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出得棚來,大步向西而去。他已有宏圖,便不願理會江湖中事,只想着深入秦地,尋闖營樹威立名,做番大事。
他行得匆忙,不一日,已到潼關。偏這時天降暴雨,連日不斷。他在城中耽擱數日,眼見外面仍是銀河倒瀉,滄海盆傾,大雨下個不停,心中煩躁:這雨一時未必能停,我豈能為此誤了行程?向人要了蓑衣斗笠,冒雨出城,向西行來。
他沿途打聽,得知義軍近來多集於漢中,便不顧淫雨當頭,道路泥濘,反倍道而進。
説也奇怪,這場雨一下半月,全無絲毫停意,近幾日更是雷霹電閃,施盡淫威。週四雨淋風吹,大是狼狽,可喜數日兼程,終於到了漢中地界。
他一路風風火火,只道闖營必在此地。待問過當地百姓,百姓們只道近日官軍清剿,賊人多散匿不見,其中有無闖營人馬,卻不得而知。
週四只恐闖營不在漢中,此行徒勞而返,待問明官軍大隊人馬都在興安一帶,心想各營或許也在那裏與官軍周旋,我趕去看看,若與闖營有緣,自能相遇;若是無緣,也只好埋心棄意,從此浪蕩江湖了。他此時只當自成已死,但想到高迎祥寬厚仁愛,足可相托,心下又生慰藉,只覺得胸中初萌之志,似乎只有藉助闖營之勢,才有施展之機。這念頭在他心中盤桓有日,愈到後來愈是深信不疑。他既拿定主意,便動身向興安趕來。
剛到興安附近,便見迎面有許多百姓連滾帶爬地奔來。週四見這些百姓污泥滿身,神情極是狼狽,忙上前相問。百姓們揹包挑擔,匆忙奔走,竟無人理他。
週四見不遠處泥水中坐着一個老漢,正以袖拭面,不住地哭泣,走上前問道:老丈,前面出了何事?那老漢連連搖頭,抽噎道:官軍將幾股賊人圍在咱興安,便將當地的百姓都趕了出來。有個什麼總督傳下話説,此後興安非官即匪,百姓不得停留,還説誰膽敢不走,都以賊寇論斬。唉,這大雨下個沒完,可讓咱興安數萬百姓到哪裏落腳?説着又哭了起來。
週四道:老丈可知是哪幾營的賊人?被圍在了何處?那老漢道:有咱漢中的賊人,也有從川中竄回來的,誰知道他們究竟是些什麼人?週四暗忖:官軍既不準百姓停留,我貿然前往,可有些麻煩。
正這時,忽聽馬蹄聲響,只見人羣后面奔來十餘名官兵,各揮馬鞭,抽打百姓前行。一官兵見老漢坐在地上,打馬奔了過來,舉鞭向老漢抽落,口中罵道:老東西,想找死麼!那老漢捱了一鞭,臉上滲出血來,憤聲道:我活了這一把年紀,也真想找死了!那官兵笑道:前時有數名賊人從峽谷中衝出,化裝成百姓脱逃。我看你倒像喬裝的老賊。
週四正不知該如何前行,聽這官兵一説,忽然想到:我當年與李大哥被圍山中,便是假扮官軍脱困而出,今日何不再試一次?眼見那官兵又揮鞭向老漢打去,突然縱身上前,將那官兵揪下馬背。那官兵前胸被他抓住,哼也不哼一聲,脖子軟軟垂了下來。那老漢尚未搞清出了何事,週四已飛快地褪下那官兵衣衫,穿在自己身上。這幾下兔起鶻落,捷逾電閃。不遠處幾名官兵正在催趕百姓,誰也沒向這面看上一眼。
那老漢見週四眨眼間改頭換面,只道自己眼花,忙揉了揉眼睛,待見確是週四易服假扮,驚道:你你是賊週四左手在那官兵臉上一抓,將他面目弄得稀爛,隨手拋在水溝之中,笑道:老丈只管行路,不必多言。縱身跳上馬背,跟在幾名官兵身後。
數名官軍將百姓趕出幾里,眼見雨愈下愈大,便即打馬回返。週四隨在最後,也不抬頭。一干人縱馬向西,直奔了十餘里,忽見不遠處有七八個百姓慌慌張張地跑來。領頭的軍校喝道:前面是什麼人?幾名百姓驚慌失措,跪在泥水中喊道:我們都是安分的百姓。領頭的軍校罵道:老子看你們倒像谷中跑出來的賤賊!幾名百姓嚇得雙手亂搖,連連磕頭。領頭的軍校回身道:這幾個必是賊人。大夥上前剁了他們,回頭去領賞吧。眾軍校齊聲叫好,縱馬舞刀,撲了上去,幾名百姓登時身首異處。
眾軍校將七八顆人頭系在一起,拴到一人馬前,大夥説説笑笑,又向前奔去。週四跟在後面,只聽前面一人道:賊人被圍了一個多月,也不見有何動靜,是不他孃的都死在谷里了?另一人道:聽説這幾股賊人搶了許多財物,這一回將他們困在峽谷裏,只要再守上半月,兔崽子們都得完蛋。咱哥們説不得能發筆大財。先一人道:只怕賊人不走棧道,卻從別處逃脱。另一人笑道:你他孃的別疑神疑鬼。這車廂峽東西南三面都是懸崖,連鳥也飛不過去,只有北面棧道可行。賊人要是能跑,早他孃的跑了,還會等到這時候?
先一人道:弟兄們在此守了一個多月,吃不好睡不好,也真是辛苦。總督大人説剿滅賊寇後各有封賞,其實兄弟們要不是看着谷中賊人那些財物,誰還願意在這鬼地方風吹雨淋?另一人笑道:聽説賊人還搶了不少女子,都是四處最標緻的娘們。他孃的老子在外面苦苦守着,他們卻在裏面摟着娘們睡大覺。唉,還是當賊好!老子説不上哪一天也投賊了。前面幾名軍校聽這人抱怨,都轉回身笑罵起來。眾人七嘴八舌,大放厥詞,漸漸不堪入耳。
週四聽眾人談笑,心道:聽這些人所言之意,看來是有幾營人馬被困在什麼車廂峽裏。果如那人所説,這峽谷只有一條棧道可行,這幾營兄弟豈不成了甕中之鱉?又想:這幾營裏面如有闖營的兄弟,我自當入谷與會。但若並無闖營人馬,我貿然入谷,反被困在裏面,可大是不妙。有心向前面軍校探問,又怕被人發現自己假冒,只有隨在隊後,向前驅馳。途中又遇到數股搜剿的官軍,眾人遂結隊而行。
一夥人冒雨疾走,轉過幾片松林。週四見前面丘嶺縱橫,山高林密,道上積水成渠,幾不能行,心道:此處只是山邊,已然如此難行,裏面怕更是溝壑雜亂,泥沙俱下,難移寸步。幾營人馬被困在這裏,便無官軍把守,出來也難。
一干人入得山來,眾人眼見道路泥濘,泥水陷及馬膝,都恐戰馬失足,將自己摔下兩旁的溝壑,紛紛跳下馬背,牽馬而行。大夥你拉我拽,繞過幾道山樑,來到一片開闊的山谷。
週四見谷中呈犄角之勢,紮下數十座大寨,有四五座營寨已被山洪積水淹沒,只有旗鬥和蓬頂還露在水面,暗忖:這谷中地勢低窪,官軍卻偏要在此紮營,看來此處是出谷必經之地,説不得那個什麼棧道便在此谷前面。眾人從山樑上緩緩滑下,徑奔西面一座營寨奔來。週四見南面一座大寨較各寨地勢稍高,寨內數面大旗上都繡着斗大的陳字,心想此寨必是他軍中主帥的大營了。
眾軍校奔入大營,紛紛從一人馬上取下人頭,説笑着向南面一座帳篷跑去。週四知幾人前去報功請賞,便不跟隨,牽馬向北面走來。走不多遠,忽見前面立了上百根木樁,每根木樁上都綁着一個赤身男子,木樁頂端還掛了許多人頭。
週四上前觀瞧,只見被綁男子個個渾身血污,奄奄一息,只有幾人目露殘光,向自己望來。週四料眾人多是無辜的百姓,這幾人卻多半是賊人無疑,於是走到一黑臉大漢面前,問道:你是哪營的蟊賊?那黑臉大漢死盯住週四,惡聲道:你是什麼東西?也配來問老子!
週四笑道:我知你有些硬性,但我問你話時,也不必逞強。那黑臉大漢脖子一挺道:老子逞強慣了,你又能怎樣?週四向四下望了一望,見左近並無官軍,笑道:我只問你是哪營的兄弟,你説出便是。那黑臉大漢傲然道:老子是八大王營中的混天虎,不幸中了盧象升那狗賊的奸計。你將那廝找來,老子要當面痛罵他一番。
週四目中一亮,問道:這麼説你是獻賊的手下?那黑臉大漢昂首道:不錯,老子正是八大王營中的生死兄弟。週四冷笑道:好個生死兄弟!他既被困在谷中,你為何不與他困獸相抱,一同坐斃?那黑臉大漢哈哈大笑道:我家大王正在漢南縱橫,豈能像谷中那些沒用的東西,被官軍死死圍住?週四抓住這大漢衣襟道:你説獻賊不在谷中?那黑臉大漢撇嘴道:只有老回回那幫混蛋才會這麼笨,我家大王又怎能被陳奇瑜這種貨色圍住?週四道:你可知谷中是否有闖營人馬?那黑臉大漢道:闖營算個簈!老子哪有閒心理會那羣兔崽子?
