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是長安與臨潼之間的一段官道。
兩匹黃色健馬似乎沒覺察到他們的主人已自背上滾落,正分別馱了兩副空鞍,向臨潼方面銜尾疾馳而去。
自馬背上滾落道旁的,是一對勁裝青年男女。
男的三旬上下,女的約摸二十四五,這對男女有着一個非常奇怪的巧合,便是兩人各眇一目,都只剩得一隻眼睛。
兩人成了字形倒在道旁,一動不動,鮮血自唇角涓涓而出,氣絕似還沒有多久。
這是七月中旬某天的辰牌時分,太陽正自東方冉冉升起,寬如展帶的黃土官道上,顯得一片寧靜。
就在這時候,一條看似舉步從容、實則腳下其速無比的身形,正自長安那一端,在朝曦中,沿官道向這邊飛步走了過來。
走來的是一名年甫十六七,雖然衣衫破舊,面孔髒得五官難分,但雙目卻奕奕有神,手舞破竹竿,背背破席捲,衣襬打了四五個衣結的少年乞兒。
少年乞兒漸走漸近,目光偶掃道側,咬了一聲,立即身軀一旋,向靜躺着的兩具屍體奔了過去。
竹竿一挑,男屍仰面朝天,少年乞兒眼中一亮,忙又用竹竿將女屍撥轉身來,注目之下,不禁點了點頭自語道:“唔,原來是他們兩個。”
上身微俯,手中竹竿約略撥弄了兩下,不禁自語着又説道:“兩人右肩各中一掌,但着掌處衣衫完好如故,肺腑卻遭震裂,這種掌力似剛實柔,看樣子大概就是,就是本幫的絕學八仙掌了。”
不知為了什麼,説至最後一句時,忽然輕輕地笑了起來。
手中竹竿一搶,正待舉步離去之際,身後三丈開外一排苦棗林中,突然有人冷冷喝道:“站住!”
一聲喝罷,林中立即奔出一名年約四旬、身著藍色勁裝的濃眉大漢。
濃眉大漢現身後,一個箭步,竄了過來,口中同時冷笑着道:“我姓温的奉令連夜趕來,想不到竟仍被你們這餓不死的臭花子快了一步。”
身形在五尺之外一頓,手一指,豎眉喝道:“這是誰下的手?”
少年乞兒將來人上下打量了一眼,不屑地輕輕一哼,仰臉淡淡地道:“你問我,我去問誰?”
手中破竹竿繞在指頭上巧妙地打了個圓花,口哨輕吹,又舉步離去。
濃眉大漢冷笑叱道:“走?可沒有這麼容易!”雙肩一晃,平地拔起三丈來高,空中一個俯衝,阻住了少年乞兒的去路。
少年乞兒睥睨而笑道:“好狗不攔路,這算哪一套?”
濃眉大漢目閃兇光,獰笑道:“你天目神童在丐幫中有你今丐的威風,我姓温的可還沒把你放在眼裏呢。”
少年乞兒哦了一聲道:“那倒失敬了,尊駕全諱如何稱呼?”
濃眉大漢挺腰大聲道:“賀蘭人中龍座下,鐵戟温侯温亞布,便是區區本人!”
少年乞兒暗暗笑罵道:“人中龍?人妖罷了!”
口中卻忙應道:“噢噢,三國時的温侯原來就是這個樣子。”
目光一溜,忽又接道:“閣下的鐵戟呢?”
鐵戟温侯面孔一紅,瞪眼喝道:“帶不帶戟是老子的事,用不着你管!”
少年乞兒別有會心地點點頭,唇角同時泛起一絲淡淡的笑意,自語道:“以兵刃成名的人物而不將成名兵刃帶在身邊,只不過令人奇怪罷了,其實關我什麼事?”
臉一抬,注目微笑接道:“閣下好似曾受了什麼委屈,火氣大得怕人,這件命案既與在下無關,我們各走各的如何?”
鐵戟温侯似被道中心病,一張本就紅得可以的面孔這時更漲得像豬肝一般,咬牙哼得一聲,雙眼兇光再度大熾,沉聲獰笑道:“你小子剛才説得不錯,他們二人正是死在八仙掌下,武林中沒有第二個丐幫,你小子在幫中地位不低,正好做個抵押,是個懂事的乖乖的隨老子去洛陽!”
少年乞兒雙目微亮道:“去見你們主子人中龍是嗎?”
鐵戟温侯哼了一聲,表示默承,跟着不耐煩地催喝道:“生路只這一條,走不走聽便!”
