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建築古樸宏偉,狼牙高喙,飛檐流丹,庭院深不知有幾許的大宅院。
單看這座大宅院的氣勢,就可知道它的主人是何許人物。
這座大宅院,座落在這座城池的近郊。
這座城池,更見古樸宏偉,普天之下沒有任何一座城池比得上,它當之為天下第一城而無愧。
事實上,這座城池,千百年來曾幾度被選為帝都,因而又造就了它南間稱王,雄霸天下的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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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夜晚,這座大宅院遭到了襲擊,突然竄起的火光中,廿多條矯捷黑影飄進了這座宅院。
與此同時,這座城池也遭到千軍萬馬的攻擊,也到處竄流着火光,殺聲震天,當然,從這座城池裏竄起的火光,要比從這座大宅院竄起的火光多而猛烈,百里外都看得見,可是沒有兵馬跟百姓趕來救它。
這個夜晚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特別黑,因之火光也就顯得特別亮,有火的地方被照耀得光同白晝。
城池那邊殺聲震天,宅院裏除了偶而幾聲叱喝聲跟金鐵交鳴聲之外,幾乎聽不到別的聲音,火光照耀處,屋頂上,庭院裏,只見幾十個黑影在捉對兒廝殺,刀劍映着火光,不時閃出懍人的寒芒。
屋頂上有伏屍,庭院裏有,屋裏也有,只不過屋裏的都是老弱婦孺。
上房屋的西耳房裏,有四個人,兩個中年男女跟兩個五六歲的大男孩子,兩個中年男女都卅多歲,男的魁偉豪壯,女的白淨標緻,兩個人正在把兩個男孩子分別往背上背,然後緊緊以絲帶捆紮,神色悲憤而匆忙。
匆匆紮好了,男女抓起兵刃,要走,男的一把抓住了女的手話聲沉穩而平靜:“咱們分開走。”
女的標緻的粉面上掠過一絲震驚之神,一雙利刃般目光逼視着男的。
男的的話聲依然沉穩平靜:“至少要給主人保住一條根!”
利刃般逼人的目光,從女的一雙美目中消失,她低低説話,話聲甜美而平靜:“什麼時候,哪裏見。”
男的臉上閃過一絲異樣神色:“不訂時地,看天意,看緣份。”
女的一怔,震驚之色又現,利刃般的目光又從一雙美目中射出。
男的道:“你以為賊會放過咱們。”
女的道:“你我之間,難道就這麼算了?”
男的臉上閃過抽搐,“誰叫你我生在這種亂世,為了主人,也值得了,要是天意不絕,緣份未盡,就還有相見的一天的。”
女的還想再説。
砰然一聲響,宅户破裂,碎木四射激揚,一條黑影閃電般射入。
男的兩眼疾閃寒芒,手中長劍抽出,黑影標出血箭,倒射飛回,撞在窗欞上落地,男的再揚沉波,這沉聲如霹靂:“走。”
他像一隻鵬鳥,穿空而出。
女的一定神,跟着掠出,身法輕盈美妙。
宅院裏的廝殺還在繼續,雖然慘烈,已近尾聲。
那座城池卻已經被千軍萬馬攻破陷落了,據説是一個太監開城迎進賊兵的,既稱賊兵,進城之後當然燒殺劫掠。
皇城裏的那位皇上,痛心之餘深感愧對列祖列宗及天下臣民,跑到宮後的一座山上,在一棵海棠樹上上吊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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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順治年間。
“張家口”的馬市是出了名的,每年從六月六日到九月十日,大境門外半里多地方的“馬橋”,就是馬市的集會所在,從幾千裏外漠南青新一帶來的外馬,都集中在這個馬市上,買馬的,賣馬的,外帶數不清的牲口,萬頭鑽動,要多熱鬧就有多熱鬧,八、九月裏天氣還好,六、七月裏熱得夠瞧,到處都擠滿了人跟牲口,客棧都不夠住,汗味兒加上牲口的臭腥味兒,不是做馬匹生意的,誰會上“張家口”來?連路過的老遠都繞道。
“張家口”做吃、住生意的不怕這個,不但不怕還巴不得有,當然啦,沒有馬市,哪來他們一家老小的吃喝?
