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把這孩子放了!
荻小姐看着蹲在角落裏的骨骨,生氣地説。
華知縣派來保護她的兩個武師面面相覷:這個小啞巴肯定是個慣偷,大小姐您沒見他偷田媽的包裹時那手有多快!但首輔大人千金小姐的話,這兩人哪敢不聽,掐着骨骨的脖子便要把他一腳踢出門去。
骨骨回頭看了看荻小姐,衝她咧嘴笑了笑,一口雪白的牙齒襯着髒髒的小黑臉十分有趣。
荻小姐向他招手,他也不怕。要他坐,他也就大不咧咧地坐下,桌上的點心伸手就拿,看得田媽直皺眉。骨骨向荻小姐打了一番手勢,荻小姐不懂。他就指指自己的心,搖搖手,做出一個非常甜蜜的表情。荻小姐笑不可抑:田媽,他説他不是壞人,他心腸特別好。
她特別喜歡這個啞孩子的表情,靈動極了。芸官十二三歲時也是這個調皮的樣子,尤其是做了壞事闖了禍時。她覺得骨骨的眼神就像是京城家裏那隻波斯貓,毛茸茸的、軟軟的,舔着你手的時候,又涼又細膩。
骨骨在荻小姐處吃了個大飽,荻小姐又叫田媽取了五十文錢,並一屜菱角雞肉餡的包子一併遞給骨骨,説:以後還是不要偷東西了,下次被抓着,可沒人來救你了。
骨骨其實能聽,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説不出話。不過真沒想到偷東西還得了賞,十分高興,也有些忘形。他要把這些好吃的帶回家給長腳吃。他這樣想着,就打手勢給荻小姐,可是荻小姐哪裏看得明白。骨骨在院子裏看了看日頭,猛地想起時間快到了,就又是拿大頂、翻筋斗,又是翻白眼扮丑角,搞得荻小姐和田媽都笑了,卻也不明白他想説什麼。
他於是拉起荻小姐的袖角到門前,指着遠處,做出敲鑼打鼓的樣子。荻小姐明白了,説:你想看耍猴的?
骨骨搖搖頭,又拼命點頭。拉着荻小姐就向碼頭走。看着骨骨拼命地比劃,荻小姐大約明白了,那裏會有一個非常好看的東西,而骨骨非常想請自己去看。
她沉吟了一下,自己當然不便去那樣的場合。而骨骨瞪着大大的眼睛,不解地看着她。荻小姐嘆口氣,便叫田媽去取了頂帶面紗的斗笠。田媽與武師們只好忙不迭地跟着,搖頭嘆着氣。
餘家渡的碼頭向來是最熱鬧的地方,不惟客商行人往來如雲,從河南過來的耍猴的,山東過來的練把式的,還有徽州過來的唱曲的,都引得行人圍觀。
荻小姐微微皺着眉,她實在不適應這裏擁擠的人羣與河水暗暗混雜着的那種酸臭腐敗的味道,連人們喧鬧的聲音似也浮着一種汗臭。但她又很好奇,隱隱有些興奮。其實童年時,這裏曾是她與芸官的天堂。
骨骨引着她來到一處喝彩聲與笑聲最響的圈子,武師為她分開了人羣。骨骨嘴裏嗬嗬地叫着跑進了圈子。
鼻子上塗着白堊扮丑角的長腳看到骨骨,笑罵:兔崽子,這麼晚才來。
人們大聲喊:長腳,六把飛刀,長腳,六把飛刀!
