落,便不介意。

    這邊兩個乞丐,正是王三和週四。他倆個剛到許昌,飢寒難耐,遂奔這熱鬧之處而來。桌上二老對話,他二人聽得清清楚楚,卻半點也不明白。

    隔了一會,只聽那算卦先生又道:自來惟有大才智者能御大奸,亦唯有大才智者方足以使詐,只可惜朝廷內外不得其人呢!想那魏閹不過中人之資,雖有奸巧,卻無宏圖,其手下亦皆諂諛之輩。故崇禎雖然年少,初登大位,不假人手,便能誅殛此獠。那方巾老者頻頻點頭道:人言今上英聰過人,實乃我大明中興之主。想來我朝興盛,便要着落在他身上。那算卦先生不以為然道:為人主者,最忌的便是小聰明。諒來他不過十七八歲,手握重柄,初誅大蠹,不免得意,難保日後不剛愎自用,誤己誤國。言罷嘆息一聲,似頗為無奈。

    那方巾老者聽後,陷入沉思,既而面有憂色道:聽説關外滿洲兵強馬壯,久有問鼎中原之心。前時邊關有熊廷弼大人鎮守,也得無事,目下卻不知可有良將?那算卦先生聽他提到滿洲,神色凝重起來,向四下望了一望,方低聲道:先生不知,今上即位之日,忽聞天有雷聲,至朝賀禮成,響聲亦止。至尊生疑,遍問羣臣,司天監謂天鼓忽鳴,乃上蒼撫慶之音。他等不知,此天鼓一鳴,主兆兵戈,實乃帝王破兆!話音未落,忽聽有人大叫一聲。桌旁二老面色均改,循聲望去,只見喊叫之人竟是那年少的乞丐。

    原來週四微一挪身,牽動了背上傷口,忍不住痛極而呼。及見桌旁二老都目不轉睛地望着自己,心中一慌,忙低下頭去。

    那算卦先生初見他只是個蓬頭小丐,本不甚留意,又看了兩眼,忽露出驚訝之情,起身來到週四身旁,不住地上下打量。週四被他看得心慌意亂,不由得面紅耳赤,縮做一團。

    那算卦先生望了一會,拊掌讚道:妙,妙!我一生觀相測福,尚未見過如此貴旺之相。嗯,頭方頂高,五嶽隆滿;虎態龍形,威驚百獸。更奇者日角插天,神氣如日月之明,實是貴不可言,貴不可言!微一沉吟,又問週四道:公子名諱是週四茫然道:我叫週四。那算卦先生捻鬚笑道:身貴而名賤,福滿則不溢。好,好!公子日後,必能封王。只是説到這裏,微現憂容。

    王三聽他誇獎自己兄弟,喜形於色,忙問道:只是怎樣?那算卦先生尷尬一笑,卻不開口。王三心急,扯住他衣袖道:老先生但説無妨,只是怎樣?那算卦先生又看了週四一眼,嘆息道:只是公子三十六歲上太極、文昌、天官三星衝犯主運,確確是可憂。

    正説間,忽聽樓外一人高聲唱道:操琴怒領八方響,仗劍輕彈四野涼,醉扯蓬帆君莫問,風雨我故鄉聲音清亮飛揚,大有濤怒雲舒、風雲際會之勢。眾人猛然間聽了,只覺一股極為雄豪激昂的氣息襲來,均不由愕然轉身,瞠目而視。

    只見由樓口大步走上一人,劍眉朗目,身材魁偉之極,雖着粗布青衣,卻掩不住一團慷慨豪邁之氣。眾人只看一眼,便為其氣勢所奪,禁不住暗暗喝采:好一個威風凜凜的大漢!

    酒保見了這等人物,哪敢怠慢?忙上前賠笑道:客爺,您老來了,快請裏邊坐。那大漢微微點頭,走到一張桌旁坐下,説道:夥計,打五斤好酒,再弄幾個菜來。言罷取下背上佩刀,放在桌上。酒保答應一聲,連忙奔出,少時端上一罈陳酒,幾盤小菜。

    那大漢將酒斟滿,一口喝下,拿起筷子吃了起來。未吃幾口,忽見對面角落蜷縮二人,正傻呆呆看着自己,其中一個少年還不時用餘光瞟向桌上酒菜,因笑道:二位若不嫌棄,便請一同坐吧。王三呵呵傻笑道:賤軀怎敢與尊駕同坐?那大漢又勸邀幾句,見二人仍是不動,回身對酒保道:去切幾斤牛肉,再弄一壺好酒給這兩位朋友。王三見他這般豪爽,不住地磕頭相謝。

    那算卦先生自這大漢上來,便一直從旁打量,這時輕咳一聲道:這位壯士也是好面相!虎峯微凸,軒亭亢昂,主一生威武不屈,任俠不羣。它日乾坤顛倒,必能手握重兵。言説至此,又搖頭道:只是壯士秉性剛直,乏於通變,後恐為契友所誤,卻是可憂。那大漢笑道:若是真朋友,便取我性命亦無不可,卻憂個甚麼?那算卦先生聽他如此説,輕嘆一聲,不再言語。

    週四初見這大漢上來,便生親近之意,待大漢賞菜賜酒,心下更是感激,暗想:看他舉止言談,端的豪爽!我此生若能似他一半灑脱,也便不枉了。正思間,忽聽樓外馬蹄聲響,數匹快馬正踏雪向樓前奔來。

    俄爾,只見樓下快步走上七八個人,均帶齊眉方帽,身穿麻布黑袍,每人背上都背了一口長劍,劍柄上刻了幾個小字,燭光下字跡看不真切。這幾人上得樓來,四下裏望了一望,便向大漢走來。那大漢手握酒杯,微微冷笑,並不回頭。

    幾名黑衣人距大漢丈餘遠近,都止住腳步,人人神情緊張,顯是對他極為忌憚。一黑衣人拔出長劍,做勢向大漢後心刺去,劍到中途,卻被另一個黑衣人按住。那黑衣人止住同伴,衝大漢深施一禮道:華山派弟子易朝源,拜見孟大俠。那大漢挾了口菜放入口中,又一口喝乾杯中之酒,卻不理他。