少年乞兒搖搖頭,苦笑道:“既知道我小叫化就是天目神童,而偏苦纏不休,天下矛盾之事,真是莫此為甚了。”
鐵戟温侯勃然大怒,陡發一聲吼,腳下一錯,左掌蓄勢護腦,右指曲手如鈎,一招五鬼拘魂,便向少年乞兒肩頭抓到。
少年乞兒卸肩矮身,滴溜溜一轉,人已飄至八尺之外。
口中笑説道:“凡屬來自賀蘭的,照道理就應該是人人得而誅之,小叫化因為華山武會在即,不願到時候因參觀的人太少而顯得冷落,姑且讓你三招,若閣下真的不識趣,也就説不得了。”
鐵戟温侯聽如不聞,一聲斷喝,如影隨形,欺步直上,右掌一翻一推,驀地打出一股勁疾掌風。
少年乞兒原式不變,身軀一旋,又回到了原來地方。
竟趁對方收招返身的剎那,右手竹竿往左肋下一塞,從容不迫地豎起兩根指頭,含笑喊道:“第二招了!”
賀蘭人妖與天山五天王原有黑道六煞之稱,以前專與六大名派為敵,困擾白道武林幾達二十年之久。六煞中的賀蘭人妖,姓賈,名子都,天賦異稟,五十開外的人,看上去卻似花信少婦,出現時均着女裝,媚男惑女,穢名遍武林,比起十二奇絕中的天魔女來,更要為人所不齒。
人妖的武功,雖比天魔女差的甚遠,但一套柔骨擒拿,在黑道中也算無出其右,尤其生性險毒卑鄙處事不擇手段,更為武林正派人物所深惡痛疾。
自天山五天王在黃山被千面俠一舉殲滅,成就遠較五天王為高的人妖大概心生警惕,也就自此失去音訊,現在此妖隱而復出,其非武林之福,固不待言,而眼前這名鐵戟温侯,在人妖隱去之前,即與另一名叫做銀槍趙子龍趙巫成的追隨人妖左右,合稱賀蘭雙兇,十數年前便已成名黑道,算來也是黑道中有數人物之一,如今在一個甫傳虛名的後生小叫化口中受到這等揶揄,你想他那還忍受得了?
當下但見他牙根一挫,雙目盡赤,雙掌一合,猛往少年乞兒前胸逼去,勢達後者胸前尚距尺許,驀地一聲大喝,雙掌疾分,勢狂方猛,直欲將少年乞兒在一招之下分屍當場。
少年乞兒喊得一聲:“饒的完了,回頭趁早!”
手中竹竿一立,雙腳平飄而起,人像風車一般,一個倒翻身,自鐵戟温侯頭頂上空一圈而過,輕靈無比地落向鐵戟温侯身後。
鐵戟温侯似乎理智已失,這時竟如什麼也沒聽到,看也不看,雙臂扛舉,如瘋似狂的又向身後掄掃過來。
少年乞兒俊目一瞪道:“那就怨不得人了。”
手中竹竿輕輕一抖,才待平排過去時,那座有岔道通往藍關的苦棗林後,突然響起一陣鸞鈴。
敵我雙方同時一怔,分向兩側閃身急退。
鸞鈴顫鳴甚急,自遠而近,僅眨眼功夫,黃塵揚飛中,林技抖簌,一騎潑啦啦破林而出!
看清馬上來人,少年乞兒微微一怔,鐵戟温侯臉色大變。
馬上笑吟吟地坐着的,竟是一名柳眉鳳目,背斜長劍,年約二八的黃衣少女。
黃衣少女左手捏繮,右手執着的不是馬鞭,而是一枝月牙折斷的生鐵短戟,出得林來,左手一帶,坐下白馬一聲希倖幸長嘶,前蹄並舉。黃衣少女秀唇微啓,正欲含笑出言致歉之際,明眸閃得兩間,一聲輕咦忽又咯咯不止地笑了起來。
手中短戟左右一指,笑道:“打下去,打下去,姑娘做公證人。”
少年乞兒抱着竹竿,從容挺立,注目微笑不語,鐵戟温侯臉上一陣白,一陣紅,顯得又怒又懼,尷尬十分。
黃衣少女見二人只是不動,不由得先笑向鐵戟温侯道:“沒有兵刃不方便,是嗎?那麼拿回去吧!”
素腕一振,手中短戟立即向鐵戟温侯仰面射至。鐵戟温侯上身一側,讓過戟頭,一把抄住戟柄,身軀一歪,竟被戟身衝勢帶退半步。
黃衣少女側目笑道:“姑娘為昨夜的戲耍抱歉,現在戟已還你,你如果再打人家不贏,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接着也不理對方有何表示,臉一偏,又朝少年乞兒望去。
微微一笑,正欲開口,忽然明眸一亮,注目問道:“噢,對了,姑娘也見過你,你就是丐幫中的丐令天目神童嗎?”