週四冷笑道:這麼説,你倒真是蓋世的英雄了。那黑臉大漢大嘴一咧,剛要笑出聲來,週四掌力微吐,呼地一聲,一口鮮血從黑臉大漢口中噴出,跟着七竅中也都竄出一條血線。
旁邊幾根樁子上的賊人見那黑臉大漢頭垂身軟,就此不動,都驚得面無人色。週四斜視幾人道:你們幾個也是獻賊的生死兄弟?幾人見他面帶微笑,更是惶悚,連聲道:不,不!我等是闖塌天的手下。週四道:那也是一丘之貉。大步向幾人走來。
幾人見他笑容不斂,都嚇得要哭出聲來。週四走到一人面前,手撫其頭道:闖塌天與獻賊現在一處麼?那人體如篩糠,顫聲道:是是在一處。他與八大王在漢南一帶,還有橫天王,蓋世王和和左金王也在漢南。週四笑道:天下到底有多少賊王?那人答道:有有聲勢的共共有十三家七十二營,其其餘散營無數。
週四道:這個王那個王,你看我能做什麼王?那人只當他是官軍,忙道:你你老人家還當什麼王?週四怫然不悦,冷笑道:四方小丑,也能稱王,我便不能麼?右手在樁上用勁一捋,木樁猛地向土中陷入一尺多深。那人綁在樁上,雙足入泥逾尺,嚇得叫了一聲,險些昏了過去。
忽聽一人哈哈笑道:看不出你小子手上還有這等蠻力。你叫什麼名字?週四轉過身來,見背後立了幾匹健馬,當中一匹馬上坐了一人,披袍掛甲,銀盔閃亮,是個年輕的軍官,便笑道:小的因有些傻力氣,父母便給我取個名字,叫撐得天。
那軍官道:你力氣雖是不小,可這名字起的太沒邊際。看來你父母也只是鄉間的愚夫愚婦。週四笑道:小的也覺這名字起得荒唐,不過天若真塌下來,小的倒想擎它一擎。説着左手抓住木樁,漫不經心地向上一拔,他手上毫不使力,木樁便不動分毫。那幾人一怔之下,都捧腹大笑。
週四手拍木樁,微微搖頭,也隨幾人笑了起來。大笑聲中,那木樁突然從土中躍出,呼地竄上空中。那賊人被縛在樁上,直嚇得魂不附體,不住聲地大叫。大樁直飛起兩丈多高,才勢竭墜地。那賊人大樁壓身,哼不幾聲,便吐血斃命。
這木樁插入地裏足有兩三尺深,雖然此時泥水滿地,根基不固,但僅靠一臂之力便將此樁拔出,也非人力所能,更何況將它擲向半空。幾個官軍見狀,笑容登時僵在臉上,欲收難收,欲綻難綻,模樣古怪至極。
週四笑道:打樁的弟兄們這麼偷懶,豈不要放走了賊人?那軍官愕然半晌,下馬走到週四面前,用力拍了拍他肩頭道:撐得天,你這名字起的不錯!嗯,真他孃的有兩下子!以後你便跟在本將軍身邊,本將軍不會虧待你。週四面帶微笑,並不做聲。
那軍官對幾名隨從道:你們去集合營中的兄弟,今日又輪到咱這一營執夜了。又拉住週四道:谷中賊人兇殘狡詐,我一直擔心着了兔崽子們的道兒。今晚執夜,你便護在我身邊吧。週四問道:不知峽谷中是哪幾營的賊人?那軍官道:有漢中當地的幾股土賊,有從蜀中竄來的老回回幾營人馬,聽説還有從商雒山中逃至此地的闖營匪賊。週四喜道:果是闖營麼?那軍官見他喜形於色,疑道:是闖營又如何?週四自知失態,忙掩飾道:聽説闖營賊人所掠財物最多,既困在裏面,將軍你發大財,兄弟們也能得些小利。
那軍官去了疑心,捅了週四一下道:你小子倒不貪心。正説間,營中數千兵將已聚集整齊。週四見將士們坐在馬上,個個無精打采,鬆懈散漫,心道:官軍有吃有住,尚且如此疲憊,闖營兄弟們一困數日,更不知狼狽到何等地步?只聽那軍官道:今晚是咱這一營的差使,弟兄們都打起點精神,只要熬過這一夜,回來後本將軍自會犒勞大夥。若是放走了賊人,咱可誰也擔待不起。他交待幾句,見眾人士氣低落,只得道:等明晨返營,本將軍再去總督面前催些錢餉。大夥這便出營吧。隊前幾人哼哼嘰嘰地道:那點錢餉,有沒有都是一樣。兄弟們只盼着賊人在谷中都爛光了,也好發筆小財。
那軍官道:兄弟們要發財,便不要怕辛苦。只要再熬上數日,賊人都得臭在裏面,到時少不了大夥秤金分銀。眾人稍露喜色,慢吞吞打馬出營。那軍官跳上馬背,衝週四道:你隨在我身邊,見了賊人,便把兔崽子們當木樁釘在棧道上。週四翻上馬背道:棧道要是太長,怕釘不到頭,賊人便剩不了幾個了。那軍官笑道:谷中賊人有數萬之眾,釘不到一半,便累死了你。週四一驚,心道:原來裏面困了這麼多兄弟!
眾人出了大營,緩緩向南行來。數千人連騎並轡,泥水飛濺,行不數里,人都是污泥滿身,苦不堪言。將士們怨聲載道,向南行了十餘里,漸漸走入一個谷口。
週四見四面深溝巨壑,地勢極為險惡,只有不遠處一條窄陡的棧道,蜿蜒通向山谷深處。再向山谷望去,只見羣峯環抱如臂,遮天蔽日般裹着一塊方圓數里的盆地,盆地四周懸崖利陡,險峭如刀,實是無法攀行。他看了半天,禁不住嘆了口氣,心道:看來此山只有這條棧道可以出入,闖營兄弟誤入其內,怕是出不來了。
眾人走上棧道,只見道上每隔一丈多遠,便站了一名執戟的軍卒。這些軍卒見眾人來到,紛紛跑上前來,搶了眾人坐騎,狂呼着向主營方向馳去。那軍官走不多遠,便吩咐一隊人留在原地。如此行出三四里路,人馬已大半守在了後面。
週四隨那軍官前行,忽聞到一股十分古怪的氣味,初聞之下着實令人做嘔,再聞片刻,便讓人感到昏昏沉沉,通身極不自在。週四覺出這氣味是從谷中飄來,忍不住問道:這是什麼氣味?那軍官以手掩鼻道:兔崽子們死在谷中,天熱屍體腐爛。他***,説不準裏面正行着瘟疫。週四聽説這氣味竟是腐屍身上所發,心中一陣發毛:此處距谷中尚有幾百丈之遙,便如此惡臭熏天,看來困死的人必然不少。我若入得谷去,一旦無法脱身,那可要爛在裏面了。他對官軍並無懼意,但想到谷中腐屍遍地,慘不忍睹的景象,不覺躊躇起來,反覆權衡,拿不定主意。
那軍官走到棧道盡頭,見谷中並無異狀,便命數百軍校在一處高坡上?望看守,餘眾則佔住棧道盡頭的幾個險要所在。
週四見上千官軍將此處守得鐵桶相似,居高臨下,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尋思:我奔波數日,方尋到闖營,此刻近在咫尺,為何心生畏怯?我欲借闖營立業揚名,便當與營中兄弟同赴危難,否則又如何能讓將士們敬服?還談什麼功業宏圖?此番我只身入谷,若皇天果託我以大事,闖營必能絕境逢生,此後助我成名立業。如闖營脱困不出,我喪身此谷,那也是我命賤身微,不堪大任。他志激虎膽,胸中頓時充滿豪情,打馬上前,對那官軍道:小的欲入谷查探賊人虛實,咱這便別過。
那軍官愕然道:羣賊已是籠中困獸,早有噬人之心,你還敢前往?週四笑道:當年有一位朋友曾對我説:以必勝之心臨恐懼,以矜高之情臨深淵,才是男兒本色。周某今日,方知箇中真義。説罷哈哈大笑,打馬向谷中奔去。那軍官喊道:撐得天,你不要命了!週四頭也不回,朗聲笑道:我命在天,不勞掛懷,只恨不能為將軍守夜防賊了。眾軍校見他打馬如飛,都喝罵道:你小子逞什麼英雄?一會讓賊人剁了你!
那軍官默然望了一會兒,仰頭嘆道:好賊!好賊!果是人中一等的悍性。此等人物也甘心做亂,賊實難制了!
週四狂奔不停,頃刻間衝入山谷。正打馬疾進,忽見兩旁樹叢中竄出上百人,攔住去路。這夥人都是蓬頭垢面,衣衫破爛,猛一望去,真如蠻荒野人一般。
週四見眾人形容枯槁,個個憔悴虛弱,雖手持利器,卻搖搖晃晃,好像隨時都能倒下,笑道:各位不要誤會,敢問可是闖營的兄弟?為首一條大漢勉強舉起刀來,指向週四道:快滾你孃的蛋,若若敢入谷,爺爺們便將你碎屍萬段!這句話大有恫嚇之意,但説者有氣無力,聽者便只覺滑稽可笑。兩旁人眾本欲再出惡言,嚇退週四,無奈人人骨立形銷,羸弱不堪,哪還有力氣虛張聲勢?
