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酒客忍無可忍,終於一個個緊皺了眉頭,相繼起身,下樓而去。
説也奇怪,等那些酒客都走光了,這名中年儒士的咳嗽和氣喘亦告不藥而癒。
樓下那個有着一臉大麻子的店主一面忙着結賬,一面於心底下止不住暗暗嘀咕。
酒客一個接一個離去,人人的臉上都悻悻然,有的還是剛剛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是嫌酒不好呢,還是
他等到最後一名客人結妥了賬,三步並作兩步趕上樓來一看,樓上什麼異狀也沒有。
客人還剩下一個,正在安閒地喝着酒。
桌椅、碗盤,都放在應有的位置上,又不像鬧過事的樣子。
這位店主人站在樓梯上,木然瞪大一雙眼睛,完全給弄迷糊了。
那中年懦士抬頭朝他微微一笑道:“酒還有沒有?”
麻子店主如同夢中突然驚醒過來一般,趕緊哈腰應了兩聲,身軀一轉,便待下樓。
中年儒士用手一招。
“大爺還有什麼吩咐?”店主恭謹地問。
中年儒士側揚着半邊臉孔道:“你夥計有沒有聽清我的話?”
麻子店主一笑道:“大爺要酒,不是嗎?”
中年儒士道:“我有沒有告訴你夥計,我要多少酒?”
麻子店主像下棋被人將一軍一樣,呆呆地站在那裏,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中年儒士指着火爐四周那些空座又道:“你先把這些桌子收拾乾淨,然後替我算一算共有幾個座位,有幾個座位,就放幾壺酒!”
麻子店主眼中一亮,精神馬上來了,趕緊哈腰應了一聲:“是的,大爺!”
這一次他學乖了。
他口中雖然應着是,人卻站在那裏未曾移動一步,因為他已看出這位客人的話顯然還沒有説完。
中年儒士頓了一下,又道:“除了酒之外,有什麼吃的,只管端上來。”
麻子店主哈腰道:“是的,大爺!”
中年儒士緩緩接着又道:“你樓上就只這麼一點地方,假如有客人來,你將如何安置,那是你的事。不過,你若是願意提前打烊,除了我的朋友之外,不再讓別的客人上門,等會兒算酒時,每一壺酒我將會付你三壺酒的錢。”
麻子店主又一哈腰道:“是的,大爺!”
中年儒士道:“菜也一樣。”
麻子店主沒等身子直起,忙又彎下腰去應了一聲:“是的,大爺!”
他一連應了四聲:“是的,大爺!”
一聲比一聲親切,似乎除了這四個字,已找不出第二句話來説。事實上,他也用不着再説第二句話。
樓上就這幾個座位,已經一下賣足了,而且是三倍價錢他還有什麼話好説呢?
天空一片灰暗,又開始下雪了。
有幾個冒雪趕來聚仙居,想喝兩杯的老客人,結果意外的都嚐到了閉門羹。
因為今天的聚仙居,不知為了什麼緣故,業已提前關上店門。
不過,這時的聚仙居,兩扇店門雖然關得緊緊的,另有一種客人,卻不在拒納之列。
那便是中年儒士的朋友。
這些人來的時候,很少成雙成對,多半都是一個一個的來,然後再一個一個的離去。
來的這些人,老少男女都有。
他們都有一個約定的暗號,來到店前之後,只須在店門上輕輕敲三下,店裏面問誰,他們不用開口,店門自然就會打開。
這些人進門上樓之後,停留的時間都很短暫。
估計他們停留在樓上的時間,大概不夠吃一壺酒,吃一籠肉包子,説上三兩句話。
這種情形,頗足耐人尋味。
來人雖然什麼樣的都有,但卻有着一個共同的特色,就是每個人對中年儒士都很恭敬。
第一個來到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
這人站起來至少要比中年儒士高出一個頭,但這人一站到中年儒士面前,卻像小學生見到塾師一樣,兩手垂得直直,眼睛直望着地面,幾乎連動都不敢隨便動一下。
中年儒士卻顯得很客氣。
他伸手指指桌上的酒壺,意思是對方先喝點酒,暖過了身子再説話。
漢子奉命唯謹,走上一步,抓起酒壺,咕嘟咕嘟的一口氣就將滿壺貴妃紅喝得點滴不剩。
中年儒士似乎知道這漢子能喝能吃,這時又朝那籠熱氣騰騰的包子指了一下,後者一聲不響,又將一籠包子,照樣吃了下去。
別人吃包子,一個包子至少要咬二三口,這漢子吃包子,則是一口一個,跟普通人吃花生米一樣,一個包子塞進嘴裏,嘴巴沒動幾下,一個大肉包,就這樣進了肚子。
八個包子分為八次,轉眼一掃而光。
等這漢子吃喝過了,中年儒士抬起頭來問道:“都準備了沒有?”
