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獨立而僻靜的院落。
院心一座小樓,四間小室像衞護地分據四角。
一行進入樓房之後,白衣藥令命四花女退出,另由樓中喊出兩名花女,接過弈具,踏梯登樓。
樓上有兩個房間,一間是卧室,另一間便是教中藥庫。
卧室中佈置相當雅緻,室角書櫥中,排滿了各種書箱,四壁除了書畫之外,尚懸有不少笛簫琴琶之類。
兩名花女泡上兩盞香茗後,立即悄然下樓。
白衣藥令俟兩女去後,放落窗幔,剔亮銀燈,在司徒烈對面坐下,取過黑棋,首先於右下角佈下一子。
臉一抬,嬌聲笑説道:“長者手下留情呵!”
這時的白衣藥令。兩頰泛霞,春意滿臉,明眸溜顧間,醉波盈盈,燈下看下去,居然聲嬌人媚,而不似先前那般難看了。
司徒烈微笑不語,順手在對角下了一子。
序盤佈局,雙方看來都很輕快,但五十手一過,司徒烈立即發覺有點不妙。
這位白衣藥令的棋藝,果然名不虛傳,比起先前那位花相龍虎怪乞吳上威來,真是高明得太多太多了。
這五十多手中,黑棋竟在不覺中,將勢利佔盡。
司徒烈由於一面落子,一面盤算着如何開始套問,心神不專,同時低估了對方的實力,滿以為對方縱強也將強不過自己,所以沒有十分留意,等到警覺過來,已然不知如何下子是好了。
躊躇半晌,勉強下了一子,同時忍不住苦笑道:“姑娘在這一方面,果然厲害。”
白衣藥令限波一溜,抿口格格地笑道:“另一方面,也頗不弱呢!”
司徒烈淡淡笑道:“哪一方面?”
白衣藥令睨視着曼吟道:“若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誰人説?”
司徒烈忙顧左右而言他地讚道:“姑娘的詞,讀得好熟。”
白衣藥令睨視着接口又吟道:“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誰賦情深?”
柳永的“雨霖鈴”,姜夔的“揚州慢”,被她信口摘來,前者首句易二字,後者末句易一字,頓成另一意境,雖然意誨淫豔,但百花教中居然能有這等才女,也就相當難能可貴的了。
聽了玉面閻羅的描述,司徒烈對這位藥令,印象本極惡劣,而現在,見面之後,因才生憐,先前的一腔卑視之感,無形中轉成了同情與惋惜。
他暗歎道:“女人的美,既不能代表美德,那麼,女人的醜,又何嘗是什麼罪惡?像這位藥令,以及教中大多數的女子如牡丹壇主跟海棠少女等,假如她們換改一個良好的環境,誰又敢説她們不將是一些賢妻良母?”
心中迅忖着,口裏卻立即笑説道:“的確不弱。”
白衣藥今白了他一眼,司徒烈佯作不知,又笑道:“窺一斑而知全豹,姑娘對這詞學方面既然如此精博,自己填的,一定錯不了,能拿出來看看嗎?”
白衣藥令搖搖頭道:“一首也沒有。”
司徒烈有點奇怪地道:“怎會沒有呢?”
白衣藥令整了整臉色道:“聲韻文字,起自古樂府,唐詩乃後來脱胎之作,宋詞則脱胎於唐詩,元曲又復脱胎於宋詞,唐詩,宋詞,元曲,一脈而承,鼎足併名;其中宋詞在音色方面雖然凌上逼下,最為成熟,但唐詩不失淳樸之風,元曲則由茂情復趨自然,而宋詞為格調所限,因此反顯得堆砌做作,美豔而不動人,緋惻而不激發真情,所以一般説來,宋詞偶爾涉獵遣興團無不可,如為之陶醉而不能自拔,依我看來,實屬不值。”
司徒烈擊節失聲道:“精闢之至!”
想了一下又問道:“那麼姑娘對元曲很欣賞了?”
白衣藥令點點頭道:“比宋詞有好感。”
司徒烈有趣地接着問道:“元曲中,姑娘以為最好的是哪一首?”
白衣藥令反問道:“你以為呢?”
司徒烈想了想道:“‘天淨沙’如何?”
白衣藥令道:“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是這一首嗎?”
司徒烈點點頭道:“是的,這曲天淨沙,由來膾炙人口,姑娘以為怎麼樣?”
白衣藥令抿口一笑,忽然搖頭道:“好雖好,但算不得第司徒烈以為她故意唱反調,忙問道:“依你呢?”
“與天淨沙出自一人!”
“也是馬致遠的作品?”
“是的。”
“哪一首?”
“落梅風!”
司徒烈一怔,白衣藥令已自乜斜着曼吟道:“雲籠月,風弄鐵,兩股兒,助人悽切;剔銀燈,欲將心思寫,長吁一聲,吹滅!”
跟着側臉注目道:“李白詩云:‘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這首落梅風,差不多就是這種情境,它不是比有景無情的天淨沙含蓄多了嗎?”
語態之間,春情畢露。
司徒烈見了,暗覺不對,這局棋,他雖不一定會輸,但如想贏,卻也已大為不易,一旦分了勝負,除了食言背約,將無善策可循,要想辦法,只有趁早。
目光微閃,主意已定,於是也注目笑道:“良辰佳友,不能無酒,想喝一盅方便不方便?”
白衣藥令雙眸一亮,忙回道:“有,有,方便之至。”
司徒烈不敢怠慢,一俟白衣藥令背影消失,隨從懷中請出那件曾制服玉面閻羅的法寶傾出一撮,暗窩掌心。
不消片刻,白衣藥令端進一壺酒,兩樣小菜。
司徒烈藉詞要看馬致遠的其他作品,趨白衣藥令轉身面對書櫥之際,迅速地將那撮由“雄黃”“砒霜”捻合而成的藥束敵人壺中。
剛做好手腳,白衣藥令已自書櫥回至桌邊。
司徒烈接過那冊東籬全集,隨便翻了翻,信口説了兩句讚美之詞,便跟白衣藥令對酌起來。
這時的白衣藥令,誤以為司徒烈業已動心,自動撤去棋局,一再眉目傳情地舉杯相勸,司徒烈酒到杯乾,也不多讓。
不消一會,雙方均已滿飲三杯。
白衣藥令在斟第四杯酒時,眉頭輕皺,臉色忽然微微一變,她匆促地瞥了司徒烈一眼,但卻忍住沒説什麼。
司徒烈見了,業已瞭然於胸,當下舉杯不在意地笑道:“姑娘司掌藥庫,對藥學知識,一定非常豐富了?”
白衣藥令大概又會錯了意,雙頰一紅,含羞低頭道:“長者的弦外之音婢子明白,如長者需要,現在這裏只有你我二人,長者不妨明説,婢子勉力效勞也就是了。”
司徒烈乾咳了一聲,接着問道:“對於下藥的手法呢?”