週四瞧眾人形神不全,笑道:在下與闖營有舊,各位只須告我闖營所在便是。那大漢向谷外望了一眼,見並無大隊官軍跟來,揮刀胡亂一指道:闖營在裏面,你小子要是敢去,保你不剩全屍!言下已有放行之意。
週四笑道:兄弟們打起精神守着,在下可要去了。微一踹蹬,向前衝去。那夥人在後面裝模作樣地喊道:有人入谷了!前面的兄弟快將他截住!喊不幾聲,便都躺在地上,不再理會。
週四縱馬前行,走不多遠,便見谷中到處是殘旗斷戈,死馬腐屍。有許多屍體漂在積水之中,已潰爛難辨,更有不少渾身赤裸的女屍也被丟在溝邊道旁。四下裏刀槍弓矢拋得遍地都是,被雨水浸泡後脱膠壞損,大多不能使用。兩面坡上橫躺豎卧了足有幾千人,也不知是死是活,見週四奔來,只有數人掙扎而起,嘶聲喊叫,餘者頭也不抬,僵卧如木。
週四見數千人癱仰不動,彷彿天塌下來,都已與己無關,心道:看來官軍並不知谷內虛實,不然只須派上千兵將衝入,便可將谷中人馬一鼓而擒。
他愈向前行,慘像愈是觸目驚心,只覺每向前一步,便離鬼門關近了一分。他縱有豪膽,但周遭水惡山窮,沉沉死氣,數萬人困獸待死,呻吟怨罵聲不絕於耳,也嚇得他肉跳心驚,魂魄悸悸。
他打馬轉過一條亂石小道,眼見前面又有上千人蜷仰道旁,吮癰舐痔,刮癬除瘡,各現惡態,心中一陣煩躁,高聲喝道:爾等快些告我,闖營何在!這一聲洪亮異常,迴音在谷中響個不停。上千氣竭形枯之眾猝然聽了,都驚得目瞪口呆,半天也不轉睛。
週四眼望眾人或氣息奄奄,或呆若木雞,心中一陣焦急:我冒死來此,只想與闖營兄弟戮力同心,共圖大計,誰想眾人竟萎靡至此。我對闖營一片丹心,滿腔熱望,終是白費了。
他心中懊惱,正欲揚聲再喝,忽見迎面奔來幾匹快馬,當先一匹馬上坐了個十八九歲的青年,濃眉大眼,身材甚是魁梧,揮刀喝道:那賊兵,你怎敢入得谷來?還如此猖狂!這青年喝罷,縱馬奔到近前,舞刀向週四頭上劈落。
週四見他面容憔悴,眉宇間卻露出一股悍然之氣,一刀劈落,仍是極有威勢,心道:這人被困多日,尚有如此鬥志,倒是令人欽佩。右手上翻,中、食二指夾住刀背,説道:朋友聽我一言,不必用強。那青年一口刀被他手指鉗住,幾番抽拽不出,忽鬆脱刀柄,笑指週四道:爺爺腹中無食,虛脱了身子,不然這一刀便劈死了你!
週四見他笑得粗豪,全無窮窘之相,大生好感,笑道:不錯!朋友腹空力乏,這一刀仍劈得大有模樣。佩服,佩服!二指一彈,鋼刀飛出,正插入那青年後背刀鞘之內。
那青年一呆,翹指讚道:好功夫!我便腹中有食,也贏你不得。上幾回來勸降的賊兵都被爺爺殺了,你也不必多言,這便走吧。週四道:你等勢敗途窮,為何還不歸降?那青年面色一沉,冷笑道:各營誰都降得,只可惜我營名號起得剛強,沒留下歸降的餘地。週四疑道:什麼名號?那青年爽聲笑道:天下無奇不有,可你聽過有闖營投降的道理麼?週四聽到闖營二字,心中大喜,問道:莫非你們是闖營的兄弟?那青年昂然道:不錯,爺爺便是闖營的一隻虎李過。週四拍手道:好個一隻虎,倒也有些虎氣!你家闖王在哪裏?那青年道:我家闖王不在此處。你找他做什麼?週四急道:他怎會不在這裏?那青年道:我等雖是闖王部下,卻已分營自立。此處三萬兄弟,均歸我叔父統領。週四忙問道:你叔父是闖營哪一位?那青年道:我叔父便是闖將李自成。
週四聞言,全身大震,實不信此言是真,顫聲道:你是説李大哥還活着?那青年道:我叔父當然活着,莫非你認識他?週四並不答話,仰天笑了起來。那青年不明其故,怒道:鼠輩因何發笑!週四止住笑聲,手指其面道:你目無尊長,着實無禮。那青年喝道:你怎敢耍戲爺爺!從背上抽出鋼刀,便要向週四劈來。週四笑道:我與李大哥義結金蘭,乃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你快帶我去見他。
那青年將信將疑,收回刀來道:你要騙我,休想全屍出谷!撥轉馬頭,向西面一處陡坡奔去。週四情不能抑,緊隨其後。二人上得陡坡,週四見一塊空地上圍坐了數十人,忙凝神辨認。卻見人羣中坐了一人,頭帶氈笠,身穿青衫,正支頤沉思,卻不是李自成是誰?週四又見自成,心中一熱,脱口喊道:大哥李自成自顧沉吟,卻未聽到。那青年下馬走到李自成面前,俯身道:叔父,有一官兵隻身入谷,説是叔父的結義兄弟。你認得他麼?
李自成抬起頭來,見迎面一匹馬上坐着一人,身着軍服,滿臉熱切,面目甚是熟悉,不覺微微皺眉。那青年只道自成不識週四,罵道:原來你果然騙了爺爺!
週四好生失望,仰頭嘆道:周某千里來尋,不想大哥卻忘了患難的兄弟!李自成聞得其聲,騰地站起,大瞪雙目道:你你是四弟?週四飛身下馬,上前抱住自成,千言萬語,竟爾堵在胸中。李自成上下打量週四,突然將他推開,冷冷的道:幾年不見,原來四弟投了官軍。今日來此,莫非是做説客麼?
週四冷水澆頭,激凌凌打個冷戰,猛然聚力一抖,一件軍服四散飄飛,悽聲笑道:我與大哥數罹危難,何曾相負?今又冒死前來,大哥為何辱我?眾人見他一抖之間,外面的軍服便四分五裂,這等神功,實是駭人心膽。又見他怒目而視,神威凜凜,都不由起身後退,露出懼色。
李自成瞥了瞥週四裏面的衣衫,突然拊掌道:四弟從天而降,自成莫不是在夢中?大笑幾聲,上前摟住週四,目中忽落下淚來。週四心中一酸,忙握住自成雙手道:我兄弟重又相遇,大哥切莫悲傷。李自成拭去眼淚,動情道:自成一生,惟有四弟可託深情。適才見四弟身着軍服,只疑相負,猶如猝斷手足,方出此惡言。四弟憐我心痛,望勿見責。週四眼圈一紅,道:又遇大哥,如見兄父。小弟適才無狀,大哥莫怪。説着便要跪下身去。
李自成忙將他托住,問道:當年你我兄弟被曹文詔圍住,愚兄眼睜睜看你被一人追殺,只道上天不仁,遣下凶神害我四弟。今日重逢,如夢似幻,不知四弟如何脱險?這幾年棲身何處?週四當下便將如何墜入山谷,幾年來隱居深山及出山後如何尋到車廂峽等事説了一遍。李自成聽後,感慨道:四弟重義至此,愚兄感不能言。週四道:營中為何不見闖王?大哥怎會誤入這車廂峽中?李自成拉週四坐在一塊石上,將幾年來際遇説與他聽。
原來幾年前自成被曹文詔困於山谷,眼見週四被一人追殺,自身難保,只得率人馬拼死衝向谷口。其時官軍被那人威勢所懾,心膽已怯。自成死命前突,苦鬥半夜,方僥倖逃出谷來。隨後收拾殘部,往尋迎祥。崇禎四年,王嘉胤受挫於曹文詔,率眾退出河曲,至陽城遇害。眾乃推左丞王自用為首,闖王、八大王、老回回、曹操、八金剛、掃地王、射塌天、闖將,滿天星,破甲錐,邢紅狼,顯道神、混世王、黨家、黑煞神、李晉王、亂世王等三十六營悉屬之,聚眾二十餘萬,縱橫山西,聲勢浩大。崇禎六年,朝廷以羣賊遍佈山西,命曹文詔節制秦晉諸將出關,會宣大總督張宗衡、山西巡撫許鼎臣及左良玉等,再度圍剿。義軍連戰失利,相繼遠竄。四月,王自用自榆社南走武鄉,為曹文詔所敗。五月,被明總兵鄧理己射死於善陽山。餘部多竄入冀地。闖王、八大王、曹操、老回回合營於濟源。九月,曹文詔以驕倨被劾,改鎮大同,至是北行。左良玉諸將與倪寵、王樸則自相傾軌,縱賊奔突而不戰。冬,黃河冰結,闖王等懼保定、河南、山西兵將圍攻,乘冰自毛家寨飛渡黃河,破繩池,向豫、湘,漢中,蜀北推進。時自成羽翼已豐,遂與兄子過及顧君恩,高傑等自成一軍,率眾入漢中。七年,陳奇瑜行三度圍剿。自成眼見官軍四集,與老回回等數營誤走入車廂峽中。會連雨四十日,馬疲食盡,死者過半,弓矢俱脱,不能戰,情形大窘
週四聽罷,低頭想了一想,説道:我入谷時,見大隊官軍紮營在北,棧道上也有數千兵將把守。不知大哥有何脱身之計?李自成環顧左右,嘆了口氣,招呼那青年道:過兒,還不過來拜見你四叔。那青年緊走幾步,衝週四施禮道:侄兒李過,拜見四叔。李自成道:孺子不教,怎不叩拜?李過心中猶豫,不肯跪倒。李自成笑道:你平素自恃勇力,但與你四叔相比,實是不值一哂。爾等兇蠻粗野,又怎及四弟天生神勇。週四見李過微現怒容,笑道:大哥這個侄兒器宇軒昂,我看日後定會大有出息。
