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澡堂子在長安城中什麼地方呢?
沒有人知道。
問遍丐幫長安分舵的每一名弟子,人人搖頭,都説從來沒有聽人提起過這麼一處地方。
但申無害並不灰心。
他非但毫不灰心,而且對這件事的興趣,愈來愈濃厚。
以大煙杆子蔡火陽今天在武林中的身份和地位,他為什麼要對一個在澡堂子裏替人修腳擦背的人物,如此拼命巴結?
難道他有什麼把柄落在這個姓吳的手裏?
換了別人,也許會有這種想法,但申無害絕不作如是想。
因為他知道像大煙杆子這樣的人,如果有把柄掉在別人手裏,他一定會採取一種更有效的方式,來了結後患。
他孝敬這個人的,將絕不會是金銀財寶,而應該是一掌或一刀!
一個人無論口風多緊,也絕不會比一個死人更能守得住秘密。
同時,他猜想老吳這個人,可能也不會什麼武功,縱然能耍兩手,能耐必也有限。
因為這個老吳如果是江湖中人,大煙杆子和他之間有的只是一般江湖恩怨,大煙杆子就應該不會將這事瞞着三絕秀才和金狐等人。
他不惜聯合三絕秀才和金狐等人,想盡方法來對付他這位天殺星,便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而這一點,正是他最感興趣的地方。
一個武林響有有的角色,竟向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卑躬屈膝,殷勤結納,到底為的是什麼?
因此,他認為這件事的背面,可能比他所想象的,還要來得複雜和神秘。
申無害也不着急。
現在才年初八,有很多行業,都要到十三上燈,或十八落燈後才會再開店門。
那家澡堂子説不定也還沒有開門。
他儘可不慌不忙地慢慢打聽,慢慢的想辦法。
所以,過去的這兩三天來,他有時跟小六子分頭去城中各處探聽,有時則乾脆窩在客棧裏喝酒看書,讓小六子一個人去到處亂鑽。
橫豎這小子勁頭大得很,叫他悶在客棧裏,他也門不住。
這一天申無害一個人在房間裏,慢慢磨好一池濃墨,正攤開一本新從碑林買回的字帖,打算藉練字以消遣時光之際,小六子忽然從外面匆匆走了進來。
申無害眼一抬,笑道:“是不是有了眉目?”
小六子喘着氣道:“還沒有。”
申無害道:“那麼你幹麼要跑得這樣急?”
小六子眼睛轉動了一下,忽然道:“申叔,有個雙刀盛二爺,是不是你準備收拾的人物之一?”
申無害道:“哪一個雙刀盛二爺?”
小六子道:“是長安城裏的三大惡霸之一,我也不知道這個傢伙是什麼來歷,只知道這傢伙手中兩把短刀,要得很見功夫,長安城裏的人,沒有一個不買賬。”
申無害道:“短刀?”
小六子點頭道:“是的,兩把短刀,也是兩把寶刀,據説連手臂粗的鐵棍,都能砍得斷。”
申無害搖搖頭道:“沒有聽説過這麼個人。”
小六子有點着急道:“申叔沒有聽説過的惡人,難道申叔就不管了麼?”
申無害笑笑道:“不一定。”
小六子欣然道:“那麼申叔快跟我來,這廝實在可惡透了!”
申無害在小六子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兩眼道:“怎麼樣?是你小子惹了這位盛二爺?
還是這位盛二爺得罪了你小子?”
小六子道:“都不是。”
申無害笑道:“只是路見不平?”
小六子道:“可以這麼説。”
申無害道:“如果説得正確一點,應該怎麼説?”
小六子道:“像盛二這一類的惡霸,本來什麼地方都有,要管也管不了許多,只是這廝實在不該把歪念頭轉在一些可憐的鄉巴佬身上。”
申無害道:“哦?”
小六子道:“申叔知不知道,每年這個時候,長安就會掀起一陣賭風?”