白衣藥令微感意外的遲疑了一下道:“長者問這個做甚?”
司徒烈微微一笑,注目代答道:“依我看來,可能不及姑娘的棋藝高明!”
白衣藥令有點茫然,勉強笑説道:“長者想考上一考嗎?”
司徒烈搖搖頭,微笑道:“考過了,考評是不及格!”
白衣藥令惑然張目道:“什麼?難道長者竟懷疑婢子在這壺酒中做了什麼手腳?”
司徒烈點點頭,靜靜地道:“是的,這壺酒有問題。”
白衣藥令駭呼一聲,司徒烈已靜靜地接説道:“不須驚惶,做手腳的人不是你!”
白衣藥令失聲道:“誰?”
司徒烈靜靜地答道:“老夫我!”
白衣藥令聞言臉色大變,司徒烈若無其事地繼續説道:“這就是老夫下評語的依據!兵法雲:善攻者,必先善守。假如姑娘擅長此道,在喝下第一口酒時,就應該立即發覺酒有異才對!”
白衣藥令以手捧腹,臉上浮現出一片痛苦而驚駭的表情,凝視了司徒烈好半晌,這才泫然欲泣,顫聲幽怨地道:“長者為什麼要這樣做?”
司徒烈緩和地安慰道:“老夫此次入關,原訂有兩大心願:一為較量三奇武功,一為較量百花教主的用毒手段。前者機會仍在,而後者由於老夫已跟貴教教主聯盟有約,已難進願,老夫好勝心強,既不便向貴教主提及此意,於是便想在姑娘身上考驗一番,別無其他歹意,尚清姑娘放心。”
白衣藥令稍感寬心,忙又問道:“到此為止了嗎?”
司徒烈點了點頭道:“是的,到此為止了。現在就請憑姑娘的藥學知道,以及貴教中齊備的藥物,自行解毒,以便老夫一開眼界!”
白衣藥令如獲大赦,連忙一把抓起剩酒無多的酒壺,就燈下觀嗅兼施聚精會神地檢機起來,這樣過了好半晌,忽然迷惑地抬起了臉,臉色微白,汗粒隱透,迫促地喘息着,數度欲言又止。
司徒烈傲然一笑道:“假如姑娘不在意,老夫還可以説出毒藥名稱。”
白衣藥令忙接口道:“長者見教。”
司徒烈傲然靜靜地道:“以前武林中,擅於用毒者,莫過於黃山毒叟,但黃山毒叟什麼地方都敢去,就是不敢去關外,為什麼呢?因為關外有老夫我在!”
頓了頓,注目繼續説道:“所以,老夫一向對此道非常自負,據老夫看來,就是老夫告訴了姑娘它的名稱,姑娘也許一樣無法可想。”
白衣藥令忍不住忙接口道:“婢子極願一試!”
司徒烈傲然笑了笑道:“好的,你試吧,它叫做‘柔腸寸斷’!”
白衣藥令嬌軀一震,失聲駭呼道:“柔腸寸斷?”
司徒烈故意沉聲喝道:“鎮定!”
接着臉一扳,斥責道:“服過此藥後,恨不得,氣不得,急不得,否則無異自尋死路,你看你現在的臉色,真是胡來!”
經過這陣耽擱,藥力業已完全發作,白衣藥令回神之下,果覺腹疼如絞,不由得汗如雨下,驀地離座跪倒,磕頭泣求道:“長者高抬貴手,饒了婢子吧!”
司徒烈一面伸手攙扶,一面樣詫道:“什麼?你真的沒聽説過?”
白衣藥令搖搖頭,顫聲道:“不!‘柔腸寸斷’這種藥本教也有,它的解藥‘相思豆’,一共只有四顆,卻不歸婢子掌管。”
司徒烈趁機問道:“歸誰掌管?”
白衣藥令掩面道:“春夏秋冬四後,一後一顆。”
司徒烈眉頭一皺,忙又以故作不解語氣問道:“藥不置放藥庫中,交給四後作甚?”
白衣藥令抬起淚臉,悽然道:“長者有所不知,‘柔腸寸斷’雖然好制,解藥‘相思豆’卻難配得很,因為它本身也具有一具無比的毒性,且服用時毫無痛苦,因此教主便將它們分賜了四後,以備遭遇意外時自裁之用,如長者堅持,這叫婢子如何是好?”
語畢,不由得淚如雨下。司徒烈見了,着實不忍,而且實訊已得,自己配的這種藥粉,毒性輕微,來得猛,去得也快,再耽下去,藥性一過,以這位藥令的過人機智,不露出破綻才怪。
於是忙從懷中取出一顆褐色藥丸,遞過説道:“這是一顆‘清心寡慾丸’,功效應在相思豆之上,老夫一時相殘,想不到卻難為了你,拿去服下罷!”