説話間又有二人走上前來,衝週四抱拳施禮。李自成手指其中一長臉大漢道:這是我闖營的大天王。你二人日後要多多親近。那大漢拱手道:在下高傑,幸識閣下。週四見此人面帶驕情,目中隱含異光,心中一沉:適才大哥讚我,難道此人已生妒意?拱手道:小弟投於闖營,日後免不了要仰仗高兄。高傑笑道:閣下既是闖將兄弟,高某自當唯命是從。李自成又笑指另一人道:此乃我營中的智多星。你二人一文一武,李某虎翼已成。
那人握住週四雙手道:兄弟冒死入谷,足見患難之誠。君恩一見傾心,欲與君攜手共扶闖營。如蒙不棄,願託生死。週四見這人身材不高,麪皮白淨,目中滿含摯誠,道:兄出此言,已見肝膽。小弟素訥於言,唯有以心相贈。二人目光相對,均生一見如故之感,四臂相交,半晌也不鬆開。
李自成笑道:四弟敦厚重義,人多願交之。自成亦有所不及。説罷又引週四與各隊頭目相見。週四與眾人熱語温言,一一見禮,語中大有真心結納之意。李自成看在眼中,聲色不露,目光卻在週四臉上掃來掃去。週四與眾人寒暄過後,高傑與顧君恩下坡巡視各營殘眾去了。週四見眾頭目垂頭喪氣,拉自成走到一旁,説道:我入谷時,見兄弟們死傷過半,生者亦虛弱不堪,毫無鬥志。若此久持,恐怕
李自成微皺眉頭,問道:四弟從谷外來時,見官軍士氣如何?週四道:官軍缺糧少餉,也已疲憊不堪。下面將士都盼着能分搶谷中財物,這才勉強支撐。李自成聽了,低頭沉吟。
週四見頭上濃雲密佈,雷聲隱隱,一場大雨將臨,搖頭道:此谷真是眾人死地!確教人無計可施。李自成斜了他一眼,忽然笑了起來。週四不解道:大哥所笑為何?李自成正色道:大丈夫立業,三波九折,愈挫愈奮,始能有成。今困此谷,乃我必受之難,若不如此,它日又怎能一飛沖天!説罷傲視谷外,神情激昂。
週四微微點頭,心道:大哥折將損兵,已臨絕地,猶有吞吐天地之志。這等百折不回的硬性,非我所及!嘴上説道:大哥視此難如泥丸,小弟看谷外官軍盡是螻蟻。大哥只管點齊人馬,小弟願一馬當先,與官軍死戰。李自成道:四弟膽豪,愚兄早知,只是兄弟們力疲膽喪,已難一戰了。週四道:大哥猛志不失,小弟可拼死帶你出谷,只要有我兄弟在,也不愁無人效力馬前。李自成搖頭道:谷中盡是與我患難多年的兄弟,我若棄之而去,必為各營所笑,便再舉義旗,也無人歸附了。
正説間,忽聽坡下人聲嘈雜,數千人持槍帶刃,吵嚷着擁上坡來。周、李二人側目觀瞧,見眾人個個目露兇光,緊握利器,都是一驚。李自成情知有變,高聲喝道:兄弟們持器上坡,要做什麼!只聽人羣中有人呼喊道:闖將,兄弟們苦熬不住,要綁你出谷乞降!李自成聽出是顧君恩的聲音,忙向人叢中望去,只見顧君恩與高傑身纏綁繩,早被幾條大漢用刀逼住。卻聽人羣前面一獨眼大漢道:兄弟們投在闖營,與闖將上陣廝殺,誰也沒將這條命放在心上,只想着大夥在一起搶金奪色,圖個痛快。誰想闖將此番引兄弟們誤入谷內,不但白白送了兩萬多條性命,還終日困坐坡上,不為大夥謀條活路。兄弟們並非怕死之人,在此熬了數日,也算對得起闖將。今日只有委屈闖將,與我等一同出谷乞降。這人剛一説罷,眾人便七嘴八舌地叫嚷起來。這些人連日來困坐愁城,眼見身邊的兄弟一個個虛弱而死,都知如此下去,實無生理,絕望之下,自然將罪責都歸在闖將頭上。幾名小頭目暗中鼓動,欲擒闖將獻於官軍,乞降求活。眾人性命只剩半條,鬥志本已動搖,聽後紛紛贊同,當即一擁而上,綁了巡視的高、顧二人,隨即各執兵刃,氣勢洶洶衝到坡上,來擒自成。
李自成環顧左右,見數十名頭目神情古怪,無一人出言喝止譁變的嘍羅,心道:眾皆喪膽,方生此變。我當以言辭説之,先穩住軍心再説。一嘍羅看破他心思,喊道:闖將慣會蠱惑人心,兄弟們快上前將他擒住!若信他説辭,大夥都要死無葬身之地了!眾人聞言,紛紛罵道:我等便是信了他的鬼話,才弄到如此地步。他不顧兄弟們死活,咱可要自己找出路。眾人羣情激憤,都忘了闖將素日恩威,齊向自成擁來。
數十名頭目本不肯負了闖將,這時見嘍羅們面目猙獰,已動殺機,均知再不順風轉舵,立招殺身之禍,當即便有二十幾名頭目飛身竄入人羣。餘下幾名頭目與自成交厚,走上前跪在自成腳下,滿面羞愧,垂首無言。李自成見眾望已去,慘然一笑道:丈夫窮窘,方知人心冷暖;英雄落難,始信義本空談。芸芸眾生,盡是趨利避害之徒,你幾人也不能免,這便過去吧。揮了揮手,不再看向幾人。那幾名頭目衝自成磕了幾個響頭,惶惶然站起身來,面紅耳赤地鑽入人羣。
顧君恩被扭在人羣當中,眼見眾人操刀執索,便要動手,急道:闖將待眾位不薄,兄弟們怎能做出這等寡廉鮮恥之事?大夥快快住手,凡事從長計議。兩旁嘍羅抬手打了他幾記耳光,罵道:老子死在眼前了,還他孃的從長計議!顧君恩怒道:你等負了闖將,出谷必得惡報!眾人一呆,均生畏惶。忽聽高傑道:兄弟們獻出闖將,官軍自會給票免死,大不了歸務農桑,又遭什麼惡報?顧君恩愕然道:你怎高傑抬頭望天,嘿嘿冷笑。
李自成仍不回頭,長嘆一聲道:説得好,説得好!看來只有李某一人不識時務。李過橫刀護在自成身邊,喝道:我叔父率眾起事,上陣衝殺在先,平素食無兼味,得金皆散與眾人,有婦都分歸部眾。爾等負恩賣主,與禽獸何異!眾人見他聲色俱厲,惱羞成怒,上百人高聲怒罵,撲上前來。
卻聽週四道:大哥適才所言,也不盡然。實則不識時務之人,並非大哥一個。李自成點頭道:四弟自來與我福禍同心,愚兄豈能不知?週四笑道:我只當闖營兄弟都是鐵骨錚錚的好漢,不想只是些貪生怕死之徒。此輩留在世間,已無作為。小弟將他們宰了,我兄弟再重立一個響噹噹的闖營。大步上前,揮袖將衝在最前面的幾人捲起,擲向人羣當中。眾人高聲呼喊,齊向週四撲到。週四凝立不動,雙掌平平推出。前面數十人只覺一股極古怪的大力襲來,身子竟陀螺般轉個不停,轉得幾圈,便都暈頭轉向,拋刀跌倒。眾人一驚,又即撲上,數千人同時湧至,猶如潰壩決堤,勢不可擋。
週四連拍數掌,掌力前後相續,在身前劃圈成網。眾人撲到他迎面兩丈遠近,便似撞在尖利的岩石上,有數人被勁氣所傷,頭上流出血來。與此同時,左面上百人已拼死衝了過去,揮刀砍向李自成。週四大急,左足掃向地面,一股水浪濺起,千萬顆水珠疾射而去。那上百人防不勝防,均被水珠擊中,衣衫頓時千瘡百孔,皮膚火辣辣疼痛。
週四趁機倒縱到李自成身邊,揮掌打翻幾人,吼道:大哥快伏到我背上,我帶你衝出谷去!李自成微一猶豫,便有數人搶到近前,亂刀沒命價劈落。週四見身周人潮湧動,刀槍多如麥稈,眾人亂頭粗服,面目醜惡,無不拼死搏命,心道:眾人薄情無義,已成殘獸。
我出手若再留情,恐與大哥都要死在亂刀之下。伸手拽過自成,右掌起處,身後幾人登時騰空飛起,尚未落地,突然炸裂開來,血肉橫飛。眾人何曾見過這等場面,都驚得眉歪眼斜,身軟難動。
忽聽一頭目叫道:大夥不殺了闖將,今日難逃一死!若讓他佔了形勢,弟兄們更要被他整治得求死不能!眾人素知闖將恩威難測,手段極是狠辣,此時棄刃屈服,確是福禍難料,當下兇心又起,發瘋般圍住周、李二人。數千人同一心思,只想着將二人置於死地,方有生機。坡下上萬名病弱之眾,本已苟延殘喘,半死不活,這時也都躺在地上叫道:兄弟們快殺了闖將,大夥還有活路!一干殘眾雖少氣無力,但上萬人一起叫嚷,山谷間也是譁然一片。
週四聽四下裏呼喊怒罵聲不斷,人人都好似兇魔附體,露出亢奮狠惡的神情,怒火霎時湧遍全身,大吼一聲,兩掌上下翻飛,頃刻間殺了闖營將士近百人。這些人被他或拍或按、或掐或點,更有的被他當場撕裂,死狀慘不忍睹,屍體卧在泥水中,竟無一具四肢周全。眾人愈鬥愈怕,卻誰也不敢停手,心知若不殺了這惡煞凶神,一旦被其懾住,隨後更要死得慘絕無比。因此週四出手愈狠,眾人愈是拼死向前。闖營將士向來剽悍頑強,只因困於絕地,方起了叛亂之心,這時鬥得性起,素日勇猛無畏之風高漲,團團圍住周、李二人,居然誓死不退。
週四左遮右擋,勉強護住自成,每殺一人,心中便是一痛:我欲與眾兄弟共創大業,今日卻大開殺戒,手足相殘。看來天絕周某,故先毀闖營!他心中悽苦,出手卻不敢稍緩,只要他下手略有遲疑,李自成立時險象環生。他苦鬥多時,斃眾幾達二百餘人,渾身濺滿血污,手足痠軟無力,漸不能支。當下緊握自成,悽聲笑道:大丈夫不能死得其所,此痛何如?幸喜黃泉路上,尚有大哥相伴!