從各地來的馬販子,趕着馬匹來“張家口”的馬市,至少就得有個十來匹,可是多少年來就有這麼個怪人,每年只趕三匹馬來“張家口”馬市,一匹不多,一匹不少,就因為只三匹馬,每年也都住在“大境門”裏的這家“張垣”客棧裏,人住客房,馬有特別設置的馬廄,人跟馬都受到特別的待遇,掌櫃的不管對人,對馬,那股子周到,殷勤,甚至於巴結勁兒,比對他自己的爹孃還有過之無不及。
怎麼回事兒,這個賣馬的有什麼事實,只三匹馬,能賣出什麼名堂來。
就這麼回事兒,人家雖然只三匹馬,可都是千萬中選一的好馬,當之為名駒、寶馬而無愧,三匹的身價,足抵別人的一羣,馬市之中仍然存有識馬的伯樂,三匹馬,只一到馬市,很快就被識貨的財主牽着走了,賣馬的行囊裏裝滿了白花花的銀子,舉止自然闊綽,出手自然大方,排場也與眾不同,“張垣客棧”的掌櫃還能不巴結。
多少年了,這位賣馬的帶着他三匹好馬,來到“張家口”,在“張垣客棧”住下,很快的賣了馬,行囊裏裝滿了銀子,然後退店就離開“張家口”,從來到去,頂多三五天,一直平安無事。
可是今年這一次,有事了,不但有事,事還不小。
他趕着三匹馬,來到“張家口”,住在“張垣客棧”的第二天早上,吃過了店裏特別為他做的早飯,精氣神很足的提着根馬鞭踱向後院的馬廄,打算等店裏的夥計喂足了馬以後,趕着三匹馬出“大境門”上馬市去。
剛到後院馬廄,正在餵馬的夥計剛衝他壯身哈腰,陪着滿臉笑一聲:“馬爺……”
三匹馬像突然受了驚,昂首一聲長嘶,踢破圍欄,衝出馬廄,直往前院奔去。
這變故突如其來,餵馬的夥計根本來不及躲,首當其衝,被頭一匹馬撞飛到丈餘外,幸虧是撞飛到丈餘外,要是撞倒在當地,他就逃不過鐵蹄的踐踏。
那位賣馬的馬爺許是個有功夫的練家子,應變夠快,伸手就抓住了一匹的轡頭,可是匆忙之間他也只能抓住一匹,另兩匹仍然鐵蹄震天的響,發了瘋似的往前院奔去。
就在這時候,從前院過來個人,正迎着兩匹狂奔的高頭駿馬。
馬爺他急上加急,一聲快躲還沒有出口,那個人先是微一怔,繼而定了神,雙手直擊,同時扣住了兩匹馬的轡頭,兩匹馬立即嘶叫掙扎,但卻已動彈不得。
這,沒有功夫是辦不到的,不但有功夫,功夫還絕不差。
馬爺他怔住了。
命大的夥計眼都瞪圓了,一骨碌爬了起來,驚魂未定,脱口叫出了聲:“客官,好。”
這一聲,也驚醒了馬爺,他剛定過神,那人已拉着兩匹馬引向夥計,三匹馬雖然已經都被控制了,可是仍然顯得焦燥不安,不住踢蹄短嘶。
只聽那人道:“夥計,小心了,傷了人不是鬧着玩兒的。”
他把兩匹馬交給夥計,夥計忙拜謝接過。
馬爺這時候説了話:“多謝尊駕。”
那人道:“舉手之勞,不算什麼?”
一頓,問道:“馬是閣下的?”
馬爺道:“正是。”
那人道:“好馬,這經馴過的好馬,不該這麼就突發烈性。”
馬爺一點頭:“對。”抹臉望夥計:“夥計……”
夥計忙道:“馬爺,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一直都是好好的……”
那人突然伸手扳開了一匹馬的嘴看了看,然後走向馬爺,道:“閣下這三匹馬的草料裏,讓人下了藥。”
馬爺臉色一變,忙也從那人手裏抓過一些草料聞了聞,道:“不錯……”
夥計嚇壞了,臉色發白,忙道:“怎麼會,馬爺……”
馬爺臉色凝重,炯炯目光逼視夥計:“多少年來,我的馬一直是你照顧,從沒有出過錯,我不懷疑你……”
那人截口道:“這種藥普通人不可能有,有的人也不多,夥計不可能有,有的人也不可能假手他施放。”
馬爺道:“夥計……”
那人又截了口:“閣下,這種藥沒有解藥,馬匹牲口沾上無救,這三匹馬要是不及時處置,稍待恐怕制不住……”
馬爺臉色一黯,一句話沒説,抬手三掌拍在三匹馬的前額上,三匹馬慘嘶聲中倒地不起。
那人道:“可惜了三匹千中選一的好馬。”
馬爺整了整臉色,抬眼望夥計:“夥計,我昨天晚剛到,有人動手腳,也是那時候到今天早上這段工夫……”
夥計都看傻了,忙道:“馬爺,我不知道,我什麼都沒看見,一點異樣也沒有。”
那人道:“閣下,不必問夥計了,有人動手腳,存心毀閣下這三匹好馬,又怎麼會讓他覺察出什麼?”