申無害道:“我知道,並不只是長安如此,別的地方也是一樣。”
小六子接着道:“從大年初一開始,一直到十八落燈,西校場一帶,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賭攤,這些賭攤的後台老闆,便是這位雙刀盛二爺。”
申無害道:“你剛從那裏回來?”
小六子道:“是的。”
申無害道:“順便也押了兩注?”
小六子面孔一紅道:“我是為了打聽消息才去的,那裏到處都是盛二爺的爪牙,我一個人跑來跑去,怕讓對方兄了起疑,才不得不應應景兒,來了兩把,其實我並不是真的想賭。”
申無害笑道:“過年玩玩,也沒有什麼關係,我不是責怪你,説下去!”
小六子道:“我押的那個攤子,賭的是單雙,當莊的傢伙,是個麻臉大漢,我只押了兩記,就看出這廝在做手腳。”
申無害道:“什麼叫單雙?”
小六子道:“這是一種最原始,也最簡單的賭法,當莊的抓一把豆子,放在盤子裏,拿碗罩住,等下家在單雙兩門上押定了注子,就揭開罩碗,一邊唱着山海經,一邊用一隻小竹扒,在眾目睽睽之下,將豆子兩顆兩顆的撥到另一隻盤子裏,豆子總數‘成雙’,就是押雙的人贏,豆子總數成單,就是押單的人贏。
申無害道:“這種賭法,機會一半一半,不是很公平嗎?”
小六子道:“是的,但作起弊來,也數這種賭法最方便。”
申無害道:“如何作弊?”
小六子道:“作弊的方法有很多種,有的用‘飛星過河’,有的用‘企鵝下蛋’,總之,全看當莊師父的道行,臨機應變,以不露馬腳為原則。因為只須加一顆豆子進去,或是拿一顆豆子出來,就會使輸贏整個為之改觀,所以作弊時也很少有被拆穿的危險。本幫有一位長老,就是這一方面的大行家。”
申無害點點頭道:“我懂了!那一邊押的注子大,輸的機會比較多,當莊的,永遠幫着注子少的那一邊。”
小六子道:“一般説來,情形就是這樣,但這一次卻是例外。”
申無害道:“例外?”
小六子道:“是的。”
申無害道:“莊家幫着押大注的一邊贏?”
小六子道:“有時如此。”
申無害道:“這樣一來,莊家豈不要虧老本?”
小六子道:“不贏當然就是輸。”
申無害睜着眼睛,停了一會才道:“這我就不懂了。你説當莊的那個傢伙玩手腳,賭錢玩手腳,其目的無非是想多贏幾個,哪有玩手腳,把銀子玩到別人荷包裏的道理?”
小六子道:“當然有道理。”
申無害道:“什麼道理?”
小六子道:“目的是希望其中一個人輸,輸得愈慘愈好!”
申無害道:“一個鄉下人?”
小六子道:“是的。”
申無害道:“姓盛的跟這鄉下人有仇恨?”
小六子道:“沒有。”
申無害道:“姓盛的跟這鄉下人沒有仇恨?”
小六子道:“是的。”
申無害道:“這樣一説,我就更不懂了。姓盛的既跟這鄉下人無仇無恨,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小六子忽然抬頭道:“一個人賭輸急了,有時連老婆兒女都會賣掉的,申叔聽人説過沒有?”
申無害輕輕一哦,注目道:“這鄉下人有個漂亮的老婆?”
小六子道:“是的,但不幸的是,這個笨傢伙卻結交了一個醜惡的朋友。”
申無害道:“盛二的爪牙?”
小六子道:“是的,這個鄉巴佬叫張寶貴,他如今輸的銀子,全是盛二那個爪牙借給他的,再有幾天下去,他那個漂亮的老婆,就不再是他的了。”
申無害道:“這個張寶貴一共輸了多少銀子?”