李自成心中一涼,眼見身前血流屍橫,眾人仍圍鬥不休,知此番非但性命難保,恐怕辛苦營建的闖營,也要雲散煙消,急怒之下,縱聲喝道:大夥住手,聽我一言!眾人見他鬚髮皆立,一雙眸子直欲噴出火來,都不由自主地退後兩步,橫刀護在身前。
李自成愴然一笑,點指眾人道:眾位俱是自成手足,今日相殘,令自成痛入肝腸。眾位與我征戰多年,只為求得富貴,自成不能遂眾兄弟心願,反累兄弟們受盡苦難,此罪非輕。説罷一揖到地,狀極惶愧。
一頭目喊道:大夥不要聽他巧辭,否則都要入其彀中。事已至此,只有殺了他才有出路!李自成聞言,怒視那頭目道:我為營中之長,今橫心就死,難道不能與兄弟們説上最後一句麼!眾人見他切齒怒目,凜凜生威,都慌忙低下頭去,不敢與他目光相對。那頭目也生怯意,説道:闖將威重,兄弟們向來不敢違逆,但今日迫於無奈,不得不如此。闖將有什麼話,只管講來,兄弟們心中自有計較。
李自成苦苦一笑,仰天嘆道:眾人慾取我命,那也容易。只是我當年路遇一僧,曾道自成日後必為中原之主,今勢敗途窮,實不知此言真假。兄弟們若念舊情,便容我乞天驗應。
眾人相顧茫然。有幾人喊道:這等子虛烏有之事,如何驗證?莫非闖將又有詐謀?李自成深吸了口氣,似下了極大的決心,説道:哪位兄弟身上有銅錢,請拿出三枚。一嘍羅從懷中取出三枚銅錢,拋了過來。李自成拾起銅錢,看了一看,説道:這三枚銅錢,一面都寫了萬曆通寶四字。自成向天拋上三次,若每次落地時此四字皆在上面,便是自成命主大貴,氣數未盡。眾位便當與我同心同德,共度危難。若其間有一枚不見此四字,即是上天絕我,自成立時橫刀自刎,不勞兄弟們動手。週四急道:大哥,這如何使得?李自成強自一笑道:乞命於天,死無怨尤,總強似被眾兄弟所殺。週四道:既是如此,小弟代你拋此銅錢。他武功已入化境,自信手上稍做把戲,拋錢必能隨心順願。眾人知他武功高極,又恨又懼,異口同聲地道:若讓此人代勞,我等都不信服!一時又亂成一團。
李自成喝住眾人,説道:生死有命,此錢當然由我來拋。説着褪下青衫,鋪在泥地上,眼望頭頂濃雲如墨,地暗天昏,大笑道:天命有歸,豈是人力?大笑聲中,三枚銅錢出手,高高拋向空中。周遭數千雙眼睛齊齊望向這三枚銅錢,看着它從上到下,落在青衫之上,人人屏息凝神,死盯住地下尺餘方圓,面上漸漸露出又是驚愕,又是困惑的神情。原來這三枚銅幣落地,上面都現出萬曆通寶四字。
李自成拋出銅錢,便即閉上雙目,待聽四周鴉雀無聲,忙睜開眼觀看。一望之下,心頭也是一震:難道上天果不負我,李某日後當為人主?俯身拾起銅錢,手上顫抖,不敢再次拋出。週四也甚驚訝,抬頭望天,眉頭微微皺起。
眾人愕然半晌,這才魂魄歸竅,喊道:再來拋過!再來拋過!李自成勢成騎虎,只得橫下心來,拋錢賭命。這一回他心生怯意,銅錢只拋過頭頂,便紛紛落下,眼見兩枚銅錢落地後都現出萬曆通寶四字,另一枚卻滴溜亂轉,撩人心肺。眾人紛紛擁上前來,有數人情不自禁地蹲下身去,人人如夢如痴,目不轉睛。李自成頭上滾出豆大的汗珠,嘴角不住地抽動。忽聽眾人啊了一聲,隨即幾千道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李自成身上。過了良久,方聽一頭目顫聲道:請請闖將再拋一回,兄兄弟們才肯信服。
李自成見眾人神情畏葸,知二番又得僥倖,噓了口氣道:自成大命已然昭彰。兄弟們何苦相逼?數名頭目一起彎下腰去,恭聲道:請闖將再拋一回,以踐前言。
週四在一旁眉頭緊蹙,尋思:難道天與人歸,李大哥果能成帝王之業?若是如此,我豈不要永居其下?他雖生妒意,卻知此時正是平亂良機,説道:大哥天假大命,為人中之龍,再拋一次又有何妨?李自成正自躊躇,見週四目藴深意,思入歧途:莫非四弟猝生歹意,欲藉此置我於死地?眾人急於知悉究竟,齊呼道:闖將一言九鼎,望勿食言!週四笑道:大哥這一回拋得高些,皇天必能佑護。他已有計較,心想此番銅錢拋上空中,我暗下做些手腳,相助大哥便是。
李自成難測其心,拾起銅錢,暗暗合計:四弟讓我拋得高些,只怕居心不善。我反其言而行,最後賭上一賭。手心一彈,三枚銅幣只飛離手掌半尺多高,便向下墜落。週四本待銅錢飛在高處,暗以指上勁力激射幣身,以求萬全,未想銅錢飛不盈尺,便即下落,心中一急,右手在袍袖中連彈三指,三股凌厲勁氣射出,幾枚銅幣下墜之勢登緩。周四手不敢停,數股暗柔的力道又傳上幣身,雙目眨也不眨地盯住銅幣,直到確信萬無一失,這才緩緩收勁,容三枚銅幣徐徐落地。
眾人見幾枚銅幣在空中顛來倒去,彷彿被托住了一般,只疑有鬼神在裏面作怪。及見三枚銅幣分了先後,一個個落在地上,都現出萬曆通寶四字,更驚得目瞪口呆,做聲不得。
顧君恩見機極快,跪在泥水中,喊道:闖將洪福齊天,我等願肝腦塗地,效犬馬之勞!他這麼一喊,眾人都不知所措。許多人不由自主地隨他跪倒,餘者略微遲疑,也屈膝於地,隨聲附和道:願與闖將赴湯蹈火,共圖大業!霎時間滿場跪了黑壓壓一片,只有週四立在李自成身旁。
李自成絕處逢生,突然放聲大哭。眾人面面相覷,惶然不解。顧君恩叫人解開綁繩,跑上前來道:闖將合為主人,眾兄弟無不敬服,何故傷悲?説着衝李自成連使眼色。李自成以袖拭去淚水,俯身抱起一具屍體,哀聲道:使眾兄弟陷於不義,皆自成之過。今日無端死了這多兄弟,自成羞愧難當,百身莫贖。説罷跪在地上,衝周遭上百具屍體叩下頭去。
眾人雖被問卜之事懾住,心下卻惴惴不安,深恐闖將記惡報復。及見闖將淚流滿面,自承其過,均被其仁德所感,齊將兵刃擲在地上,呼喊道:闖將威德無邊,我等誓死效忠,永不相負!眾人前時呼喊,多迫於無奈,不免有些口是心非,這時畏威服德,才是發自肺腑。李自成知眾心已然歸附,起身道:兄弟們快快請起,自成另有話講。眾人紛紛站起,欲聽其詞。李自成環顧四周,露出威嚴之態,説道:眾兄弟走投無路,方生內亂。其實官軍雖圍得緊密,我等也未必無脱身之計。
幾名頭目急不可耐地道:莫非闖將已有奇謀?李自成微微一笑道:只要兄弟們聽我約束,出谷不難。眾人如渴遇泉,呼吸都粗重起來,死死盯住自成,只恐漏聽半句。李自成向坡下瞟了一眼,説道:眾位要想求生,便先將妻兒老弱和掠來的婦人殺了,再將金錢財物聚在一處,自成便保兄弟們平安出谷,不損分毫。眾人心中疑惑,都有不捨之意。顧君恩見狀,高聲道:闖將貴為人主,眾位何愁日後不能封妻廕子?區區財帛婦人,豈關大計?話音剛落,便有上百人叫道:老顧説得不錯!日後這江山都是闖將的,財寶和娘們還不是咱掌中之物。我們聽闖將吩咐,這便去殺了那些娘們,放火燒谷!
眾人聽此言有理,兇性勃發,狂呼道:兄弟們殺了妻兒老小,闖將莫忘了今日之情!李自成笑道:若一日真能殺到京城,自成必允兄弟們飽掠數日,決不食言。眾人歡呼雀躍,爭先恐後地衝下坡去。李自成哈哈大笑,極是得意。
週四聽坡下傳來婦哭嬰啼之聲,陣陣悽人肺腑,心下黯然:李大哥如此行事,教人不寒而慄。我伴其左右,也不知是福是禍?他適才見自成拋錢高不逾尺,分明是對己生疑,心下已有悔意,這時見坡下血影刀光,眾人殺親害故,形如狗彘,更感悽然,隨即想到:我欲成就大業,豈能心存婦人之仁?如此竊懷不忍,又怎能在營中樹威?想到此節,善念頓消,再望向坡下時,便不覺如何傷心慘目,反而暗笑自己畫地為牢,難脱羈絆,當下走上兩步,問道:大哥殺盡老弱婦孺,可有非常之謀?李自成道:此計能否如願,尚不可知,但陳奇瑜好大喜功,倒不妨一試。若換作別人,愚兄便不敢圖此僥倖。週四不解道:當年我兄弟逃入深山,便是被這個陳奇瑜困住。今日重入其手,他豈能輕縱良機?李自成笑道:奇瑜之性,我素知之。四弟不必擔憂。週四道:不知大哥有何良策?李自成狡黠一笑道:此計我謀劃已久,只因數日前官軍士氣高昂,我才不敢輕易詐降。現官軍疲憊不堪,將士俱無鬥志,正是用計之時。他等見我來降,只道我在谷中困坐多日,手下已盡是殘喘之眾,必不生疑。只要容我走出棧道,官軍人馬再多,也制我不住。
週四點頭道:大哥殺了營中老幼,去了許多累贅,若真能走出棧道,倒也不難脱身。只是官軍圍了多日,又怎能允你歸降?
