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臉上的表情,雖然缺少變化,但它往往能夠透露一個人生前的秘密。
至少它可以説明這個人是在什麼情況下而死的。
朱姓劍士臉上的表情,正好説明了這一點説明他在氣絕之前一直未曾想到自己會突然死亡。
他臉上的表情,仍作咬牙切齒狀。
那是撲向這輛馬車的表情,現在這種表情仍然留在他的臉上,而且和生前一樣的生動。
胡姓劍士喃喃道:“這人出手好快!”
麻總管又沒有開口,但眼中卻於此際突然迸射出一片異樣的光彩。因為他在無意之中,突然看到另外的一雙眼睛。
那是車伕姜回回的眼睛。
車伕委回回仍然躺在老地方,先前那名劍士雖然點了他好幾處穴道,但那隻能使他無法動彈,並沒有能使他閉上眼睛,因為那名劍士大概是想到馬上還有用他之處,所以沒點他的昏睡穴。
錢姓劍士不待吩咐,馬上過去為這名倒運的車伕活開穴道,同時不等對方自己站立,就像拖死狗一樣,順手一把拖了過來。
麻總管輕咳了一聲,和悦地道:“這位車老大,你叫什麼名字?”
姜回回沒吭氣,在拗着身子往起爬。
錢姓劍士叱喝道:“喂!我們總管在問你的話,你這廝聽到沒有?”
麻總管連忙攔道:“沒有關係,讓他坐起來再説也一樣。”
姜回回坐起來了。
他瞪着眼睛道:“你們這算什麼意思?七八個大男人,拿刀動劍地欺負人家三個女娃兒,難道你們心目中就沒有一點點兒王法了麼?”
錢姓劍士舉足想踢過去,但被麻總管適時以眼色止住。
他耐着性子温和地道:“好了,夥計,這不關你的事,你能不管最好別管……現在……
我想問你,剛才有沒有看到是誰把我們這個夥伴殺死的?”
姜回回仍然瞪着眼睛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們?”
這車伕好倔強,語氣竟然一點也不客氣,但聽的三個人,非但沒有怒,反而在三雙眼睛中同時間起了亮光。
因為這車伕等於是不打自招,承認他已看到了那個下手的人,對付這樣一個粗人,只要他真的看到了,若想逼出實情,自然不是難事。
錢姓劍士一哼,似乎又想用強。
麻總管趕緊接着道:“你夥計不是怪我們不該欺負那邊的三個女娃兒?你看我們現在不是已經停下手來了?只要你夥計説出那個抽冷子害死我們這個夥伴的人,我們馬上放開這三個女娃兒,去追趕那個放暗箭的傢伙!”
姜回回道:“真的?”
麻總管道:“當然!”
姜回回點頭道:“好!一言為定。只要你們放開這三個女娃兒,我就告訴你們那個人的真相。”
麻總管一怔道:“你你連那人的面貌都看清了?”
姜回回道:“他是從我身邊摸過去的,我怎麼會看不到?”
麻總管定了定神,趕緊接着道:“那麼,你看他是個多大年紀的人?”
姜回回道:“年紀很輕。”
麻總管道:“有沒有三十歲?”
姜回回道:“不到。”
麻總管道:“二十來歲?”
姜回回道:“差不多。”
麻總管語氣有點緊張道:“你夥計沒有看錯?真的只有二十來歲?”
姜回回道:“你如果不相信我的話,就不必問我。”
麻總管像是突然變成了一個啞巴,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兩隻眼珠子則在滴溜溜地轉個不停。
那兩名劍士,也忍不住偷偷朝兩端山道瞥了一眼。
三個人這時都想到了一個人。
只有這個人出手才會如此快捷,也只有這個人殺人時不留痕跡,而這個人又正好只有二十來歲。
三個人雖然都想到了這麼一個人,但誰也沒有開口説出來,他們怕在説出這個人的名字時,自己的聲音會發抖。
説話時聲音發抖,除非聽話的是一個女人,否則絕不是一件什麼光榮的事。
沒有人願在這時候泄露自己內心恐懼的秘密。
馬車另一邊的主婢三人也聽呆了。
小鶯悄聲道:“大姐,你看……這個人……會不會就是你最近常常提到的那個叫什麼天殺星的呢?”