小六子道:“詳細的數目,我不清楚,從他押的注子看起來,大概總有個三五十兩吧?”
申無害道:“這個數目也不算太大,你替他墊出這一筆錢,不就得了?”
小六子搖頭道:“這一點我也想過了,但總覺得這不是一個辦法。”
申無害道:“為什麼?”
小六子道:“因為盛二的目的是在打他老婆的主意,這姓張的即使還清了賭債,盛二也不會因此死心,他一定還會耍出一套別的花樣來,禍根仍然照樣存在。”
申無害不禁點頭道:“不錯,這的確不是一個好辦法。”
什麼才是最好的辦法呢?
最好的辦法,當然是斬草除根,直截了當地去收拾掉那個什麼雙刀盛二爺。
但是,申無害很不願意這樣做。
他並不是因為殺掉一個盛二,會傷了上天好生之德,而是不希望為這件事開下一個惡例。
他絕不肯受人慫恿去殺人。
如果説得明白點,若非萬不得已,他實在不喜歡殺人。
武林中因為他殺了很多人,便替他取了一個天殺星的外號,他對這一點,從不加辯解。
因為這是事實,他的確殺了很多人。
而且,事情還有沒完結,在不久的將來,還有更多的人,要死在他手底下,他説什麼也是白説。
但如果真要他説出心底的話,他還是要説,他不喜歡殺人。
他殺人只是為了防止更多的人被殺。
只有那些活着對別人的生命是個威脅的人,才是他要殺的對象。
他始終不殺無情金劍,便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否則,在過去的幾次機會里,就有十個無情金劍,也早離開這個人世了。
因為這位無情金劍,論心地並不壞。
這老傢伙只是一個為虛名所累的可憐蟲,一個一開始便找錯效忠對象,而沒有思考力和觀察力的老糊塗。
對這種人,他只有憐憫。
至於那個雙刀盛二該不該殺,他要親自看個清楚,才能決定。只要還有別的路走,他就絕不走最後這條絕路。
他望望那一池磨好的墨汁,輕輕嘆了口氣,只好站起身來,道:“去看看再説罷!”
西校場上,萬頭攢動,一片人海。
他們很快的就找到了那個張寶貴。
小子年紀還很輕,只不過才二十四五歲光景,這時擠在人叢裏,一張面孔漲得紅通通的,兩眼像死魚般瞪看賭枱,頭頂直冒熱氣,像剛出籠的饅頭。
跟小子兜肩搭背,站在一起的,是一個尖下巴的漢子。
尖下巴的漢子面帶詭譎的笑意,正在悠閒的剔着牙齒,與張寶貴的一副猴急相,恰好形成一個強烈的對比。
小六子手一指,悄聲説道:“看到那個剔牙齒的傢伙沒有?所有的壞點子,全都是這傢伙想出來的。姓張的早就不想賭了,他則説這一攤賭得公道,不論大小注,有吃有賠,只要繼續押下去,總有翻本的時候。”
申無害點點頭道:“好,我知道了,你且站在這裏,讓我一個人過去。”
説着,他大步走了過去,將那個張寶貴一把從人叢裏揪了出來。
四周圍那些賭徒雖然感覺詫異,但看到申無害衣着光鮮,氣派懾人,誰也不願多管閒事。
就連那個尖下巴的漢子,也在駐足觀望。
申無害將張寶貴揪出來後,不容對方過口,劈劈啪啪,左右開弓,一口氣打了七八個耳光。
他一邊打,一邊罵道:“羅七爺就是看你為人還老實,才答應將春花許配你,像你這般不安分,我問你怎麼對得起羅七爺?”
張寶貴道:“我……”
申無害道:“你還有話説?”
張寶貴道:“我……”
申無害又是狠狠的一巴掌道:“你……你怎麼樣?是羅七爺要你來賭的?你敢再強辯,我就揍死你!”
