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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折 姐姐是温泉的水

    1

    聽説這次大倌在建康也覓到了一個絕色。

    哼,幸虧咱們找到了這姑娘,不然沒法兒跟夫人交待。

    還是三娘子有手段啊,得來全不費功夫。

    做這一行,見的人也多了,還真沒見過這等模樣這等氣派的。我一聽她北方口音,又是單身行旅,立刻用貴妃醉迷暈了她。這是我做得最漂亮的一單買賣。

    我一看三娘子掛出了紅燈籠,就知道是得手了,不過來接應時還以為是張家的七小姐。

    咳,七小姐最多值一萬兩銀子,況且又是本地人,擔的風險大啦。不過若不是去吊她的線,也不會碰到這姑娘。

    那是。

    轔轔車聲中夾雜着一男一女的聲音。夜來屏住呼吸,仔細分辨,雖聽不懂江南話,但女人的聲音是絨線鋪的老闆娘沒錯。

    夜來清楚地記得自己跟着這女人走進裏間,然後一腳踏進了香氣的河流。乍聞似乎是女兒紅,但夜來立即辨出香味的主調是某種植物的果實,她在童年時曾經聞過。它無與倫比的芬芳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她沒想到會在這江南小城再度聞到,而且被某個天才的人制成了香料。奇幻的果香在酒香的激發下飛舞,彷彿每一顆香氣微粒都長出了翅膀。

    喜歡配製香料的夜來為了這小小癖好付出了沉重的代價。貴妃醉可以在半盞茶的時間裏完全麻痹一個人的身體,等她察覺到異常時已經邁不動步子,聽到嘉樹呼喚時連張嘴答應的力氣都沒有了。夜來最後的記憶就是老闆娘打開牆壁上的暗門,將自己送入了暗道。

    如果三娘子用的不是迷香,嘉樹一定會發現夜來。他找到絨線鋪時,只聞到內室逸出淡淡的酒香,夜來的味道完全被貴妃醉吞噬了。通常情況下,夜來停留超過一刻的地方,哪怕百味混雜,嘉樹都能分辨出來。所以他近乎絕望地想到,她一定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座城市,離開了自己。

    如果不是昨夜她説了那樣的話,他不會放棄搜索追蹤。然而夜來的話留下如此巨大的陰影,以至於嘉樹僅餘等待的勇氣。

    2

    三娘子打開車門時嚇了一跳。貴妃醉還有六個時辰的效力,她怎麼就醒了?

    趙佐木探過頭來,你用的分量不夠吧。

    三娘子滿腔疑惑,那怎麼可能?

    夜來全身乏力,只能由着兩個人把自己抬進屋裏。

    大牀上躺着兩個少女,全身赤裸,表情木然,屋子裏來了這麼些人,她們連眼珠都沒轉一下。夜來看到她們身上縱橫交錯的可怖傷痕,忍不住叫出聲來。三娘子拉過一牀棉被蓋住她們,數落道:趙老二,少作點孽吧。

    趙佐木嘿嘿乾笑兩聲,三娘子,你作的孽不比我少。

    三娘子哼了一聲,開始搜夜來的身。夜來身上的銀兩不多,但她束髮的玉簪、耳上的翡翠璫和系衣囊的珍珠鏈,件件都是珍異之物。三娘子是大行家,拿在手中,聲音都變了。趙老二,這姑娘的來頭蹊蹺得很。就算是杭州沈家的二小姐,也用不起這樣的東西。

    趙佐木好色卻不戀財,一雙眼睛只在夜來身上轉來轉去,哪管什麼明珠翡翠。夜來一生中從未被人這樣放肆地瞧過。想到身側兩個少女的遭遇,看到他扭曲的臉、獸性的眼光和齷齪的口水,她全身的每一寸皮膚都繃緊了。被他這麼盯着,她感到的是被冒犯的憤怒,而不是害怕。

    三娘子橫他一眼,警告道:你別想打她主意,她可是夫人要的人。

    趙佐木的喉結上下移動,呼吸粗重。我知道。

    三娘子打開夜來的衣囊,清理裏面的東西。夜來一直很安靜,沒有無謂的掙扎,但看到她拿走嘉樹母親留下的金環時,夜來忍不住了,你不能拿走金環。

    聲音不大,卻嚇得三娘子的手一抖,繼而惱羞成怒,你説我不能?