他説的不錯,出手的絕對是能人,好手,又怎麼會讓行動落進這麼一個客棧夥計眼裏?
馬爺沉默了一下,道:“好吧,沒你的事了,你去吧,且想法子把這三匹馬拖出去掩埋了就行了。”
夥計臉色還有點苦:“可是待會兒讓我們掌櫃的知道了——”
馬爺道:“那不干你的事,我自然會跟你們掌櫃的説話。”
夥計如逢大赦,千恩萬謝,只差沒跪在地上磕響頭了,他忙去開後門,準備忙他的去了。
馬爺這時候才想起仔細打量那人,這一仔細打量,打量得他不由為之一怔。
那人,頂多廿來歲年紀,模樣很文弱,像個讀書人,可卻又沒有什麼文氣,膚色有點黝黑,這一點,再加上那不怎麼樣的穿着,倒有點像幹力氣粗活兒的,只是人長得相當俊,長長的眉,大大的眼,挺直的鼻子,方方的嘴,要是白淨點兒,多一分文氣,再換上一身行頭準是個風度翩翩的絕世佳公子。
人雖然看上去頂多廿來歲年紀,可是讓人感覺他有着中年人的成熟沉穩,或許他有着與常人不同的經驗與歷練,這麼樣一個人,除了他剛才能伸手控制兩匹發了狂的馬,讓人覺出他應該有一身好功夫之外,別的實在讓人看不出有什麼出奇之處。
就是因為沒什麼出奇之處,所以馬爺才為之一怔,因為馬爺覺得,這麼個人應該有些所以與眾不同之處。
馬爺這裏打量着那人,那人他一聲:“失陪。”卻轉身要走。
馬爺忙伸手攔住了他:“尊駕,可否多留一會兒。”
那人未置可否,但是他沒再動了。
馬爺道:“容我請教——”
那人道:“不敢,我姓李。”
馬爺道:“原來是李朋友,看樣子李朋友相當懂馬。”
李朋友道:“我是個‘馬驃子’。”
“馬驃子”是種長年與馬為伍的行業,也是一種長年與馬為伍的人,舉凡捉馬、馴馬、趕馬、養馬、相馬……只要是沾上馬的事,沒有他不會,沒有他不懂的。
這位李朋友是有點像“馬驃子”,只不過比“馬驃子”
少了份粗魯、體臭、狂野,還有那經得你們一聲的“豪壯”。
可是話又説回來了,人家李朋友這會兒沒在“活兒”
上,就不許人家乾淨點兒,收斂點兒?
馬爺道:“那就難怪了,李朋友往哪兒來。”
李朋友道:“關外。”
馬爺道:“李朋友到‘張家口’來是——”
“馬爺”李朋友道:“我是‘馬驃子’。”
馬爺他自己都笑了,這一問問得太多餘,“張家口”
這時候正在馬市期間,“馬驃子”又哪離得開馬!?
馬爺他很快的斂去了笑意:“李朋友,你既然是個吃這行飯的懂馬行家,又看出我那三匹馬是讓人在草料裏動了手腳下了藥,可否指點一二?”
