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秀才來到碼頭時,看到長腳正在挑着兩袋米,米袋子在扁擔上極有韻律地上下舞蹈着。
工頭憤憤地向鍾秀才橫了一眼,卻害怕鍾秀才身邊面貌兇狠的鄧況,只轉頭罵長腳:長腳你小子又偷懶!今天的工錢是別想拿了!
長腳低眉順眼,嘿嘿地笑,轉頭對鍾秀才説,你看你看,這都得賠呀。
三人來到堤上的,找到一處樹陰。秀才説:來一盤象棋,敢不敢?
還真有不怕輸的。什麼,還讓我紅先?真是喜歡給自己找不痛快啊。長腳嘿嘿獰笑,我讓你,兵一進一。
鍾秀才又好氣又好笑:你這是什麼棋?從哪兒看到的江湖野排局?
你不懂了吧,我有後手金鈎炮。厲害着呢!對了,找老夫何事啊?
你聽説了吧,我們遇襲,連老鄧都掛了彩你這樣不行,我的仙人指路一向十拿九穩,我看你金鈎炮怎麼個鈎法。
聽説是老巢被搗啊。怎麼這麼不小心?小心我這還有匹馬,眼瞅着要卧槽去呢。
是一個少年帶的路。我沒有想到江湖上的人,竟然跟官軍搞到了一起,被謝如松這廝撿了個便宜!這是我來找你的目的之一。與這少年同路的,有一個叫平野人的刀客,正在滿世界找你。
長腳抬起頭:找我?不見不見!下棋下棋。
鄧況忍不住説:老鍾,他能打悶宮。
長腳一把按住鍾秀才的手説:不興悔棋啊,嘿嘿!
鍾秀才抹了棋,笑道:説正經的吧。再問你一次肯不肯幫我?他站起身,道,我聽説了,這條堤,就在此處要建橋,你們都會被攆走,再次無家可歸。橋西那一大片地,淮安王要建一個大園林。你有什麼打算?還是來幫我吧。
長腳説:為什麼一定要幫你?
你打算在這裏窩一輩子?
那你倒有什麼打算,説來聽聽?我跟你就前途無量麼?
鍾秀才冷笑道:我不會跟你廢話什麼鴻鵠之志,我只問你:你想安安靜靜地老死在這小窩棚裏,還是跟着我們轟轟烈烈一把?
長腳笑了:轟轟烈烈?你沒有看得更遠。你現在的情況其實就像咱們剛才那盤棋。我馬鎖肋外加悶宮炮,你要麼就抹盤子認輸,要麼就是被我車夾炮、抽車抽馬趕盡殺絕最後將死。你沒有第三條路。
不見得。總有一搏。
你會有翻盤的機會?長腳又笑,你不是以前天天跟我説天下大勢麼,那我問你,如今天下大勢是什麼?
朝綱腐敗,民生艱難,禮崩樂壞,內憂外患。
可哪個朝代不是這樣?各朝各代,治,都只是一時;亂,才是長期的。本朝不也有洪宣之治嗎?然後不就這樣了。長腳嘆道,所以,你的出路:第一,當官,殺人放火受招安。最後或者混個遊擊將軍,跟謝如松一樣風光。你那些金剛羅漢也得善終,結果與現在天天跟你作戰的官軍變得沒有兩樣。第二,那些歷朝歷代響馬盜寇的結果你不是不知道,最終難逃覆滅。如果我是你,只怕也會選第一條。
我從來沒想過要投降。而且,我殺了謝如松的親弟弟謝如柏,他與我仇深似海,我沒那麼容易被招安。依你説來,真沒有第三條路?
就算你能翻盤,他盯住鍾秀才的雙眼道,你想當漢高祖、朱洪武?
鍾秀才雙目炯炯:我現在決沒有那個意思,但為什麼不可以想一想呢?前一個皇上,重用閹黨倒也罷了,五十萬大軍去出狩,一狩就狩到瓦剌了。現在這個皇上人並不壞,只是未必肯把江山還給他的老兄,天下大亂,就在眼前。本朝太祖如果沒有離開皇覺寺,不過是個叫花子和尚而已,將來的事,誰也不知道。
長腳打斷了他:我相信,我十二萬分相信,如果當今皇上把江山讓給你,你肯定比他們幹得好百倍。可是你死了呢?估計你十有八九會傳給你那寶貝兒子。如果讓他當皇帝,我呸,他長大了要不是個昏君才怪!
鍾秀才有些訕訕地道:繼儒這孩子是不像話。我知道他給堤上的鄉親們添了不少麻煩。他畢竟才十八歲
長腳擺擺手。鄧況也有些尷尬,三個人相對無語。
過了半晌,長腳嘆了口氣:你和老鄧都是好人。我不會幫你去殺人。別的事,我會看着辦的
就在這個時候,骨骨和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瘋了一樣地跑了過來,一臉的汗,那個孩子的臉上還全是血。
自號夜叉的鐘繼儒,也就是吳戈玩雜耍時帶頭在邊上起鬨的那個少年,帶了一大羣孩子聚在舊碼頭後面的一片廢墟里。
黑皮,你今天得了多少?