李自成笑道:秦、晉、魯、豫反營無數,陳奇瑜剿不勝剿。他之所以在此圍困數日,只因手下將士貪我谷中財物。我命兄弟們將財物聚在一處,着人暗下送給他營中將士。眾將得了金銀,心願已遂,必在陳奇瑜面前百般説辭,允我帶隊歸降。那時我見機行事,誆騙陳賊不難。週四拍手道:大哥詐謀,端的高妙!思來只張獻忠一人可比。李自成冷笑道:獻忠兵強馬壯,此時我也奈何他不得。總有一日,教他屈膝腳下,不敢仰視。週四恨聲道:我再見他時,倒要看他手下有什麼驕兵悍將!
二人正説間,眾人已殺了婦幼家眷,攜金帶寶地擁上坡來。李自成命眾人將財物聚在一處,隨即喚過兩個能説會道的頭目,向二人耳語一番。兩名頭目頻頻點頭,各自解下腰刀,拋在地上,召十餘名嘍羅扛了幾大包金銀,快步下坡去了。
週四知這數人必是去谷外買通諸將,不覺擔心起來。李自成雖也忐忑不安,卻不露半點聲色,與眾頭目説了些閒話後,便下坡去四處察看。直至傍晚時分,出谷的數人方才返回。李自成詢問那兩名頭目許久,面上露出笑容。眾人不便相問,卻知必是有了轉機。顧君恩上前與自成竊竊私語,高傑則訕訕地坐在一棵樹下,若有所思。
眾人在谷中又等了幾日,這一日清晨,谷外忽奔入一小隊官軍。李自成聞報,額手稱慶,快步往坡下迎去。這隊官軍奔到李自成面前,並不下馬。一軍官傲然道:何人賊號闖將?
李自成誠惶誠恐,跪在這人馬前道:罪民李自成,有勞將軍動問。那軍官斜眼瞟了瞟他,冷笑道:老子在谷外守了多日,以為你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原來也是這副熊樣。李自成忙叩首道:自成聚眾作亂,罪該萬死。自此當洗心革面,永為順民。從懷中取出幾錠黃金,恭恭敬敬地送到那軍官手上。那軍官收了黃金,向四下望了一望,見賊人個個面黃肌瘦,擠出一絲笑容道:你這賊倒也知趣。總督大人已在棧道上等候,爾等這便放下兇器,束手出谷吧。説罷揚鞭打馬,率眾奔向谷外。
李自成目送官軍遠去,神色忽凝重起來,衝顧君恩道:你去告訴老回回,讓他率營中兄弟與我一道出谷,我營在前,他營在後,萬不可隨生事端,壞我大事。顧君恩邁步便走,李自成又喚住他道:你見到他時,教他將所掠金銀分做兩份,一份抬出谷去,見到官軍便一併送上;另一份散給營中兄弟,命他們藏在懷中。一旦出了棧道,便將懷中金銀拋在道上,切不可貪金誤事。顧君恩答應一聲,向谷西一片荒坡走去。
李自成將殘眾召在一處,隨即走上一座土坡,朗聲道:今日詐降,事關重大,兄弟們俱要聽我號令。出谷時棄了兵刃,各隊只命幾人身藏短刃便是。眾人見他神情冷峻,知此番出谷詐降,實幹系生死,一顆心都提了起來。
李自成又囑咐眾人幾句,側目望向週四,含笑道:此番能否脱險,成敗全在你我兄弟。愚兄冒昧,想請四弟暫為我牽馬執轡如何?週四笑道:小弟乃大哥營中一卒,自當效力於鞍前馬後。李自成哈哈一笑道:四弟以不貲之軀,而臨不測之險,確有英雄之概!便只怕我闖營水淺,難養真龍。便在這時,忽見西面奔來幾匹戰馬。週四移目觀瞧,見顧君恩與一條大漢並馬而來。那大漢禿頭肥頸,豐面巨口,身材肥胖,乍一看去,倒像是廟中供的大肚羅漢,善目慈眉,樂樂呵呵,面相極是隨和。週四心道:眾人大多粗野橫蠻,面目可憎。這人笑口常開,不露鋒芒,不知是何等人物。
那大漢奔到近前,跳下馬來,拉住李自成道:闖將出此奇謀,兄弟們都覺大可一試。不過谷外有不測之淵,兇吉未卜,闖將此去可有把握?李自成笑拍其肩道:守應兄只管放心,小弟自有計較。那大漢咧嘴一笑道:有闖將這句話,咱便放心了。只要闖將神機妙算,我手下三萬多兄弟,都可聽你差遣。原來這大漢正是綽號老回回的陝西人馬守應。
李自成笑道:守應兄只須按小弟所言約束手下,到時依令而行便可。馬守應連連點頭,似對自成頗為敬服。李自成又向他低聲交待幾句,隨即喚週四過來,兩下相見。馬守應只看了週四一眼,便重重地拍了拍他肩頭道:好兄弟!各營頭領我見得多了,自信無一人如你。哥哥素服闖將心智,今日見了兄弟這等人物,更信闖營聲威,後必雄踞各營之上。週四謙道:兄長過獎了。小弟馬守應擺手道:哥哥從不逢迎他人,此言確是出於肺腑。若能衝出谷去,咱兄弟還有相交之日。説罷大笑上馬,與隨從幾人向西奔去。
李自成望其背影道:當年闖王便道老回回心誠性和,大是可交。今觀其行,更服闖王識人之能。週四道:各路反王皆如此人,何愁大事不成?李自成哂笑道:天下至難至貴者,便是心性誠篤。各營首領貪狡無略,寡仁少義,均未必能有善終,何談大事?眉鋒一揚,又道:此輩心無定主,聚而不和,猶如散木。此番我兄弟出得谷去,當思宏遠之計。跳上坐騎,將馬繮交給週四道:一會兒出谷,無論遇上何等不堪之事,望四弟忍辱含垢,切不可魯莽行事。週四微微點頭,牽馬前行。
眾人拋刀棄劍,隨在自成馬後。上萬人緩緩走出谷口,老回回一營人馬也從西坡上跟來。兩營將士難料兇吉,心情不免沉重,遠望之下,數萬人卸甲丟盔,衣袍不整,當真是無路求生的敗將殘兵。週四牽馬前行,漸漸來到棧道前面的幾處隘口。眾官軍見賊人出谷,不敢稍怠,執槍握戟,嚴陣以待。一軍官高聲喝道:總督大人有令:賊首先上棧道伏綁,餘賊在原地靜候,不得喧譁!李自成回身衝眾人道:兄弟們在此少候,不可擅自行事。眾人默不作聲,目中俱有憂情。
李自成向坡上望了一望,催馬上坡。週四手拽絲繮,頭前引路。上坡之後,那軍官帶人圍了過來,在二人身上搜了一搜,説道:總督大人在棧道上恭候大駕。這便請吧。命數名官軍押了周、李二人,向棧道走去。眾人在棧道上行了一程,忽見前面旗幡招展,槍刀森布。棧道當中立了數匹高頭駿馬,馬上之人個個盔明甲亮,神態威嚴;道兩旁站了無數軍校,都是全副武裝,目不斜視,遠望大有虎狼之威。
李自成見了這等陣勢,忽然驚慌起來,竟爾屈膝跪倒,磕下頭去。押送的軍校一怔之間,都鬨堂大笑。那軍官踢了李自成一腳,罵道:賊骨頭!你要早些如此,弟兄們何苦受這份活罪!李自成連着磕了幾個響頭,起身走出幾步,又跪倒在地,叩頭不止。押送的軍校樂不可支,就此停了腳步,留在原地。週四牽馬隨在自成身後,見他每向前走出幾步,便以頭碰地,心中一陣難過:我空有一身本領,卻眼睜睜看着大哥自辱。此事若傳於天下,日後當以何面目示人?耳聽迎面笑罵聲傳來,不由得怒火焚身,上前抓住自成,便要將他拽起。李自成突然回過頭來,怒喝道:匹夫不勝小辱,怎敢誤我大事!週四見他神情可怖,慌忙將手縮回。李自成連磕四五個響頭,眼望迎面官軍歡聲雷動,笑罵如潮,忽露出一絲譏諷的笑容,緩緩起身,又向前走去。
二人與官軍相距足有數十丈遠,李自成一路磕去,未至中途,已然額破發散,污血滿面,一張臉上再也難辨本來面目,只有一雙眸子仍是神光湛湛,懾人心膽。週四看在眼中,暗想:李大哥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亦能為常人所不能為,每到非常之時,便有非常之舉,其心之難測,如海撈針。我伴其左右,須時時留心才是。
二人來到切近,李自成忽現驚慌,伏地膝行,爬到一名騎白馬的將軍面前,叩首道:罪逆自成,屢犯尊嚴,今束伏於道,即請就誅。説罷一動不動,瑟縮如鼠。那將軍冷笑道:素聞闖將足智多謀,今日屈伏馬前,不知何故?李自成頭不敢抬,滿面羞愧道:自成不知天命,妄作胡為。蒙將軍威德所招,不敢不提頭來獻。那將軍哈哈大笑,遍視諸將道:本督當年數困此賊,均未得擒,此番諸公用命,方遂我願。眾將齊聲呼道:卑職等只效微勞,若非總督大人威重令行,三軍服命,斷不能奏此大功!