之後,司徒烈便在百花教中暫時留了下來。
第二天,他覷便給了龍虎怪乞一張便條,告訴他:解藥藏放之處已知,一時無法下手,請寬心相待。
同時,他繼續着一件百花教自百花教主以下人人感到大惑不解的事:夜夜召幸白衣藥令槍子花。
知虎威者,莫過於獵者。
自司徒烈解釋了“清心寡慾丸”服用之後的利害關係之後,二人每晚只以下棋談詩消磨長夜。真個是人性似水,其所以有時會氾濫成災者,乃由於疏導不得其法罷了。因着司徒烈的影響,白衣藥令在無形中幾乎換成了另一個人,綺思滅絕,蕩態全收,二人奇蹟般地成了一對説來無人能信的詩棋之友。
轉眼之間,五月五到了。
端陽這天,洞庭湖畔,盛況倍逾往昔。
岳陽樓下,不知在什麼時候被人安置了一塊掌形指路牌,手指方向,正是湖心的君山。
一般人均不明白這塊方向牌的含義,看一眼,皺皺眉,也就算了。
月正中天,洞庭湖中龍舟在鑼鼓聲中掠波競走,而君山神仙谷中,卻靜得出奇。
方圓數十丈,寬廣平坦的草地上,百餘名高矮肥瘦,俊醜有別的男女,正成三角形之勢,分成三堆。
三角形的尖端,一排石墩上,坐着站着的,共計一十二人。
正中坐着的,是一名年約六旬出頭,身高七尺上下,紫膛臉,蠶眉、鳳目,雙睛威凌四射,精神異常矍鑠的莊嚴老人。
老人左首,挨次坐着的,是兩位青衣蒙面人。
兩位青衣蒙面人下首,是一對身背長劍的男女。
這對男女,男的三旬開外,身穿天藍綢長衫,英挺儒雅,雙目神采奕奕;女的年約二十四五,柳眉杏目,美賽凌波仙子。
老人右首,是一位手執紫玉如意,滿臉紅光,壽眉覆目,法相端莊的高僧。
高僧下首,是六名鶉衣百結的叫化;兩名坐着,手持竹杖,年齡均在六旬左右,四名中年模樣的則垂手立在兩名老丐身後。
三角形的左角,坐着站着的,約摸三十多人。
正中坐着的,是一名身披黑色披風,身材魁偉異常,濃眉,突睛,黑皮,麻臉,貌醜如怪,狀若煞神的猙獰老人。
猙獰老人的左首,一字排坐着八名美貌少婦。
八名美貌少婦,衣着同式,鵝黃靠身短打,淡紅披風,披風兩擺,分別繡着七顆成北斗之狀排列的熠熠金星。
猙獰老人的右首,是兩名青年。
兩名青年一矮一高,矮而肥的一個,圓滾如球,高而粗的一個,黑壯如塔。
猙獰老人的身後,並肩橫立着十餘名彪形壯漢,人人均是對襟衣褲,雙臂各有七顆銀星,懷抱厚背鬼頭刀,神態均極威武。
三角形的右角,人數最多,看上去足有五十多個。
前排當中,坐的是一位中年秀士和一位紫臉長髯老人。
中年秀士偏首,紫臉老人偏右;中年秀士身側是四名衣分紅藍黃黑四色的絕世佳人,紫臉老人身側則坐着一名容貌平庸的白衣少女。
第二排,坐着五個人,一名相貌威嚴的中年叫化,四名錦衣少年。
第三排,是二十餘名身披雜色披風,雙肩各繡着不同花朵的少女;第四排,則是十餘名銀衣青年,和十餘名老少不一的破衣丐兒。
這便是岳陽大會的序幕
三角形的尖端,坐的正是天山游龍老人趙笑峯,白哀娘、白依娘白氏母女,魔魔儒俠施天青,青城迷娘上官倩,少林空空大師,丐幫追魂、神機兩怪丐,以及該幫總壇四大護法。
三角形左角,便是七星堡主冷敬秋,七星七嬌中的一至六嬌跟藍關黑白雙鳳,七星三煞中的魔心彌陀羅金、橫眉天王李飛,以及七星羣鷹。
三角形右角,則是百花教主陰陽秀士,美髯劍客餘聖子,春夏秋冬四後,花相吳上威,錦衣四少主,以及該教出色的花令。花女、花蜂、花蝶和護花使者、花巡、花奴等輩。
現在,所缺少的,只剩一個身為發起人的瘋和尚了。
這時距大會開始的午正,約摸尚差一刻光景,會場上雖然一片沉寂,但其中一部分的目光,卻在掃視不定。
七星堡主望着魔魔儒俠,追魂、神機兩怪乞則望着龍虎怪乞。
魔魔儒俠施天青,雙目平視,氣定神閒,渾如不覺;龍虎怪乞吳上威則始終迴避地低着臉,不敢仰視。’。
除了這幾個,另有二人,表情也較特別。
這二人,一個是百花教主身旁的那位美髯劍客,另一個便是游龍老人左首第二位身材較為纖瘦的青衣蒙面人。
前者兩眼望天,表面看上去,神情似甚傲慢,但如有人由高處俯視,當可發覺他正以眼角窺視着後者微笑;而後者則全然不覺,一直從紗孔中焦躁地全場搜索,好像在找一個人,卻又找不到似的。
就在這時候,一條身形一閃人谷,身形微頓,立即撲奔七星堡主。
來人枯瘦短小,鼻如錐,目如豆,原來是有“長白王”之稱的鬼見愁陰厲君。鬼見愁落在七星堡主身側,附耳不知説了一句什麼話,七星堡主一聲哦,濃眉豎處,突睛中兇光暴熾,當下一挺身,便欲離座而起,鬼見愁忙又低聲説了一句,七星堡主這才恨恨不已地再度坐了下來。兩煞依次退出一個空位,鬼見愁便在七星堡主身旁坐下。
鬼見愁跟七星堡主這一舉動,立即引起全場的注意,所有目光一致開始帶着驚疑之色朝谷口望去。
百花教主身邊的紫臉老人,這時臉一偏,低聲説道:“老弟,我説如何?”
百花教主面露欽佩之色,點點頭,沒説什麼。
同一時候,兩位青衣蒙面人中的一位,以一種煩躁而憂慮的少女聲音,向另一位青衣蒙面人注目低聲問道:“娘,烈哥怎麼還沒見到?”
後者目光一溜,搖搖頭,低聲道:“問你舅爹吧。”
前者頭一探,果向游龍老人扮了個鬼臉道:“舅爹,您那寶貝徒弟呢?”
游龍老人微微一笑,低聲道:“那麼大的人,長白也都去過,你耽心什麼?自從有了瘋和尚,舅爹的徒弟可説已只剩下了一小半,將來跟瘋和尚搶人,甥女兒還得費心呢!”
“亂扯!”
蒙面少女一聲臊叱,立即別轉了臉。
蒙面少女臉甫轉正,神仙谷外,忽然傳來,一陣嘶啞的歌聲:
將軍百戰身名裂
…………
回頭萬里
故人長絕
…………
易水蕭蕭西風冷
正壯士悲歌未徹
…………
誰共我
醉明月
歌聲自遠而近,接着是一陣哈哈大笑。
大笑中,一條高大的身形,悠然出現谷口。
誰?一點不錯。正是我們那位扁鼻調嘴,橫眼吊眉,面目之醜,無以復加,永遠穿着一件又舊又破的僧袍,今天的大會主人,瘋大和尚。
瘋和尚未得不早不晚,這時麗日當空,正是午正。
全場諸人,不分敵我,神色全為之一振。瘋和尚搖搖擺擺地來至三角空地的中心,以那雙陰森得有點怕人的眼神四下一掃,點點頭,大聲自語道:“到得差不多了,夠面子,夠面子。”
跟着連退數步,站在三角橫棧之外,左右各瞥一眼,然後大聲笑説道:“和尚吃十方,自古皆然。別的和尚還有一隻缽,我這和尚連個缽都沒有,所以今天除了備有百來個石墩外,其他一概不招待,關於這個,不看金面看佛面,尚請各位老少男女,大施主,小施主,多多原諒。”
自顧自解嘲一笑,啞聲接着説道:“武人習武,為了不被人殺,就得殺人;為了報仇,得殺人;為了怕被別人報仇,得殺人,或被人殺!仇有上代之仇,本代之仇,不共戴天之仇,無以名之之仇。總而言之,人有父母,人有師徒,師徒義重,父母恩深。父母之仇。我之仇也;師之仇,我之仇也;徒之仇我之仇也,因有報不完的思義,便連帶有了報不完的仇恨,所以一個人一旦投身武林,便無異投身一片永遠不會停止的恩怨是非之中,平日間,殺人或被人殺,是零星交易,而武會者也,則是一次總批發,武林中平靜得太久了,和尚出家人,心腸慈悲,為了成全多數施主們的心願,所以召開今天這個大會,以便給大家一個機會,殺人或被人殺!”