少年乞兒雙臂攏杆如故,僅稍稍彎了一下腰,微笑答道:“前幾天在長安,在下隨本幫外堂香主虎丐錢登處理一點小事,曾蒙女俠暗中呵護甚久,敝幫錢香主與在下均甚感激,只因當時事機稍縱即逝,是以未能回身致謝,難得此地重睹芳駕,在下這廂補致謝意了!”
口中説着,含笑又是一躬。黃衣少女聽了,不由得大為訝異道:“什麼?原來你們知道?”
少年乞兒含笑躬身道:“失儀之處,尚望女俠多多包涵。”
黃衣少女點頭自語道:“這樣看來,千面俠的話果然是一點不假了。”
少年乞兒臉色一整,正容接口道:“千面俠乃一代武人典範,如有人對他老人家的言行發生懷疑,可謂大不敬,應速糾正!”
黃衣少女柳眉一豎,以欲發作,不知怎的,明眸一滾,臉色忽又緩了下來,微微一笑,問道:“你要不要兵刃?”
少年乞兒搖搖頭道:“剛才是出於無可奈何,現在只要他走,或者他肯讓我走,在下並不想打。”
黃衣少女頗感意外地道:“原來是他先找你?”
少年乞兒未及回答,黃衣少女目光四下一掃,這才注意到路旁雙屍,約略諦視,芳容突然一寒,抬臉問道:“為了這兩個人是嗎?”
少年乞兒點頭道:“是的。”
黃衣少女又問道:“人是你殺的嗎?”
少年乞兒搖頭道:“不是。”
黃衣少女又問道:“而他不相信?”
少年乞兒又搖了一下頭,道:“他也知道此事與在下無關,但因這二人系死於八仙掌力,八仙掌為丐幫獨門絕學,在下是丐幫中人,因此這位朋友要將在下帶去洛陽充做人質,以便向本幫理論。”
黃衣少女注目接道:“那麼這人也是賀蘭來的了?”
少年乞幾點點頭道:“他是賀蘭雙豪之一,鐵戟温侯温亞布。”
黃衣少女噢了一聲,明眸一滾,忽又注目説道:“你懂得用劍嗎?”
少年乞兒微笑道:“兵器譜中的兵器,每一樣多少都懂得一點。”
黃衣少女哼道:“好狂……”緊接着又問道:“假如姑娘將寶劍借給你,你有把握一定能贏他嗎?”
少年乞兒微笑道:“沒有寶劍大概也輸不了。”
黃衣少女一面勒馬後退,一面揮手大聲道:“既然你有自信,那麼就快點上去跟他打吧。”
少年乞兒搖頭笑道:“在下非常不習慣於受人指揮。”
黃衣少女鳳目一瞪,道:“你莫非色厲內茬,怕他不成?”
少年乞兒又搖了一下頭,笑道:“激將之法對在下一樣無效。”
黃衣少女忍着怒氣道:“那你是不打定了?”
少年乞兒仰臉道:“要打也無不可,但必須先有打的理由,只怪姑娘來的不巧,假如姑娘遲一步來,那這裏的屍首恐怕已是三具而不止是兩具了呢。”
黃衣少女詫異道:“怎麼説?”
少年乞兒仍然仰着臉道:“我答應讓他三招,他如不知進退,我將於第四招上還手,三招剛過,姑娘正好來了。”
黃衣少女忙道:“他不理你的警告,那就是理由呀!”
少年乞兒又搖了一下頭道:“我説過我將在第四招上還手,但他的第四招並未完全發足。”
黃衣少女鳳目一閃,忽然注眸問道:“剛才你説,你不願意動手是為了沒有動手的理由,對嗎?”
少年乞兒點點頭道:“是的,女俠應該知道,他之所以向在下糾纏,可説純繫於兩位同門之死,縱令死者死有餘辜,那是死者的事,其罪只應及身而止,至於他這種為夥伴捨身赴仇的衝動,乃人之常情,不但是無可厚非,甚至值得嘉獎,就算理智上稍欠分寸,也一樣可以原諒。”
雙目英光微露,正容接着説道:“他人雖來自賀蘭,但有所謂鳩韻同巢,壞人之中並不見得無好人,正如名門正派中,有時也會偶然產生出不肖的子弟一樣。我輩武人,最常犯的,最大也最可怕的錯誤,便是皂白不分,僅憑莫須有的傳聞,或者不見得就正確的主觀見解而恃技遂意。在下以前沒見過此人,俗雲山不動路轉,只要他以後有劣跡落入在下手中,姑娘等着瞧也就是了!”