張寶貴被打得眼冒金星,張着嘴巴喘氣都來不及,哪裏還説得出話來。
申無害接着大喝道:“走!帶着春花,我們見羅七爺去。”
他將張寶貴搖晃了一下,只擺出一個要走的姿態,腳下其實並未移動分毫。
那個尖下巴的漢子,早先本想出面干涉,但在聽到羅七爺幾個字之後,不由得當場一呆,又軟了下去。
關洛道上,只有羅七爺。
只要想在關洛道上走動,你可以不知道你老子是誰,但你絕不能不知道誰是羅七爺。
一走上關洛道,第一個要看的就是羅七爺的臉色,只有羅七爺點了頭,才有你混的。
雙刀盛二爺在長安城裏是夠威風的了,但這位盛二爺,不論人前人後,總説他這一口飯,是羅七爺賞給他吃的。
連他們頭兒盛二爺,都對羅七爺如此恭敬,他賈二虎又算什麼東西?
但是,現在他想不出面也不行了。
因為張寶貴的一雙眼睛,正在可憐兮兮地瞪着他,顯然在盼着他出來解圍,他如果不出去,將來問出實情,事情只有更糟。
這位賈二虎被逼得沒有辦法,只好硬起頭皮走了過來,向申無害抱拳賠笑道:“這位老大,您有話好説……”
申無害故意將對方上下打量了幾眼,才道:“你們一起來的?”
賈二虎忙道:“不,我們只是剛認識的朋友。”
申無害道:“他欠了你的錢?”
賈二虎道:“沒有,沒有。”
申無害臉孔驀地一沉道:“那麼你出來講什麼話?你以為你是個什麼東西?”
賈二虎不但沒有生氣,反而湊近一步低聲賠笑道:“這位老大,你且息怒,在下賈二虎,是雙刀盛二爺身邊的人,盛二爺也等於是羅七爺的人,因為彼此説都不是外人,小弟這才不揣冒昧,向你老大討個情面,這次實在是個誤會……”
申無害緩下臉色,輕輕一哦道:“你説你是雙刀盛二爺的人?”
賈二虎點點頭,同時朝申無害使了個限色,意思要申無害先放了張寶貴,説話比較方便。
申無害自是樂得趁風放舵,於是,鬆手一推,轉向小六子喝道:“把這個沒出息的東西帶走,吩咐春花好好管着他點,如果再放着正事不幹,就叫她去告訴老爺子!”
小六子應了一聲是,過來拉住張寶貴道:“快點走啊!”
張寶貴迷迷糊糊的,如墜五里霧中,只好任由小六子半推半拉的帶離西校場。
申無害目送兩人遠去後,才轉過臉來,哼了一聲道:“這小子我看是活得不耐煩了,居然連羅七爺的話,也敢當作耳邊風。嘿嘿!”
賈二虎眨着眼皮道:“這小子也跟過羅七爺?”
申無害笑道:“憑他也配!”
賈二虎露出迷惑之色,道:“那麼他是……”
申無害冷笑着道:“這小子一直在大廚房劈柴火,幾個月前,不曉得怎麼搞的,竟跟上房裏一個叫春花的丫頭搭上了,事情被老爺子知道之後,堅持要剝他的皮,最後還是我們幾個講的情,才算成全了他們的好事,老爺子知道他好賭,一再告誡他以後兩口子要好好過日子,千萬不可再犯老毛病,想不到言猶在耳,現在又跑來這裏,你説氣不氣人?”
賈二虎噢了一聲,這才弄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他接着又向申無害請教姓名,申無害告訴他名叫吳寒森,是劍宮剛派出不久的錦衣劍士。
賈二虎一聽他竟是錦衣劍士出身,益發為之肅然起敬。
申無害趁機問道:“盛二爺此刻在不在?”
賈二虎忙道:“在,在!”
申無害道:“在哪裏?帶我去見他,羅七爺有事件要交給他辦。”
賈二虎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