原來,這人正是總督五省兵馬的兵部右侍郎陳奇瑜。他自率兵圍困峽谷以來,日久無功,將士俱有怨言,加之糧餉無續,惡疾瀰漫,各營疲病不堪,軍心浮動。偏這時李自成遣人出谷,重金卑詞賄賂諸將,表明降意。諸將得金,心願已遂,便在奇瑜面前鼓動招降。奇瑜無奈,只得下令招撫,並親上棧道察視羣賊,心卻甚疑之。及見自成只帶一嘍羅來見,一步一跪,誠惶誠恐,疑心不覺去了小半。他生性務虛,最是好大喜功,這一遭降服頑賊,深慰其心,自不免張狂得意,漸生輕視。
一將見週四牽馬立在自成身後,仰面望天,神情漠然,怒道:兀那賊人!總督大人面前,還敢逞性不跪!縱馬出隊,揮鞭抽向週四面門。週四不敢用強,低頭躲過馬鞭,就勢單膝跪倒。那將一鞭落空,又向週四背上抽來。週四惡氣難吐,暗將真氣運到背上。那將馬鞭落下,如抽在敗絮之上,一條鞭卻斷為數截,手中只剩了半截鞭杆。
眾人見週四屈膝不動,毫無異狀,均感詫異。那將莫名其妙,將鞭杆擲在週四背上,喝道:先將這兩個賊人綁了!兩旁軍校上前,將周、李二人緊緊綁縛。陳奇瑜道:你谷中尚有多少賊人?李自成垂頭喪氣地道:谷中原有八萬多弟兄,近被將軍困住,絕糧多日,只剩下四萬人馬,且多病弱難支。望將軍容其來歸,苟延其命。陳奇瑜死盯住李自成,突然厲聲道:本督剿寇有年,所遇狡賊無數,豈能不識你這詐降之計!李自成沮喪道:自成兵敗至此,將軍無須相戲。陳奇瑜喝道:你行此小兒之計,安敢污我相戲!李自成神色不變,長嘆一聲道:早知將軍如此,自成又何必自辱來降?倒不如與兄弟們困死谷中,全我闖營之名。陳奇瑜冷笑道:都道闖將偽詐無誠,十言九虛。今日一見,果是奸人之雄,性如操莽。
李自成抬起頭來,凜然道:自成歸降將軍,只因顧念谷中數萬條性命,若為一己榮辱,又何惜此頭?將軍既生疑慮,可否放自成回谷?自成當率數萬兄弟誓死與抗,若有一人再提降字,便教我立遭雷殛,化骨揚灰!説罷傲視眾人,再無畏縮之態。陳奇瑜冷眼觀看,心下躊躇難決。一將從旁道:賤人被圍多日,已死傷過半,谷中屍臭瀰漫,此處都可聞到。大人何故多疑?眾將已得重金,都恐主將變了主意,另生枝節,紛紛上前進言,力主招降納順。陳奇瑜知眾意難違,只得道:既然如此,便將賊人放入棧道,本督要親看虛實。幾將得令,打馬奔去。陳奇瑜猶恐有失,又命二將帶了萬餘名精壯士卒,往棧道口押解賊人。
過不多時,一將打馬奔回道:幾萬賊人已被押上棧道,着人嚴加看管。未得總督將令,不敢帶到此間。陳奇瑜道:羣賊究竟如何?那將道:賊悍性已失,多病不能起。末將等費了許多周折,方將賊眾趕上棧道。陳奇瑜放下心來,説道:將賊人押到這裏,本督要親閲降眾。那將領命而去,足足過了一炷香光景,方將幾萬降眾押解到大股官軍隊前。陳奇瑜催馬在羣賊面前走過,眼見賊人個個精疲力盡,魂亡膽落,輕輕哼了一聲,回身衝一將遞個眼色。那將會意,抽出腰刀,向幾名賊人頭上砍去。那幾人猝然無備,有三人頭落橫屍;另兩人各被削下一臂,在地上翻滾呼號。
嘍羅們見狀,無不心驚膽戰。那將又揮刀砍翻數人,兀自不休。嘍羅們惶惶後退,抱頭藏胸,卻無人敢露怒容。數萬人黑壓壓擠在棧道之上,如羔羊待宰,聽之任之,毫不抵抗。
陳奇瑜喝住那將,正要開口時,卻見數名軍校抬了十幾包金銀貴器,押着一人走來。一軍官稟道:賊人所掠財物俱已交出。這人便是賊首老回回。陳奇瑜哦了一聲,盯住老回回道:你從川中竄回,可想到會有今日?老回回垂首不語。陳奇瑜以鞭搠其肩頭,又道:你與闖將合謀詐降,難道本督不知麼?老回回搖頭道:馬某到此地步,還談什麼詐降不詐降?總督大人既獲全勝,又何必戲耍敗將?陳奇瑜瞪視他良久,突然喝道:本督早已識破詐謀,現將爾等誘至此地,正圖一網打盡。來人,先將這賊首砍了!兩旁立時擁上幾人,將老回回按倒在地。
老回回奮力掙扎,大叫道:闖將!我早説陳奇瑜性狹量淺,必然殺降,不想果應此言!李自成仰頭望天,長嘆道:自成不聽眾人之言,反害了兄弟們性命。陳賊今日殺降害理,從此各營誓與他死戰到底,再無一人肯降!
陳奇瑜聞言,心中一動:此賊所言不差。我若下令屠戮,別賊必不敢降,圍剿之計恐難有成。當下喝令軍校住手,催馬來到李自成面前,説道:當年曹孟德一代奸雄,尚不殺降。本督統仁義之師,豈能做此愚淺之事?今上仁民愛物,雖見天下人心洶洶,紛擾不定,仍視爾等為迷途赤子,常懷撫愛之意。爾等既誠心歸降,舊惡俱可赦免,只將首逆數人綁縛京師,以求聖裁;餘者遣返鄉里,歸馬放牛,永為順民。李自成俯跪於地,動容道:將軍仁德,令自成感愧,願自裁於馬前,以贖冒瀆之罪。説罷五體投地,叩頭有聲。眾嘍羅也紛紛跪倒,呼喊道:感將軍洪慈,願歸鄉務農,永不言反!數萬人異口同聲,諛詞如潮。
陳奇瑜聽在耳中,極為受用,朗聲笑道:爾等既有悔過之意,俱可給票免死。歸鄉後只須有免死票牒,官府必不追究。羣賊佯做歡愉,雀躍不止。
陳奇瑜疑心盡去,只思遣賊反籍,隨命軍卒將數十名頭目綁縛一處,着人嚴加看管,餘賊五十人一隊,派兩名軍卒監押,便要傳令走出棧道。一將覺得不妥,上前道:賊五十人一隊,數倍於押送軍卒,恐生它變。陳奇瑜笑道:我帶大隊人馬押數十名賊首先行,在棧道口等候。羣賊無主,如何生事?況主營在前,佔住出山要道,羣賊即便心懷不軌,也走脱不得。那將不再多言,拱手退下。
陳奇瑜眼見賊人已分成數隊,個個束手而立,不敢稍動,當下引大隊人馬先行,命幾將在後監押賊人出谷。李自成等數十名頭目跟在陳奇瑜馬後,四周有上百名軍卒執刃逼護。週四伴在自成身旁,輕聲問道:一會兒兄弟們都出了棧道,大哥要如何脱身?李自成壓低聲音道:待出了棧道,四弟便將眾頭領綁繩弄斷,切莫被官軍發現。週四微微點頭,不再言語。
陳奇瑜率隊前行,少時走出棧道。李自成一出棧道,便左右張望,查看四周地勢。老回回等人又喜又怕,目光都向李自成臉上投來。週四雜在人羣當中,本想暗下解開眾人綁繩,怎奈左近官軍監守嚴密,不容他稍做手腳。李自成見狀,連忙遞來眼色,示意週四暫不動手。
陳奇瑜馬鞭一指,命人馬一字排開,守住棧道口,另於南面一處坡上佈下五百名弓箭手,張弓搭箭,以備不測。須臾,幾股賊人慢慢出了棧道,向迎面官軍走來,後面大股賊人陸續湧出。
眾將初時並不介意,及見賊人愈出愈多,在棧道口開闊之地散亂開來,監押的官軍漸漸收束不住,都吃一驚。一將奔到陳奇瑜面前,急聲道:大人將軍校一字排開,若賊人忽生歹意,實難壓制。賊再向前行,軍陣必亂!
陳奇瑜立馬觀望,見賊人走出棧道後馴性驟失,蜂擁着向迎面官軍衝湧,前面的賊人已與官軍混在一處,忙高聲喝道:前面賊人若不止步,即刻梟首示眾!話音未落,忽聽李自成大叫道:兄弟們拋下金銀,快向西面山坳內逃生!原來他留心觀察,見西面溝深林密,地形複雜,遂喚眾人動手,拼死一搏。
眾嘍羅聽闖將呼喊,鬨然大亂,齊向西面山坳衝去。監押的官軍待要阻擋,怎奈寡不敵眾,各隊的兩名官軍頃刻被暗藏利器的嘍羅殺死大半。陳奇瑜大怒,回身喝道:快將這數名賊首殺了!兩旁官軍得令,挺槍便刺。
週四大笑一聲,突然崩斷綁繩,反手奪過一軍校手中大槍,順勢刺去。只一槍,便挑斷四名頭目身上繩索,復一槍,又將老回回及其身邊三人綁繩挑斷。這數名頭目去了綁繩,各從官軍手中奪過兵刃,救助同伴。週四刺死幾名官兵,飛身縱到李自成身旁,隨手扯斷繩索,喊道:大哥快伏到我背上,我帶你殺出重圍!