    夜來的真氣已經聚集,但她一無武器,二無對敵的經驗。衡量情勢,夜來覺得自己最好隱忍,不要跟這兩個人正面衝突。牀帳上繫了許多鈴鐺,夜來的手無意中碰到了一個。叮的一聲,她心裏忽然有了主意。

    在遼國時,夜來的父親崔逸道一度對精神控制術感興趣,所以和薩滿教的薩滿們有過來往。大巫女鬱裏特別喜歡夜來,認為她有靈氣,是可以跟神對話的人,教給夜來許多咒語。

    崔逸道並不阻止女兒學習她感興趣的東西,只告訴夜來:奇異的儀式和神秘的咒語不能跟子虛烏有的神鬼溝通,也不能救治病人或殺死仇人,但可以用來影響和控制觀看者的心靈。所以夜來曾跟父親開玩笑,自嘲自己有裝神弄鬼的天賦。

    夜來解開鈴鐺,一副大夢初醒的樣子,口裏發出音韻奇特的吟唱。她眼中閃動令觀者失神的光芒,步伐狂亂,舞出令人窒息的韻律。如果開始時三娘子和趙佐木是因為太迷信貴妃醉的效果而被她的自如行動嚇到的話,儀式進行到一半時兩人的意識已經完全被夜來控制。

    夜來唸的是最惡毒的用來詛咒仇人的咒語。她的聲音淒厲,伴着以特殊節奏搖動的鈴鐺,藉助眾人聞所未聞的古老語言傳達出令人驚悚的魔力。三娘子和趙佐木大汗淋淋,被夜來散發着詭秘之光的眼睛牢牢吸住,雖然滿心恐懼仍然難以自拔。

    做這種事需要十分的自信和十二分的投入,夜來搞定兩人的同時體力也完全透支了,她若能在此時離開,兩人絕不敢阻攔。夜來看着兩個面色如死的傢伙,遺憾地想,可惜只有鈴沒有鼓,也沒有紫瞳巫女額上那種加深眼睛魔力的寶石,否則一定可以摧毀他們的意志。

    三娘子恢復意識後,第一件事就是把金環還給夜來,像丟掉一個會咬人的東西。夜來將它緊緊攥在手心,心想:哥哥,我一定不會弄丟它的。

    3

    三娘子和趙佐木為了夜來的去留爆發了激烈的爭執。三娘子認為不應該再招惹這個邪門的妖女;趙佐木認為夫人已經知道了她的存在,放走她勢必招致夫人的懲罰,那比妖女還可怕得多。最後兩人達成了妥協,用飛鴿傳書要求少爺增援,而他們只需看守她今夜就夠了。

    屋子裏只有一張牀,但三娘子和那兩個被折磨得幾近呆滯的少女都不敢靠近夜來,寧願蜷縮在屋角。夜來合衣躺在牀上,精神極度疲倦但是睡不着。趙佐木看她的眼神太古怪了,恐懼中夾着慾望,使她告誡自己要時時保持警覺。

    半夜,少女之一發出刺破人耳膜的慘叫,使夜來從牀上驚跳起來。她看到趙佐木坐在少女身上,動作之淫邪殘暴是夜來永世不能想象,永世不願再見。他赤紅的眼睛瞪着夜來,突然不顧一切地向她撲來。

    雖然打通了任督二脈,但夜來的力量很有限,也不能自如地運用。人在非常時刻的潛能大得驚人,夜來閃過趙佐木,一個起落就到了三娘子的身邊,她要用三娘子的刀來保護自己。其實三娘子的武功高過夜來太多,但夜來奪刀時她竟不知反抗。

    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夜來長髮飄舞,眼中有火烈烈燃燒,彷彿上古巫女。她掄圓了刀朝趙佐木劈過去,心中唯一的念頭就是絕不能讓他碰到自己。這是一江春愁的第五十二種變化,少女心中的恐懼和憎惡使她完全發揮出了這一變化的神異之處。

    空氣在穿過刀頭的圓孔時發出美妙的顫音,爾後鮮血像泉水一樣湧出來,趙佐木的右臂就此和他的身體分離。可以躋身江南百名高手之列的趙佐木並不是被她的美貌或巫術震懾,他根本抵擋不了這發揮出神刀精髓的一刀。

    夜來自己都不知道這一刀有如此效果,慌亂地丟下刀,飛奔出門,無人敢攔。

    4

    夜來不辨方向,在荒野中狂奔,直到被一塊石頭絆倒。她滿頭是汗,滿臉是淚,雖然嘔的已經是清水,仍然嘔吐不止。用利器傷害同類的身體,不管基於何種理由,這樣血腥暴力的事是善良敏感的她難以承受的。