    易朝源又躬身道:前日孟大俠殺了我兩位師弟,兄弟們都覺回去無法向師父交待,這個那大漢冷然道:你待怎樣?易朝源乾笑兩聲,正要開口,忽聽一黑衣人喝道:你殺了本派弟子,便想一走了之,可將華山派看成甚麼?錚地拔出長劍,便要動手。那大漢哼了一聲,目中精光大盛。身後幾人雖看不清他臉色,卻不由各按劍柄,露出懼意。易朝源見眾人劍拔弩張,已陷僵局,喝道:放肆!孟大俠素行忠義,豈是那等有始無終的小人?你等還不收劍!眾人都哼了一聲,恨恨收劍。

    幾人説話之時,黑衣人中始終有一人背對大漢,目光他顧。這時見同門收劍入鞘,忽轉過身來,露出釋然之色。

    週四一直望着眾黑衣人舉動,暗暗替那大漢擔心,見這人驀然轉身,心中怦地一跳。只見這人雖着男裝,一雙妙目卻瑩光流轉,攝人心魂,此時望向大漢,眼睫眨也不眨,神色間似多情、似冷漠、似嗔怨、似哀憐,直教人無從分辯。

    週四雖不通世事,也看得出此人是女扮男妝,當下只看一眼,便不敢再看,但覺這張臉明豔絕倫,燦若朝霞,實是不可方物。他自慚形穢,直羞得低下頭去,心如鹿撞。

    卻聽易朝源又道:依在下看來,我兩個師弟之死,多是咎由自取。孟大俠此舉乃是誅除莠類,保全我華山派令譽。本派上下,自當懷刑自愛,不敢生半點芥蒂。偷眼看了看大漢,又道:恰逢下月十五,各派齊聚泰山,商議大事。如孟大俠能欣然前往,本派必不避內醜,傳孟大俠美名。那大漢聽了這番話,冷笑道:華山派能出了你這號人物,也算難得。你不必羅嗦,到時我去便是。易朝源面露喜色道:有孟大們一句金言,足見摯誠。來日泰山相見,在下等必當降階相迎。告辭!略一拱手,邁步便走。一干人見他下樓,相繼跟出。那女扮男妝的女子落在最後,走了幾步,又轉回身來,顫聲道:孟孟大俠,你你真的去麼?那大漢哈哈一笑,並不回答。

    週四偷眼看那女子,見她目中似是高興,又似是不高興,神色變幻不定,目光卻始終落在那大漢身上,心道:她若能這麼看我一眼,我便為她做甚麼,也都心甘情願。言念及此,心頭頓生異感,非苦非甜,其味難辨。

    那女子又望了大漢幾眼,臉上忽地一紅,轉身快步下樓去了。隨聽樓外馬蹄聲響,片刻之間,一夥人都去得遠了。

    此時夜色已深,樓上客人漸漸稀少。那大漢端坐桌旁,酒興猶濃,不一會兒,便將一罈酒喝光。他興致未盡,又衝酒保道:再拿一罈好酒來。酒保見他酒量頗豪,忙捧上一罈老酒,順便將幾盤熱菜擺在桌上。

    那大漢捧起酒罈,連喝了幾大口,無意間抬起頭來,見角落中那個小丐斜倚牆上,只偶爾撿塊牛肉放在口中,因道:天氣寒冷,何不飲酒取暖?王三聽他問話,忙賠笑道:我這兄弟受了點傷,身子不大舒服。那大漢道:受了甚麼傷?扶過來我看。王三扶起週四,來到大漢身旁,將週四衣衫撩起。

    那大漢見週四背上亂糟糟包了幾塊破布,皺眉道:把布解下來。王三依言解下破布,現出後心傷口。那大漢見了,眉毛突地一跳,問道:你給他用的甚麼藥?王三苦笑道:只是些止血的藥。那大漢輕聲斥道:虧他傷沒多久,不然便被你送了性命。他背上中的是免崽子們害人用的冷豔菱,內含奇毒,陰狠無比。這位小兄弟神智尚在,也真是命大。言罷打量週四,微露詫愕之情。

    王三聽他一説,吃驚非小,再看週四背上傷口已呈黑紫之色,更是焦急,問道:可有辦法救他?那大漢不再理他,對週四道:這位兄弟,可信得過我麼?週四知他要為自己療傷,心中甚喜,説道:大哥隨便治便是,我怎會不信?那大漢道:我須先洗淨你傷口,不然藥血凝在傷口上,療毒時大是不便。你可要忍住痛。週四連連點頭。那大漢見他甚是厚道,手撫其頭,大生憐愛,回身道:夥計,去取幾塊乾淨布片,再打一盆温水來。酒保不敢怠慢,忙將一干用物取來。

    那大漢將布片放在盆中浸濕,隨後輕輕擦洗傷口。濕布一碰到傷處,直疼得週四背如火炙,但想到這位大哥助己療傷,無論如何不能喊叫,忙咬緊牙關,苦苦挺受。那大漢見他性子剛強,又生了三分喜愛,片刻光景,便將傷口擦洗乾淨。兩旁客人都想看這大漢如何去毒,齊向這面望來。

    那大漢微一遲疑,隨出右掌,抵在週四背心,運足掌力,欲將毒質吸出。運力之下,猛覺這少年體內有兩股雄強無比的力道向掌上撞來,竟將自家臂膀震得一陣痠麻。他心中一驚,撤回掌來,暗暗稱奇:以內力掌法論,天下實無幾人可與我比肩,何以他小小年紀,內力竟強我一倍不止?突然間想起一事,神色驟變,厲聲道:莫羈庸是你甚麼人!週四一呆,茫然道:我我不認得。那大漢見他一臉的迷惑不解,不似説假騙人,皺眉道:奇怪,小小年紀,內力怎會如此深厚?卻又似正百邪,似邪而正。伸手搭在週四腕上,號了一號,禁不住搖頭道:脈沉而衝,隱而滑,斷無此理。那是怎麼回事?眼望週四,極為不解。

