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記得大一下半學期。
開學的第一個月是精工實習。男女生搭對把一塊頑鐵磨成錘子形狀,把一塊鐵片折成簸箕形狀。
“韓莉尚裝病請假玩去了。天吶!看識時務者為俊傑,不虧是老奸巨滑的韓莉尚啊。”“把原料放在機牀上,不出一分鐘就完成的事,學校卻讓我們花兩個星期吃力不討好,真是變態!”
在我正胡亂發感慨、憤恨不平之際,更慘的事發現發生了——本來説好跟我搭伴的李文娜背叛了我,找上了文文弱弱的男生張七飛。
“葉喬貞,你力氣太差,我們一起會幹不完的,你找一個男生吧。”李文娜一臉奸笑。
“……真是重色輕友,要異性沒人性……”我咬牙切齒,卻也無可奈何。所以,後來,李文娜發現張七飛比我能幹不了多少、大呼後悔時,我便袖手旁觀着樂和。嘿嘿,誰叫你拋棄我?????????!!!!!
可是,眼下叫我跟誰一組啊?我正東張西望時,發現一個人也在看我,個子高高的。我認識他,他叫安承浩。有段時間,我常常跟韓莉尚偷偷跑去看李炫日打球,在球場上經常看見他,他有修長的雙腿,跑起來像鹿一樣敏捷。他在這兒幹嘛?!也許看見了我眼中的疑惑,安承浩走過來。
“嗨!”他笑。
“嗨。”我有些拘謹。我説我認識他,那是一廂情願的,我可沒説他認識我。張牙舞爪是我在熟人面前,在陌生人面前我只能做蒙娜麗莎,不是我做作,是我看見陌生人就緊張,只能以微笑掩飾不安。書上説,巨蟹座遇見突發狀況只會躲進殼裏,等其不備,再出其不意。其實,連我自己都覺得挺“小人”的!
“你是不是沒有伴?”他問。
我窘迫地點頭,不自然地抓了抓頭髮。
“那我們一起吧。”他笑了,想存心緩和氣氛的樣子,一臉的陽光燦爛,令蓬蓽生輝。
“你為什麼跟我們一起?你們班不是已經結束了嗎?”我好奇地問。他們班比我們早兩個禮拜實習。“地球人”都知道啊。
“嘿嘿,”他有些靦腆地笑,“我去年腳受傷了,沒有去參加軍訓,今年跟師弟師妹一起軍訓剛回來,沒趕上實習就跟你們一起了。”
“哦,”我裝做若無其事,心裏卻偷着樂。高高大大的他一定不會讓我幹活吃虧,嘿嘿,這下賺大了!
於是,張七飛因各種理由請假,李文娜在哼哧哼哧拿着銼子刀子揮汗如雨時,我只需陪遊刃有餘的安承浩聊天,偶爾遞上紙巾和水。當那個體形彪悍的女監工來巡查時,安承浩會很體貼地讓我幹一會。我裝做很賣力的樣子,但畢竟不能揮汗如雨。每次她都會在我耳邊指桑罵槐、含沙射影:有些女同學不好好幹,當心我不給你們打分。她意味深長的眼光刀子一樣看我,我就衝她胸無城府地笑,她只好瞪着眼走開。不過,最後,還是證明了她的偏心,安承浩的成績是85分,我的才75。不過,如果按勞動量計薪的話,嘿嘿,我已經心滿意足。
我和安承浩從此成了好朋友。我的狐狸尾巴很快露出來。我再也不拘謹緊張,把從高元莉和韓莉尚處學來的惡作劇全盤用在他身上,搞得温和善良的安承浩一愣一愣的。他卻從來不生氣,只會寬容地笑。只是我並沒有因此良心發現,而是變本加厲。嘿嘿……
他過生日的時候,我給他的生日卡上寫:“安承浩,豬你生日快樂!”衝他唱:“豬你生日快樂,可是我口很渴!”於是,他乖乖買奶茶去了!∶-(
2
我和李文娜從圖書館出來,去學校小超市。走過操場時,習慣性地看籃球場。兩個熟悉的身影,是安承浩和李炫日。
我的心突然有一絲不受控制的隱秘的快樂。
安承浩看見我,撂下籃球跑過來。李炫日遲疑了一下,也過來了。我不知道怎麼面對李炫日,只好介紹李文娜給安承浩和李炫日認識。安承浩向李炫日介紹我和李文娜。他不知道我認識李炫日吧,我們誰也沒有説破。
春天,明亮細碎的陽光透過樹葉照下來,風中有玉蘭花的清香。李炫日用幽深的眸子認真地看我。在他的注視下,我覺得自己像一汪平靜幽藍的湖水,在陽光燦爛、樹葉茂密、花仙子唱歌的世外桃源已經和他相識一百年。
“你好。”他伸出手,微笑看我,是那種平時沉默的人偶露的讓人温暖而心疼的微笑。
“你好。”我握了握他的手,乾燥温暖,很舒服的觸覺。我快速收回自己的手,像碰了毛毛蟲。
安承浩問:“怎麼啦?”