    身體的反應停止以後,心靈的痛苦仍然沒有減少。全家被屠殺的情景又重現眼前,紅色的血光再度矇住她的眼睛。

    晨光熹微,鳥鳴宛轉,帶着涼意的秋風拂過夜來面頰,永恆的自然之美撫慰着夜來。她恢復了幾分清醒,掙扎着想要坐起來,卻忽然怔住。

    面前安安靜靜地站着三個人,看情形已經站了很久。兩個嬌俏可人的侍婢,簇擁着一位纖細少年。少年擁有連女子都要妒忌的秀美,美到站在他身後的兩個俏婢只能用粗陋來形容。

    他扶起夜來,用絲巾拭去她額上的污泥,温柔得夜來都自愧不如,自問一生修身養性也做不到他這樣。夜來本能地斷定他是個男子沒錯,想要推開他卻已經脱力了。

    少年輕輕笑起來。我不會對姐姐怎樣的。

    夜來不討厭他,但也不相信他。她一生中在初識就信任不疑的人,只有嘉樹而已。把你的手從我肩膀上拿開。

    少年眼神清澈,無辜地解釋:姐姐自己沒有力氣坐起來。

    夜來為之氣結。你是誰?來這裏作什麼?説話的口氣彷彿這荒郊野外是她家的後院。

    他不介意。我是林裳,專程來接姐姐的。

    夜來頓時沉下臉來。胡言亂語什麼,我根本不認得你。

    林裳的袖子裏飄出貴妃醉的香味。姐姐已經很累了,好好休息吧。

    夜來意識到自己沒能逃出那夥人的控制,本來已經渙散的鬥志重新集中起來,怒道:誰是你這烏賊的姐姐?這是她昏迷前的最後一句話。

    單薄的林裳輕而易舉地把跟他一般高的夜來抱起,送進馬車。

    5

    林裳以手支頤,專心地看着夜來,笑,她罵我是烏賊,她連罵人都這麼可愛。

    他的眼睛裏面滿是羨慕,而非愛慕。三娘子竟然説她是有妖法的巫女,太荒謬了。我從沒見過這樣光彩照人的女孩兒,真是我見猶憐,花鈿寶奩你們説是不是?

    他把夜來的飾物看來看去,並且試戴她的耳璫。説不定她是被金人擄到北方去的帝姬,現在逃回江南來了。宋的公主叫作帝姬,歷史上也真的有人冒充柔福帝姬回南宋,但林裳的想法還是太異想天開了。

    花鈿和寶奩憂心忡忡地看着林裳,心想這巫女別又把少爺愛扮女人的毛病給惹出來了。

    夜來的睫毛微微顫動,林裳開心地道:她要醒了。倒好像迷暈夜來的不是他。

    夜來清醒以後聽到的第一句話是:我想請教姐姐一個問題,你為什麼罵我是烏賊呢?

    夜來想這種外表天真的人可能更難對付,繃緊臉道:因為罵鳥賊比較粗俗,所以我去掉了一點。如果你不習慣,願意棄烏賊而就鳥賊,我沒有意見。

    林裳認為還是烏賊好聽些,他的第二個問題是:姐姐是南歸的帝姬嗎?

    夜來豎起眉毛,當然不是,我爹閒暇的時候賣賣茶杯獸皮什麼的,他沒有坐過龍椅。

    第三個問題是:請問姐姐的名字是什麼?生於何時何地?

    夜來性急,耐性立刻被他磨穿,怒火沖天的跳起來罵道:你這白痴,我説過了不是你姐姐。

    他眨着眼睛,我真的很喜歡姐姐,而且女孩子怎麼可以這樣他不想説她粗魯,因為他連她發脾氣的樣子都喜歡。正在斟酌適當的用語,看到夜來抓起桌上的瓷瓶往地上摜去,他一抄手接住,放回原處,另捧了一個玉尊給她。所謂千金買一笑,姐姐應該砸這個。

    夜來看着他誠懇的表情,發現自己在這種情況下發脾氣實屬不智。把玉尊擱回去,惡聲道:烏賊,我警告你不要再叫我姐姐。

    反正你年紀不比我大多少,叫你小姐姐也是可以的。他有本事把這種近於調戲的話説得一本正經。

    夜來簡直欲哭無淚。

    花鈿和寶奩面面相覷,想靦腆的少爺竟然變成這樣,可見這人的確是個巫女。

    他在她耳邊輕輕道:小姐姐,你現在不害怕了吧?我第一次殺人時,也是這樣的,慢慢就好了。

    夜來有些迷惑,難道他胡扯一通就是為了安慰自己?她忽然跳起來,結舌道:你説什麼?那個人死了。

    是的,我按門規處死了他。

    夜來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噢,是你殺的。那種人的消失的確是一件快事,但她不喜歡經由自己的手去結束某個生命。