    週四自見這大漢時起,便覺他氣度沉雄,不厲而威,此刻見他臉上疑雲密佈,輕聲問道:大哥,我這傷治不好了麼?那大漢低頭思量,並不答話,繼而抬起頭道:兄弟,你這功夫是何人傳授?週四見他目如寒星,心中慌亂,語無倫次地道:啊是沒那大漢見他支支吾吾,便不多問,説道:傳你功夫這人,武功雖是極高,卻沒安甚麼好心。只是他如何能將這兩股力道揉在一處?這可實在有些不可思議。他武學造詣頗深,想了半天,這一節始終揣模不透。

    那算卦先生一直默不做聲,這時開口道:壯士有何不解之處,還是待除了他體內毒質後再説吧。那大漢道:也好。夥計,去取幾個小罐來,每個罐內再放些剛下的清雪。酒保心生好奇,也想看他如何療毒,當下快步奔出。不一會兒,便拿了幾個裝滿清雪的小罐回來。

    那大漢拿起一隻小罐,緩緩抵在週四傷口上。雪水冰冷,激得週四叫了一聲,聲猶未落,那大漢手中小罐已被震碎。那大漢眼望地上碎片,微微皺眉,對週四温聲道:這位兄弟若信得過我,便甚麼也不要想,只當自己睡着了,切莫將真氣遍佈於背。週四答應一聲,依言而行。這一次他全身鬆軟,毫不使力,那大漢將雪罐置於其背,便不碎裂。雖是如此,已疼得週四冷汗直冒,咬破雙唇。

    那大漢深吸一口氣,微合雙目,運氣於掌。少頃,只見小罐忽有一層水珠溢出,水珠蒸發,漸漸化成一團水霧,罩在小罐四周。又過一陣,水霧愈聚愈濃,竟將那大漢半條臂膀也隱入其內。眾人只覺迎面潮氣漸重,其中還雜有一股異味,莫不驚奇。凝神看時,卻見那大漢與少年已盡沒於霧氣之中,身影模糊朦朧,再也看不清晰。

    過了半晌,那大漢將小罐從週四背上取下。眾人聚上前來,見罐內清雪已化,裏面只剩下小半罐黑色髒水,再看那小丐傷口,已變成了暗紅色。那大漢並不歇息,又取了個雪罐抵在週四背上。連着幾次,約用了一個多時辰,傷口處終於現出血色。眾人見狀,嘖嘖稱讚,都對大漢欽佩不已。

    那大漢略做喘息,面露慰色道:幸好及時,不然誰也救他不得。從懷中取出一個紙包,倒出少許黃色藥末,塗在傷口之上,又取出一碇銀子,放在王三面前道:待有好轉,再將剩下的藥末給他敷上。不出一月,便可痊癒。想了一想,又衝週四道:你體內脈氣不調,着實兇險。若不早治,日後必成大患。説罷與酒保算了酒錢,便要邁步下樓。

    王三忙拿起銀子,跑上前道:我兄弟今日深感大德,這銀子卻斷不能收。那大漢讓了幾讓,見他堅辭不受,好似明白了甚麼,哈哈一笑道:原來二位是丐幫的朋友。失敬,失敬!接過銀子,邁步下樓去了。

    週四見他説走便走,大呼道:大哥,我們還能見面麼?只聽那大漢在樓下朗聲一笑,縱聲歌道:鳳翱翔於千仞兮,非梧不棲歌聲嘹然清亮,倏忽間已在數丈之外。週四聽歌聲漸漸飄渺低徊,知那大漢去得遠了,心間忽湧上一絲愁悵,呆坐椅中,如有所失。只聽那算卦先生嘆道:相見不如不見,見時自殘股肱。週四魂舍不守,全未聽見。

    酒保見那大漢適才對王、週二人頗為照顧,換副嘴臉道:不知二位何時走?小店可要關門了。王三望了望樓外風雪,大有難色。那方巾老者知二人無處可去,走過來道:二位若是願意,便請到寒舍如何?小宅雖是敝陋,尚可禦寒。王三大喜,衝老者打躬不迭,隨即抱了週四,與二位老者邁步下樓。

    此時夜靜更深,樓外風雪卻越下越大。四人出得樓來,那算卦先生與方巾老者拱手道別,走出幾步,又折回身來,對週四正色道:公子一生,逢凶化吉,百難不避。只是老朽有一言相告,還望公子銘記。週四見他神色鄭重,怯聲道:老伯請講。那算卦先生眼望空中飄雪,悠悠地道:逢李則興,遇錫而歿。有志擎天,無力悔過。言罷嘆息一聲,飄然而去

    王三與週四由那方巾老者引路,來到一處雅舍。這一夜,二人便宿在老者家中。那老者家道從容,又兼外面風刀霜劍,大雪下個不停,也不忍心讓他二人稍住便走。此後幾日,週四便躺在塌上養傷;王三除照料週四外,倒有大半時間出門上街。

    這一日王三從外歸來,見週四已能下地走動,喜道:看來那大漢療傷的手段確是高明!不出半月,兄弟你便能痊癒了。説到這裏,又輕聲嘀咕道:只是再過半月,怕來不及了。週四見他目視窗外,面帶焦情,問道:三哥莫非有急事要辦?王三歉然一笑道:不瞞你説,我前日在街上見到幫中兄弟留下的訊號,説是下月十五聚集泰山。我見你這幾日雖有好轉,怕仍不能遠行,故此這個週四知他為難,説道:我這幾日覺得好了許多,每日在屋裏也甚煩悶,真想與三哥到外面走走。

    王三聽他這麼説,想了一想道:也好,路上你要不舒服,三哥揹着你便是。他本是性急之人,當下拉起週四,便到正房向老者告辭。那老者勸留幾句,見二人執意要走,去裏屋取了兩件棉衣和幾兩銀子,交給王三道:二位要走,老朽未備程儀,些許心意,望賜笑留。王三道:連日叨擾老丈,已是不安,如何還能要您老的東西?二人推讓半天,王三見老者心意甚誠,只得道:也好,這棉衣便給我四弟穿上,銀子卻不敢收。接過棉衣,穿在週四身上。

    週四暖衣在身,一股熱流湧上心頭,鼻子一酸道:老伯伯,謝謝您了。那老者微笑道:公子日後若真如天聰先生所言位高名顯,望能稍念今日窘困,體恤眾生,解萬民於倒懸。週四垂泣不語,只是點頭。那老者眼望壁上掛的大成至聖先師畫像,嘆息道:聖人不出,故豪雄並起,朗朗乾坤,誰又是真的英雄?搖了搖頭,引二人出門。王三、週四在門外千恩萬謝後,動身向東北方行去。