李朋友沉默了一下:“我知道,這是個大損失——”
馬爺道:“是損失,但我看的並不頂嚴重,我的牧場裏都是千中選一的好馬,但牲口也是條命,而且此風不可長——”
李朋友道:“正經説來,這一行有這一行的規矩,這種事並不常見,以前從來沒聽説過。”
馬爺道:“或許,我多少年來只賣三匹,脱手快,價錢好,招了人嫉。”
李朋友又沉默了一下:“這種藥,像是‘漠南’解家的獨門‘神仙煞’,馬爺只打聽一下,‘張家口’有沒有解家人在,應該就夠了。”
馬爺一抱拳:“承情了,容我後謝。”
轉身往前院就走。
李朋友及時又説了話:“馬爺,我只是讓你打聽‘漠南’解家現在有沒有人在‘張家口’。”
馬爺停步回身望李朋友。
李朋友又道:“要是解家有人在‘張家口’,這件事最好交給官府辦。”
馬爺道:“李朋友,你是吃這行飯的,剛才你也説過,這一行有這一行的規矩。”
李朋友道:“馬爺既是吃這行飯的,不會不知道漠南解家。”
馬爺雙眉一揚:“李朋友的意思我懂了,再一次承情,李朋友請放心,馬某在這一行裏,雖然不是什麼響噹噹的字號,但是碰他解家,我還碰得起,再説這是他犯我,不是我犯他,大傢伙面前,也就該有個公道。”
他又一抱拳,躬身走了。
李朋友沒再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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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當兒,今兒個以馬市剛開市,一出“大境門”,不但聽得見吵雜的人聲,看得見陣陣揚起的塵頭,甚至都能聞得見那隨風飄送過來的馬味兒。
“馬橋”一帶可是真熱鬧,因為它不只是馬市,什麼“市”都來了,看,那馬市周圍,吃的、喝的、看的、玩的,一個個的小攤兒有多少,連土窯子的王八都到這兒找樂子來了。
那位李朋友説馬爺打聽“漠南”解家有沒人在“張家口”,其實他只是這麼説説。“漠南”解家一塊響噹噹的招牌,是“張家口”馬市的大主顧之一,連賣帶馬,哪一年也少不了他解家,真要是哪一年解家沒來,那“張家口”的馬市可就遜色不少了,當然,這也是因為他解家有“一龍一鳳”,尤其解家那一鳳,最有看頭。
馬市東南角的一塊地,就是“漠南”解家馬匹的所在地,跟馬家住“張垣客棧”一樣,年年如此,所以,馬爺他一到馬市,直奔東南,馬上就找到了解家人。
解家的這塊賣場,用木柵圍着,幾十匹馬都在裏頭,緊挨東南腳搭着一座帳篷,蒙古包似的,相當講究,佔地也不小。
當然,馬爺先碰上的,是解家的下手,那是十幾個粗獷,驃悍的壯漢,散佈在賣場各處,下手也有個領頭兒,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膀三停,腰十圍,一雙銅鈴眼,一臉絡腮鬍,望之嚇人。
可嚇不住馬爺,馬爺他推開柵門徑直進了賣場,一名解家下手迎了上來:“這位,買馬?”
他把馬爺當成了買馬客。
馬爺臉上沒有表情:“我要見你們主人。”
領頭的過來了,銅鈴眼一打量馬爺:“買馬找我們就行了。”
話聲也嚇人,打悶雷似的。
馬爺道:“買馬以外的事。”
領頭的道:“我們是來做馬匹生意的,買賣馬匹以外的事,等歇市以後再談。”
真和氣!
馬爺臉色微一變:“這件事,恐怕非這會兒談不可。”
領頭的一雙銅鈴眼瞪大了,亂草似的絡腮鬍子一陣抖動:“怎麼説,非這會兒談不可。”
馬爺冷然道:“不錯。”
剛才那名解家下手忍不住就想動。
領頭仍抬起水桶粗細的胳膊攔住了他,銅鈴眼瞪着馬爺:“你怎麼稱呼,哪兒來的。”
馬爺道:“熱河承德,姓馬。”
領頭的一雙銅鈴眼馬上又瞪大了三分,凝視了馬爺一眼:“你等等……”
這裏話聲未落,那裏蒙古包似的帳篷方向,傳來一個蒼勁而低沉的話聲:“什麼事,誰呀?”
望那邊看,帳篷裏走出個穿着白綢褲褂兒,鬚髮灰白,身材魁偉高大,赤紅臉的老頭兒,右手一杆旱煙,左手搓着一對發亮的鐵膽,顧盼生威,隱隱懾人。
這紅臉老者一出現,賣場裏所有的解家下手都恭謹的躬下了身,領頭的更恭恭敬敬叫了聲:“老爺子。”
不用説,他一定是“漠南”解家當家主事的主人。
紅臉老者一雙炯炯目光投射過來,然後,他邁了步,看似輕快,其實每一步都沉穩異常。
領頭的忙又躬身哈腰,往旁邊一連退了三步,讓出了路。
紅臉老者停在一丈外,抬眼一打量馬爺:“這位是……”
領頭的恭禮接了口:“熱河,承德的馬朋友,他有買馬以外的事,非要見老爺子不可。”
紅臉老者臉色如常,淡然道:“馬朋友,你已經見着我了。”
馬爺道:“我有三匹馬,今早突然無狀發狂,不得已,我只有忍痛毀掉,看症狀,像是中瞭解家獨門的‘神仙煞’。”
領頭的跟那名下手色變,但沒動,也沒出聲。
紅臉老者目光一凝,雙眉聳起:“馬朋友,你知道你説的是什麼嗎?”