黃衣少女冷笑道:“以後等到那一天?擇日不如闖日,我看還是現在的好!”
少年乞兒聽了不禁微感不悦,黃衣少女忽又注目接着説道:“假如姑娘將他最近的歷史,向你介紹介紹,你有什麼意見?”
少年乞兒輕輕一哦,點頭道:“可以參考參考。”
黃衣少女正待開口要説時,神色一動,突然偏臉喝道:“不許動!”
原來被冷落一旁的鐵戟温侯,一直雙睛閃爍,臉上陰晴不定,這時大概覷準有機可趁,臉色一緊,雙肩晃處,便擬技步開溜,哪想到少年乞兒背對着他,黃衣少女卻機敏過人,儘管眼沒望他,監視卻始終沒有放鬆,人還沒有起步,行藏已遭識破。
一聲脆叱下,鐵戟温侯一翻眼,只悶悶地哼得一聲,隨即收勢重又站定。
黃衣少女臉色一沉,接着斥道:“好個不知死活的東西,居然想溜,哼,溜到那兒去。”
冷冷一笑,接着又説道:“你要肯聽姑娘吩咐,多少還有一線生機,只要你能憑武功打贏這一仗,姑娘説一句算一句,保證今天放你活着離去,如想取巧,那你就不妨試試看,姑娘饒你先走五十步!”
不知怎的,儘管鐵戟温侯敢跟少年乞兒拼鬥,但對黃衣少女卻是服帖得很,這時竟連吭都不敢吭。
黃衣少女恨恨語畢,臉一轉,向少年乞兒順口説道:“知道他為什麼要溜嗎?”
少年乞兒微微搖頭。黃衣少女接着説道:“這就叫做賊人心虛,告訴你吧,他昨夜沒做好事!”
少年乞兒哦了一聲,注目等待對方再説下去,不意黃衣少女一接少年乞兒目光,雙腮居然驀地紅了起來。
嬌不勝羞地眨眼半晌,這才下定狠心般地側眸一顧遙立一旁的鐵戟温侯,恨聲説道:“事情就發生在昨夜三更左右,我為跟蹤一名可疑的夜行人,到達離藍田不遠的一座小村落,那時這廝正自一間茅屋中匆匆走出,就因為多打量了這廝幾眼,被我追蹤的那名夜行人,倏忽不見,因此我不由得就對這廝有點惱恨起來,那時聽到茅屋中有女人哭泣的聲音,當時尚以為是夫婦口角,正好藉此為那受屈的女人出口氣,便飛身搶上前去,掠身一抄,將他插在背後的一支短戟奪了下來,滿以為他一定不肯干休,正準備好好訓他一頓,那想到他竟比誰都識相,僅掉頭駭異地瞥了一眼,立即拔步急竄而去,我也因為再找不出繼續跟他為難的理由,便一笑放過了他。剛才你既説他是人妖爪牙,回想起來……
少年乞兒星目光射,當下不待黃衣少女説完,一聲輕哼,身軀猛轉,凝目笑着,大步向鐵戟温侯迎面逼了過去。
黃衣少女在馬上喊道:“他有戟,我這柄奇緣劍借你。”
少年乞兒聽得奇緣劍三字,腳下微微一頓,似乎稍稍分了一下心神,但旋即擺了擺頭,繼續注目向前走去。
人在距鐵戟温侯五尺外站定,下巴一抬,冷冷説道:“像你這種下流東西,可説是武人之恥,算你好運,多活了這麼久,現在準備上路吧!”
説也奇怪,這時的鐵戟温侯,竟置聲色俱厲的少年乞兒於不顧,反向馬背上作壁上觀的黃衣少女望了過去,從他那種猶豫而畏縮的神情看來,就好像他應不應戰,尚需黃衣少女作最後決定似的。
黃衣少女見了,不由芳容一沉道:“口説不算數,難道還要姑娘向你立下字據來不成?”
少年乞兒輕噢一聲,恍然大悟:“原來這廝在擔心黃衣少女插手!當下不由嘿嘿一笑,臉色一寒,正待出聲怒叱,星目閃處,忽又微哂住口。
而這時的鐵戟温侯,於討得黃衣少女的口風后,其神情與先前立時大不相同。
當下但見他臉色一寬,精神大為振奮,將手中鐵戟緊得一緊,旁挪一步,指手獰笑道:“姓温的鐵戟在手,可有你小子瞧的了!”