    二人一路向東,餐風露宿,並日而食,途經新鄭、滎陽、開封等地。這一日,終於來到山東境內。

    王三尋路打聽,知已到了定陶縣境,心想總算沒有誤了行程。他連日來時常揹着週四,大感疲憊,眼見薄暮冥冥,天色將暗,於是道:此距泰安只有幾日路程,這幾日天老爺發了脾氣,弄得真是冷煞人。我二人須找一處避風擋雪的去處,不然今夜可難熬的緊了。攙了週四,踏雪向東行來。

    走不幾里,王三見前面一片松林下有一處祠廟,喜道:真是造化!今夜我兄弟不用抱冰而眠了。二人來到近前,見祠廟四周皆是紅磚鋪地,廟門前放了兩個一人多高的香爐,以手敲之,錚然有聲,顯是青銅所鑄。仔細看這祠廟,但見內外畫柱雕樑,鬥巧竟工,大有輝煌華貴氣象。

    王三看罷,連連咂舌,無意間瞥向身側,見西首空地上立了塊丈餘高的石碑,碑上刻了昭德祠三個大字;左下角又寫了一行小字,寫着:巡撫李精白、李燦然、黃憲卿及漕運郭尚友感魏公堯天舜德,至聖至神而建。天啓六年正月。二人皆目不識丁,看後也不認得。

    二人在外面轉了一圈,隨即走入祠內。王三見迎面神案上供了一像,峨冠博帶,神態威嚴,五官四肢宛轉如生,通身俱用沉香雕就,罵道:他***!這是誰家的宗祠,怎地這般氣派?跳上神案,探身向神像背後望去,見神像腹內中空,闊可容人,忍不住又罵了幾句,這才跳下神案道:四弟,我去外面撿些枯枝,你先坐下歇歇。説罷出門去了。週四依言坐在一個蒲團上,抬頭見那神像危冠褒衣,狀如神祗,忙起身衝上拜了幾拜,不敢再隨便坐下。

    過了一會,王三從外面抱了捆枯柴回來,隨手取出火鐮,便要點火。週四忙道:三哥,在這兒點火,要是衝犯了神明王三道:那又怎樣?咱兄弟食不裹腹,哪個神明管過你?説着擦着火鐮,點起火來。週四見生起火後祠內甚是温暖,於是湊在火堆旁坐下,默默地想起心事。王三卻脱下破鞋,湊近火旁烘烤。

    呆了一陣,王三見週四望着火苗,愣愣地出神,笑道:四弟,想甚麼呢?週四唔了一聲,回過神來,臉上騰地一紅。王三好奇道:是想到甚麼好吃的東西?週四微微搖頭,繼而輕嘆一聲,低下頭去。原來他自打與王三起程,心裏便不住地想:我和三哥去泰山,一定能看到給我療傷的那位大哥。一想到那大漢,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女扮男妝的女子。他少年情懷,不免心猿意馬,想入非非,只覺自己雖終日勞頓,但若能看上那女子一眼,便再苦些也是心甘。這念頭在他心中盤桓有日,竟是一日比一日強烈,到後來那女子清麗的面容彷彿印在了腦海之中,再也揮拂不去。

    王三見他低頭不語,拿起一根枯枝拔旺火苗,跟着輕聲哼了起來。週四見他並不追問,心下稍安,低聲道:三哥,我們這次去泰山,究竟要做甚麼?王三放下枯枝道:可能是各派商量着要對付魔教吧,細情我也不知。只是近年來魔教羣龍無首,日漸式微,沒聽説有甚麼人出來鬧事。週四疑道:魔教是甚麼東西?王三模了摸腦袋道:只聽幫中長老們説是甚麼萬惡邪教,到底甚麼樣,我可沒見過。

    週四聽後,低頭想了一會,忽抬頭道:三哥,我問你一件事,你能跟我説心裏話麼?王三見他神情頗為古怪,笑道:你説便是,我怎會不與你説心裏話?週四目不轉睛地瞅着王三道:我若讓三哥一生陪着我,便似現在這般,三哥你願意麼?王三不假思索道:那是自然。你是我的親兄弟,我二人自要一生一世都在一處。週四見他答應得爽快,輕輕點了點頭,又有些不放心道:那你心中是想着稱霸江湖多些,還是想着我多些?王三撲哧一笑道:你三哥是個沒能為的人,每日東尋西討,只求混口飯吃。入幫之後,也不過為了窮兄弟間有個照應,甚麼稱霸江湖,威震武林,咱想也不曾想過。今日既有了你這樣的好兄弟,那一番心思,自然全放在你身上。

    週四聽他説出這番話來,淚水奪眶而出,心道:周老伯對我雖好,一顆心大半卻在江湖之上。看來只有三哥才真的將我放在心裏,肯與我相依為命。想到此處,悲喜交加,禁不住涕泗橫流。

    王三見他淚流滿面,忙安慰道:你三哥是個無用之人。四弟你日後真能顯貴,只不要嫌棄三哥便是。週四哽咽道:三哥是我至親之人,便到何時也不敢相忘。王三輕拍其背道:三哥在幫中是個沒臉面的人,卻得眾兄弟真心相待。這份恩情,三哥是無法補報了。四弟你有朝一日真能發達,還望能照顧我丐幫數萬兄弟。説到此處,又搖頭道:這話説得不着邊際,沒得讓人聽了笑話。四弟,早點歇着吧,明日還要趕路呢。説着扶週四躺在地上。週四心中激動,躺在那裏,一時也安眠不得。王三見狀,又陪着他聊了些閒話。二人嘮了一會,週四病後體虛,也便睡去。

    他這一睡也不知到了幾更,睡夢中忽聽有人慘叫,聲音淒厲異常,登時驚醒。睜眼看時,只見王三雙手抱頭,已仰面摔在地上。他驟臨驚變,手足無措,大呼道:三哥!驀地眼前一花,一條白影飄了過來,來人出手如電,一掌印在他胸口。週四被擊,頭上一暈,望後便倒。只聽來人咦了一聲,似乎極為驚訝,反手一勾,抓住週四脖頸,將他提了起來,隨即縱身而起,擊碎東側窗户,飄身而出。週四脖頸被掐,無法出聲,只覺這人身法好快,眨眼間奔出一箭之地,心中暗叫:他殺了王三哥,一會必要殺我,我便這麼死了麼?