百媚仙子未有表示,似乎正在思索着一件什麼事。
小鳳道:“不論這人是不是天殺星,對於這個車伕的描述,我總有點懷疑。”
小鶯道:“什麼懷疑?”
小鳳道:“我不相信他會看得這麼清楚。”
小鶯道:“是的,我也這樣想,那車伕説謊話,可能出於一片好意,他或許也聽過有關天殺星的傳説,故意這樣説來嚇嚇對方也不一定。”
小鳳舉頭道:“大姐,你的看法如何?”
百媚仙子仍然沒有開口,她似乎根本就沒有去聽這兩個丫頭的話,她的一雙眼睛,這時正隔着馬車,遙遙凝注在那個車伕姜回回的臉上。
※※※※※
姜回回的臉上佈滿了迷惑不解之色。
他像是想不透對方為什麼忽然停止盤問。
他又等了一會,見對方三人只是眼睛在動,誰也沒有開口問話之意,終於忍不住眨着眼皮道:“喂,我説你們這幾位大爺”
麻總管忽然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這口氣彷彿吸進了他的眼睛裏,因為他在吸過了這口氣之後,兩眼又恢復了原先的神采。
他沒有理睬姜回回的催促,卻迅速回過頭去,朝身後的馬車溜了一眼。
這個舉動的用意太明顯了。
姜回回馬上知道上了大當。
麻總管忽然輕輕咳了一聲,轉向錢姓劍士問道:“你對駕車內行不內行?”
錢姓劍士道:“勉強勉強。”
麻總管一點頭道:“好”
姜回回忽然哼了一聲,恨恨説道:“我早就知道你們這些傢伙不會守信用,還好我姜回回有先見之明,沒有將最要緊的一件事告訴你們。”
麻總管聞言不禁一怔。同時在心底忍不住暗暗罵了自己一聲該死!
但他一想到這車伕只是粗人一個,知道可能仍有挽回的機會,於是試着賠笑道:“不,不,車老大,你誤會了。”
姜回回瞪着眼睛道:“我誤會了什麼?”
麻總管故意左右望了一眼,然後壓低聲音道:“你老大可知道,我這樣的安排,是為了你好?”
姜回回眨了一下眼皮道:“為了我好?我聽不懂!”
麻總管悄聲説道:“當然是為了你好那個人可能仍然留在附近,他也許聽到你剛才説的那番話,如果他已聽見了你的話,你想他還會放過你。”
姜回回道:“沒有這回事,那個傢伙得手之後,根本沒有停留,這會兒早不知道跑到那裏去了,你們這些大爺只管請便,用不着為我姓姜的擔心。”
麻總管差點沒有笑出聲來,這車伕,果然是大老粗一個,他一點也沒料錯。
他剛才忘記問的,正是這件事,想不到一點力氣沒費,就被他給套出來了。
他眼裏再度露出兇光,但那片兇光很快地又消失。
他暗忖道:那小子可能已看出這條官道上到處都有本宮劍士,所以未敢停留,既然那小子已經走了,這廝頭腦又如此簡單,我何不乘機會,索性問個詳細呢?
於是他接問道:“那麼你有沒有看清那小子是從那個方向離去的?”
姜回回朝身後那道岩石一指道:“他是從那兒來的,我沒有看清楚,我只看到他是從那上面溜走的,你們如果不問這麼多廢話説不定早就追上了。”
麻總管點點頭,他現在更相信這車伕説的是實話了。
因為對面那道岩石陡峭異常,如非具有上乘身手,絕難自由上下,別的人不説,就連他身邊的這兩名錦衣劍士,都不一定能夠辦得到。
他一邊點頭,一邊又問道:“小子手上拿的是什麼兵器,你注意到了沒有?”
姜回回愣了愣道:“兵器?什麼兵器?”
麻總管道:“殺人的傢伙。”
姜回回眼珠轉動了一下道:“殺人的傢伙?你們是説……噢!沒有,沒有……小子來去都是一雙空手……”
麻總管自語似地喃喃道:“空手?這,就怪了!”
他口裏説着,還故意轉過頭去,朝那名朱姓劍士的屍體瞥了一眼。
因為他知道對這樣一個愣頭愣腦的車伕來説,他如直接問對方,那位天殺星出手時使的是什麼武功,對方準會瞠目不知所對。
所以,他只有耐着性子,多繞幾個圈子。
這廝人儘管笨,眼睛沒有毛病。
他並不存太大的奢望,只要這廝將這看到的經過説出來,就夠他滿意的了!
