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的激戰已經白熱化,四平鏢局的三人全是拼命的招式,薛小海的刀勢也越來越狠辣。周圍的茶客目瞪口呆地看着四人激鬥,不時有片片血花飛灑出來。那兩個鏢師已各中了四五刀,兩人確實是漢子,滿身鮮血地繼續鬥着,刀勁雖漸漸弱了,刀法卻更加瘋狂。月七娘的身上卻連一道傷口也沒有,雖然她已經足足中了十三刀。那十三刀,不是削落她的一縷頭髮,就是削落她的一片衣衫。這時她的上衣已被削去了四五成,雪白的肌膚上濺了兩個鏢師的血,美得炫目。圍住茶樓門口的薛家弟子竊笑不已,一些骯髒的詞句不時傳到南宮夢的耳中,羞得她滿臉緋紅。而薛小海的刀勢更加下流,竟然削向了月七娘的裙子。
南宮夢聽見耳邊低低地哼了一聲,轉眼看去,柳上原默默地看着自己修長的手指,眉頭皺成了一團。
躲在門外的師爺忽然喊道:公子,衙門的兄弟過了沙頭巷了。
好罷,少爺也玩夠了,薛小海一邊揮刀,一邊喝道,美人,這是你自找的,須怪不得少爺心狠!小子們,分一半人手去四周看看還有沒有這個賤人的同黨!説完,薛小海縱聲呼嘯,身影頓時隱沒在刀光裏。
原來,他一直沒盡全力!南宮夢打了個寒戰。柳上原還是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手。
大約有二十個薛家弟子從門口擁了進來,手持長刀惡狠狠地檢視着每一個茶客。那些雅閣中喝茶的多半是有錢人,卻絲毫不敢反抗,有的還捧出幾兩銀子,那些弟子隨手抓走,漸漸向柳上原這邊逼了過來。
南宮夢滿懷希望地看着柳上原:我們現在動手吧!
柳上原躊躇了一會兒,低聲道:如果他們不鬧出人命,就算了吧。捕快就要趕來了,雖然捕快和薛家肯定有勾結,想必薛家也不至於在捕快面前殺人。只要月七娘他們逃過這一劫,離開了金華,就沒什麼危險了。
南宮夢大失所望:人家都胡作非為到你面前了你還不動手你到底是不是柳上原啊?
柳上原輕聲道:有些事情,你長大了就懂了。
有個弟子已經搜到隔壁。隔着一層碧綠的薄紗,隱約可見裏面坐着兩個胖胖的商人。角落裏是一個彈琵琶的美貌歌女,正慌張地看着那弟子。那弟子掃了兩個商人一眼,回眼看到歌女,頓時被吸引住了。那歌女本來生得貌美,此時暑氣未退,衣衫又薄,被嚇得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那弟子邪邪地笑着,上前捏住歌女的下巴,一邊往她脖子下摸去,一邊問道:美人兒,你叫什麼名字?那歌女嚇得驚慌失措,慘叫一聲將琵琶向那個弟子扔去,一下子就退到了牆邊。那弟子武功不弱,可是為色所誘分了神,竟然被琵琶劈頭砸中。他大怒,吼一聲:賤人!衝上去一把抓住那歌女,將她外衣撕得粉碎!