大漢用衣袖抹抹嘴唇,垂手恭答道:“都準備好了。”
中年儒士道:“隨時可以上路?”
大漢答道:“是的!”
中年儒士點點頭,沒有再説什麼。
大漢見中年儒士別無吩咐,腰身微微一躬,大步下樓而去。
接着出現的,是個小老頭。
這小老頭兒一身衣着非常破舊,頭上戴着一個大斗篷,模樣就像一個苦力,但從斗篷邊沿底下露出來的兩道目光,卻寒芒閃爍,鋭利如刀。
小老頭兒只喝了半壺酒,便將酒壺放回原處,其他的食物,則一概未動。
中年儒士也沒有勉強他,只淡淡問了一句:“沒有出城?”
小老頭兒答道:“沒有。”
全部問題,就只這麼一句。然後,中年儒士一揮手,小老頭兒便告退了。
這名小老頭兒離去不久,又接着出現一名矮矮胖胖的青衣漢子。
這青衣漢子不知道是人胖的關係,還是剛剛趕了一段急路,這樣冷的天氣,居然跑出一頭大汗,上得樓來,不住的喘氣,嘴巴開合了好幾次,都因為喘得太厲害,未能説得出話來。
中年儒士見狀臉色微微一變,注目沉聲道:“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
那漢子點點頭,喘着氣道:“是……是的,小的剛才在南城門外,忽然看到宮中的馮劍士,騎着快馬如飛而來,他……他竟向小的……亮……亮出了一面雙劍令旗……”
中年儒士一哦道:“雙劍令旗?”
那漢子道:“是的。”
中年儒士道:“你沒有看錯?”
那漢子道:“小的一點沒有錯,的的確確是一面雙劍令旗,所以小的這才急急忙忙趕回來……”
中年儒士輕輕吁了一口氣,臉色也跟着回覆自然。
他朝那漢子手一擺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去吧!”
那漢子呆了呆,遲疑地道:“師爺”
中年儒士忽然發出一聲乾咳。
那漢子一愣,連忙改口道:“總管……總管……你……你……你的意思,我們那件事,還……還是照常進行?”
中年德士緩緩抬起目光道:“我有沒有吩咐你們停止?”
那漢子道:“可是”
中年儒士道:“可是怎樣?”
那漢子結結巴巴的道:“可是……可是小的已看到了那面雙劍令旗,如果將來上面查問起來,小……小的,怎……怎麼交代?”
中年儒士面孔一沉道:“你要向誰交代?你的上面是誰?”
那漢子趕緊低下頭去,不勝惶恐地道:“小的該死。”
中年懦士又咳了一聲道:“洪師父,你站過來一點!”
那姓洪的漢子應了一聲是,乖乖地向前一步,兩條向前跨出的小腿不由自主的在微微發抖。
中年儒士忽然和悦地説道:“洪師父,你在本宮紅衣劍士隊中,論資格算是相當老的一個了,能不能告訴本座,本宮這種雙劍令旗,它真正的功用是什麼?”
洪姓漢子猶豫着沒有敢立即接腔。
因為他不明白這位新總管這一問的用意何在。劍王宮的令旗,共分五種,凡是宮中的劍士,差不多人人都熟知這五種令旗所分別代表着的意義,難道身為總管者,反而不清楚?