    那人縱出數丈,猛然定住身形,咔地一聲,折下一截松枝,借松枝在地上輕輕一撐,身子霍地飛起,直竄出兩丈開外,不待落地,又將松枝戳向雪地,居然足不點地向回奔來。週四見這人行止古怪,懼意更增,想要抬頭看他面目,脖頸卻動轉不得。那人奔到祠門口,在門坎上擦掉腳上積雪,縱身上了神案,提着週四隱在神像之後。

    只片刻間,便聽西南、西北兩角有數人踏雪而來,來人俱是腳步輕快,瞬間即到。不大工夫,祠門前已到了十三四人。只聽一人道:適才只見那魔頭孤身鼠竄,如何這門前卻有三個人的腳印?莫非此魔尚有幫手在側?話音未落,便有幾人飛奔而去,繞着祠廟四周轉了幾圈。一人奔回道:師叔,西面有一串腳印,那魔頭必是向西逃遁。眾人聽了,便要向西追去。

    忽聽一個洪亮的聲音道:大夥先進去看看,這魔頭不是易與之輩,詭譎伎倆甚多。我等不要被他矇混過去。一干人呼喇喇走入祠內,剛一進來,便聽一人叫道:師父,這有一具死屍!一言甫出,眾人都聚攏過來,蹲下身察看。

    俄頃,只聽那洪亮的聲音道:不錯,這正是那魔頭的手法,勁氣隔顱入腦,不留痕跡,端的陰狠歹毒!此人説到這裏,好像看到了甚麼,怒聲道:魏閹已誅,此處怎還有這廝生祠神像,擺在這裏受人香火?説着不知用了甚麼手法,噗地一聲,將神像頭顱打了下來。

    週四覺像身大震,吃了一驚,隨即想到:我身旁這人殺了三哥,我便不能給三哥報仇,也要出聲告與來人。正要張口喊叫,不料那人手指微一用力,鐵箍般掐在他頸上天柱、廉泉兩穴。這兩穴皆是人身緊要之所,稍一被制,立時弄得他氣淤血湧,呼吸不暢,哪還能叫出聲來?

    只聽那洪亮的聲音又道:師弟,你帶朝金、朝祥從南面兜行向西。朝源、朝義、朝進等隨我往西追趕。仕吉和蘭兒暫留此處,若無動靜,再隨後趕來。隨見人影晃動,一干人如風般出祠去了。

    此時神像下只站了一男一女二人。隔不多時,只聽那女子道:師兄,你説師父他們追去,會不會出事?卻聽那男子笑道:師父武功高強,不會有事的。何況還有師叔和大師兄他們隨護在側,那魔頭便有天大的手段,也展不得半籌。那女子聽後,不再作聲。

    捱了一會兒,只聽那男子道:蘭兒,自打你從河南迴來,便不再理我,整日價魂不守舍,卻是為何?那女子囁嚅道:沒沒有那男子聽了,好像不甚高興,冷冷的道:那為何不再與我親熱?伸臂抱住那女子,狀甚輕薄。那女子掙脱他雙臂道:師兄,咱們還是去追師父吧。説着便要出門。那男子怒聲道:我知你看中了那個姓孟的小子,楊花水性,早忘了往日恩情。憤憤地隨在那女子身後,出門向西而去。

    那人藏在神像內,聽四下裏一片死寂,忙提週四出了神像,飛身跨出門來。未走幾步,斜刺裏突然縱起二人,揮掌擊向他後心。那人閃避不及,慌亂之下,忽翻轉手臂,將週四擋在身後。與此同時,握在週四頸上的一隻手也隨之鬆開。

    週四驟脱其制,全身大暢,豈料一口氣尚未喘均,便見迎面撲來二人,一眨眼間,兩隻大掌已拍到胸前。他當此關頭,哪還細想?雙掌不由自主地向前揮去,誤打誤撞,正抵在來掌之上。只聽砰砰兩聲,一人平平向後飛去,另一人騰騰退了兩步,頹然坐倒。

    週四無心中接了兩掌,也被震得眼冒金星。正駭異時,猛覺頸上一緊,又被那人抓住,跟着雙足騰空,隨着那人向東掠去。只聽身後一人慘聲道:朝源,不要追了,你鬥他不過!

    那人腳下如風,一口氣奔出十餘里,剛一站定,便仰天嘆道:造化小兒,最是弄人!不想老夫今日,卻賴孺子相救。言罷放開週四。週四脱其掌握,餘悸未消,偷眼看向那人,月光下只見他白衣勝雪,長髮垂肩,頦下鬍鬚雖已斑白,一雙眸子卻神光湛湛,攝人心膽。

    那人嘆罷,斜睨週四道:莫瘋子是你甚麼人?週四恨他殺了王三,扭過頭去,並不理他。那人哈哈一笑道:我與你講話,你為何卻不理我?年少而不恭於長,日後可要吃苦頭的。又感慨道:二十多年不見那瘋子,想不到他調教出的徒兒已是這般了得。你師父現在何處?週四聽他絮叨不休,心下氣惱,大聲喊道:我沒師父!我只有一個王三哥,你殺了他,你為甚麼殺了他?想到王三對己的諸多好處,不覺失聲哭了起來。

    那人臉一沉道:胡説!沒有師父,如何能有本教明王心經的內功?週四心念一動:他怎會知道心經?又想:周老伯對我雖好,可並不是我師父。當下氣呼呼道:我本來便沒師父,在寺中時,雖有許多個師傅,卻沒一人是我師父。那人聞言,眉毛立了起來,盯住週四道:你是少林寺的和尚?