少年乞兒仰臉哂道:“鐵戟脱手時一定更精彩,不幸沒瞧着,想來真可惜。”
鐵戟温侯臉一紅,雙目兇光暴熾,黃衣少女拍手笑催道:“不許再説廢話,姑娘代你們記招數,快,快!”
鐵戟温侯眼瞥少年乞兒臉仍仰着,不禁意存不善,驀地鐵戟一抖,偷冷子分心刺去,直到招數出手,方始喝道:“看戟!”
黃衣少女跺足皺眉怨道:“自己託大,死了活該!”
跟着凝眸鬥場,像賭氣似的忿忿喊道:“第一招……”招字出口,鐵戟温侯的戟尖已然點到少年乞兒胸口。
黃衣少女秀唇一顫,芳容為之失色。卻見少年乞兒左手像驅逐蚊蚋般地輕輕一拂,胸口鐵戟如被磁石吸引,來勢一偏,便向少年乞兒左肋下刺空。鐵戟温侯由於蓄意太狠,用力過猛,這時身軀竟止不住往前傾跨一步,情知不妙,正待拿棒抽戟時,少年乞兒原地不動,右手亮掌迅向對方前額遙遙一按,不待掌勢按實,便自掌勢一收,飄身退出丈許。
鐵戟温侯身軀晃得一晃。兩眼翻白,哼都沒哼一聲,撲地栽倒。
少年乞兒斜瞥鐵戟温侯倒地之後,從地上撿回那根破竹竿,向黃衣少女抱竿一躬,微笑説道:“尚幸未辱使命。”
黃衣少女怔了半晌,這才柳眉微蹙,喃喃自語道:“丐幫八仙掌法中哪有這種招式?”
少年乞兒微笑道:“姑娘以為丐幫弟子就只懂得一套八仙掌法嗎?”
黃衣少女忙問道:“那麼你剛才那一招叫什麼?源出何派?”
少年乞兒笑了一下道。“武林中有很多人有着一種怪脾氣,就是不願別人對自己的事知道得太清楚,假如在下對此事不作解釋,姑娘在意否?”
黃衣少女哼了一聲,很久很久,才在鼻中嗤了一下道:“不説就不説,有什麼了不起!”
少年乞兒躬身笑道:“姑娘能推己及人,在下非常感激。”
黃衣少女瞪眼道:“你説什麼?”
少年乞兒咳了一聲道:“那就是説,假如在下現在向姑娘請教芳諱或師承,姑娘也不一定就肯見告,是嗎?”
黃衣少女鳳目一轉,連連點頭道:“唔,這倒是真的。”
少年乞兒本在注目以待,這時不由得微顯失望之色,本想再説什麼,雙眉微皺,急又忍往,當下強笑了一下,躬身道:“三尸當路,給人瞧着甚是不便,姑娘馬快,不妨先請。”
説完立即退向一旁,將前路讓開。
黃衣少女催馬緩行,到達少年乞兒身旁時,少年乞兒頭一低,又向後退出一步,誰知黃衣少女馬繮一帶,竟在身前停了下來。
少年乞兒抬臉遲疑地道:“姑娘還有什麼吩咐?”
黃衣少女明眸滾動,神秘地笑了笑道:“你能舉手克敵,頗為出人意料之外,你可知道姑娘曾為你不能勝他擔了不少心思嗎?”
少年乞兒一怔,雙頰一熱,低頭期期地道:“謝謝姑娘美意。”
黃衣少女又笑了一下道:“我為什麼希望你勝,你知道嗎?”
少年乞兒頭垂得更低,心頭怦怦直跳,這一下竟一字也答不出來了。
黃衣少女仰臉自語道:“剛才一見到你時,我並沒有十分在意,不過現在情形可就有點不同了。”
少年乞兒似乎發了急,低聲囁嚅説道:“在下有事在身,姑娘今天慷允借劍的盛情來日定當補報。”
黃衣少女忽然嗔道:“你別再顧左右而言他好不好?”
少年乞兒似是下了決心,這時毅然抬起臉道:“也許在下誤會了姑娘的意思,不過誤會了也好……”
話未説完,黃衣少女瞪眼詫道:“難道你還以為姑娘剛才預備借劍給你是一番美意不成?”
少年乞兒一聽語氣不善,不但不感驚訝,反而暗道一聲慚愧,如釋重負地深深舒出了一口大氣。
黃衣少女冷笑接道:“知道嗎?姑娘怕你失手喪命!”
少年乞幾點頭道:“你當然不願我死……”覺得語氣太過籠統,遂加解釋道:
“換了誰也一樣,跟那種人交手,還會有人希望他贏嗎?”