一個黑黑的少年老老實實走過來,往夜叉腳下的布袋裏丟了十餘文錢。然後一個挨着一個,有的三五文,有的一兩個銅板。最後一個是年紀最小的骨骨。骨骨沒有斬獲,只好比劃着低下頭。
黑皮道:你就不會從長腳那兒偷一點?
夜叉擺手:你別瞎胡鬧,我跟你們説過,別去惹長腳,那個傢伙鬼得很。
夜叉快滿十八歲,在這一幫孩子中年紀最大,也最有威望。
大家問:今天干什麼呢?還去胡家的瓜田偷瓜麼?
那黑皮涎起臉道:要不咱們爬到麗芳樓去偷看話還沒説完,就被夜叉在頭上打了一記:沒出息的東西!你要被婊子潑幾次洗腳水才算過癮啊!
黑皮奮然説:要不我們今天就去把東門郭四郎他們那一夥給滅了,報小燕上次被搶之恥?
夜叉想了想,覺得是個好主意。於是十一二個孩子各自抄了些短棍彈弓,他本人甚至在腰間別了柄從肉鋪偷的一尺長的劏豬刀。
他給自己封了個太子少保開國公天下兵馬大元帥的頭銜,黑皮小燕一干人等,都有徵西將軍、平虜將軍之職,就連骨骨,也得了個參將。他們與東門郭四郎一班人結怨已久,兩幫孩子已打過幾次。這一夜,他們悄悄圍到了東門邊的一家祠堂,這是郭四郎他們的據點,卻不見一個人影。
黑皮氣喘吁吁地跑來報告:***,郭四郎他們去看社戲了!今晚不過四更天肯定不會回來。我們還等不等他們?
大家覺得很沒勁,嚷嚷着回家。黑皮又説去麗芳樓。夜叉沒打成架覺得沒面子,也覺得麗芳樓好玩,只是人太多了,便道:咱們十幾號人去蹲窗户,沒勁。我知道有個地方好。老子今天帶你們玩個新花樣。
沈家大園牆外有一片果林,密密層層,在夜裏樹影憧憧。一個十七八歲的後生從牆內翻了出來,踅進了林中。他沒有發現,十來個半大孩子也隨後悄悄跟了進林。
沈家的三少爺被黑皮和小燕牢牢按住,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一臉驚惶衣衫不整地蹲在一邊,滿臉的淚水。
沈三少的口袋全被掏了個底朝天,三兩碎銀子,一隻香囊,一對鐲子都被搜了去。
黑皮道:這兩個狗男女剛才在這裏做什麼,有誰看清楚了?老子就這麼衝上來,沒注意,嘿嘿
夜叉在女孩子面前蹲下來,伸手在她臉上捏了一把。沈少爺一直在硬撐着,這時被唬到了,説:你們想幹什麼?別亂來啊,你們知道我爹是誰麼?
夜叉回手就是一耳光。小燕在一邊拉了拉他的袖子,悄悄説:他爹好像就是沈記絲綢莊的東家
夜叉冷笑:你們還不知道我爹是誰呢!老子的老子殺人如麻。
沈少爺叫道:快放了她,不關她的事,我回頭給你們十兩銀子!
夜叉一臉壞笑道:你説清楚你們剛才都做了什麼我就放她。
沈少爺的臉上青筋直暴:你們這些小賊別不識抬舉!信不信,你今天要就殺了老爺,不然的話,你們一個一個全部都別想活,老爺把你們的臉全認住了!你們這幫堤上的賤民,狗賊!
夜叉鍾繼儒的臉色慢慢變了。他知道自己最受不得人激:老子今天偏不殺你。老子把你的女人玩了,看你能拿老子怎麼辦!
他轉過身,看着那個女孩,看到她露在衣衫外的幾抹雪白的肌膚,腦袋裏漸漸只聽到無數細小的聲音在嗡嗡地聒噪。他覺得自己渾身都熱了起來,於是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
骨骨嚇壞了。他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他呀呀地叫了起來,去拉鍾繼儒,並抽出自己帶來的木棍,在鍾繼儒背上敲了一記。黑皮過來就給了他一記耳光,將他一腳踹倒。
骨骨爬起來扭頭衝出了樹林。他看到了一處燈火,立刻跑過去,指着樹林比劃着啊啊大叫。兩個沈家的莊客便提了燈籠去查看。
在莊客的喝叫聲中,骨骨看到他的同伴們趁着夜色四處飛逃。他明白闖禍了,便也迅速地逃走。
他悄悄溜回家,剛想偷偷摸上牀,卻聽見長腳罵道:臭小子,瘋得這麼晚才回來。下次要再讓我見到你跟夜叉那幫混蛋一起,不怕我打斷你的腿!
第二天,骨骨心裏七上八下,悄悄來到廢墟看眾夥伴們有沒有聚會。幾隻鴉正在那一片斷垣殘壁中胡亂叫着,卻不見一個人影。
他猶豫着回頭要走,卻見小燕正在遠處的街角招手,臉上全是血。
小燕説:出大事了,夜叉黑皮他們全被抓走了!
便在這時,只聽得遠處有人喊:別讓他們跑了,就是這個小啞巴,他也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