馬爺道:“當然知道。”
紅臉老者兩眼閃起了寒芒,但忽然寒芒又自斂去,道:“三匹馬,要是有人下毒,怎麼會只三匹。”
馬爺道:“我只帶來三匹,年年如此。”
紅臉老者道:“我知道了,你來自‘熱河承德’,你是‘金蘭牧場’的。”
馬爺道:“不錯。”
紅臉老者道:“看在你們場主份上,我不跟你計較,你可以走了。”
馬爺沒動,道:“承情,可是我不能回去沒法交待,必須追究到底。”
紅臉老者臉色變了:“剛才我是説你自己走,現在我要送你走,老雷。”
領頭的一聲恭應,抬起水桶粗的胳膊,伸出蒲扇般毛茸茸的大巴掌,向着馬爺就抓。
馬爺的左掌閃電翻起,正好擋住了領頭的大巴掌。
震聲道:“解老,這一行有這一行的規矩,大傢伙面前,也就該有個公道。”
馬市裏到處是人,這裏動了武,眼看就要開打了,還怕沒人知道?馬上就圍過來了,馬上就聚集了一大堆。
紅臉老者厲聲道:“對,這一行有這一行的規矩,大傢伙面前就應該有個交待,姓馬的,你説我解家動手腳,毀了你三匹好馬,你給我拿出證據來。”
這一來,大傢伙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了,立即議論紛紛。
馬爺他不由為之怔了一怔,對呀,證據呢?他恍悟上了那個李朋友的當。
事實上他也閲歷豐富,經驗夠多,當那位李朋友跟他提起“漠南”解家的“神仙煞”的時候,他也想起了,的確像那麼回事,要不然他不會只憑個陌生人的一句話,便跑來馬市找上解家。
憑他這麼個老江湖,他絕不會這麼魯莽、冒失,這是心痛三匹好馬,走的時候帶着滿腔怒火,一時疏失,忘了先掌握證據。
他這裏一怔神,沒馬上答話,紅臉老者何許人,就抓住了這一剎那,一聲冷笑,道:“姓馬的,無證無據你血口噴人,除了訛詐你還有什麼用心,你跑錯了地方找錯了人,給我撂倒他,扔他出去。”
真要是想訛詐,往這兒來,可真是跑錯了地方,找錯了人,當然,馬爺他不是。
有了紅臉老者這麼一句,那個領頭的老雷又動,旁邊那個下手也動了,馬上,馬爺他就是一敵二的局面。
就在這時候,一個平靜、安祥,不温不火,不快不慢,也不大不小,但帶着力道,能震懾人的話聲傳了過來:“慢着。”
這一聲,並沒有指明要誰“慢着”,可是老雷跟那個下手卻很聽話,身軀各自一震,馬上就停了手。
都往話聲傳來處望,只有馬爺聽得出是誰,那位是李朋友。
他沒聽錯,排開圍觀的眾人走出來一個,可不正是那位李朋友?他提着一具革囊,徑自走進了柵欄。
紅臉老者目光一凝:“年輕人,你……”
李朋友道:“我姓李,就是我告訴這位馬爺,他那三匹好馬,是毀在‘漠南’解家的‘神仙煞’之下的。”
紅臉老者神色一變:“你……”
李朋友揚了揚手中革囊:“這裏面裝的,就是解老你想要的東西。”
紅臉老者兩眼倏現厲芒,伸手就要抓革囊。
李朋友左手一抬,恰好擋住了紅臉老者的抓勢:“解老不要急,我帶它來,就是要給解老看的。”
馬爺忍不住叫了聲:“李朋友……”
李朋友轉臉望馬爺,淡然一笑:“是我讓馬爺來的,我就不能讓馬爺空口説白話,碰個灰頭土臉。”
只聽紅臉老者震聲道:“年輕人……”
李朋友抬眼望過去:“解老,可不可以到你的帳篷裏談?”