歌女恐懼地抱緊雙臂,那弟子流着口水湊上前來,歌女頓時滿臉淚水,哭都哭不出聲來。就在這個時候,一道白影閃過,南宮夢已經衝了進來,當頭一掌向那弟子拍下。她沒有絲毫內力,那一掌只是看起來驚人。那弟子嚇得疾退一步,凌厲的一刀當即發了出來。南宮夢眼見一刀落頂,以前學的一點招式竟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生死關頭,碧綠的紗屏被一股雄渾的勁道摧成無數碎片!隨着那些紛飛的碎片,一根手指疾點那弟子的後腦,隱隱竟有風雨雷電之勢!嗆啷一聲,那弟子的長刀墜落在地,人也嚇得雙股戰慄不止。柳上原的一根手指恰恰點在他的玉枕穴上。
星藏指!南宮夢從生死一瞬的噩夢中醒過神來,就大叫起來,是星藏指!我終於看見你的指法了!柳上原也不理南宮夢,指着座上的一個商人:你,把衣服脱下來,借用片刻。
商人唯唯諾諾地脱下外袍,剛要脱內衣,柳上原苦笑道:不必了,用不着這麼多。他取過那件綢布大褂拋在歌女的身上,輕聲道:稍微遮掩一下吧。隨後他抓起那個天武鏢局的弟子,在他耳邊冷冷説道:請你家公子上來説話。接着一腳飛踢,那個弟子像皮球一樣滾下樓去。
薛小海見己方發生了變故,臉色一凜,急忙快攻三刀,逼退了月七娘三人,對身後的弟子大喝一聲:別讓這賤人跑了。然後飛身上樓,走到了雅閣門口,橫刀胸前,滿懷戒備。雅閣裏面竟然靜悄悄的,忽然,薛小海聽到了淡淡的歌聲,是一個女子的嗓音,清麗婉轉,帶着一點點嬌柔:
青青柳上原,鬱郁風中草。月色滿江橋,荒煙侵古道。
逆旅一夜舟,過客幾聲簫。猿啼半空裏,杜鵑繞山腰。
雅閣內,柳上原靜靜地聽着南宮夢吟唱這首曾那麼熟悉的歌謠,一時怔了,好一會他才輕聲道:你居然還記得這首歌,我都忘記了。
我小時候聽你唱過一次,就學會了。南宮夢微笑着説。
在哪裏?
青衣江畔,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那時候你多大?
四歲。
今年你十六歲了。那一年,我十六歲,柳上原輕輕地説,好像在自言自語。
冷汗微微沁出了薛小海的後背,他緩緩把苗刀收回刀鞘,謹慎地掀開了簾子。一個青衫青年和一個白衣女子坐在桌前,桌上橫着一柄烏黑劍鞘的長劍。薛小海一眼就認出南宮夢正是在樓上探頭的女孩子,可是此時他卻不得不把心神集中在那柄劍上。
這位公子,能否借劍一看。薛小海忽然變得恭敬起來。
請。柳上原伸手道。
薛小海默默上前,捧起長劍,又後退一步,凝視劍鞘良久,這才輕輕捏住劍柄,將劍拔出了半尺。修長的劍身上似乎蒙着一層灰塵,劍光很淡,是一柄樸素而古舊的劍。薛小海吸了口氣,緩緩將長劍放回桌上:果然是凜冽長鋒,在下見過柳大俠。
見到薛公子,鄙人也是三生有幸。柳上原微微笑道。
在下不知道柳大俠光臨金華,未曾遠迎,柳大俠多多包涵。
賢父子事務繁忙,不敢討擾。兩人你來我往地敍禮,頗為平靜。
江湖上的一些樑子,在柳大俠面前動刀動槍,讓柳大俠見笑了。
沒有刀劍不成江湖,原本是尋常事,在下也是路過金華,偶然遇見。
薛小海似乎鬆了一口氣,臉上也現出了笑容:不知道柳大俠什麼時候走,可否讓我們父子略盡地主之誼?
明天就走,不敢打攪府上。
可惜,可惜,薛小海笑道,那我只好祝柳大俠一路順風。我立即收拾殘局離開,免得打攪了柳大俠陪伴佳人喝茶的雅興。薛小海往南宮夢身上狠狠地盯了一眼,南宮夢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那眼神好像一下子穿透了她的衣衫。
薛公子誤會了,這位姑娘我也是偶然遇見。柳上原微微皺眉。
哈哈哈哈,晚輩愚昧,那我先告辭了。
眼看着薛小海轉身走向門口,柳上原忽然道:薛公子,我有一事相求。
柳大俠但説無妨。
月七娘已經有喪夫破家之痛,無論對錯如何,請薛公子賣在下一個面子,放他們去吧。
薛小海皺眉道:柳大俠,這恐怕不太方便,這賤人今次騷擾上門,如不加懲戒,只怕
請薛公子賣在下一個面子,放他們去吧!柳上原打斷了他的話。
躊躇良久,薛小海拱手道:柳大俠有命,安敢不從?算這賤人命大了。他走出雅閣,揮手對下面喝道:小子們撤了,今日柳上原大俠在此,我們總要賣個面子。
柳上原不顧南宮夢驚詫的眼神,走出雅閣拱手道:多謝,我送公子出去。
兩人緩步走到茶樓的大門口,薛家的弟子都退了出去。月七娘衣衫殘破,可是不顧身邊色迷迷的目光,只是狠狠地盯着薛小海。兩個鏢師也喘着粗氣,雙目赤紅地護在她左右。
後會有期。柳上原道。
薛小海一拱手,轉身對月七娘惡狠狠地道:賤人,今日你有貴人相助,算你命大,以後少出現在我們薛家的地盤上,還能多活幾年。否則,你那死鬼丈夫很快就有人陪了!
