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這一場糾紛,終使他看清恩愛中的虛幻。他淡淡地道:我已破戒,要回去接受處罰。
傻瓜,只要你願舍戒,我們就能一起!她熱切地注視他,一開口就能成就的幸福,在她看來,顯得那樣輕易。
我要回去。
你走,我去發就做姑子去。走到天涯海角,我亦跟定了你!她一如既往任性地説。
他駭然。愛戀是層層裹的繭、脱不開的牢,掙脱時會勒出鮮紅的印。怎麼都不放啊,這痴纏的女子,不明白男人心事,令他狼狽而恐慌。我不行,你不能他慌亂緊張。
我偏要。她眼中狡黠的光芒閃現,痴看他良久,化作輕嘆。他尚沒有反應過來,她已手起刀落,一縷青絲幽幽從她細長的脖際蕩下,依戀地盤在裙角。他卻有窒息的感覺,彷彿這青絲化作繩索,一圈圈將他套緊。
再讀經書,一時身化摩登伽女,他方明白她當初心意。她知道不該愛他,可是忍不住。為這一念之差,拼得萬劫不復,卻還是要愛。如恆撫案沉思,如果有選擇,有另一條命,他知道他會如她所願。可是,生命由不得挑揀。
那一夜,他倉皇逃出了秋府別苑。
那時她睡得正酣。他匆匆忙忙,覺得自己像個罪人,竟不敢回頭。一不小心,差點撞上迎面橫亙的假山,他心灰到極點。他對不起她,也對不起他的佛祖。
他掩卷而思。摩登伽女出家之後,比阿難更早修成正果。他想,他阻她出家,究竟為了什麼?她不怕犧牲,他卻怕,或許他內心深處,怕她忘了他。阿難見如來相好,方才出家。而他呢,為的是什麼?為的是人生苦短。一朝生存,便要受萬千磨難;一日身死,又要遭蟲咬蟻噬。恩愛不長久,猶如過眼雲煙,為了生生世世,他不願戀此生暫時的歡。
又七日,如恆念懺完畢,推門而出。門外陽光大好,一派晴空,他有悟道的欣喜,便該是這般澄空萬里、了無纖雲的心境。心遠如有先知,於院中等侯。桃花開得正豔,不甘寂寞的紅色,染出一寺朝氣。他跪下,堅定地道:師父,弟子已然明白,請為弟子受戒。
他不知,另一處,她也説了同樣的話。秋瑩碧求佛門收留,請為弟子受戒。
你未滿雙十,不能受具足戒,請回吧。一去幾寺,都遭拒絕。怕的是她秋家赫赫的地位。她無奈,他就要受戒了罷,還是趕去再求他回心轉意。無色寺,哼,縱然燒了又如何?不信他捨得下全寺性命,她決絕地想。
無色寺。她來時已經晚了,已到四月初五,諸多儀式早已完畢,只等登壇受戒。她來得卻也巧了,這是受比丘具足戒的最後一關,還有機會。
比丘壇上,傳戒大和尚、左右羯磨、教授及七位尊證師肅然等候。如恆脱鞋踏上那三層七尺戒台,猶如走進另一世界。跪下,心中一派安詳,這份寧靜,真是難得。他微笑,割斷種種孽緣,譬如今日重生,他終於要求得圓滿。
冷不丁,有一聲嬌叱驚破佛門的安寧:住手
枝頭羣鳥振翅而飛,幾百個光頭一起迴轉,只有他長跪未動,雖然,心念已動。遠處,紫衣玉影,持刀悄立,目中射出兩道千纏萬繞情絲,直奔向那個懦弱的身影。
他木然,如已坐化。她飛快地跑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袖管。跟我走!
他依然端坐,身體彷彿在土地上紮根。她一使力,發現不能動搖他分毫,這才明瞭這男人內力之高。她奈何不了他嗎?不,不會的,他願意跟她走,不會狠心撇下她一人。
跟我走!她柔聲説道,幾乎是哀求。
他默然,搖頭。
跟我走!她鼻子有點酸,血拼命往臉上湧,為什麼,為什麼手會麻呢?
他嘆息,目光仍釘在地上,緩緩地又堅決地道:你我緣分已斷,女施主,請回吧……
不!她壓刀在他脖上,那男人只是無動於衷。
一旁的心遠長袖一拂,她禁不住暗藏的洶湧之力,刀被震開,倒退兩步。心遠生根似地紮在她與他之間,擋住她所有的痴戀。佛門清淨地,不容喧囂聲,施主請回。
走開!她提刀砍去,凡是阻擋她的,都是敵人。
心遠長袖捲來,將她的刀緊緊裹牢。她覺得心也被束死了,手一振,居然振不開。他山攻錯的內功在此亦全無用處,老和尚白白的眉毛,似乎在得意地顫動。她冷笑,忽然撒手棄刀,手如蒼鷹抓出,凌厲迅疾。僧袍一揮一絞,心遠捲起刀,那刀鋒毒蛇般吐舌,朝她吻去,如有靈性。
她險險躲開,刀鋒擦臉掠過,驚出一身冷汗。這老和尚就像一座堅實的山,阻礙她的去路。山那邊的溪水,無情地流過,不顧花自多情,任它自生自滅。
不是對手。她恨恨然。死死盯住如恆,自始至終,他沒有看她一眼。為何要舍我而去?心中的執念,比愛人更重要嗎?她怔怔地看着他,如看一個陌生人。
施主請回,命中無緣,不必強求。心遠的話自有一番威嚴。
我要你一句話,陳櫻鴻!
女施主,如恆塵緣已盡,請回!如恆終於開口,雕塑般無情。
她眼前一黑,鐵了心,拾起刀往寺門走去。每一步搖搖欲墜,她告訴自己決不能倒下。想託付一生,竟得如此下場麼?從今往後,天涯地角,紅塵兩隔。她要記住這一刻的恨。
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把這剎那紅顏盡付諸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