紅臉老者神色一肅,倏然抬手:“請。”
看樣子他是心虛,不然他絕不會答應。
李朋友向着馬爺道:“馬爺,走吧,咱們到解家的寶帳裏做會兒客去。”
馬爺除了看他一眼,一句話沒説,邁步行去。
李朋友跟馬爺走了個並肩,紅臉老者趕先他們倆半步,老雷走在後頭,緊緊監視着他們倆,那個下手這會兒抱起拳逐客了:“各位,請離去吧,不管有事沒事,那都是兩家當事人的事了……”
李朋友跟馬爺都沒往後看,不知道圍觀的人散得快慢,真説起來那也無關緊要。
帳篷到,紅臉老者沒客氣,當先走了進去,李朋友跟馬爺也沒計較,隨後跟了進去,老雷沒往裏走,守在了帳篷口,李朋友跟馬爺都沒在意,因為他倆知道,真要有什麼事,就算再來一個老雷,也擋不住人的。
進帳篷嚇人一跳,這座帳篷真不小,佈置擺設也相當講究,簡直就像個大户人家的待客大廳,還不止,隔後還有塊布簾,恐怕還有後帳。
可不,這裏賓主落座,紅臉老者沉聲一句:“來人。”
布簾掀動,從後頭走來兩個中年壯漢,端的是兩杯茶,可是把茶擱在兩個客人身邊的茶几上後就沒再走,分別佇立紅臉老者左右,臉上只見驃悍,眼裏只見兇光,膽小一點的客人絕坐不住。
偏偏今天就碰上兩個膽大的。尤其是李朋友,他像根本就沒看見這兩個壯漢,道:“我知道馬爺為人厚道,不想在外頭鬧開了,怕解老你沒法收拾,所以自做主張,求解老你允許到帳篷裏來談,現在解老你可以看了……”
他把革囊遞了過去,自有一名壯漢過來接過去,恭恭敬敬的遞給了紅臉老者。
李朋友接着又道:“這是一根馬舌頭,不是我在它遭人毒殺冤死之後,還殘殺它;要替它報仇雪恨,不得不如此,靈駒地下有知,相信會原諒我的不得已。
解老看一看,就知道它是不是死在解家‘神仙煞’之下了,一匹如此,我想解老不會再想要兩匹的證據了。”
紅臉老者打開革囊口往裏一看,鬚髮抖動,兩眼厲芒暴射,霍地射望那塊垂簾,倏揚厲喝:“玉寶。”
那塊垂簾再度掀動,往裏頭走出個年輕俊逸人物,穿的跟紅臉老者一樣的講究,但是白淨的俊臉上,神色帶點陰險,也一副不在乎的嬌縱模樣。
他看都不看兩個客人,徑直向紅臉老者:“您叫我。”
紅臉老者威態嚇人,衝他一揚革囊:“你真下了手?”
俊逸人物玉寶有點茫然,什麼真下了手。
“你説過要用‘神仙煞’,對付‘金蘭牧場’的三匹牲口,我不許——”
這位老者能當着外人這麼問,足證他是個剛烈公正,不護短的人物。
俊逸人物玉寶似乎弄明白了,“呃!”了一聲道:“原來您是説……沒有啊!我可沒有!”
沒有,俊逸人物玉寶不承認。
可是,不承認似乎不能就算了,連紅臉老者這頭一關他都過不了。
紅臉老者道:“沒有?你自己看。”
他抬手遞出了革囊。
俊逸人物玉寶沒接,看看革囊,訝然問:“這是什麼?”
敢情他還不知道革囊裏裝的是什麼。
他是從後帳來的,前帳後帳一布之隔,那位李朋友剛才説革囊裏裝的是根馬舌頭,他居然沒聽見。
紅臉老者怒聲大叫:“拿過去。”
俊逸人物玉寶這才忙接過去,打開革囊口一看,他嚇了一跳,還叫出了聲:“哎喲!這是——”
李朋友接了口:“解老,這位是大少爺吧。”
紅臉老者一點頭:“對,他就是我兒子解玉寶。”
李朋友轉臉望解玉寶:“解少爺,這是一根馬舌頭。”
解玉寶知道是什麼了,可是他還是忍不住叫:“怎麼説,是——”
他話還沒説完,紅臉老者怒聲又叫:“這怎麼説,你給我説清楚。”
解玉寶也叫,卻是詫聲叫:“我給誰説清楚?爹——”
“對,你給我説清楚!”紅臉老者道:“人家把牲口中了咱們解家獨門‘神仙煞’的證據,放在咱們的眼前,你告訴我,這‘神仙煞’是哪兒來的,誰下的手?”
解玉寶眼都瞪圓了,也叫的更大聲了:“您怎麼問我,我——”
紅臉老者霍地站起,一個耳括子把解玉寶打的退了好幾步:“你是我解某人的兒子,你是個男子漢。”
解玉寶嘴角都流了血,他捂着半邊臉道:“爹,我真不知道——”
紅臉老者更怒,鬚髮猛一張,跨步上前,揚手又要打。
一聲清脆、悦耳、甜美的嬌喝,往後帳方向傳了過來:“慢着!”