他不相信,他已經説錯一次話,絕不能再錯第二次。
要想不再説錯話,最好辦法,就是不要開口。
中年儒士見他不開口,温和地又道:“沒有關係,你説出來。本座這樣問你並沒有什麼其他的意思,更不是想藉此難為你,你儘管放心好了。”
洪姓漢子這才大起膽子,期期地道:“小的職份卑微,所知也有限,如果説得不對,還望總管見諒;就小的所知,這種雙劍令旗出現,等於是收回成命,凡是見到這種雙劍令旗的劍士,前此所奉之使命,都將因此旗之出現,而隨之一概取消……”
中年儒士點點頭道:“不錯。”
他接着温和地又問道:“那麼,你知不知道,這種雙劍令旗也有它失效的時候?”
洪姓漢子道:“是的,小人知道。”
中年儒士道:“那是在什麼情形之下?”
洪姓漢子道:“那是在遇上金劍令旗的時候。因為這種雙劍令旗,在本宮各種令旗之中,只有對金劍令旗沒有約束力量。”
中年儒土道:“雙劍令旗不能約束金劍令旗的道理何在,你知道?”
洪姓漢子不由又是微微一怔。
他真的有點糊塗了。
因為這位新總管所問的問題,竟然愈問愈淺;別説他還是一名紅衣劍士,就是一名剛入宮的白衣劍士,也不會為這些問題難倒。
這位新總管為何要問這些呢?
就因為他曾經説錯過一句話?
他想不透。
但是,想不透是他的事情,他並不能因為想不透這位新總管的用意而拒絕回答問題,總管就是總管。
儘管他跟別人一樣,到現在仍不明白,為什麼那位艾老總管人還活得好好的又沒有犯什麼過錯,劍王就將這位師爺提升為新總管,但有一件事,大家心裏都很清楚。
就是這位新總管比以前的那位艾老總管難伺候得多。
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這雖然是一句老掉了牙的老話,但恐怕就是再過一千年,這句老話都可能還用得上。
為了樹威信,這位新總管遲早會拿個把人開開刀,他不希望這第一刀開在自己身上。
所以,他只好像小學生背書似的,恭恭敬敬地回答道:“那是因為金劍令旗令出不改,除了主上本人,持令者所奉之使命,任何人也左右不了。”
中年儒士又問道:“洪師父有沒有見過這種金劍令旗?”
洪姓漢子道:“只見過一次。”
他遲疑了一下,忙又改口道:“也可以説一次都沒有見過。”
中年儒士微微一笑,他顯然明白洪姓漢子的先説見過一次,旋又改口説沒有見過的原因,但仍含笑問道:“見過就見過,為什麼又説沒有見過呢?”
洪姓漢子不安地搓了一下手道:“小的説見過一次,那是在小的進宮不久,艾老總為我們講述各種令旗的功用時見到的,宮中的劍士,不分職位高低,人人都有這樣一次機會,但自那次以後,小的就沒有再見過這種令旗。”
中年儒士道:“洪師父進宮多久了?”
洪姓漢子道:“將近十年。”
中年儒士道:“洪師父進宮如此之久,除了剛進宮的那一次之外,這種金劍令旗怎會一次也沒有見過呢?”
洪姓漢子道:“沒有見過這種金劍令旗使用的人,並不只小的一個。”
中年儒土道:“為什麼?”
洪姓漢子道:“因為這種金劍令旗的權力太大,主上也許不願輕易託付於人。”
中年儒士忽然微笑着道:“那麼,洪師父現在想不想再看看這種金劍令旗?”
他口中説着,衣袖輕輕一揚,只聽得沙的一聲,桌面上已經端端正正地插着一面三角旗!
洪姓漢子完全瞧呆了。
金劍令旗。
無情金劍當了十多年的劍宮總管,一次也沒有使用過這種金劍令旗,這位由師爺升任的新總管,竟在上任的第一天,就獲得劍王的信任,取得了這種金劍令旗,豈非不可思議之至?
中年儒士抬頭緩緩接着道:“本座説的話,現在你們可以相信了吧?”