    林裳緊盯着她,微笑道:我看姐姐一輩子都不習慣做這種事的。以後姐姐若是不喜歡什麼人了,我來幫姐姐殺掉。

    夜來打了個寒噤,他把殺人説得像砍瓜切菜那麼簡單。這少年,果然並非他表現出來的那麼單純。

    6

    夜來發現自己陷進了一個嚴密的組織,每到一地都有人接應,根本不必住客棧,林裳又把她防得滴水不漏,使她的心情越來越鬱悶。

    姐姐,喝薑湯。夜來沒精打采地接過去,喝得一滴不剩,令林裳很有成就感。姐的風寒好得差不多了。咦,這金環是誰的啊?他搶過去。

    夜來高聲道:還我。

    他很會看臉色,知道這時的夜來惹不得,悻悻地還她。其實不用看我也猜到了,是男人的。

    不錯,是我哥哥的。

    夜來不勝其煩,索性滿足他的好奇心,反而引起更大的好奇。姐姐還有哥哥啊,姐姐的哥哥會是什麼樣子呢?

    他是人中之龍,天下第一的男子。離別使夜來真正懂了嘉樹的好,她想:我當日一見哥哥就全心信任跟了他去,這樣的盲目並不是沒有道理。薩滿們都説我福澤深厚,能夠有這樣的哥哥,是上天對我的眷顧吧。

    天下第一的男子?我説天下男子都是一樣的臭皮囊。

    夜來不懷好意地看着他。你好像把自己給忘記了,臭皮囊。她忽然很想跟人談嘉樹,我的哥哥啊,哼,我的哥哥,白樺也沒他正直,豹子也沒他勇敢,大海也沒他寬容,鋼鐵也沒他堅強,春水也沒他温柔。對了,唐詩中有渭北春天樹的句子,勉強可以用來比擬我哥哥的俊逸挺拔。她不遺餘力地替嘉樹吹噓,想起小時候聽過的契丹民歌,洋洋得意地唱出來,他的人像賽汗山一樣高大,他的心像西拉木倫河一樣清澈

    林裳聽不懂歌詞,卻聽得出歌中的讚美之意。看着驕傲得面頰緋紅的夜來,他有些迷惑,有些嚮往。世間真有這樣的人?我才不信呢。

    我也認為這世上是沒有完人的,雖然我迄今為止沒有發現我哥哥的缺點。對了,還是有一點她沉吟着。

    他果然追問:有一點什麼?

    他不像某些烏賊比如你,羅羅唆唆,婆婆媽媽,問起事來沒完沒了。

    看到他的臉色,她笑得痛快。

    他的表情有點受傷,又有點釋然。這是今天第一次見到姐姐笑呢。

    夜來斂住笑意。明明知道他用心難測,自己説話應該謹慎,情緒也要藏起來,然而還是沒能做到。烏賊,我和你們素昧平生,無仇無怨,這麼扣着我是為的什麼?

    難道姐姐不知道自己比那些翡翠璫白玉簪還寶貴嗎?

    和夜來估計的一樣,但從他口中證實還是讓她心頭一緊,勉強笑道;那現在你要把我送到哪裏去呢?他太機靈了,與其跟他兜圈子還不如單刀直入。

    姑蘇。

    夜來想嘉樹也是去蘇州,心裏高興,面上卻淡淡的。

    姐姐怎麼不説話了?

    她顧左右而言它,懶懶地回答:我是被綁架的弱女子,你是喪盡天良的賊人,整天姐姐長姐姐短的,你叫得順口我聽着彆扭。

    林裳笑死了,你是弱女子?姐姐,我真喜歡你。

    遇到你這種無賴,聖人也會上火。夜來怒瞪他,你喜歡我?喜歡我就別來煩我,喜歡我就快點讓我離開。

    讓你去找你哥?我才沒這麼傻呢。我喜歡和姐姐在一起,你好像温泉一樣。就是在寒冷潮濕的冬天走了一夜的山路,然後泡到温泉裏面的感覺,他在心裏補充。

    夜來捧着頭,天哪,世上怎麼有你這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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