主客循聲望,那塊垂簾彈起老高,一抹紅影帶着一陣香風閃了出來,就停在解玉寶身邊。
那是個一身紅的似火姑娘,剛健婀娜,豔若桃李,一條大辮子垂在胸前,手裏還提着根馬鞭子,她一雙清澈、明亮的目光望着紅臉老者,嗔聲發話:“爹,您是怎麼回事兒,自己的兒子不護,盡幫着外人。”
紅臉老者還是一臉怒氣,可是話聲已經和緩多了:“丫頭,你少管。”
“不!”紅衣大姑娘道:“您這個兒子是我的親哥哥,有人找上門來欺負咱們解家,這種事我能不管?我管定了。”
一擰腰,霍地轉向李朋友,抬起馬鞭一指,鞭梢兒差點沒碰着李朋友的鼻子:“你,還有他,我在後帳看了你們半天了,誰知道你們這根馬舌頭是哪兒來的,你們憑什麼提根馬舌頭,就指我們解家用獨門的‘神仙煞’毀了你們的三匹牲口。”
解玉寶叫道:“對呀——”
紅臉老者怒喝:“閉上你的嘴,你給我少開口。”
解玉寶硬是沒敢再吭聲,八成是怕再挨嘴巴,挨嘴巴已經是難堪的事了,何況是當着這兩個外人,面子丟到解家外頭去了。
紅臉老者喝止瞭解玉寶,轉臉又向紅衣大姑娘:“丫頭……”
紅衣大姑娘又截了口:“爹,這檔子事説什麼我都要管,除非您不承認我是解家的人。”
不承認他是解家的人,辦不到,紅臉老者絕辦不到,這個女兒是他的肉,是他的寶,是他的命,他寧可不要兒子,也絕不會不要女兒。
所以,紅衣大姑娘這麼一説,他為之一怔沒説出話來。
就這麼一霎眼間,紅衣大姑娘又轉向了李朋友跟馬爺:“説呀,我問你們話呢?”
李朋友很平靜,緩緩道:“據我所知‘漠南’解家的玉珍姑娘,是個最明事理的人。”
紅衣大姑娘道:“你不用給我戴高帽子,解家的每一個都明事理,不然不可能還容你們站在這兒,我這也就是跟你們講理,有理你們就儘管説。”
李朋友道:“有解姑娘你這句話就夠了……”
看了解玉寶一眼,接道:“今兒玉寶少爺,本來就有意思用解家獨門的‘神仙煞’毒害‘金蘭牧場’的三匹好馬,這不假吧!”
這怎麼能假,紅臉老者親口剛説過。
紅衣大姑娘解玉珍道:“當然不假,可是你也聽我哥哥説了,他只是那麼説説,並沒有真下手。”
李朋友道:“我確實聽見了,只是今兒玉寶少爺,真那麼聽令尊解老爺子的話麼?”
“當然。”解玉珍道:“做兒子的那有不聽做爹的話的,我解家有我解家的家規,我哥哥他還沒那個不聽的膽。”
李朋友淡然道:“真要是那樣,令尊解老爺子就不會疼女兒勝過疼兒子,寧願要女兒不要兒子了,是不是?”
不但解玉珍為之一怔,連紅臉老者跟解玉寶也為之一怔,解玉珍道:“你——”
“解姑娘。”李朋友道:“令尊解老爺子只這麼一個兒子,可是令兄玉寶少爺,他是個什麼樣的兒子,令尊解老爺子跟解姑娘你都清楚,玉寶少爺他這個做兒子的,闖了多少禍,傷了做爹的多少次的心,解老爺子跟解姑娘你也清楚……”
解玉寶一聲大叫,叫聲中他發了瘋似的撲向了李朋友。
李朋友沒躲,甚至連動都沒動,像沒看見。
紅臉老者及時暴喝,也出了手:“畜生,你還敢!滾回去。”
解玉寶腳下一個踉蹌,乖乖的退了回去。
解玉珍訝然向李朋友:“解家遠在‘漠南’,也很少跟人往來,你怎麼會這麼清楚解家的事?”
李朋友淡然道:“我是個馬驃子,或許我這個馬驃子與眾不同,只要是各牧場的事,沒有我不清楚的。”
“不!”解玉珍道:“就算你是個馬驃子——”
“解姑娘。”李朋友道:“這跟眼前事無關,是不是?”