哈哈一笑,繼續説道:“今天的大會,人馬雖分三方,但要解決的問題,卻只有一個半。”
“天山游龍趙笑峯,想追究他老友劍聖司徒望當年遭受火劫的幕後,這是半個問題的一半,同時趙老兒對百花教自苗疆遷入中原,心下也不無芥蒂,這便是半個問題的又一半,由於這兩件事都與他姓趙的本人無關,換句話説,他可以過問,他也可以置身事外,基於此,兩件事合起來只能算半個問題,更因了這由兩件事合起來的半個問題的重要性不大,所以,今天的趙老兒,在今天大會中的地位,也只能算個主要配角!”
“那麼誰是主角呢?七星堡主,百花教主,二位是也!”
“七星堡主以三奇之首,武林第一人自居,由來已久,而百花教問鼎中原,雙雄不能並立,至為顯然。”
“話説明了,本來大家可以就此開始,但因為現在的形勢是鼎足而三。哪一方先出頭,必然吃虧,同樣的,哪一方觀望愈久,便佔便宜,為求公平起見,印證的方式,尚需稍為研究一下,在大家思考的這段空間,灑家為了不令大家寂寞,已準備了兩個精彩的節目,請拭目以待,馬上開始!”
眾人怔神之際,瘋和尚驀地舉手向三角形尖端後面的懸巖一指,大笑道:“自動客串的熱心朋友,可以下來啦!”
眾人一愕,舉目看去,但見疚和尚手指着的那塊巨巖之後,通的一聲大響,陡然出現一名手拄鳩頭拐的花臉婆子。
瘋和尚拍手大笑道:“老婆子觀望什麼?下來呀!”
鬼臉婆哼了一聲,冷冷地道:“要我婆子唱獨角戲不成?”
瘋和尚拍手大笑道:“下來,下來,別擔心,這個有灑家負責。”
鬼臉婆鳩頭拐又是一頓,凌空騰起三丈來高,空中鳩頭拐一橫,夾着一呼呼風聲,疾射三角中心空地。
鬼臉婆人甫落地,瘋和尚臉一偏,又向左側一株古松頂端笑喊道:“醜媳婦遲早要見公婆面,朋友,你還等什麼呢?”
笑語未定,松葉間一聲冷笑,一條藍影,如箭射出。
來人身穿新藍褂褲,腰間板帶上插着一支兒臂粗細的旱煙筒,垂眉,吊眼,鼻沿兩介有着一道深深的八字肉溝,看上去似哭似笑,難看無比,落地後眾人這才看清,原來竟是那位以好色聞名的大魔頭,“一招勾魂,笑無常,閻士”!
一招勾魂現身後,七星堡主與百花教主同時臉色一寒,均欲離座而起,瘋和尚眼角兩邊一溜,打着哈哈道:“朋友們,沉住點氣好不好?”
七星堡主,百花教主,同時回身坐定,後者雙眉一皺,偏臉向身邊那位自稱美髯劍客的紫臉老人低聲説道:“鬼臉婆怎敵得過一招勾魂?”
紫臉老人捋髯微微一笑,説道:“依愚兄看來,這一仗一招勾魂準輸無疑!”
百花教主哦了一聲,遲疑地道:“何以見得?”
紫臉老人微笑道:“鬼臉婆要找的,可能就是一招勾魂,但一招勾魂今天卻顯然別有所圖,絕非為了鬼臉婆而來,換句話説,這一仗全是瘋和尚的撮合與安排,你想想看,老弟,以一招勾魂的那副德性,瘋和尚還會讓他在這種場合出風頭麼?”
百花教主連連點頭道:“這倒有理。”
説話之間,場中一招勾魂已跟鬼臉婆交上了手。
鬼臉婆的一根鳩頭拐,雖然兇猛狠辣,但一招勾魂用的短兵刃,兵刃一短,便得講究刁詭溜滑,但見藍影旋穿翻飛,鬼臉婆鳩頭拐左掄右打,已落下風。
交手不及十合,説時遲、那時快,眾人驚噫聲中,但見一招勾魂嘿嘿一笑,右手旱煙筒迎着鳩頭拐一點,藉鬼臉婆拐招換式之際,欺身逼進中宮,左手食中雙指一併,猛往鬼臉婆腰間“太乙”重穴點去。
鬼臉婆閃身不及,眼看已無孝全之機,哪知就在這間不容髮的剎那,一聲清叱,一點藍星自場外閃雷般疾射而至。
一招勾魂一個踉蹌,鬼臉婆鳩頭拐適時劈下。
一聲悶吼,血肉橫飛,一招勾魂天靈破碎,倒死當場。
鬼臉婆一怔,大感意外,場外三方人物,也不例外,眾人才待追查暗器來向時,眼前一暗,一招勾魂的屍身前,已然多了一名一身白衣的蒙面少婦。
白衣蒙面少婦若無人地柳腰一俯,也不嫌骯髒,玉手一抄,已掏滿一掌鮮血,傾入口中,一身白衣,霎時殘紅點點。
這種匪夷所思的兀突舉動,全場頓然為之目光發直。
白衣蒙面少婦飲下一口鮮血,一個起落,便欲逸去,就在這時,百花教主雙目一亮脱口喊道:“牡丹”
兩字喊出,似有悔意,欲待縮口,已然不及。
白衣蒙面少婦聞聲一怔,圓臉自紗孔中朝百花教主略一注視,目光一黯,微帶恨意地悽然一笑,揚掌便朝額上拍去。
嬌軀晃得一晃,立即栽倒地上。
春夏秋冬四後互瞥一眼,然後一致掉臉望向百花教主,百花教主寒着臉,擺了一下頭,同時一臂上舉,身後三排已然站了起來的一羣花女,又復坐下。
紫臉老人點點頭,意思好似説:“很意外,但也很令人感動!”
全場靜了片刻,最後還是瘋和尚指着丐幫四大護法笑道:“來來來,花子們。骯人慣做骯事,你們四個站酸了腿也不是味道,現在來運動一下也好。”
追魂怪乞頭一點,四名中年叫化立即飛身而出。
在四丐飛向場心之時,鬼臉婆鳩拐一頓,出谷而去。
四丐分成兩組,一組抬着一具屍體,走向東邊巖壁,放下屍體後也未歸座,就站在懸壁下垂手向場中觀望着。
瘋和尚揮手一領眾人眼神,跟着大聲笑説道:“現在開始第二個臨時節目”
説得一句,目光微溜,然後一笑住口。
先至神機怪乞身邊搬起來一座空石墩,放在三角尖端對面的空地上,然後手指背後,笑向眾人道:“這個節目單人表演,這就是為表演者預設的休息座位。”
什麼?單人表演?眾人聽了,實在有點莫名其妙,不由得一致疑忖道:難道瘋和尚自己想露一手不成?
