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野人的家族遷到中華整整七十年了。
洪武九年,當時的宰相胡惟庸密謀造反,故意將明州衞指揮林賢流放到日本,在日本朝野上下打點,募得四百精兵,於洪武十三年隨貢使如瑤藏主入貢大明,圖謀在入覲太祖皇帝之時行刺。
然而胡惟庸竟然沒有等到林賢與如瑤藏主的到來,便已於洪武十三年正月提前動手。結果被同夥御史中丞塗節告發,同謀全部一網打進,悉數被誅。此案是明朝第一樁大案,不但一辦辦了十餘年,更可怕的是被株連問斬的達三萬人以上。開國名臣李善長全門族滅,大文豪宋濂的孫子被殺而本人被流放。如瑤藏主帶着這四百日本武士來到南京之時,胡惟庸已經事敗被斬,他們尚不知道;結果被朱元璋手到擒來,全部發配往雲南,由西平侯沐英派往各地衞所做了戍卒。
平野人和平真秀的祖父當年便是如瑤藏主手下的一員猛將,在日本已是成名的劍客。記得祖父去世時,父親叔伯卻並沒有以日本的禮儀下葬。祖母是祖父在雲南娶的土著女子,父親與叔伯他們會説漢話和幾種夷話,卻沒有人會説日本話。平野人對祖父幾乎沒有任何印象了。他不清楚祖父後來在雲南的三十年是如何度過的,唯一記得的就是小時候祖父很喜歡一大早揹着自己上山去看日出。那山路可真長,自己總是在陽光出現之前在祖父的背上重又睡去。
祖父一生的願望就是洗刷罪名重返故鄉。就算自己做不到,也希望自己的子孫可以做到。
然而父親他們(其實平野人也是一樣的)並不在乎這個,他們幾乎從沒有想到過自己是日本人。他們只在乎如瑤藏主留下的寶藏。
如瑤藏主傳下了半幅藏寶圖,另半幅本來是在胡惟庸手上,這其實是胡惟庸付給這四百精兵的酬金。平野人的父親和四個叔伯窮一生之力,都在尋找這個寶藏。他協助父親奪到了如瑤藏主的那半幅;二伯父是父親的死敵,他的兒子平真秀也終於在大前年從當年關押胡惟庸的司獄官的後人那裏找到了另半幅。
得到了另一半藏寶圖的平真秀,也在窺伺着想斬殺平野人獨得寶藏。三個月前,兩人在沅州暗鬥了一次,各自吃了點虧。平野人知道,平真秀家傳刀法的造詣,還在自己之上,只是自己的武學更雜。總的來説,平真秀是更好的殺人武器,平野人仍是略輸半籌。大伯早夭,平真秀的刀法是嫡傳的,所以還有一些平野人所不知道的絕招。平野人可以想到的能與之匹敵的,只有吳戈。他相信以吳戈的武功,一定能制住平真秀。
平野人在山陽縣非常鬱悶地尋找了十幾日後,在縣衙口聽説數日之前鍾秀才在野鵝窪中了伏,吃了一個大敗仗,被遊擊將軍謝如松割了兩百多個首級。
他在心裏搖頭,畢竟只是流寇,成不了氣候。
他暗自回想起八年前遇見吳戈的時候,也是遇到了一羣流寇。當時吳戈赴滇辦案,而平野人則剛從緬甸八百大甸回來,正想拿這些人試自己新練的刀法,一口氣斬殺了七八名匪寇;並肩作戰的吳戈,卻一個人也沒有殺,只是用刀背便打暈了剩下的數名敵人。他醉心刀法,眼光極準,立刻便知道眼前此人,比自己的刀術只怕更強。兩人於是成了朋友。吳戈在雲南辦案期間,平野人頗幫了他幾次忙。一個月後,平野人在宣威城外遇到仇家,幾乎喪命,卻是吳戈出手救了他一命。
平野人是個武痴。經他再三懇求,吳戈同意與他比武,卻不肯用刀,只折了一根樹枝。
平野人説:中原武術有很大的漏洞,花哨不實用倒在其次,過於求玄。刀上沒有什麼道理好講,打得敗對手就是真本事。什麼五行八卦六合都是狗屁。人刀合一,不過是要這刀聽你使喚,講那麼多又玄又虛的東西沒有用。
吳戈笑了,説,咱們先試試。三十餘個回合之後,平野人的右腕被吳戈擊中,長刀落地。平野人心如死灰。
當時吳戈對他説:不是我贏了你,是你輸給了自己。
你的刀法太過霸道,快、準、狠無一不缺。因為我用的是樹枝,你有心不想傷我,你的刀法就打了一半的折扣。當然原因並不單單是你心軟,而是你的刀法本身不夠渾成。渾成的標誌是留有餘地,只發七八分力,甚至多數時候,三五分力便夠了。你發力太狠不是錯,問題是發力之後必須能收回來、能變化,才能平衡,才能隨心所欲,那才是真正掌握了自己的刀。
渾成二字,也是我近來才悟得的。對手這一刀,明明輕輕一撥就可以了,為什麼要硬碰硬擋?就算你的武功更霸道,不怕硬接硬擋,但硬碰硬不符合道。道是圓的,所以我們的武技也追求渾成之境。
任何武術,學到極致都幾近於禪。力最下,招其次,招之上才是術,然後是勢,最高才是道。我現在也才剛剛明白到勢,離道還遠着呢。
平野人一直記着吳戈的話。其後的八年之間,平野人除了尋找堂兄平真秀,就是苦練武功。他現在也體會到了刀法的勢。吳戈對他的影響是無形而巨大的。這兩年,他很少殺人,因為他的刀已經可以隨心所欲了。正因為可以隨心所欲,他根本不需要殺太多的人。
八年前年輕的吳戈侃侃而談,那時平野人只是似悟非悟。而現在,他明白自己上了一個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