解玉珍美目射望李朋友,深深一眼,螓首一點:“好,現在不談,那剛才我問你們的話——”
李朋友道:“現在也已經無關緊要了。”
解玉珍為之一怔:“怎麼説,你——”
李朋友淡然道:“我們只是來問解家討取個公道的,我們所以願意來,所以敢來,那是因為我們知道解老爺子不護短,解姑娘明事理,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種地步,還有什麼好説的,多説又有什麼用,‘金蘭牧場’的三匹好馬是毀了,可惜是可惜,心疼是心疼,可是也不過區區三匹,‘金蘭牧場’還有,明年也還會再來,而解姑娘的令兄,解老爺子的兒子卻只有一個,要是不好好加以管束,總有一天他不但會毀了自己,也會毀了解家創立不易的這塊招牌,言盡於此,告辭。”
他轉臉一聲:“馬爺,走吧。”
革囊跟馬舌頭都不要了,他轉身往外行去。
馬爺似乎想要説什麼,可卻欲言又止,跟着李朋友走了。
紅臉老者、解玉珍,甚至於解玉寶,都沒動,也都沒説話,是因為他們全怔住了,誰都沒想到,事情會有這種樣的變化,開的不是這種樣的花,卻結了這種樣的果。
望着李朋友跟馬爺出了帳篷,出了柵欄不見了。
頭一個定過神來的是解玉寶,他叫了起來:“妹妹,還是你行,這種人就得跟他們來橫的——”
紅臉老者一個嘴巴子摑了過去,霹靂也似的暴喝:“畜生,你給我跪下。”
解玉寶的半個臉又紅了,嘴角也見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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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朋友跟馬爺往客棧走着,身邊的擠、吵、鬧,兩個人似乎都沒心情看,陣陣的牲口腥臭,陣陣的人的汗酸味兒,兩個人似乎也聞不見。
馬爺的臉上很明顯的流露着不痛快。
李朋友不知道是看出來了,還是怎麼,他邊走着邊道:“馬爺,原諒我自做主張,把事這麼處理的。”
馬爺或許有點不好意思,臉色馬上好看些了,道:“也沒有什麼?只是太便宜他們了,有點兒咽不下這口氣吧。”
李朋友道:“馬爺並不指望真跟他們撕破臉,來狠的吧!”
馬爺遲疑了一下:“其實只要他們認個錯,低個頭也就算了,我知道,真撕破臉來狠的,他們人多勢眾,我佔不了便宜。”
李朋友道:“我倒不是在乎他們人多勢眾,公道自在人心,整個馬市的人更多,我只是不願讓‘金蘭牧場’跟解家成為仇敵,它是一塊響噹噹的招牌,這兩家成了仇,對馬市是禍不是福。”
馬爺微帶詫異的看了他一眼:“那‘金蘭牧場’跟我馬某人就只有忍下這口氣了。”
李朋友淡然一笑,“馬爺要真是隻為讓他們認個錯,低個頭,就能算了,我保證馬爺能滿意,説不定他們還會如數照賠‘金蘭牧場’的損失。”
馬爺他當然不信:“你怎麼説?”
李朋友又淡然一笑:“真逼急了,大家都來狠的,對大家都沒有好處,可是我來個以退為進,説那麼幾句給他們聽聽,擔保解家父母一定受不了。”
馬爺他當然不信,可是他沒再説話了。
回到了“張垣客棧”,馬爺還是沒多説什麼,招呼一聲徑自往後去了。
李朋友他住在前院,目送馬爺進了後院,他也就轉身行向了他的那間廂房。
客人們都上馬市去了,恐怕這會兒在客棧裏的,只有李朋友跟馬爺了。
李朋友到了廂房門口,他兩眼裏突然閃過了兩道比電還亮的光芒,可是他腳下並沒有停留,甚至連頓都沒頓一下,就推開門走了進去。
一腳剛踏進房門,一個咬牙切齒的冰冷話聲淡然傳來:“王八旦,你害苦了我。”
一個矯捷人影,帶着一陣疾風,從樑上當頭撲下。
李朋友他就像個沒事人兒,手只往上一揚,只聽一聲悶哼,那條人影飛出去摔在了炕上,李朋友他手裏多了把森寒雪亮的匕首,炕上那個人,赫然竟是俊逸的解玉寶。李朋友他揚了揚手裏的匕首:“玉寶少爺,這大概是你又一項壞了解家的家規吧!”
解玉寶本來眼都瞪圓了,整個人傻在了那兒,聞言一咬牙翻身躍起,又要撲李朋友。
就在這時候,往外頭闖過來一條人影,還沒看清人。
香風先往人鼻子裏鑽。
隨即,人影停在李朋友身邊,那是解玉珍,她仍然是那一身紅,不過這會兒多了件黑披風。
解玉寶硬生生剎住了撲勢,人就站在炕前。
解玉珍道:“就知道你上這兒來了,你也太大膽了,非逼爹親手廢了你,是不是?”
解玉寶道:“妹妹——”
解玉珍道:“不要逼我撒手不管,馬上給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