月七娘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絕望,她忽然衝向薛小海,峨嵋刺狠狠地點向他的背心:你殺了我好了!讓我去陪我丈夫!
南宮夢剛要驚呼,柳上原已經捏住了月七娘的峨嵋刺,手指一絞就將峨嵋刺卸了下來,隨即揮手擊在月七娘的肩膀上,一股柔勁頓將月七娘送出一丈開外。月七娘無力地倒在地上。柳上原朗聲道:薛公子,恕在下不能遠送。
輕輕的冷笑聲中,薛小海頭也不回地走了。
薛家的人都走遠了,柳上原對着樓上的另一個富商説:把你的衣服也脱下來。那商人知趣地解下外袍遞到柳上原手中,柳上原抖手將外袍扔給月七娘。月七娘一動不動,任由那件袍子落在她身上,還是蘇姓的鏢師展開袍子,蓋住了她裸露的肌膚。
你們快走吧,越遠越好,再也別回來。柳上原輕聲説。
不如讓薛家的人殺了我們好了月七娘喃喃地説,忽然她一把甩開身上的袍子吼了起來,我不要人家可憐我,讓他殺了我好了,反正我已家破人亡我什麼也不用害怕了!
此時南宮夢下了樓來,默默地站在柳上原身邊,她看見月七娘的眼神,心裏一痛,忽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月七娘流着眼淚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哭出了聲。她喃喃低語着:你們算什麼大俠,這天下有沒有是非?
這句話像錘子一樣敲在南宮夢的胸口,讓她有一種近乎窒息的感覺。她愣在那裏,連柳上原的離去都沒有察覺。
南宮夢終於追上了柳上原:難道就這麼算了?
不算了,又能怎麼樣?柳上原看也不看她,向前趕去。
那薛家的小子分明是個淫賊,憑這個我們也該要了他的命!南宮夢忿忿地喊道。
怎麼要了他的命,他的武功有多高你不是沒有看到?這裏是薛家的地盤,方圓十里內至少有薛家的兩千子弟你知道不知道?薛小海的爹薛千歲一對寒鐵戟縱橫江南三十年無對手你可明白?誰能去取他的性命?
可你是柳上原啊!
柳上原忽然停下了腳步,狠狠地看了南宮夢一眼:柳上原並非天下第一,即使是天下第一,也並非不死。就憑剛才薛小海帶的人馬,我最多隻有五成勝算。我已經盡了全力,難道真要我拔劍拼命,才算是盡了江湖道義?
可是任憑一個寡婦被欺負,難道就算江湖道義?南宮夢的小臉漲得通紅。
你根本不明白什麼是江湖。
那到底什麼是江湖,你告訴我啊?
你不是已經看見了麼?柳上原避開了南宮夢的目光。
南宮夢愣在那裏,看着柳上原消失在小街的盡頭,修長的背影有一點蕭索,有一點滄桑。
已經夜深人靜了,南宮夢怎麼都睡不着,她只好在牀上一邊打滾,一邊想心事。她知道自己在金華不能久呆了,按照她的經驗,家裏的二管家一定正帶着一幫老媽子連夜趕往這個地方。雖然柳上原覺得南宮夢的追蹤術已經如鬼神一般,可是南宮夢知道,自己這點道行和家裏的老媽子們相比起來,簡直是天壤之別,她們才真是聞風而至,如影隨形。如果被她們捉了回去,這次偷跑出來找柳上原的打算就統統落空了。
難道跑這麼遠,只見他一面就回家麼?南宮夢愁眉苦臉地想。可是不回家又能怎麼樣呢?除了見柳上原一面,自己難道可以跟着他天涯海角地跑麼?
哎,柳上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