我尷尬地笑,“沒什麼。”
李炫日若無其事。
安承浩奇怪地看我一眼,他曾深受我害,知道我“人性本惡”。他一定覺得我這麼詭異肯定是花花腸子在轉。我可不管他怎麼看我,裝着特開心,笑得他渾身發毛。
“我們去喝東西好不好?我知道有一個地方很好。”安承浩建議。
“好啊好啊。”不知情的李文娜孩子氣地拍着手贊成,像小老鼠偷到大米。
大家都笑了。儘管彆扭,我還是不能掃興。我們穿過長長的馬路去一家飲品店。過馬路時,李文娜緊緊拖着我的手,不停地小聲提醒:“葉喬貞,小心。”真是一個可愛、讓人心疼的女孩子!
“香飛兒”真的很漂亮,寬敞明亮,竹編的椅子古樸而温馨,空氣中流淌着舒服乾淨的葫蘆絲音樂。
李文娜略帶遺憾地驚歎:“哇,真棒,以前怎麼沒發現啊?”
“現在發現也不晚啊,以後可以常來的嘛,上面又沒掛‘未成年人免進’的牌子。”安承浩打趣,這兩個人倒是很合拍。
我們挑了靠窗的座位。WAITER遞上酒水單。
“咖啡奶茶。”我和李炫日同時説。四個人都愣了一下。
安承浩笑,“哈哈,口味那麼一樣,李炫日以前最喜歡喝咖啡的,不知道什麼時候改喝咖啡奶茶了。”
“葉喬貞一直喝咖啡奶茶的。”李文娜揭我的底。
我瞪她。抬頭,對面的李炫日就那麼真誠地望過來。我的心突突跳得厲害。
巨蟹座,夏天出生的孩子,有一張堅硬的殼,保護着脆弱的心。
書上如是説。
我是六月出生的巨蟹座,擁有着這最混亂的搭配。
奶茶,温暖潤滑,香甜可口;咖啡,苦澀甘香,厚重卻刺激。這也是一個奇怪的搭配。
我卻一直喜歡喝它,覺得奶茶太膩了,咖啡又太刺激,而咖啡奶茶給我足夠的温暖和適當的清醒。完美的組合。
李炫日也是這樣覺得嗎?……
“嗨,發什麼愣啊?我們玩撲克牌吧。”安承浩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好啊,好啊。”我慌亂地答應。真糗!
“打千分吧。”李文娜提議。李炫日不置可否。
“好的,打千分,WAITER。”安承浩舉手招呼。
穿着白襯衣、西裝褲、樣子乾淨的服務生走來。
“我們要一副撲克牌。”
“好的,請稍等。”
公平起見,手心手背分組。我和李炫日打對面。我並不太會他們所説的“打千分”,玩了五局,我和李炫日卻大獲全勝。李文娜吵着:“不行,不行,你們不能聯手,太強了,葉喬貞你還説自己不會玩。”
再用手心手背分組還是我和李炫日打對面,李文娜便嚷着説不玩了。於是,安承浩和李炫日便送我們回宿舍。
走過學校旁邊一個沒有紅綠燈的路口,我突然惡作劇一樣橫衝直闖,在一片剎車聲中毫無耽擱地到達了馬路對面。李炫日緊緊跟着,他的速度很快,甚至超過了我。
而安承浩幾乎被李文娜拖住,兩個人都小心翼翼,一步一小挪,走走停停。
有車經過,遮住路上的安承浩和李文娜的瞬間裏,李炫日從揹包裏拿出一根銀色的水筆,一把抓住我的右手,在我手上飛快寫字。癢癢的,温暖的,我像被點了穴道,幾乎怔在那裏不能動彈。
抬眼,安承浩和李文娜已經到了。我趕忙把手提回來,悄悄藏在背後。温暖的灼燒。
李文娜長吁了一口氣,嗔怪道:“葉喬貞,你太大膽了,真讓人擔心。”
安承浩看着我,他沒有見過我這個樣子,他一直以為我是能喊能鬧、急了擰人、看見小蟲子就會嚇哭的那種外強中乾的女生,過馬路應該也是生活中少見的艱難險阻之一。
他轉向李炫日,“你別把她帶壞了。”
李炫日攤開手,聳聳肩,百口難辯的樣子。
一片大笑!