※※※※※
劍王宮並沒有女劍士。
但這時聚仙居的店門前,卻在洪姓劍士離去不久之後,於風雪中出現一名身材窈窕的藍衣少婦。
這名藍衣少婦也像先前的三名劍士一樣,上前依特定的暗號在門上輕輕叩了三小下。
麻子店主一打開店門,兩隻眼睛就瞪得像一對發光的鴿子蛋。
他並不是沒有看見過女人。
而是從沒有看見過一個女人,像刻下走進來的這女人;這女人,年紀已經不能算小了,一張面孔也不見得如何動人。
但是這女人有着一雙勾人魂魄的眼睛。
一雙要命的眼睛!
一個生得不太難看的女人,只要有上這樣一雙眼睛,就不難驅使一個男人為她犯罪。
麻子店主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裏,竟忘了順手再將店門關上。
女人望着他,淺淺一笑,柔聲問道:“樓上有人嗎?”
麻子店主點點頭,喉結骨滑動了一下,沒能説得出話來,嚥了一口口水。
這位麻子店主自從七八年前死了老婆,就沒有看到一個女人像現在這女人這樣地朝他笑過。
經常都是他向別人笑。
向酒客笑。
虛假的笑。
如果他想有女人對他笑,就得付出銀子。
而永樂坊那些小娘兒們也只有看到銀子時才笑。
要不然就在他最難堪的時候笑。他喜歡喝點酒再去那種地方,而酒一喝多了,每到緊要關頭,就不免有難堪的場面出現。
每次看到那些小騷娘兒們,臉上那種矯揉造作或是充滿了嘲弄的笑容時,他就忍不住直想往地上吐口水。
所以,他對女人的看法一向是隻有兩種。
一種是使人看了要咽口水的女人。
一種是使人看了想吐口水的女人。
還有沒有第三種女人呢?他認為如果一定要説還有第三種,那便是自己的老婆。
有人打老婆,有人怕老婆,但絕對沒有人想到要往自己老婆臉上吐口口水出出氣。
同樣的,一個女人不論長得多標緻,要想引得自己的男人咽口水,似乎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因為沒有那一家的牀,是拿來當擺飾用的。
關於自己的老婆,這位麻子店主也曾有過一個很好的比喻。
他覺得自己的老婆,就像自己賣的酒;儘管有人説不錯,自己則很難嘗得出它好在什麼地方,雖然解饞非它不可,説喝起來有多過癮則未必。
不過,在現在的他來説,這都是過去的事了。
麻子店主輕輕嘆了一口氣,懶洋洋地關上店門,然後帶着一身雪花,沒精打采的往灶下走去。
他想,像這種天氣,他也該燙一壺酒喝喝了。
聚仙居的貴妃紅當然不比劍王宮的玫瑰露。
但麻金甲對這種酒卻感到非常滿意。
這位劍王宮的新總管酒量並不大,所以他喝到現在,一壺也還沒有喝完。
不過他雖然喝得很少,卻已經有了幾分酒意。
這幾分酒意並不完全是酒的作用。
今天,他可以説,一上這座小樓他就醉了;這是他實現夢想的一天,這一天終於來了。
他很佩服自己剛才的那一手。
姓艾的已經被他從總管寶座上趕了下來,如今他惟一要做的工作,就是如何才能使宮中的那些劍士對他衷心信服,他的第一步工作做得很好。
他相信剛才的那名姓洪的紅衣劍士,一定很快地就會將這事傳到其他劍士耳中,那些劍士一旦獲悉他們的新總管居然從劍王那裏取得了金劍令旗,他們將不難想到今天劍王宮中,除了劍王誰是最有權力的人。
就在這位麻大總管想得出神之際,一股幽幽的香氣,忽然從樓梯口飄送過來。
他回過頭去一望,不知打從什麼時候起,樓梯口已然盈盈含笑地站立着一名藍衣少婦。
麻金甲一見來的竟是劍王的元配夫人,不禁微微感到一陣意外。
他慌忙離座,欠身喊了一聲:“夫人好!”
葛夫人款步走了過來道:“師爺辛苦了,噢,我,奴家該喊你一聲麻總管了吧?”
麻金甲臉孔一紅,又欠了欠身子道:“以後還望夫人多多栽培。”
葛夫人微徽一笑道:“奴家一介女流,能栽培你什麼?這些話你對我們那口子説,還差不多。麻大總管,你説是嗎?”