    週四聽他口氣嚴厲,忙擺手道:我原來是,現在可不是了。那人喉嚨咕嚕響了一下,顫聲道:莫非你這功夫,是是周教主傳授?週四見他臉上肌肉抽搐,狀甚可怖,扭頭望向原野,咕噥道:我在寺院後山時,老伯伯教了我一些運氣的法子,可可老伯伯並不是我師父。那人大叫一聲,一把抱住週四道:是是甚麼樣的老伯伯?週四見他急不可待,只得將周老伯形貌説與他聽。

    那人聽罷,狂喜道:那正是周教主無疑!他老人家現在何處?週四心中一酸,哽咽道:老伯伯已經死了。那人厲聲道:怎麼死的!週四知推搪不過,便將幾年來諸多細情説了出來。那人一邊傾聽,一邊不住地捶胸頓足,待週四講罷,已是淚流滿面。週四心中詫異,反不知如何是好。

    卻聽那人垂泣道:二十多年前,教主少林之行,一去不返。後少林空義方丈傳書來説,教主已身歿嵩山,辭世長遊。噩耗傳來,教中不逞之徒遂起異心,毀了我千秋神教。那時雖有幾個兄弟欲往少林尋仇,只恨力有不逮,終未成行。誰想誰想周教主這些年卻是神龍被困,無法無法説到這裏,已是淚墮聲噎,難畢其詞。過了半晌,這才擦了擦眼淚,嘆息道:不想周教主一世之雄,死得竟如此落寞!

    週四見他老淚縱橫,對周老伯顯是含有至情,恨惡之心不覺褪了小半,流涕道:老伯伯被我葬在後山高坡上。你要想看,也能找到。那人點頭道:要去的,要去的,不過要先去了泰山再説。週四奇道:你也要去泰山?那人茫然四顧,説道:我神教今日如散沙落道,為羣小所凌。聽説這月十五,各派又要蟻聚泰山,不知有何圖謀?失神站了一會,忽望定週四道:蕭某適才殺了公子的朋友,心中好生歉疚。公子雅量,還望不要記恨。言罷一揖到地,狀極恭謹。

    週四見他偌大年紀,竟向自己施禮,早沒了主意。那人禮罷,又恭聲道:公子孤身一人,多有不便,可否隨老朽一同去往泰山?言下大有求肯之意。週四猶豫不決,暗想:他殺了王三哥,我如何能與他在一起?但聽他一番言語,又似是周老伯的好朋友,對我全無惡意。他一生從未自己做主過何事,都是別人讓他如何,他便如何,此時那人反詢其意,倒令他大感躊躇。

    那人見他久不作聲,又道:蕭某邀公子同行,乃出於一番誠意。公子萬勿推辭。週四見他目光切切,心有所動,遲疑片刻,又搖頭道:我要先葬了王三哥。那人聽他要返回祠廟,惟恐又生變故,忙道:公子重義,實屬難能。但古人云:人死之日,即生之年。況百年之後,眾生皆為冢中枯骨,故貴友葬與不葬,也無甚分別。週四執拗道:三哥對我甚好,他現在死了,我怎能讓他暴屍荒野?想到兄弟間倏成人鬼,又不禁落下淚來。

    那人見他性情篤厚,心下甚喜,説道:此時華山派羣醜想必仍未遠遁。我二人若即刻回返,必然又有一番糾纏。週四知他所言非虛,心生怯意,茫然四顧,拿不定主意。那人見狀,拉住他道:此非久留之地,我們這便走吧。週四本是隨和之人,在寺中古佛青燈,不知不覺中,已養成隨遇而安的性情,見那人不住地求肯,也便身不由己地隨他去了。

    二人一路向東,不一日,來到泰安地界。那人眼見泰山在即,竟爾脱下白袍,換上一件破舊衣衫,一張白皙的臉上不知塗了甚麼,再也看不清本來面目。週四雖感好奇,卻不多問。

    這一日臨近午時,二人在一處小店吃了些食物後,那人道:此處離泰山只有七八十里路程,目下動身,傍晚便能趕到南天門了。説罷算了飯錢,與週四轉身出門。二人一路行來,見路上不少人身着勁裝,腳步輕快,顯是習武之人,正三三兩兩地向泰山趕去。那人冷眼窺視,神色愈發凝重。

    約走了三四十里,泰山已隱約可眺。二人見山勢嵯峨俊拔,峯巒雄渾重疊,精神俱是一振。週四手指一座高峯道:那是甚麼地方?那人笑道:那是傲來峯。週四驚歎道:可是真高啊!那人停步望了一望,搖頭道:遠看傲來高,近看半山腰,也算不得泰山最高的所在。

    二人邊説邊走,一個多時辰,便到山腳下。舉目上望,只覺羣峯拔地倚天,似要向人壓來一般,大有君臨天下之勢,均不由為之氣奪。週四雖長在嵩山,但嵩山景色內秀,論及雄偉莊重、氣勢磅礴,卻較泰山略有不及。他少年心性,這時左顧右盼,心中充滿了好奇。

    那人手指一處山路道:從此上山,過中天門,昇仙坊,再過了緊十八、慢十八,便到南天門了。拉了週四,沿山道緩步上行。未走多高,便覺山峯自相映發,無處不景,令人目不暇接。週四見山道兩旁峭壁千仞,山石層層橫斷,如疊錦彩,遠望羣峯聳立如林,不矜而莊,禁不住拍手稱歎。那人見他童心盡現,捻鬚笑道:你站在此處,有此處的景緻,若再站得高些,諸般風光又自不同。待身臨絕頂,那才能體會到泰山博大的心胸。

    又行一陣,週四見四下奇峯幽谷果然大異前時,正自贊嘆不已,那人卻手指一塊石坊道:昔聖人臨此而小羣山,實則此處又如何能概岱嶽之全貌?嘿嘿,聖賢尚有不察之疵,也難怪今世樗櫟庸才,一葉障目了。

    二人愈行愈高,週四見兩旁石壁上刻了許多大字,奇道:這上面刻了些甚麼?那人笑道:古人云:君子登高必賦,小人曷言其願。泰山乃五嶽之首,歷代遷客騷人至此,自要存留墨寶,以垂千古。週四和他相處幾日,見他言談舉止與周老伯頗有相似之處,心下已生好感,這時見他神情愉悦,脱口道:你前時説你是甚麼千秋神教,可我三哥與寺中僧人卻説是萬惡邪教。那是怎麼回事?那人目光飄向遠處峯巒,悠悠地道:自來冰炭不同器,頑豔難同席。天下多是耳食之徒,道聽途説,人云亦云,自是攪得世人涇渭難辯了。