眾人一念未已,驀聞瘋和尚大聲笑喝道:“‘毒猴跳火圈’,開始!”
笑喝聲中,身軀一旋,揮臂向東邊巖壁下一指。巖壁下丐幫四大護法應聲翻轉身軀,八隻手掌同向巖縫中的一株古松柏拍去。
狂飆湧處,轟然一聲巨響,火星四冒,濃煙滾騰,一塊如屏巨石,頓被不知什麼時候安放的火藥炸成滿天石雨,四下飛濺。
漫天石雨中,一條灰色身形沖天而起。
眾人目瞪口呆,瘋和尚拍手哈哈大笑。
瘦長的灰色身形,升勢疾如脱弦之箭,高空中一個大回旋,掠過腳下一片石雨煙雲,徑直射向三角空地。
身形落地,眾人方才看清,原來是位穿灰布袍,瘦得只剩皮包骨的駝背老人。
駝背老人拱嘴削腮,兩臂特長,果如瘋和尚所形容,像只猴子,尤其是一對深陷的眼球,亮得發綠,陰森寒冷,極為怕人。
駝背老人停身之處,離瘋和尚不足一丈,這時正翻着那隻綠眼,嘴角噙着一抹惡毒的冷笑,朝瘋和尚嗤鼻打量不停。
場中三方人物,除天山游龍、七星堡主二人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之外,餘人顯然誰也不識此人來歷,這時但見瘋和尚非常滑稽地合十一躬,向駝背老人笑道:“和尚身為這次大會主人,事先對會場周遭地形,自應有所瞭解,當和尚發現了施主剛才藏身的那處地方之後,曾這樣想道:‘要是我和尚想作壁上觀,一定選在這裏’真是英雄所見略同,想不到施主的看法竟跟我和尚完全一樣,和尚我,早就預計到,能看中這塊地方的人,身手一定俗不了,因此,和尚便來了個罪該萬死的小玩笑,關於這個,還望施主千萬見諒才好!”
説至此處,不容對方開口,連退兩步,又向眾人大聲道:“諸位見識見識吧,這位便是黃山百毒老仙翁!”
啊?黃山百毒叟?眾人不由為之一怔!瘋和尚一邊説着,一邊側身讓路,同時用手一指身後那座石墩遜讓道:“仙翁請坐,仙翁請坐!”
黃山百毒叟有點啼笑皆非,雙目中綠光閃動,數度想要發作,卻不知為了一個什麼緣故最後還是容忍下來,當下輕輕一哼,走向石墩坐下。
這時候,百花教主身側的紫臉老人神色一動,忽然向百花教主低聲道:“老弟,對頭又多了一個了,你一直以為你有制勝把握,現在呢?”
百花教主微微一笑,低聲答道:“現在?現在也是一樣!”
紫臉老人眉頭微皺,似甚關心地又道:“你説你有一手專門剋制七星堡主兩儀罡氣的絕學,難道説它對黃山百毒叟也一樣有效不成?”
百花教主得意地笑了笑,説道:“無論對誰,只要對方不知道叫‘陰陽指’”
忽感失言,驀地頓住,紫臉老人喜色自眉梢一現而逝,乾咳一聲,故作漫不經意地點點頭,説道:“指也好,掌也好;只要你有自信就行了。”
這邊語音方落,場中瘋和尚雙手一拍,高聲笑説道:“行了,行了,現在好辦了,三加一得四,四除二得一雙,黃山仙翁雖然單槍匹馬,但今天不可能發生羣毆事件,他老人家一個人,就可代表一方,現在你們隨便哪一方先出頭都是一樣,四人分兩組,敗的對敗的爭三四,勝的與勝的爭一二,另有恩怨者,個別處理,不在此限!”
場中一靜,紫臉老人忽向百花教主低聲道:“教主,愚兄先出場給他們一點顏色,你説如何?”
百花教主先是頗感意外地一怔,跟着面有喜色地忙説道:“餘大哥如此熱心,小弟感激不盡,一切仰仗大哥了。”
紫臉老人傲然一笑,沒再説什麼,腰身一挺,立即手捋長髯,昂首大步走向空地中央。
百來對目光,立即向場心集中。
瘋和尚目閃精光,朝紫臉老人迅速地上下打量一眼,點點頭,含義不明地嗯了一聲,讓向一邊。
紫臉老人朝瘋和尚看也沒看一眼,來至空地後,臉一仰,兩眼望天,冷冷地,傲然大聲説道:“老夫餘聖子,外號‘美髯劍客’。”
微微一頓,繼續冷冷地大聲接道:“老夫來自關外,對中原武林一無所知,所以無法一一向諸位朋友致意,如果諸位以為老夫目中無人的話,老夫也只好默認。”
游龍老人左側第二位身材纖小的青衣蒙面人,忍不住出聲冷笑道:“哼,好狂的老東西!”
聲音之響,全場可聞。上首的蒙面人臉一偏,想喝阻時,已然不及,紫臉老人循聲注目,嘿然良久,這才又仰起臉,冷笑着説道:“看不順眼的,不妨跑出來,老夫正不知先從哪位領教起。”
下首的那位蒙面人一聲呼,便欲跳身而起,上首蒙面人手臂一橫,將他去勢阻住,同時低叱道:“丫頭不許胡來。”
游龍老人臉一偏,低聲道:“賢妹,愚兄下場如何?”
上首蒙面人忙搖頭低聲道:“不,我去,你還有你的事,爭這個做甚?”
口中説着,人已自石墩上立起身來,緩緩向前走出數步,衝着紫臉老人微微一福,以一種蒼老婦人的聲音説道:“得罪餘老前輩的是老婦之女,現在老婦來向高人領教。”
紫臉老人揚眉側目道:“芳駕屬於中原何派?”
蒙面婦女平靜地反問道:“有説明的必要嗎?”
紫臉老人臉一仰,大聲道:“不回答也可以,但必須依老夫規矩行事。”
蒙面婦人靜靜地道:“老婦願聞其詳。”
紫臉老人兩眼望天道:“不能明白交代師承者,老夫向以無名人物視之,按老夫以往習慣,在這種情形之下交手,老夫一向只挨不還,如能在百步之內將老夫追及,老夫便即認輸,否則老夫只還一掌,一掌之後,是生是死,那就得看對方造化了。”
蒙面婦人微微一笑道:“老婦願遵吩咐。”
紫臉老人仰臉道:“可以開始了。”
語音歇處,袍袖一揮,人已向前踏出丈許,雙肩不動,從容自然,果然是一派名家身手。
蒙面婦人微福道:“高人留步!”