姜回回果然又落進了圈套,聞言論着嚷了起來道:“是啊!我當時看了有點奇怪,那小子真他媽的有一手。那小子就像學過什麼符法似的,只見他伸手向前一推,中間還隔着那麼一大段空檔,你們那個夥伴就倒下去了,倒下去就沒再爬起來,連哼都沒有哼一聲!”
麻總管故作吃驚狀道:“會有這樣的事嗎?”
姜回回道:“我若有一句謊話,就不是人!”
麻總管趕緊接着道:“那麼,你有沒有看清楚,那小子是怎麼推的?用的是那一隻手?”
姜回回伸出自己的一雙手掌,看過來又看過去,眉頭皺得緊緊的,露出一臉為難之色。
“那一隻手……這個……我就記不清楚了。”
麻總管和那兩名錦衣劍士眼中均現失望之色。
他們沒想到這人竟會蠢致這種程度,剛剛看見的事,居然也會忘記。
姜回回兩手比劃了一陣,忽然一拍腦袋道:“對,對,我有辦法了!”
麻總管眼中一亮,忙説道:“你老大是不是記起來了?”
姜回回點點頭,指着那兩名劍士,顯得很興奮地説道:“來,來,你叫他們兩個轉過身去,往前走幾步站好,讓我來學那小子剛才的樣子,説不定我會想起那小子用的是那一隻手,同時你們也可以看看那小子當時是怎麼個推法的,小子推的樣子很特別,你們如是要我説,我可説不上口。”
麻總管聽了,好氣又好笑,但接着一想,馬上又發覺這個方法的確不錯,他們想知道的,主要的是那位天殺星的招式,這廝如能學得三分像,這份收穫就不能算小了。
當下他忙命那兩名劍士轉身過去,向前走出數步站定。姜回回跟着也從地上站了起來。
他望着劍士,又歪着腦袋想了一會兒,然後顯得極具自信似的,點着頭道:“嗯,不錯,我想起來了。”
他口中説道,又轉向麻總管道:“你看清楚了,我先兩隻手一齊向前推,等推過了之後,我就會記得那小子用的是那一隻手,包你沒錯。”
麻總管點點頭道:“你推吧!”
姜回回又朝兩名劍士後背端詳了一眼,然後向前跨出一步,雙掌一翻,向前推去。
麻總管看了,忍不住微一笑,他心想:這廝別看他生得笨,學一件事,倒是學得蠻像的。
因為他看到那兩名劍士正向前慢慢俯伏下去。
姜回回轉身過來笑道:“我剛才不是説,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沒有告訴你們嗎?現在我想,我就是不説,你這位大總管也該知道了吧?那就是,天殺星已經改行,改了行的天殺星,正是本小子!”
麻總管突然雙掌齊飛,驀向申無害雙眼戳去。
出手之快,無與倫比,這是異常毒辣的一着。
如果換上另一個人,在這種近距離之下,一定無法躲過這一招。
只可惜他發招的對象是天殺星。
沒有人向天殺星伸出雙手,他的一雙手,還能縮回來。
麻金甲的一雙手,也沒能縮回來。
不過申無害並沒有難為他的一雙手。
也像多年沒有見面的老友一樣,只拉着他的手輕輕搖動了一下,非常温和地笑着道:
“你這一雙手,還能做很多事,不要糟蹋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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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還是先前的那一輛,只是走起來已不如先前那般平穩,這説明麻金甲顯然不是一個趕車的好手。
馬鞭和馬繮拿在他的手上,似乎遠不及一口寶劍在他手上那樣來得靈活。
不過,儘管他趕車的技巧不夠高明,這輛馬車將因為有了他這樣一名車伕,在這條官道上出盡了風頭。
埋伏在官道兩旁隱蔽處的那些劍士,當這輛馬車從他們的面前駛過去時,人人均有如釋重負之感了。
一口口寶劍紛紛還鞘。
一條條人影陸續出林。
大家揮着手,發出會心的微笑。
那意思彷彿説:走!喝一杯去。咱們這位新總管果然有一套,咱們這裏緊張得要命,想不到他已經得了手,咱們還呆在這裏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