回到宿舍,我一頭鑽進衞生間裏,把門反鎖。伸開手,看見李炫日寫的字“不要躲避我”。也許是因為緊張,我的手心冒汗,字跡都有些模糊了,一片藍色氤氲開來。
掌心,掌心,每個手掌裏都有一顆心。李炫日是存心想擊中我的心嗎?我的手心有了李炫日的温度,怎麼也沖刷不掉。
深夜下起了大雨,李文娜在睡夢中發出香甜均勻的呼吸聲,純淨得像個嬰兒。
我卻以三分鐘一次的頻率翻身,怎麼也睡不着。黑暗中想起在“香飛兒”裏坐對面的李炫日,他用眼神示意我怎樣伸手、怎樣出牌。他的每一個暗示、每一個表情我都能讀懂,不需要任何語言。
但這又能代表什麼呢?……
我看着因韓莉尚不在而頓覺空蕩蕩的上鋪,突然覺得難過,掌心裏的灼燒也慢慢冷卻下來,勾起一片回憶……
大一剛開學時,進宿舍,韓莉尚在收拾東西,嬌小的個子,微黑的皮膚。短而凌亂的頭髮上打了足足半瓶摩絲,蒼蠅踩上去都會跌跤。我這樣想着,暗自發笑。
你好,我住你上鋪。她伸出剛拿過抹布的手,笑容燦爛,她有濃黑的眉毛和明亮的眼睛。
你好,我微笑着握了她的手,驚訝於她的大方。
後來,我們成了好朋友。是她教會我疊漂亮的被子,以及在擁擠的開水房裏奮力而得意地搶出兩瓶開水來。
我還老是好跟韓莉尚吵架,她衝動,我倔強。鬧翻了就打冷戰,讓整個宿舍都結冰,可我們心無芥蒂,好起來就是連體嬰。而且這冷戰、和好的週期之短、頻率之大讓周圍人跌掉下巴。
想起跟韓莉尚在樓下大廳裏的淚水。她説喬貞我多麼羨慕你有幸福而正常的家庭,你知道嗎?我從小就沒有吃過一頓正常的飯,我在飯桌上永遠戰戰兢兢,不知道什麼時候爸爸會大發雷霆摔筷子,你體會過那種渾身神經繃緊的感覺嗎?你知道嗎?我從小真的就是一個人長大,爸爸打我,我無處可躲,藏在媽媽身後她會拉緊我,讓爸爸打得更狠,喬貞,你能體會那種天地蒼茫、孤立無助的感覺嗎?別人受盡委屈可以喊爸爸媽媽,可我只有一個人,躲在被窩裏覺得心都要裂開。喬貞,你能明白我在桌子上刻滿“殺了他”時的心情的,你能理解我七歲時揹着書包離家出走,在腕上割口子自殺時的心情的,喬貞,你明白對不對?所以,你要原諒我的任性和喜怒無常。
她説,喬貞,長這麼大,我沒有真正的朋友,我沒有對誰説過這些,喬貞,我覺得你是我最親的人。喬貞,我所擁有的感情比起你們太少了,所以,我一定要得到最好的愛情,喬貞,我們都要幸福。喬貞,我心裏有一副畫面,你會有你的男朋友,我也會有我的,我們四個人牽手在陽光下奔跑。多麼美麗啊!喬貞,我們都是好女孩,我們一定會得到幸福的,對不對?