藉折腰之勢,行雲流水般飄然跟上。
右臂微展,一招“穿風拿雲”,便往紫臉老人後肩抓去。
紫臉老人嘿嘿一笑,一錯步,左飄右閃,眨眼脱出三角空地,徑趨東首巖壁,沿着巖壁,貼身遊走,其疾如飛。
所有的目光,立即隨着兩條飛走的身形移動。
游龍老人眉峯微皺,百花教主卻暗暗讚歎道:“唔,天山游龍步,對付天山派的人物,就用天山派的絕學,這位餘老兒,怪不得他狂,的確有一手。”
轉瞬之間,雙方已追出五十餘步。
這時候,紫臉老人正轉到正北巖壁下,距三角會場約五六丈遠,他快,蒙面婦人更快,雙方由起步時的丈許間隔,已一縮而至三尺之內。’眼看着,不須走完八十步,蒙面人即可追及。
司徒烈一身汗,暗忖道:“我的天,想不到假戲這樣真做。”
眼角一溜,見離羣已遠,立即向身後傳音發話道:“別逼我,夫人,我是烈兒啊!”
白夫人微微一怔,忙傳音答道:“換個花樣,上巖壁。”
司徒烈應聲領會,故意哈哈大聲一笑,好似剛才全是賣關子,現在才拿出真功夫一般,真氣一提,騰身上巖。
白夫人則裝作非常意外地一頓,立即落後兩尺。
這邊看的人當然不知就裏,游龍老人眉峯又是一皺,而另一蒙面人白依娘更是着急,連連跺足道:、“唉呀,娘怎麼啦?”
司徒烈知道時間無多,一邊上巖,一邊繼續説道:“百花教主的絕學叫‘陰陽指’,看樣子跟烈兒習自瘋和尚的一元指差不多,專破各種先天氣功,請夫人留意並轉告恩師他老人家,還有,百花教主身旁的四後身上,一人帶着一顆相思豆,請夫人設法逗引四後中的一人出場,取得相思豆,烈兒有重要用場”
白夫人傳音問道:“沒有別的了嗎?”
司徒烈星目一閃,忙又説道:“還有,請夫人恕烈兒無禮,讓烈兒這一場,烈兒打勝了,在百花教主方面,身分才能維持。”
白夫人笑答道:“你放心下手打一掌也就是了。”
話説之間,由東至西,巖壁走完半圈,百步已滿,白夫人腳下一緊,故意以毫釐之差,失手抓脱。
司徒烈故意大聲道:“百步滿啦!”
招隨聲發,返身一掌,猛向白夫人劈去。
白夫人側身一閃,同時亮掌迎拒,腳下暗暗使勁,一塊岩石,崩然滾落。
這時的白夫人,好像因腳下着力不穩似的上身晃得一晃,身形一滯,立被司徒烈掌風掃中。
只發驚歎。人已自巖頂虛空栽下。
半空中掙扎着挺身一招“金鯉躍龍門”,總算煞住向下直墜之勢,勉強找着地面,落地後又復踉蹌退出兩三步,這才拿檢站定。
自紗孔中雙目一剪,默然低頭,司徒烈故意大聲又笑道:“恭喜,恭喜,芳駕居然有驚無險,也算難得了。”
大笑聲中,看也不看白夫人一眼,徑自騰身而起,半空中真氣一提,下降之勢又覆上振,竟然橫空平越六七丈,飛落百花教主身側。
百花教主容顏煥發,忙不迭離座相迎,執手致賀道:“餘兄贏得頭彩,小弟光榮之至。”
司徒烈傲然落座,仰臉不屑地道:“算什麼?牛刀小試罷了。”
這一廂,白依娘雙目一紅,便欲搶出,游龍老人沉聲道:“不許妄動!你娘都不行,你能怎麼樣?”
話説之間,白夫人已然歸座,游龍低頭皺眉道:“賢妹,那人能耐顯然並不在你之上,致敗之因,可説全由於本身的一再失誤,這是怎麼回事?”
白夫人垂首如故,自面紗背後低聲微笑道:“怎麼回事?告訴你吧:游龍老人跟瘋和尚兩位,愚妹一個也得罪不起!”
接着又是微微一笑道:“現在明白了嗎?”
游龍老人怔神一哦,白依娘驚喜失聲道:“什麼?是烈哥哥?”
白夫人連忙低聲叱道:“輕點!傳音兩位花子伯伯注意,娘有話説。”
這時場中,又復平靜下來,瘋和尚雙目如電,滿場環瞥一週,拍拍手,集中了眾人的注意,跨出一步,啞聲笑説道:“剛才的一場,勝負雖分,但是平和得很,由於雙方均非這次與會的主腦人物,可説只是小節目之一,現在請四位巨頭出場,一展雄才!”
七星堡主,百花教主,黃山百毒叟,天山游龍老人,四人緩緩抬頭,循環互瞥了數眼,天山游龍老人目光最為平和,百毒叟的目光高深莫測,百花教主目光中充滿了陰險,七星堡主目光則透着一派狂熱和囂張。
四人儘管眼神有異,但卻沒有一人首先發動。
瘋和尚精目一滾,正待二度發話之際,坐在游龍老人下首的追魂、神機兩怪乞,突然齊聲一聲乾咳,跟着便大聲聊起天來。
首先是神機怪乞向追魂怪乞大聲問道:“老大,咱們算不算主腦人物?”
追魂怪乞嘿了一聲道:“咱們算老幾?”
神機怪乞失望地道:“這麼説來,打架沒咱們的份唆?”
追魂怪乞一仰道:“可以聊天。”
神機怪乞忽然説道:“喂,老大,有一件事你注意到沒有?”
追魂怪乞偏險道:“什麼事?”
神機怪乞道:“‘七星’有‘八嬌’,‘百花’有‘四後’,當家的‘比武’,娘子們‘鬥豔’,咱們的眼福,可真不淺呢!”
追魂怪乞淡淡道:“在人數上來説,是二與一之比。”
神機怪乞深深一嘆,不勝遺憾地道:“怪不得這方面始終不見動靜。”
追魂怪乞怪眼一翻,道:“你這是什麼意思,誰説過‘四後’怕‘八嬌’不成?”
神機怪乞反唇相譏道:“八嬌怕回後嗎?”
追魂怪乞哼了一聲道:“很難説!”
兩怪乞這種挑撥方式,簡單幼稚得可笑,百花教主朝四後睨視一笑,四後也一致為之莞爾;七星堡主怒瞪了兩怪乞一眼,兩怪乞對扮鬼臉,吐舌住口,坐在七星堡主身旁的七星首嬌天毒仙子則低聲笑向七星堡主道:“有機會留下對面那四個娘兒們,倒是不錯。”
七星堡主一時興來,也低笑着打趣道:“大娘有意建功乎?”
天毒仙子有點失笑地道:“那豈不正中化子們的離間之計?”
七星堡主笑責道:“什麼‘計’不‘計’?大娘也真是。兩個化子説笑罷了,他兩個是何等人物,想用計會這樣幼稚得像騙孩子們嗎?”