黃衣少女冷笑道:“那麼你又以為我這樣想是為你着想了?”
少年乞兒有點奇怪,暗忖道:“難道説竟是為你自己着想不成?”
黃衣少女冷笑着接着説道:“自聽得千面俠將你這個天目神童吹噓得如何不得了之後,姑娘便立意找機會鬥你一斗,難得此地相逢,你如敗在那廝手中,姑娘豈不是白費心思一場?”
少年乞兒一聲長噢,忍不住失聲笑了出來。
黃衣少女怒道:“這有什麼好笑的?”
少年乞兒大笑道:“武人一動手,就有勝負要分,姑娘與在下往日無仇,近日無怨,誰勝誰敗,都傷和氣,這事怎輕易試得?”
黃衣少女道:“我不在乎輸贏,贏了姑娘武功,更能贏得姑娘的崇佩。”
少年乞兒笑道:“假如我有把握贏,在下非常希望贏得這份崇佩。”
黃衣少女道:“你沒跟我交過手,你怎知一定會輸呢?”
少年乞兒臉色一整道:“姑娘不太希望也不太相信當今武林中還有多少人的武功會在你姑娘之上,而在下,恰恰相反,在下以為學無止境,人上有人,天外有天,文事、武功,什麼都一樣,永遠沒有真正的第一!”
黃衣少女哂道:“你這樣想,豈不寸步難行?”
少年乞兒正容道:“唯其如此想,所以天下去得!”
黃衣少女哂道:“你以為人人比你強,那你怎辦?”
少年乞兒正容道:“話有兩種説法,就因為人人可能在我之上,因此也就可能人人都在我之下,武功僅為武人伸張正義的一種工具,敬人者,人恆敬之,設想人在己之上,是做人應有的謙德。但如果為了正義,自當挾浩氣以往,雖萬人敵,不足懼也。秦滅六國,史無美獻,文天祥屢敗成仁,芳流千古,便是一例。”
微微一頓,又接道:“譬如説,剛才那個什麼鐵戟温侯,在下以前沒見過他,對他的底細可説全然不知,但因為他有死的理由,在下有為武林除害的義務,我便覺得我能勝他,縱令勝他不了,那是在下習藝未精,而並非他的武功無人能勝,勝負的價值在乎動機,其本身實無多大意義,像姑娘現在要鬥我,我勝了,不足證我才高,我如敗了,所為何來?”
黃衣少女一時無言以對,先是又氣又急,含嗔注目之下,忽又緩下臉色來,點點頭道:“你這種倔強脾氣,倒跟日前在長安遇見的那位迷糊酒鬼如同一人了。”
少年乞兒不知怎的,竟撲味一聲笑了出來。
黃衣少女瞪眼道:“這又有什麼好笑?”
少年乞兒忙乾咳了一聲道:“迷糊仙何等人物,在下怎可與他相提並論?”
黃衣少女搖搖頭道:“其實,他的武功也並不怎樣,倒是他那份骨氣,卻相當出人意料之外。”
少年乞兒道:“怎麼出人意料?”
黃衣少女嘆道:“為了一件事,我要幫他,他卻為了一點小節板臉教訓起我來,我當時雖然很氣,但事後又覺得那種人實在相當值得尊敬。”
少年乞兒忙道:“姑娘這種虛心檢討的美德,要是給那位古老前輩知道了,在下相信他老人家一定也會尊敬姑娘的。”
黃衣少女輕嘆道:“由於我的武功,一直沒人敢這樣對待我,以致使我這麼遲才發現自己的缺點。”
少年乞兒雙目閃光地接道:“完美品格的形成,便在缺點的不斷糾正。”
黃衣少女瞪眼道:“老氣橫秋!”掩口笑道:“又犯了。”接着明眸一轉,含笑神秘地注目問道:“你説你要報答我剛才慷允借劍之情,是真的嗎?”
少年乞兒正容點頭道:“力之所及,在所不辭,隨時聽候姑娘吩咐。”
黃衣少女笑了笑,突然説道:“要求非常簡單,小武曲是何等樣人?現在人在那裏?你只告訴我這兩個問題也就夠了。”
少年乞兒哦了一聲,雙目中笑意稍現即逝,故意低頭想了一下,這才抬起臉來,遲疑地説道:“聽説是個年歲比姑娘大得非常有限的年輕人,由於此人出道未久,武林中知道他的人非常有限,別的就不太清楚了。”
黃衣少女微噫道:“一半還不到!”
少年乞兒笑了笑道:“第五屆華山武會在即,到時候或能在武會上見到他,姑娘屆時何不也往華山一行?”