那天,我和韓莉尚一起哭。她的淚水淹沒了我的肩膀。我説別哭了,別哭了,我們的淚水就像黃河氾濫,快淹沒太平洋了。我還記得韓莉尚破涕為笑,説你什麼破修辭呀,太誇張了吧!你別整天一副文學青年的模樣,當心嫁不出去。我可不想跟男朋友約會時,還帶着你這個老姑娘。
我見她嘴巴像刀子一樣能殺人了,就知道沒事了。
我們手牽着手去吃麻辣燙。
不知什麼時候雨停了。大雨過後的夜,靜謐得能聽見心臟跳動和血脈流動的聲音。我看着落地窗上從對面樓裏射來的微微的光亮,鬧鐘的走針滴答滴答敲擊着耳膜。
韓莉尚你在外頭玩得高興嗎?你睡着了嗎?你睡夢裏的世界是不是會温馨平和一些,你還會像以前一樣夢魘嗎?我很久都沒有和你談心了,你夜半驚醒時是否也曾想過握住我的手?韓莉,你找到自己的幸福了嗎?那是你一直追求的東西。你不是告訴過我嗎,睡覺時,放平自己的右手,幸福就會來找你。可是,我不知道我的右手上是不是幸福,我更不知道,我的手心裏握的是不是你的幸福。如果是,它太沉重了,我負擔不起。韓莉尚,我不要沒有你祝福的幸福。韓莉尚,我是一個好孩子,從小時大人們就這樣誇我,我從來不跟弟弟搶東西,幼兒園裏發東西我從來是最後拿最小的那個。韓莉尚,如果可以,我願意把幸福給你,因為,它對你太重要了!
3
太陽照在我臉上,眼前一片火紅。我努力睜開睡眠不足的雙眼。看看鬧鐘已經十一點多鐘,宿舍裏就我一個人了。這死李文娜怎麼不叫我起牀啊?我猛地坐起,揉着發懵的腦袋想了一會今天有什麼課。實在想不起來,就赤腳下牀,從桌上一大堆東西中翻出日曆——今天是星期天!
蓬頭垢面地坐在椅子上發一會愣,覺得頭疼欲裂,這是夜裏失眠的後遺症。反正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做,我又爬上牀去,鑽進被窩,拉過抱枕蓋住腦袋,抵禦陽光和疼痛。
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人拍我面頰,擰我耳朵,最後掀開我的被子。我迷迷糊糊不想理,就抱着我的大狗熊翻身接着睡。
“起牀啦,豬頭!”李文娜氣急敗壞的聲音,“都下午三點啦。”
我被硬拉着坐起來,還是睜不開眼。
“葉喬貞,你會睡死在牀上的!”李文娜衝我的耳朵大喊。
她的分貝過高,我的耳膜嗡嗡發生共振,瞌睡蟲一下子跑了一大半。OH,MYGOD!我媽要有李文娜一半功力,就不會把我養成“睡神”。她還整天在我難得清醒的時間,敲我腦袋嘆息説:“這什麼一破孩啊,這麼能睡?”她自己功力不夠,還怨我,我是她生的,就不知道檢討自己!
“幹什麼呀,李文娜?我當然是死在牀上,難不成我撒開腳丫子跑着死啊。”我有氣無力,頭疼減輕了不少。
“你還沒去爪哇國呀,還知道問?”
“你要沒事,我接着睡啦。”我説着順勢又要倒下去。
李文娜急忙拉我,“嗨嗨,別睡呀。安承浩請我們看電影。”
“我不去!我要睡覺。”我想都不想就回答。
“走吧,説好的,李炫日也會去的。是你最喜歡的布萊德彼特。”
是布萊德彼特!另一半瞌睡蟲一下子跑光光,我幾乎心動了。可是,李炫日也去。抬眼,看到上鋪韓莉尚沒疊好的毛巾被耷拉下來的一角……
我搖了搖頭,“我今天不舒服,不想去。”
李文娜施展渾身解數,我無動於衷。
我不想內疚,不安入侵我本來就不堅強的心;我害怕失眠又找上我脆弱的神經;我不想對韓莉尚殘酷,我更不想對自己殘酷。我一點都不偉大,歸根結底,我是自私的。
李文娜的紅富士臉,由剛採摘的新鮮水晶變成秋後霜打狀。小嘴嘟嘟、能讓美國的安全級別變為橙色!