這正是平凡的妙用,七星堡主方面首先上當。
坐在百花教主身側的那位紫臉老人,在兩乞高談闊論時,雙眉一直不以為然地愈皺愈緊,這時忽然聚眉一展,一拉百花教主衣角,傳音道:“老弟,對面的動靜看到沒有?”
百花教主微微頷首,淡然傳音反問道:“看到了,餘兄以為他們在説什麼?”
紫臉老人臉一仰,傳音説道:“那是七星首嬌,名叫‘天毒仙子’,據説此婦好勝而險毒,為了阿諛七星堡主,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七星堡主逼死元配夫人,便是她的傑作,七星諸嬌多半系她物色,因此專房之寵,至今不衰。”
百花教主道:“她難道在打我們什麼鬼主意嗎?”
紫臉老人冷冷一笑道:“總不會有好事。”
百花教主道:“那好,由她來吧,我正想見識見識她的手段呢!”
紫臉老人冷冷道:“愚兄不以為然。”
百花教主道:“餘兄以為應該怎麼做?”
紫臉老人冷冷地道:“勝敗固是兵家常事,但一落被動,就沒甚意思了,今天之會,不比尋常,着着佔先,比什麼都重要,愚兄剛才所為,便是一例。”
百花教主頷首道:“此言有理。”
紫臉老人忙問道:“老弟準備派誰出場?”
百花教主想了一下道:“四後武功,均在伯仲之間,其中以春後稍勝一籌,既然志在必得,就先派春後出場如何?”
紫臉老人搖頭道:“錯了!”
百花教主一怔道:“怎麼呢?”
紫臉老人道:“八嬌末兩名,就是那兩個皮膚一黑一白的兩個,外號‘藍關黑白雙鳳’,雖系鬼臉婆門下,卻是八嬌中最弱的一環,上中下三駟相錯的賽馬之道,老弟自然清楚,我們可以靈活應用一下。”
百花教主忙道:“請道其詳。”
紫臉老人簡潔地道:“先派藥令出去!”
百花教主意外地道:“誰?藥令?”
紫臉老人冷冷地道:“據愚兄月來觀察,藥令武功,實不比四後遜色多少。”
百花教主點頭道:“是的,很有限。”
紫臉老人淡淡地道:“而且她最近從老夫方面還多少學了一點東西。”
百花教主驚喜地道:“真的嗎?”
紫臉老人靜靜地道:“派藥令出去,道出她在教中身分,指名向雙鳳挑戰,愚兄敢保證我方可操必勝之券,這一仗下來,七星堡方面勢將顏面掃地。”
接着又補加了二句道:“這是愚兄一點意見,採用與否,權在老弟!”
司藥花今勝了藍關雙鳳的後果呢?司徒烈捏着一把汗,百花教主由於信任過度,居然毫未計及此點。
當下竟喜逐顏開,忙不迭地點頭道:“妙,妙,餘兄,你這就代小弟下令吧!”
紫臉老人臉一偏,向白衣藥令道:“教主命姑娘出場,向七星堡方面藍關雙鳳挑戰,出手即可徑用老夫教你的那一招,能贏到什麼程度就贏到什麼程度,不必留情,知道嗎?”
白衣藥令聞言大為興奮,兩頰泛霞,一聲嬌諾,隨即飄身離座,白衣翩翩,來至空地中央,向瘋和尚疊掌一福,含笑説道:“百花教司藥花今,奉教主之命,向七星堡雙鳳請教數招。”
瘋和尚側目一掠紫臉老人,哈哈大笑道:“有女施主們一陣點綴,大會生色不少。”
這廂七星堡主見百花教一名姿色醜劣,地位卑下的小小花今居然向七星八嬌叫陣,不由勃然大怒,不容瘋和尚再説什麼,立即臉一偏,大聲喝道:“鳳兒們出去,人家既指名要會你們兩個,恭敬不如從命,你們兩個毋須客套,聯手向這位姑娘領教可也!”
七星堡主要雙鳳置白衣藥令於死地的暗示非常明顯,藍關雙鳳機伶過人,哪還有聽不出來之理?
雙鳳一遞眼色,應聲雙雙躍出。
三女均着披風,一白兩紅,見面不交一言,嬌叱連連,立即動上了手。
雙鳳因為是二對一,是以連腰間寶劍也棄而未用,單以空手向白衣藥令進攻,一時間,紅白相雜,衣角飄飄,直如三隻穿花蝴蝶。
雙鳳出手,相當辛棘,在在均取致命之處。
而白衣藥令的應戰方式卻十分怪異,敵進我退見招就躲,滿場遊閃,只守不攻,所有的人,包括百花教主在內,見此情形,均不禁深感納罕,就中只有一個紫臉老人,一直注目含笑,好似別有會心一般。
説時遲,那時快,就在眾人大惑不解,藍關雙鳳越打越有勁,滿以為堪堪即可得手之際,但見白影一旋,白衣藥令驀地一個大轉身,雙掌平胸猛力一推,一股呼呼勁氣,疾向雙鳳攔腰掃去。
掌風之烈,威猛無比,雙鳳迎拒乏力,閃避不及,嬌軀一顫,雙雙腰折倒地。
白依娘失聲低呼道:“游龍吼!”
白夫人望了游龍老人一眼,游龍老搖頭苦笑道:“這孩子拚着挨罰,真不知用意何在。”
白衣藥令面目雖醜,人卻玲瓏透頂,一招得手,立即回到紫臉老人身邊,這廂白衣藥令尚未落座,那一邊天毒仙子早已飛身搶出。
白衣藥令眼望紫臉老人,紫臉老人卻對百花教主促聲道:“春後可以出場了,首後對首嬌,正好相當,再贏一場,便是連中三元,等會兒七星堡主不須一半氣力,便可制服了。”
百花教主毫無思考地應聲側臉道:“春娘帶着迷魂香沒有?”
春後點點頭,百花教主下巴一抬,春後立即款步而出。
全場一靜,百來對目光同時亮了起來,兩位巨魔的第一夫人,因着身分不同,勉強遜讓一二句,接着便遞出招式。
三合一過,優劣之勢立判:天毒仙子果然名不虛傳,春後的確差得太多。
這時候,但見春後賣了一個破綻,容天毒仙子攻進一招,藉側身閃避的剎那,左手迅速探向衣袖,百花教主愁眉大展,七星堡主卻發出一聲嘿嘿冷笑。
天毒仙子秋波急閃,頓時領會。
一聲叱,嬌軀猛拔丈許,雙足連環,左足踢向春後左手腕,右足猛跌春後盾心,春後不及拍手,被踩了個正着。
一報還叫報,春後抵命雙鳳。
一陣驚歎,天毒仙子碎步回陣,白衣藥令搶出抱回春後屍體……
趁百花教主咬牙注目,臉上青白不定,心神大分的剎那,紫臉老人迅速掉頭朝身後的龍虎怪乞吳上威瞥了一眼。
白衣藥令正想將春後屍體抱去後排交給花女們,紫臉老人忽然皺眉道:“春後身上沒有教中重要文件嗎?藥令怎麼這樣粗心?”