瘦瘦高高的長腳笑吟吟地扮着矜持。於是大家開始提高聲音:六把刀六把刀
六把雪亮的飛刀在空中此起彼落,卻飛不出長腳兩隻蒲扇般的大手。長腳突然一停身,六柄刀奪奪地相繼射出,全部擊中兩丈開外的靶子上,成梅花六聚之形。眾人的喝彩聲一下暴起,荻小姐不由捂住了雙耳。
長腳接着又踏上了一對六七尺高的高蹺,要在高蹺上耍四樣物件。他從人羣中請出了一位面貌忠厚的商客幫忙。骨骨便將榔頭、嗩吶、酒瓶和一個小板凳全部交給這人。長腳故意裝作東倒西歪一陣方才站穩,於高處對那客商説道:這位大哥,麻煩遞一下那個榔頭。
那客商便將榔頭扔給了他。再麻煩遞一下您手裏的嗩吶好,還有您手裏的酒瓶您手上的板凳您腰裏的荷包。
那客商將物件一一扔到長腳手裏,聽到這裏,居然真的摸向自己腰間,眾人一番大笑他才反應過來。長腳笑:這位大哥是個實在人。開個玩笑,呵呵。
説着他將四個物件也如耍刀一般舞了起來,只是在高處就更加唬人。耍了一陣,他從容地將物件一一收下,在一片喝彩聲中縱身跳下高蹺。
骨骨拿着一個碟子,飛快地來回討錢。
眾人又叫:長腳,來個段子吧
長腳笑,不肯:今天不行。我上次説了幾個,被這裏的姑娘媳婦打,被學童的爹孃罵,自己做夢也要下拔舌地獄。我發了個願,決不再説,再説就割了自己舌頭。
眾人哪裏肯依,一夥少年便起鬨道:就講上次那個皇上的。
噓要砍頭的。要不,從前有個太監?講過了?那改一個,説從前有個皇上,啊不,是和尚
荻小姐聽到人羣鬨然的笑聲,低下頭,不去理會那些粗俗的笑話。
長腳道:完了,完了,你看那個國色天香的美女已經被我氣得鼻子都歪了。説着指向人叢中一個薄有姿色的少婦。那少婦羞得低下頭。
我只有自己割了舌頭了。説着長腳取出一柄匕首,一刀就穿過了自己的舌頭,嚇得人羣一片尖叫。
長腳搖頭嘆氣,伸出手,舌頭竟穿在刀上原來是個假舌頭。眾人哄聲笑了。那少婦也笑罵:這個死人!
我説過多少次了,做人要聰明一點。天下滔滔,偏這世俗中人眼底最濁,真真假假不曉得用心去看。長腳得意地笑,來,這位國色天香的美女,我拿給你看看這舌頭。説着就向那少婦走去。
少婦伸手去接,長腳卻從她身邊一晃而過:抱歉,我説的美女不是你我説的是這位蒙面紗的。長腳的目光從荻小姐的面紗掃過。
眾人一下哈哈笑了起來,一夥少年無賴叫嚷着又開始起長腳的哄。少婦被長腳的玩笑弄得懵然不知所措,半天才回過神,又羞又氣。長腳變戲法般從懷裏掏出一個草編的蟈蟈遞給她,還學着蟈蟈地叫,哄得這女子笑了,狠狠地用拳擂他。眾人齊叫:打得好!
長腳叫痛:好,打我,回頭看你家大哥怎麼捶你他又回過頭對眾人笑道,起什麼哄,你們以為光塗白了鼻子就可以站在這兒收錢了?我真是問道於盲,對牛彈琴。他摸着亂蓬蓬的胡茬痛心疾首地説,我長腳,滿腹珠璣,才高八斗,只可惜命途不濟時運多舛流落於此,唉!跟你們這些傢伙光説這有什麼用,骨骨,快點兒收錢!今天收不了一百個銅板,我下個月就不來了
骨骨一面數着錢一面向荻小姐揮手,表示告別。
荻小姐也看到,彩聲雖響,收到的錢卻並不多。其實這裏,最開心最忠實的觀眾只是孩子和過往的一些閒人。這個只有骨骨知道:長腳一個月一次的雜耍,主要也只是演給這些孩子看,逗他們開心的。
長腳一手拿着一塊髒兮兮的布抹着臉上的白堊,遠遠打量了一眼面紗之下的荻小姐。收拾起挑子,晃盪着與骨骨向堤上走去。一路走,一路清了兩下嗓子,搖頭晃腦地唱起一段戲文:
我好比,淺水龍。
被困在沙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