麻金甲低垂着頭,裝出一副不勝驚恐的樣子。
其實他並不是真的害怕。
因為他知道這位葛夫人在劍王的七位夫人中,始終能在劍王頭前維持歡心不衰,便是因為她能處處順從劍王的心意。這一次,劍王意欲染指百媚仙子蕭妙姬一事,在七位夫人之中,也只有這位葛夫人知道,所以他用不着害怕。
這是他做人的聰明處。
對方既然以這種語氣發話,他就必須在態度上使對方的自尊心獲得滿足。
葛夫人忽然輕輕嘆了一口氣,慢慢地在一副座頭上坐了下來。
她緩緩抬起頭來説:“你坐下來,其實奴家也並沒有責備你的意思,我只是奇怪,男人的心,為什麼如此不易滿足,已經有七房姬妾,忽然得隴望蜀,又想再嘗異味……”
麻金甲拘謹地坐下,頭仍垂着。
葛夫人四下望了一眼,又道:“都佈置好了沒有?”
麻金甲點了點頭。
葛夫人注目道:“打算什麼時候下手?”
麻金甲道:“今夜。”
葛夫人道:“那妞兒如今歇在什麼地方?”
麻金甲道:“大方客棧。”
談話突告中斷。
窗户像一隻受傷的巨鳥在拍着羽翼,不斷地發出卜卜之聲,外面的風雨,似乎更大了。
但小樓上卻突然平靜了下來。
臉上一直帶着笑容的葛夫人,在聽得大方客棧的名稱之後,雙目中忽然出現一種異樣的神情。
她凝視着對面的那位新總管久久沒説一句話。
麻金甲等了一會,忍不住低聲説道:“夫人要不要喝點酒?”
葛夫人仍在看着他,就像沒有聽見一樣。
麻金甲不安地又咳了一聲道:“夫人”
葛夫人忽然閃動着目光問道:“你知不知道城中的另一家客棧?”
麻金甲微怔道:“另一家?哪一家?”
葛夫人道:“福全。”
麻金甲道:“福全客棧?”
葛夫人道:“是的。”
麻金甲又是一怔道:“城中幾家有名的客棧,卑屬差不多全都知道,怎麼這一家福全客棧卑屬竟一時想不起……”
葛夫人道:“這是一家很小的客棧。”
麻金甲只好跟着改口道:“這家客棧怎樣?”
葛夫人道:“我已經在這家福全客棧訂了一個房間。”
麻金甲有點意外地道:“夫人今晚準備住在那裏?”
葛夫人道:“不錯。”
麻金甲道:“城中大客棧有的是,夫人為什麼要住在那麼小的一家客棧裏?”
葛夫人道:“我準備住那裏,就是因為它小,這客棧既然連你都不知道,別人當然不會知道。”
麻金甲點點頭道:“是的,夫人的意思,卑屬明白了,夫人是怕行蹤落入別人眼裏,所以才特地選上這麼一家小客棧……”
葛夫人道:“你並沒有明白我的意思。”
麻金甲道:“哦!”
葛夫人道:“我是以夫婦名義訂了一個雙人房間。”
麻金甲吃了一聲道:“東家今晚也要來?”
葛夫人道:“他不來。”
麻金甲道:“那麼”
葛夫人道:“你來!”
麻金甲嚇了一跳道:“夫人”
葛夫人望着他道:“怎麼樣?”
麻金甲吶吶道:“夫人……別……別……説笑話了。”
葛夫人道:“你聽誰在説笑話?”
麻金甲道:“我們東家的脾氣,夫人……不是不知道,這……這……這話要是傳到東家耳裏,卑屬……這顆腦袋……不……不……不馬上……搬家才怪。”
葛夫人微微一笑道:“是嗎?既然你這樣害怕,那你跟三娘在一起時,你為什麼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呢?”
麻金甲突然感到一陣天族地轉。葛夫人道:“你如果真的害怕,只有一個解決的辦法,就是馬上殺了奴家。”
她又笑了一下道:“如果你沒有這份膽量,你今晚就只有一處地方可以去,奴家保證你屆時必定會發覺,奴家並不比我們那位三娘差,奴家有些地方,也許更比我們那位三娘高明,也許能使你獲得滿足……”
有兩件事,麻金甲必須先弄清楚。
如果不弄清楚,他將無法安心。
第一,他跟三夫人管雲娟的曖昧關係,這位葛夫人是怎麼知道的?