    週四聽他説得晦澀,搔首道:那為何方丈大師也説我周老伯不好呢?那人聽了,伸掌拍向一塊岩石,憤聲道:此等尺澤小鯢,豈能與之量江海之闊!言罷快步上行。週四見他面色陰沉,不敢再問,小跑着跟在他身後。

    不多時,來在一座殿宇旁。這殿宇巍峨華敞,四周甚是平坦。那人指着一塊青石道:坐下歇歇。週四怯生生坐在他身旁。那人沉默良久,喟然道:周教主當年德隆望尊,智量寬洪,加之性情灑脱,尊而不倨,兄弟們都是既敬且佩,視如兄父。他老人家在日,正是我神教最興盛之時。是時教中不羈之才,燦若繁星,出一言而為天下法,行一事而為天下先,那是何等的縱情快意!唉,誰能想到會有今日之窘迫。

    週四見他神情悽苦,問道:那些人現在何處?那人苦苦一笑,起身踱了幾步,悽聲道:東奔西走為故明,一線微光誤半生。説着又不住地長吁短嘆。週四見他愁雲滿面,心道:他此時情狀,與周老伯生前一般無二。如此自尋煩惱,到底為了甚麼?正思間,那人忽轉回身來,抓住他手臂道:我觀你狀貌奇偉,骨骼非常,乃大貴之表,又承周教主衣缽,自能約束教眾。只是你年幼識淺,不知能否擔起中興大任?週四聽他語含期待,雙目四下游移,不敢與他目光相對。那人見他神情畏葸,微微搖頭。

    二人一路盤坡轉徑,直行到日暮西沉,方到南天門上。那人立在階頂,俯瞰羣峯屈伏腳底,遠眺四方無所不及,一時大暢胸抑,手拍週四道:今至其巔,可有所慨?週四搖頭道:到了這裏,只覺空蕩蕩全無景緻,反不如中途為好。那人本欲登高試其心志,聞言大失所望,嘆息一聲,拉着他走進門來。

    二人三折兩轉,來在天街之上。那人見迎面有一座道觀,匾額上寫了碧霞靈佑宮幾個大字,門前立了三四個年輕道士,於是走上前道:敢問寶觀中現下來了多少貴客?一道士見二人滿面風塵,打個起手道:所邀貴客只來了少半,餘者尚在途中。打量二人幾眼,又道:二位是丐幫的朋友吧?家師玉泉真人吩咐説,如是丐幫的朋友,便請先到觀月亭中暫住一宿。待明日清晨,再請諸位集於瞻魯台上,共議大事。邊説邊遙指西面峯上一處亭閣,示意其所。

    那人見他將自己誤當做丐幫中人,哈哈一笑,拉着週四向西走來。行不裏許,忽見前面石道上蹲了二人,頭髮俱已花白,此刻眼望地下,神情都甚專注。那人心生好奇,拉週四走到近前,見地上東一堆、西一塊,擺下許多小石子,一時不明其故。那兩個老者見有人來,也不抬頭,仍舊自顧其事。

    少刻,只聽其中一藍衫老者道:我這陣法,二十年前你便破解不得,目下你齒落毛脱,那可更加不行了。説話間面帶微笑,得意揚揚。他對面那個老者身穿黑袍,方頤大口,面目甚是兇醜,聽他譏諷,抬頭罵道:你神氣個屁!等老子打了出去,再撕你那張爛嘴!説罷又抓耳撓腮,低頭沉思。

    那人與週四悄立一旁,看出原來那藍衫老者用石子佈下一陣,卻要那黑袍老者用手中泥球由一門打入,破陣而出。這陣法看似極簡,但奇正相生,陰陽逆轉,卻又頗多神妙。那黑袍老者連彈數彈,滾向左右兩門,無奈那藍衫老者袍袖輕揮,勁風帶動石子,不斷變換陣法,左遮右攔,始終將彈子困在陣內。那黑袍老者數遭不逞,心緒煩躁,彈子彈出,全然沒了章法。

    那藍衫老者見對方技窮,歡情難抑,口中輕哼道:這一般虎將哪裏找,況乎諸葛用計謀那人站在一旁,本也看不出究竟,聽他一唱,猛然想到:莫非他這陣法,是當年諸葛武候所遺的八陣圖?他平生所學甚博,低頭細看,見數十個石子果是依休、生、杜、景、傷、死、驚、開八門所布,雖是以石子易兵甲,但井井有條,神髓俱在。

    他既看破陣理,又見那黑袍老者面色青紫,一籌莫展,不由起了扶弱之心,左腳微探,抵住一個泥彈,腳尖一震,泥彈猛地奔正東生門打入。那泥彈一入石陣,彷彿活了一般,滴溜溜直轉,迅疾滾向西北景門。那藍衫老者見了,忙揮動大袖,變陣阻擋。孰料那泥彈去得太快,叭地一聲,撞在景門旁一顆石子上,借力反彈,慢慢滑向西南休門。

    那藍衫老者面色一變,揮袖間一股勁風掃來,將休門處石子拂亂。那黑袍老者見狀,大叫道:你耍賴!話音剛落,卻見那小小泥彈彷彿被人拽了一下,突然掉過頭來,向正北開門滾去。那藍衫老者驚呼一聲,阻攔已晚,雖運掌如風,將正北石子盡數震亂,那泥彈卻泥鰍般滑出陣去,直滾出四五尺遠,兀自轉個不停。

    那藍衫老者羞怒在心,起身道:尊駕是誰?那人負手笑道:空山野人,微末無名。那黑袍老者拍手笑道:爛笛馮,這回你可服了吧?那藍衫老者橫了他一眼,又盯住那人道:適才末技,貽笑方家。尊駕可願再比一場?目光冷冷,在那人身上不住打量。

    週四唯恐出事,拽了拽那人衣角道:咱們走吧。那人卻笑道:魚蟲之學,原不登雅堂。不知先生清興何矚?那藍衫老者冷笑道:馮某今日便附這風雅之態,與尊駕討教一下禮樂笙鏞。探手入懷,取出一隻黃燦燦的笛子來。