黃衣少女點點頭道:“這麼説可非去不可了。”
説着忽又抬臉問道:“你現在準備去那裏?”
少年乞兒沉吟着道:“原擬前往華山,由於時間尚早,現在打算去趟洛陽。”
黃衣少女皺眉道:“我也正想去洛陽,可惜只有一匹馬。”
少年乞兒未及答言,古道一端,忽有一道黃塵自臨渲方面向這邊滾滾而來,黃衣少女略一凝眸,欣喜地高喊道:“捉住它,捉住它,一匹空馬!”
那正是適才兩匹黃色健馬中的一匹去而復回,黃塵愈卷愈近,少年乞兒星目光閃。一聲響諾,立即飛身迎着黃塵搶樸而去。
就在這時馬後濃塵中,忽然有個年輕的響音在嘀咕着道:“你那夥伴比你乖,錢香主毫不費力就逮住了它;你這畜生卻害小叫化趕了十來裏,等會兒抓到你不給你一頓痛快的我小叫化發誓不叫天目神童!”
一聲長嘶,黃塵漸漸平息。
那匹長頸如怒蛇昂舉的奔馬,馬環已牢牢地扣在少年乞兒手裏,而馬後不足三步處,此刻也正站着一個幾與馬前這名少年乞兒衣着相貌完全一樣的少年乞兒。
加上馬背上的黃衣少女,三人六道目光,互瞥之下,全皆怔住。
追馬後到的那名少年乞兒雙眉微軒之下,星目一瞪,正待開口時,那名站在馬前的少年乞兒突然注目朗聲道:“……上叩紫玉闕,官拜散神仙……”
馬後乞兒哦得一聲,星目閃動,似有所悟,骯髒的小臉上同時浮現出興奮而喜悦的笑意。
黃衣少女未曾注意及此,這時秀眸不住滾轉,似極納罕道:“到處鬧雙包,究竟怎麼回事?千面俠難道還能返老還童不成?”
及聞馬前乞兒不語,不由又張目問道:“你這兩句話是什麼意思?”
馬前那名個子稍高的乞兒目光一收,偏臉賠笑道:“居然有此大膽小子敢扮成我天目神童的模樣,真是出人意料之外,在下剛才説的是本幫機密切口,不是丐幫五結以上的弟子,絕對答不上來,在下在試這小子的身分呢!”
黃衣少女哦了一聲,忙又掉臉向馬後那名個子稍矮的乞兒問道:“你知道這兩句切口如何接答嗎?”
馬後乞兒忍笑仰臉高聲道:“野狐禪!”
黃衣少女皺皺眉頭,但仍轉向馬前乞兒注目問道:“答得對不對?”
馬前乞兒忍笑板緊臉色道:“當然不對!”
黃衣少女又轉向馬後乞兒道:“那麼你是冒牌的了?”
馬後乞兒扮了個鬼臉道:“假如我們各報一詞,爭到什麼時候為止?他既這樣説,只好算我假的了。”
黃衣少女不禁點點頭道:“你的氣不壯,顯繫心虛關係,由此看來,你是假的,大概是沒有什麼問題了。”
説着臉一抬,又問道:“你怎想得起來要冒充天目神童的呢?”
馬後乞幾星目一溜馬前,擠擠眼,故作不安地低聲道:“天目神童英名四播,想借這塊金字招牌光輝光輝啊。”
馬前乞兒星目一瞪,旋又和顏微笑道:“天目神童一個臭小叫化罷了,居然有人瞧得起,還是破題兒第一遭呢。”
馬後乞兒做了個發狠的表情,正想再説什麼時,黃衣少女已然點點頭,下評語道:“一般説來,你們兩個,都還不錯。”
用手先向馬前乞兒一指道:“你,骨氣硬朗,武功較高,英武中不脱儒雅之氣,值得結為朋友。”
接着又一指馬後乞兒道:“而你,年歲較輕,稚氣未脱,卻也相當天真可愛,武功比我們兩個差得太多,可以做我們兩個小弟弟。”
馬前乞兒雙頰一熱,馬後乞兒抬臉眨眼,嘻嘻笑道:“好,就憑大姐一言為定,這位大哥以後如要小叫化叫他叔叔,大姐得主持公道才好。”
這兩名乞兒中誰是上官印,誰是真正的天目神童,大概毋須交代了。
原來千面俠上官雲鵬在丐俠仙三人中,年歲雖然最輕,但論輩分,卻比追魂蕭振漢和迷糊仙古醉之均要高出半輩,連迷糊仙都喊上官印為小老弟,身為追魂丐之徒的天目神童,當然得喊上官印一聲叔叔了。
千面俠在世時,丐俠仙三人時常聚會,上官印與天目神童兩小一直廝混得非常熱絡,所以上官印扮天目神童輕而易舉,而天目神童既有天目之稱,這位小長輩搗他的鬼,自也不難一目瞭然。
唯兩小年歲相若,他們之間,嬉戲笑鬧,本是常事,黃衣少女一時哪能明白,當下不由大感詫異地問道:“他怎會那麼不講理?”