第二,除了這女人之外,還有沒有別人知道此一秘密?
第二點比第一點更重要。
因為他這項不可告人的隱私,如果知情的不只這女人一個人,他即使將這女人暫時安撫一下,也沒有多大用處,事情遲早還是會爆發出來的,這就像救火不能只救一個火頭一樣。
那時他就必須另作打算。
如何來打聽這兩件事呢?
他知道要弄清這兩件事,只有一條路可走。
去福全客棧。
路只一條,沒有選擇。
那女人先走了。
因為這時候天色雖然昏暗,那只是下雪的關係,距離黑夜來臨,尚有一段時間。
他還有很多事要先行安排一下。
那女人離去之後,馬上有一名扮成小販模樣的劍士,前來向他請示今夜動手的時刻。
這位新總管故意沉吟了片刻,最後裝出很嚴肅的樣子,託稱為了慎重其事起見,他已決定不在客棧中動手,等對方主婢明天上了路再説。
那名劍士心中雖然暗暗納罕,但又不敢動問為何忽然改變既定步驟的原因,只好唯唯領命而去。
跟着,他又接見了另外幾名劍士,等各方面交代妥當,天也黑下來了。
他這才離開聚仙居,按址向北門那家福全客棧走去。
※※※※※
福全客棧的確是個小得可憐的客棧。
像這樣的小客棧,在整個長安城中,恐怕很難再找得出第二家來。
客棧一小,就有些必然會發生的現象。
第一是髒。
第二是亂。
麻金甲一走進這家客棧,就忍不住緊緊皺起了兩道後峯。
他之所以雙眉緊皺,並不是因為這家小客棧的髒亂使他噁心;實際上恰巧相反,他對這種小客棧髒亂情形,非但十分熟悉,而且也很習慣。
他進入劍王宮,只有三年左右。
在進入劍王宮之前,是他最潦倒的一段時期,那時他幾乎每天都住在這種既髒又亂的小客棧裏。
那時候他住的當然不是這家福全客棧。
不過,像這樣的十來個房間的小客棧,經營的狀況大致都差不了多少。
這種客棧裏,以長居為多。
甚至有人一住就是好幾年。
因為住客多屬勞力階層,客棧老闆收房租就全靠運氣,有時碰上又窮又病的異鄉流浪客,一命嗚呼,死在棧裏,不但房錢盡付東流,説不定還得貼上一副白皮棺材。
他記得清清楚楚,他自己就拖欠過襄陽客棧半年房租,至今分文未還。
這雖然只是一件小事情,但這件事情卻還一直像影子似地在他心頭無法抹去。
所以,他平時很不願意跨入這種小客棧,因為看到這種小客棧,就會使他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他進入劍王宮前後那段比一串臭魚頭還要令人嘔心的日子。
麻金甲能夠入劍王宮,純屬偶然之機緣。他有一個表哥,雙方失去聯絡已達數年之久,有一天,兩人忽在華陰街上不期而遇,經過一陣寒暄之後,他才知道對方如今已是劍王宮的一名藍衣劍士。對方當時那一身光鮮的衣着,以及豪闊驚人的出手,使他感到非常羨慕,但是,為了某種原因,他當時儘管羨慕,也只能羨慕在心裏。
如以武功來説,他這位表哥,比他差遠了。
他這位表哥既然都能被該宮起用為藍衣劍士,他自信如果他也能進入劍王宮,至少當一名紅衣劍士,應該不成問題。
可是,他不敢存有這份奢想。
他知道劍王宮是一處什麼地方。該宮起用一名劍士,絕不會來者不拒。為了該宮的聲譽和安全,最低限度該官也會查一查這個人的出身和歷史。
他的出身和歷史,是不是經得起調查呢?