    那人精神一振,笑道:古有伯牙、子期,音通道合,流芳千古。今日老夫與先生亦和一曲,嘲風詠月,也算風流。那藍衫老者見他談吐不俗,形貌卻齷齪醜陋,心道:這廝想是易服詭行之輩,不知有何圖謀?適才他破陣手法刁鑽難測,我須加倍小心。將笛兒放在嘴上,微一凝神,吹了起來,音調竟説不出的低沉晦澀。

    週四聽笛聲嘔啞古怪,心道:他二人這是要比甚麼?卻見那人神色凝重起來,伸二指入口,撮唇成哨,猛地調門一拔,唏溜溜一聲脆響,宛如鳳鳴鸞啼一般,和上那銅笛之音。

    那藍衫老者聽對方哨聲飛揚,轉折處全無半點痕跡,忙收攝心神,以笛聲與之相抗。按説笛聲本走悠揚宛轉的路子,高渺處極盡曲折迴旋,聲隱意濃,方為佳妙。誰料那藍衫老者吹了半天,笛聲卻愈來愈低微詭秘。那人幾次撮哨引笛聲高拔,都如鴻毛落水,毫無回應。

    二人鬥了一陣,那人見始終奈何對方不得,停哨笑道:所謂治世之音安以和,亡國之音哀以思。你只走這低怨暗婉的死路,我便真的贏你不得麼?吸一口氣,驀地縱聲長嘯起來,嘯聲初時清亮明澈,漸漸越嘯越響,聲音也越來越尖細刺耳。

    週四偷眼看那藍衫老者,見他臉上瞬息間由紅變紫,由紫變白地轉了幾回,大是驚奇不解。他哪裏知道,二人此時此刻,正以幾十年深厚內力相拼,箇中兇險,較之拳劍相搏,猶為狠惡了一層。

    那藍衫老者原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人物,一幅銅笛下了幾十年苦功,端的非同小可。初時他笛走宮調,只在中呂、黃鐘幾調上游移,暗下卻潛運肺臟之氣,伺機反攻。他多年勤練,已將宮、商、角、徵、羽五音與五臟之氣相通相感,順調互應。驀地裏聽那人嘯聲上昂,氣息微亂,笛聲情不自禁地轉到商音上來。與此同時,只覺右肋下霍地一熱,肝氣直衝入腦,頭上一陣暈眩。

    那人聽對方笛聲高拔,心中大喜,正待楊聲引他就範,忽覺心口一陣狂跳,一口氣淤在胸間,嘯聲再想拔高半點,都已不能。

    便在這時,那笛聲驟然一變,竟吹出商音南呂調來。金音秋聲,悠悠遠飄,霎時間天地彷彿轉入了深秋,涼風颯颯,草木枯凋,萬物生機盡隱。那人正欲聚氣揚聲,聞得此音,忽生悲涼之意,只覺流水向東,落花墜地,終不可挽,一時悲懷慷慨,嘯聲中便帶出一股英雄末路的意韻。

    那藍衫老者聽嘯聲由高亢轉為低渾,精神大振,忽爾笛聲一轉,又吹出羽音黃鐘調來。水音冬聲,直如寒冬霜雪,轉瞬之間,河川彷彿盡被凍結。那人悽苦之際又聞此音,神色大變,嘯聲不自覺地隨着笛聲轉為輕輕的嗚咽。

    週四見他失魂落魄,全身輕顫不止,心道:這笛聲雖然古怪,我聽着也不覺如何,為何這位老伯卻如此模樣?正疑間,突見那黑袍老者搖晃着癱坐在地,牙關緊咬,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不由一驚:難道這笛聲果是害人的東西?忙衝那人道:老伯伯,咱們走吧。他説話時聲音甚輕,剛一出口,便被笛聲淹沒。那人神不守舍,這一聲便未聽到。

    週四見狀,提高聲音道:老伯伯,咱們走吧。那知一語出口,仍被那低沉的笛聲淹沒,連自己也聽不到半點聲音。他心中大恐:難道我發不出聲音了麼?忙拼盡全力喊道:老伯伯,咱們走吧!這一聲衝口而出,好似山谷間打個悶雷相仿,直震得周遭幾人頭大如鬥,兩耳失聰。

    那藍衫老者初見這少年神色自若,對笛聲恍如不聞,已自詫異。此刻驟聞其聲,勢若奔雷,更是心膽盡摧,惶悚之下,笛聲立時轉入角音夾鐘調上來。但聽木音春聲,猶如和風細雨,潤蘇萬物,一絲生機由其間蓬勃而出,如雛鷹展翅凌空,盤旋於羣峯之巔。那人本已神糜意阻,猛然間鬥志又生,當下左手撫腰,一串清嘯嘹然而起,嘯聲清正雄渾,一掃適才萎糜混濁之意。

    那藍衫老者雙眉緊鎖,忽盤膝坐在地上,笛管微揚,運腎氣吹出徵音蕤賓調來。笛聲跳脱撩人,其間似藏了一團烈火,大有鑠金熔石之勢。

    那人被笛聲所擾,心緒極為煩躁,嘯聲愈來愈高聳無律。週四見他頭上熱氣直冒,衣衫盡濕,心想他二人這般比法,長了必會出事,當下握住那人手掌,將一股真氣傳了過去。那人只覺左掌上一股雄渾無比的熱流傳來,如怒浪決堤般湧遍全身,胸口登時如堵一物,憋悶異常,一驚之下,忙借勢聚力,將此股淤滯之氣隨聲吐出。這一聲好似海嘯山崩,直震得羣峯齊響,草木浮搖。那人喊罷,自己也嚇得魂蕩膽飄,雖連忙捂住雙耳,仍覺面前有萬馬奔騰,嘶嗚不止。

    卻見藍衫、黑袍二老同時仆倒,七竅中都溢出血來。那藍衫老者掙扎幾下,手指那人道:你你是魔教那人哈哈大笑道:不錯,在下便是明教蕭問道。腳尖一點,飄到二人身前,叭叭兩掌,擊在二人頭上。二人哼也不哼,登時氣絕身亡。

    忽聽遠處坡下一人高聲叫道:是哪位朋友,內力這般了得?武當青衣子給你見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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