百花教主一聲哦。忙向藥令招手道:“噢,對了,她前胸有個錦盒,取出來交給我!”
藥令手一探,果然自春後懷中掏出一隻只有雪糕大小的錦盒,百花教主接在手中,紫臉老人漫不經意地問道:“裏面什麼東西?”
百花教主信手撥開盒蓋,盒內裝着一顆赤色小豆,口説一聲:“只是一種藥物,沒有什麼”急急地便欲收進懷中。
就在這時候,一陣風起,半空突降巨靈之掌,錦盒隨自百花教主手中不翼而飛,緊接着一條壯碩身形自頭頂上空一掠而過,空中大聲道:“教主恩典,吳上威沒齒不忘!”
舉目望去時,空中身形業已落向三角尖端游龍老人那方。百花教主一聲嘿,待要起身追趕,紫臉老人驀地沉聲道:“小不忍則亂大謀,賢弟不可輕豎強敵!”
百花教主恨恨一跺足,一聲深嘆,廢然坐下。
那一邊,歡聲雷動,三丐互擁,老淚縱橫,百花教主眼角一碟,突然腳下一旋,翻至白衣藥令身前,曲指一彈,白衣藥令連哼也役哼出一聲,立即喪命,取了白衣藥令性命之後,百花教主這才恨恨地道:“不是你這賤婦,他知道什麼?”
口中罵着,目光偶及紫臉老人,臉色忽然一變。
紫臉老人頭一搖,淡淡地道。“既然這樣,也沒有什麼。”
百花教主面有慚色,才待開口時,紫臉老人已攔住他説道:“這事以後再説不遲,大敵當前,老弟千萬分心不得。”
百花教主感激得臉色發白,低聲道:“餘兄盛情,小弟刻骨銘心。”
這時,但聽得瘋和尚又是哈哈一笑,大聲道:“鬧也鬧夠了,正戲這總該上場了吧?”
笑語甫斂,立即有人冷冷接口道:“老夫來了!”
循聲望去,發話的正是那位黃山百毒叟,百毒叟冷冷地接得一句,人已向場心走來,大刺刺地背手一站,兩眼望天,又説道:“這個也自稱天下第一,那個也自稱天下第一,老夫隱忍了三十多年,不看到點真材實貨,始終咽不下這口氣,難得有了今天這個見世面的好機會,有把握的老朋友們,現在可以站出來啦!”
七星堡主雙目兇光一熾,第一個便想跳身而起。
瘋和尚哈哈一笑,阻住七星堡主,跟着目視游龍老人笑道:“趙老兒,你老兒曾被百花教主追得上氣不接下氣過,又是七星堡主手底下屢敗之將,數來數去,就只設在黃山高人面前出過醜,和尚生具佛心。現在點醒你,還賴着做什麼呢?”
游龍老人蠶眉一軒,鳳目閃光,呵呵笑道:“謝大師承全,老夫萬一有什麼長和短,你和尚肯唸經超渡一番麼?”
瘋和尚大笑道:“不成問題!”
游龍老人一面笑説着,一面已向場中走來。口道一聲請,雙單一亮,便朝黃山百毒叟當胸推去,百毒叟徽感意外,也是雙掌一亮,正面迎上。四掌甫照,游龍老人一聲斷喝,雙掌微顫,立有一股無形勁氣,自雙掌中滾騰而出,將百毒叟全身罩住,百毒叟臉色一變,雙掌一緊,四掌立即相隔五尺之遠抵住不動。
瘋和尚拍手大笑道:“好,好,趙老兒這一手真絕,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開門見山,百毒化解,黃山高人既無法施展所長,現在可只好委屈一點,兩下對熬,看誰先油盡燈枯,做我和尚的主顧啦!”
跟着分向兩邊一顧,又笑道:“他兩個一時也完不了事,你們兩個不捉對兒,盡瞧人家的有啥意思?”
百花教主,七星堡主同時起身,前者陰笑道:“場所不大寬敞,咱們如法炮製怎麼樣?”
七星堡主醜臉一亮,。哈哈笑道:“好主意,好主意!”
互道一聲請,立即四掌遙抵,運功相拒起來。
三乞望了白夫人一眼,白夫人又望向司徒烈,司徒烈皺眉搖頭,表示也不明白,同時暗忖道:“真怪,百花教主既擅專破氣功的‘陰陽指’,不套在掌招中偷襲,怎麼反而選上這種對功力深厚的七星堡主顯然有利的打法呢?”
時間在無形中消逝,這時日已西斜。
三角空地中提對兒的兩組人物,也都由站着改成坐下。
四個人,全部臉色變青,額汗如雨。
黃山百毒叟,第一個不支落敗,游龍老人驀地一聲斷吼,以毒名震天下的黃山百毒叟,起手一步失了先機,終至噴出一口鮮血,萎縮而成一口肉醬。
游龍老人員將百毒叟解決,但真力耗損過度,人也不支倒地,由丐幫三老架至一邊,合手救援。
過沒多久,這一邊勝負也分出。
七星堡主先是節節前侵,百花教主上身業已微微後傾,忽然間百花教主猛一咬牙,右臂一挺,硬生生地驟將左手抽出,白夫人一聲噫,紫臉老人已大喝一聲道:“對,老弟,可以用你專破各種罡氣的‘陰陽指’了!”
七星堡主悚然一驚,恍自噩夢中驚醒過來,跟游龍老人一樣,驀地一聲斷吼,雙掌齊推,百花教主功虧一簣,偷襲不成,立即一陣狂飆捲起三尺來高,半空中勉力掉臉朝司徒烈狠狠瞪了一眼,撲通跌落地面。
跟着,七星堡主也暈厥了過去。
等他悠悠醒轉時,眼前已換成另一幅景氣:百花教的人,一個也沒有了,七星堡主的人,只剩下他一個,丐幫三老在跟瘋和尚喝酒笑鬧,伺候四人的是一對英俊男女,正是魔魔儒俠和青城迷娘,天山游龍坐在對面一隻蒲團上,這時正注目向自己微微而笑。
回頭再看自己,自己此刻也正坐在另一隻蒲團上,一個酷肖自己元配夫人白氏的少女,正跟着當年那個自七星堡逃出的俊美少年攜手陪坐自己身側,另一側則垂首默坐着先前那位青衣蒙面婦人,七星堡主一陣驚疑,遠處酒桌上的瘋和尚忽然掉臉怪笑道:“沒有什麼,冷敬秋,武林三奇,一個不少,武功到底誰高,那是另外一回事,咱們跟趙老兒已打過商量,只要你能自此洗面革心,咱們仍許你自稱三奇之首,或者天下第一人……”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