我説:“李文娜,你別生氣啊,看你生氣比我自己生氣都讓我難過,其實,傷了你的心的我的心好傷心,你知道嗎?我今天真的不舒服。就我們的交情而言,我‘捨命陪君子’不是不可以。只是,一介優秀青年,國家未來的棟樑就這樣捨命陪你而壯烈犧牲了,是不是有點可惜?!”
李文娜的臉逐漸解凍,她説:“上天真是公平呀,葉喬貞小姐,如果你的身體像你的嘴巴一樣好,那每天得多少人在你坦克炮一樣的猛烈攻擊下慘遭荼毒呀。”
我想説:“韓莉尚的嘴巴和身體都比我好多了,你們不天天活蹦亂跳的嗎?”
可嘴巴動了動,沒説出來……
李文娜見我一時間不吱聲,竟有些慌,“葉喬貞,你真的不舒服就休息吧,必要時去看看醫生啊。上次那個醫生就很好,那麼慈祥跟你媽似的。我要去找安承浩了啊,還以為你一定會去,就答應他了。”
其實,沉默才是最厲害的武器,殺人於無形之中!
我衝李文娜做虛弱狀,説:“好的,沒事,我會照顧自己的,就是睡眠少了點,你們玩好啊。”
她瞪了我一眼,哼着《妹妹的大大的往前走》走了。
我被這麼一折騰,睡意全無,餓意卻上來了。翻箱倒櫃找到一包芝士餅乾,打開一盒罐裝的咖啡奶茶,坐在陽台上大快朵頤。酒足飯飽後,舒舒服服洗了澡,擦了一遍地。坐在牀上百無聊賴,我看看時鐘,六點半,電影開始了吧?
抱着大狗熊靠在被子上,我把一本電影畫報翻得嘩嘩響。
4
電話響,我接,“喂,你好。”
“喂,我就知道你在,咱們出去喝東西吧。”是李炫日。
我驚異,“你不是看電影去了嗎?”
“電影沒意思,我中途出來了。”
布萊德彼特會不好看嗎?奇怪的人。我望着韓莉尚耷拉下來的毛巾被髮呆。
“喂喂,你有沒有在聽啊?去不去啊?”
“不去。”
“不敢?”
“我怕什麼?”
“不怕怎麼不敢下來?”
“誰不敢了?等着!”
我飛速換掉睡衣,穿上平時最常穿的淡紫色風衣、淺藍牛仔褲和米色休閒鞋。頭髮還沒完全乾,只能披散在肩上飛速下樓,真想做個自由落體,立刻出現在地面。
他在樓下等我,靠在牆上,雙手插在褲袋裏。黑色的休閒衫,白色襯衣,米色的燈心絨長褲,NIKE的休閒運動鞋,沉默得像一副漂亮的雕像。
我從樓梯上下來,看着他,突然覺得心跳又開始加速,神情慌亂起來,有些不知所措。
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看着我走到他跟前,衝我笑了一下。然後轉身就往外走。我像突然中了天使的咒語,忘記了呼吸,只能跟着他亦步亦趨……
這個城市的晚風總是涼涼的,有幾根髮絲吹到我臉上,是熟悉的用了很多年的洗髮水的味道,温暖的,親切的,突然覺得自如。抬頭偷偷看他,他比我高出很多耶!足足半個多頭。
十五分鐘以後,我們來到“香飛兒”。這裏依舊寬敞明亮,古樸的竹編椅子,卻因琥珀色的燈光而增添了很多温馨典雅。空氣中流淌着舒服的輕音樂,是BANDARI的MOMENTOFFANTASY。
兩杯咖啡奶茶,李炫日跟WAITER説,不看酒水單,也不問我。他篤定我不會選別的。漫畫社時,我就整天帶着罐裝的咖啡奶茶。
我瞪他,他的眼睛就那麼真誠地望過來,我突然有些不忍心。
兩個人靜靜地各自喝奶茶。他並不多話,偶爾抬頭看我,微笑。
我也只能做蒙娜麗莎。
我偷偷看他,乾淨清爽、剛剛齊耳朵的短髮,古希臘式稜角分明的臉,有着內斂的內雙眼皮的眼睛,像盛着遠古世紀帶來的憂愁,而且這憂愁像是往寫在宣紙的字畫上滴了一滴水,筆墨慢慢氤氲起來,似乎在他身邊籠罩了淡淡的隔絕人羣的藍色,使他看上去有一股與生俱來的憂傷而脆弱的氣質。
空氣中的音符像帶着翅膀的精靈一樣鑽進耳朵、心裏。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隻是在做一場華麗的FANTASY。不知道這個會讓人想起煙花、流星、玻璃娃娃等美麗得只能觀望的東西的男孩子,為什麼會坐在我面前?