李自成慌忙跳上其背道:四弟務要將各位頭領一併帶出。週四掄槍砸死撲來的幾名官軍,縱聲呼道:各位兄弟隨在我身後,切莫落下一步!話猶未了,一將從後面縱馬奔來,揮刀劈向李自成後背。週四被迎面二將纏住,急切間無法回身,突然向後踢去,一腳正中馬頸,直把那將連人帶馬一併踢出,呼地砸向人羣。官軍鬨然後退,仍有數人被戰馬壓在身下。前面兩員將撥馬欲逃,週四倏起一腳,踹向一將馬臀。戰馬受力不過,先蹄猛地跪倒,在泥水中滑出兩三丈遠,將數十名官兵撞得東倒西歪,甲亂盔斜。老回回、李過、高傑、顧君恩等人乘官軍混亂,奮力衝到週四身旁。另有七八名頭目稍一遲疑,便被官軍裹住,眨眼間中刀着槍,慘呼仆倒。
週四見四下裏人潮湧動,官軍如狼似虎,將一干人圍得風雨不透,喊殺聲此起彼伏,周遭又不知聚攏了多少人馬,當下大吼一聲,拚死向西衝來,一條槍翻飛挑砸,如怒龍出峽,霎時殺開一條血路,向前衝出數丈。他只顧拼殺,奔行如飛,後面數人便被落下。
李自成在他背上急呼道:四弟慢行,莫負眾位兄弟!週四停步回望,見老回回等人已被官軍層層圍住,衝殺不出,心中一急,又返身殺回。猛聽李自成大叫一聲,左腿上鮮血湧出,已中了一槍。週四心中微亂,掄槍掃退撲來的官軍,縱身躍上半空,雙足在眾官軍頭上借力輕點,如風疾行。但教被他踏過的官軍,登時顱裂血迸,頸斷身亡。
官軍們狂呼亂叫,刀槍紛紛舉過頭頂,好似地上忽然長出了刀山槍林,起伏攢動。週四無從落腳,只得向刀槍上踏去。官軍們見狀,都向他下落之處扎來,數十條槍絞在一起,如同一隻鐵硬的刺蝟。週四不敢踏下,在空中急旋不止,落向別處,大槍搠出,只要稍稍觸上一物,便借力縱躍,疾趨不停。他輕功已至極境,雖背一人,仍是電掣風馳,如履平地。李自成伏在他背上,眼見身下刀槍密如牛毛,週四每次落下,都驚險萬分,不由叫道:四弟再莫涉險,快些突圍!週四一邊縱躍,一邊笑道:大哥既不肯負了眾位兄弟,何故畏怯?李自成語塞,只得將雙目緊閉,聽由天命。周遭官軍拼死阻擋,竟不能稍遏週四前趨之勢,都情不自禁地呼喊起來,為他罕有的膽識武功驚歎不已。
週四在槍林刀海中穿躍,片時奔到老回回等人左近。眾頭領見他如飛將軍從天而降,精神俱是一振,拼死逼退四周官軍,容週四落身。週四飄身落地,哈哈大笑道:大哥適才屈膝鼠輩,這一遭躍在賊兵頭頂,也算雪恥!説話間反背出槍,在一將身上扎出七八個血洞,隨即揮槍四指道:大哥既視此難如泥丸,且看小弟是否視官軍如螻蟻!李自成面上一紅道:若論當世英雄,四弟確是第一人。眾頭領為週四豪情所感,均露畏服之意。週四鬥得性起,率先衝去。眾頭領隨着他一鼓作氣,直向前殺出二十多丈遠,兀自勢頭不減。
陳奇瑜指揮大軍追趕西竄之眾,數員部將各催本部人馬,分做東北南三股,似鋪開一張大網,疾風般從後兜上。眾人抱頭鼠竄,如鳥獸散,一些老弱病殘情知無法走脱,各從懷裏掏出金銀,胡亂拋在地上。數萬人丟金棄物,珠寶貴器落了一地。
官軍圍追堵截,眼見金銀遍地,都緩下腳步,爭搶着拾取。眾將已得重賄,本不願捨命殺賊,只揮鞭喝呼,並不催隊急進。兵士們斷餉有日,見寶分外眼紅,一心只想得些實惠,哪還有心衝突殺賊?幾隊人馬眨眼間攪在一塊,眾人拋刀棄馬,如蠅逐臭,在泥水中滾做一團。闖將部眾得隙,大多竄入西邊山坳,沒了蹤影。
陳奇瑜惱羞成怒,高聲喝道:有拾金者立斬!身旁掌刑的軍校縱馬奔去,揮刀殺了數十名奪金的兵卒。眾官軍見狀,連忙揣金藏寶,四散奔逃。一干精鋭之旅,轉眼化做烏合。
陳奇瑜懊喪已極,怒吼道:今日不將數名賊首碎屍萬段,難消我恨!令一傳出,三軍非但無人踴躍,反而紛紛後退,向羣賊棄寶之地撲去。陳奇瑜怒火滿腔,大喝道:能殺一賊首者,賞金千兩,官升五級!若斬逆賊闖將,立授副將之職!重賞之下,確有勇夫,四員牙將引本部三千馬隊,向李自成等人衝來。餘眾顧及小利,仍舊不避驅打,撲搶地上財物。週四衝殺半天,覺出官軍攻勢鋭減,正自歡喜,忽見迎面幾股馬隊疾似風捲,三下里包抄而至,馬蹄踏地之聲滾滾如雷,大有摧枯拉朽之勢。眾頭領魂飛膽喪,掉頭便逃。週四叫道:眾位不要分開,否則必死!老回回、李過、顧君恩等人止了腳步,縮在週四身後。餘者慌不擇路,潰散無定,或被官軍砍死,或被馬隊踐踏,無一得免。
李自成驚慌失措,從週四背上跳下,哀呼道:李某徒施巧計,不想仍死於亂軍之中!週四擎槍四顧,大吼道:此存亡之際,大哥何故氣餒?豈不聞一夫舍死,萬夫莫當!幾人見他神色不驚,威武氣壯,均被其勃勃鬥志感染,唯高傑惶顧左右,顫聲道:官軍馬隊來勢洶洶,萬不能擋,不如再行詐降,以求生機。週四冷笑道:高兄如此善變,與婦人何異?高傑怒視週四,強忍不發。李過道:我與四叔在前衝殺,大夥只管跟着便是。週四笑道:闖營一隻虎,足抵百萬兵!突然飛起一腳,將李過騰空踹起,直向迎面官軍馬隊飛去。餘下幾人大驚失色,也被週四一一踢起,摜向官軍隊中。
這一變突如其來,隊前官軍着實吃驚不小。眾人尚未回過神來,週四已然縱起,如出膛流彈,越過飛在空中的幾人,閃電般連刺數槍,官軍隊前已有十數人中槍落馬。週四眼疾手快,飛身跳上一匹黑馬,大槍橫撩,搠在飛到近前的李過腰間。李過只覺一股大力傳來,不由自主地向旁滑去,來不及驚呼,已莫名其妙地落在一匹馬上。
週四一條槍左引右領,如臂使指,轉瞬間將李自成等人一一挑上馬背。幾人驚而無險,亦受驚嚇,呆坐馬上,都木然難動。高傑被週四挑得連翻了幾個筋斗,雖穩穩落上馬背,心中卻生恨意,目視週四,暗咬牙關。老回回呵呵笑道:周兄弟,真有你的!可將哥哥嚇得不輕。週四揮槍殺散近旁官軍,將無主戰馬趕在一起,撥轉馬頭道:哥哥休怪。小弟並無不敬之意。老回回一邊舞刀劈砍,一邊笑道:去年我與羅汝才兵合一處,見他營中一位姓孟的朋友極是威猛,只當他是天下第一勇者,此刻思來,也只在周兄弟之下。至於獻忠手下那些粗蠻匹夫,更加不用提了。李過砍死幾名官軍,衝週四喊道:四叔,從此後你叫一隻虎,侄兒改叫一隻蟲!顧君恩護在李自成身前,見週四將數匹戰馬的絲繮絞在一處,隨後撿槍纏住馬繮,運力插槍入地,防馬逸走,喊道:周兄弟,你這是為何?週四並不答話,邊殺邊收攏驚馬,不大一會兒,已將上百匹戰馬圈成幾堆。
便在這時,官軍大股騎兵又整隊撲了上來。這數千馬隊乃是陳奇瑜軍中精悍之旅,隨其縱橫五省,所向披靡。陳奇瑜立馬高處,見數十名賊首所剩無幾,傳令東西兩面馬隊巋然不動,只命南北兩股鐵騎相向疾馳。李自成等人見兩股馬隊如黑雲壓來,登時亂了方寸,均知如此一來,勢必喪生於馬蹄之下。
週四高聲道:眾位休慌,快將我所束戰馬聚在一處,驅之向西突圍。幾人恍然大悟,連忙奔了過去,將上百匹戰馬趕在一處。週四笑道:此法是我當年從張獻忠處學得,不知能否管用?各位驅馬向西,千萬不要理會南北兩面衝來的馬隊,一旦奔到官軍近前,便混入馬羣之中,槍扎刀砍,弄驚戰馬。周某在前開道,看眾位可有大命?説罷驅趕馬羣,向西衝去。李自成等人身臨絕境,哪敢怠慢?齊聲吆喝,趕馬狂突。
南北兩面官軍見對方西竄,疾往攔截,兩下里如風似電,倏忽間距幾人不過數丈遠近。李自成等人心摧膽裂,勢頭登緩。週四大喝道:不要理睬賊兵,快快打馬向前!
幾人驚恐萬狀,拼命打馬催進。待南北官軍趕至,週四已當先衝入西面官軍馬隊之中,回身吼道:快躲入馬羣,用刀砍馬!李自成等人竄入馬羣,胡亂劈砍。數匹戰馬受傷流血,狂性勃發,齊聲嘶鳴,向前狂奔。這一來上百匹戰馬同時受驚,再也無法收束,西面官軍陣形雖然嚴整,也擋不住發了瘋的牲口,頓時潰亂不堪,人仰馬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