天目神童又扮了個鬼臉道:“知面不知人……”
黃衣少女忙笑喝道:“什麼知面不知人?你讀過書沒有,知人知面不知心!”
天目神童擠眼露齒一笑道:“噢,對了,知人知面不知心。”
尚待再説下去,上官印突然板臉喝道:“小子規矩點,古云長兄若父,你小子若再胡鬧,我可要讓你嚐嚐升格的滋味了!”
黃衣少女皺眉道:“升格?什麼升格?”
旋即展眉點頭道:“對,對,他能被我們視為弟弟,可説是他的榮幸,你説升格,也還確當。”
天目神童苦臉嘆道:“沒遇到這位大哥之前,我小叫化處處自覺了不起,而現在兩下一對比,竟然處處不如人了,真乃可嘆!”
黃衣少女笑道:“人上有人,天外有天……”眼光偶遇上官印粉頰泛霞,突然住口沒説下去。
天目神童星目電轉,暗暗含笑點了一下頭,這時忽然故作正經地仰臉問道:
“這位大姐以及這位大哥怎麼稱呼啊?”
黃衣少女搶着笑答道:“這個暫時不許問,以後我喊他真神童,喊你假神童,你喊他大哥,他喊你小弟,你們兩個對我嘛,一個喊黃衣姐姐,一個喊黃衣妹妹也就是了。”
説着柳眉一蹙,忽然問道:“小弟弟,你可曾聽説最近武林中出了個什麼小武曲的年輕俠士?”
天目神童目註上官印,重複道:“小武曲?”
上官印道:“這是你黃衣大姐在長安芙蓉園中聽迷糊仙老前輩説的。”
黃衣少女糾正道:“不,千面俠説的。”
天目神童一面注意二人神情,一面微微點頭,這時似已領會地朝上官印飄去一瞥,然後眨了一下眼,轉向黃衣少女道:“唔,聽説過,此人據説眼角甚高,很少將別人放在眼下,大姐還是別問他的好。”
黃衣少女鳳目一睜道:“這樣的嗎?”
接着玉手一揮道:“你們兩個上馬,咱兄妹三個找他去!”
上官印狠瞪了天目神童一眼,天目神童只做不見,依言一躍上馬,拍拍身前空位,嘻嘻一笑道:“神童大哥你也上來呀!”
上官印腳尖一點,平拔而起,不疾不徐,冉落馬背。
天目神童笑讚道:“好帥呀!”聲浪一低,附耳笑接道:“三年不見,大哥有成就的,似乎不止武功一道呢。”
上官印傳音罵道:“小子貧嘴!不叫蕭老哥哥為你小子開次香堂,上官印今後任你小子呼名道姓!”
一撥馬頭,正待策騎後轉,忽聽黃衣少女低喝道:“快讓,去路邊。”
喝聲甫畢,得得蹄聲入耳,上官印雙腿一夾,馬向道旁一竄,帶正馬頭朝來路望去,見臨潼那一邊,一騎如飛而至。
來騎馳騁甚急,馬上人騎術之精,大出三小意外,只見黃塵一個急旋,馬在道中滴溜溜打得一轉,已在三小前面丈許驟然停下。
馬上坐的是名眉稍帶煞,雙目寒電逼人,身穿灰色長衫,儼然有儒者之風的中年文士。
中年文士目光微微一掃,點頭自語道:“好俊的三位年輕人。”
輕輕一咳,馬繮輕抖,坐騎從容自三小兩騎中緩策而過,走出四五步,一聲清叱,那匹青毛騾馬,立即騰蹄向長安方面絕生而去。
黃衣少女注目凝眸,似有所思,天目神童想了一下,皺眉道:“此人日前見過一次,聽錢香主説,很像是以前天魔女座下,四大天魔中的西魔曹秋澤。”
黃衣少女驀地一拍馬鞍,失聲道:“對了,大姐昨天追丟了的,正是這傢伙!”
跟着又急急喊道:“走,我們這就追上去!”
上官印卻一擺手,靜靜地道:“不,我們走我們的,假如愚兄所料不差,他今夜當會回到臨潼去拜訪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