他突然看向着我,説:“我會看手相呢,每人的命運都烙在掌心裏。”
我搖頭笑笑表示不信(心想老套)。他便伸手過來,抓住了我的右手。手指尖緩緩劃過我的掌心,他説:“你的掌紋好亂。”停頓了一下,又説:”恩,這表示你的心很亂。”
他深深地看着我,“你的掌心裏有着你想要的東西,所以,不要那麼不確定,給自己多點希望,你會快樂很多。”
我的手被握住,掙脱不了,有些尷尬,靈魂像出了殼。
“你總是這麼喜歡走神嗎?真不禮貌!”他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故做生氣的樣子,像個調皮的小孩子。
靈魂一下子從環遊世界回來,我不小心紅了臉。今天怎麼那麼遜啊,平時那個橫衝直闖的坦克炮哪裏去了?我嘆息自己,葉喬貞呀,葉喬貞,你也有今天,回去應該把自己吊起來抽三十大鞭反省。
“咳咳,”我撥了撥頭髮,集中精力對付眼前的狀況,我故做神秘,“我會算命哦。”
哦,是嗎?他一臉好奇。我得意。
“要不要算算看?”
“好啊。”
“咳咳,從面相上看,你是六月六日出生,雙子座,AB血型,學計算機系,愛打籃球、喝咖啡奶茶、聽輕搖滾,有一個好朋友叫安承浩。”
我洋洋得意如數家珍,“我説的對不對?”
李炫日的臉由好奇變成驚訝,最後笑了,“哦,今天我遇見半仙啦。來,半仙,説説看,你還能看出什麼?”
“我會看手相,每個人的命運都烙在掌心裏。”我學他的語氣。
他伸出手,饒有興味,“好呀,你來幫我看看。”
我的手指尖慢慢劃過他的手掌心,説:“你的掌紋好亂。”停頓了一下我説:“這代表你的心很亂。”
“是的,”他説,“恰好跟你的一樣亂。”
我的心怦怦跳得全世界都聽得到。後悔得想咬斷自己的舌頭!胡言亂語什麼呀?!今天“智慧指數”一定超爛!瞎顯擺什麼啊?!儘讓自己出醜!真該死,我還是適合老老實實做蒙娜麗莎。
晚上,李炫日送我到樓下,用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腦袋,“葉喬貞,上去吧。”
我不説話,眼睛盯着地面,彷彿地上幾隻螞蟻我都能看見,不過螞蟻會以為我的雙眼是太空的兩顆衞星。螞蟻用望遠鏡也許又能發現在2005年10月12日,太空中又多了一顆我們親愛祖國的“中國神州”六號衞星!
四周“倏”的一下子一片黑暗。熄燈了。
“再見。”我説。
“等等。”他説着,從口袋裏拿出打火機放到我手裏,太黑了,你拿這個上去。
我笑了笑。踮起腳跟,學他拍我一樣,拍了拍他高高在上的腦袋,又衝他揮了揮手轉身上樓。
“嗨!”他叫住我。
“你的頭髮散下來很好看。”他笑。
我衝他揮揮手走掉。
我躺在被窩裏以一分鐘一次的頻率翻身,像烙餅一樣把牀板折磨得唧唧響。對面樓上的燈光從落地窗裏灑進來,不遠處的馬路上汽車隆隆地開過。
韓莉尚,我想你了,你在哪裏?快回來。我想跟你説對不起。韓莉尚我不想這樣的,我以後不會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