他自己心裏固然清楚,他的這位表弟,當然也很明白。
他的一身武功是從雲夢大俠古云清那裏得來的,但他卻並不是這位雲夢大俠的弟子。
他只是古府中的一名小廝。
為人極其方正的雲夢大俠古云清,一生只做錯了一件事,他不該在垂暮之年,還討進了一名如花似玉的姨太太。
結果,這位姨太太進門不久,就跟府中一名俊秀的小廝句上了。
這名小廝是誰,自屬不問可知。
大約在半年之後,雲夢大俠去世了,死因在府中只有兩個人心裏有數。
雲夢大俠死去沒多久,他便和那小女人,捲起了府中細軟,以及雲夢大俠的一部武學秘芨,悄悄逃離了古府。
他跟小女人勾搭完全出於那小女人的主動,他真正醉心的還是雲夢大俠的一身武功。
兩人離開古府之後,便在岳陽附近,賃了房子,隱居下來。
一個練武的人,當然不宜過分接近女色,他為了練武的關係,不免於無意中冷落了那個小女人,但知那小女人不甘寂寞,竟又跟一個打魚的壯小夥子,席捲所有,再效紅拂。
這下他仁兄可慘了。
武功尚未練成,身上分文沒有,加上雲夢大俠門下弟子已經獲悉事件真象,正在四下追索他的行蹤,他迫不得已,只好改名換姓,交易本來面目,到處過着偷雞摸狗的流浪生活。
那時,他的表哥尚在洛陽一家鏢局裏當鏢師,他有時實在活不下去了,便跑到表哥那裏告貸。
他因為這位表哥忠厚老實,所以他也不瞞他這位表哥,差不多什麼事他都在他這位表哥面前説了出來。
他表哥除了勸他痛改前非,好好作人之外,也沒有什麼話説。
以後,他便與這位表哥失去聯絡。
想不到幾年未見面,他這位表哥竟已成為劍王宮的一名藍衣劍士,而他卻仍然潦倒如故。
不錯,經過這些年來,他的一身武功已練得差不多了。
可是,劍王乃何等樣人,他若是露出一身武學,難道以劍王那樣的人也會看不出他這身武學是從那裏來的嗎?
所以,當時他這位表哥只要能給他三五十兩銀了,就已經夠他感激的了。
除此而外,他還能奢想什麼呢?
然而,出人意料之外的,對方竟提出建議,希望他也到劍王宮去充當劍士。
他當時只有苦笑。
對方似已知道他的心意,便又説他在宮中人緣很好,如果是由他引薦進去一定是沒有什麼問題。
他經過再三思考,最後覺得冒險一試也好,像這樣長年流浪下去,終究不是個辦法。
哪裏知道,那位劍王一看到他,便留下了好印象,只隨便問了幾句,就委他一個師爺的職位。
以後,他戰戰兢兢的過了好幾個月,終於漸漸摸清了這位劍王的脾氣。
換句話説,他已看出了這位劍王也是偽君子。
這樣一來,他的雄心更大了。
就在這時候,他想到了一件事。他若想從此飛黃騰達,他就必須保住出身之秘密,他不能讓別人從他卑微的出身看輕了他。
如何才能保住他出身的秘密,不被別人知道呢?
他想了很久。
他最後所想到的辦法,仍然是他最先所想到的一個辦法這也是他以後經常建議劍王所採取的一個辦法。
最好的辦法永遠只有一個。
在一個悽風苦雨之夜,宮中的一名藍衣劍士,忽然無故失蹤。有人看見他下山到小鎮上去喝酒,卻沒有人再看到他回來。
這名劍士叫方應武。
他的表哥也叫方應武。
這是他武功練成之後,第一個親手殺死的人這世上惟一的親人。
心腹隱憂一去,他輕鬆了。
因為自此以後,再不用擔心有人知道他的出身了,他儘可從容另編一套身世,而且永遠不擔心會被拆穿。
只不過如此一來,在他的腦海裏,就不免時時會若隱若現的浮起一張熟悉的面孔。
在這張蒼白得幾乎沒有一絲血色的面孔上,迷惘多於恐怖,驚異勝過了憤怒,那雙充滿了迷們和驚異的眼神,彷彿在不斷的向他發出無聲的責問:“表弟,你為什麼要殺了我?表弟,你為什麼要殺了我?你説……你説……究竟是為了什麼理由?你説……你一定要説出來……我這個做表哥的……究竟那一點對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