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終於來臨。
前面店門響起了一陣拍門聲,由扮成夥計的鐵錚去應門。
打開門一看,來的果然是金福元,尚有兩個健壯中年人相隨,一付來者不善的架勢。
金福元並未認出鐵錚,盛氣凌人地喝問:“段老麼沒有開溜吧?”
鐵錚低着頭,作個禮讓的手勢:“老闆正在內廳恭候大駕。請!”
金福元把手一招,領着兩名健壯中年便往裏闖,登堂入室地進了內廳,鐵錚則關上門,緊隨在後。
廳內,段老麼已端坐在桌前,桌上放着海碗和一付六粒骰子,兩個女兒站在他身後。
金福元眼光一掃,似在查看廳內是否尚有其他人,然後走近桌前冷笑道:“我還以為你舉家潛逃了呢!”
段老麼不屑道:“閣下還沒有那麼大的威望!”
金福元乾笑兩聲,反唇相譏道:“段老麼,你也不是當年的『賭國小霸王』了,否則何必窩在這裏賣燒餅!”
段老麼置之一笑,目光落在兩個中年壯漢身上:“這兩位是……”
金福元道:“他們是我請來的見證人,一位是老盛記賭坊的東家丁老闆,一位是雄風武館的薛總教頭。”
段老麼笑笑道:“還是閣下想的周到,如果沒有人在場見證,將來傳出去,還以為我欺侮你呢。”
金福元冷冷一哼:“勝的未必是你!”
段老麼胸有成竹,照鐵錚的主意依計而行,故意問道:“你有把握?”
金福元狂妄道:“沒有三兩三,不敢上梁山。此番我不辭千里迢迢來京師找你,就是為了一雪當年三擲皆輸之恥,如果沒有絕對把握,何必跑來自取其辱。段老麼,大概你還記得,咱們當年約定的賭注吧?!”
段老麼心頭微覺一震,但不動聲色道:“當然記得!不過,據説閣下在入關之前,被風雪困在霧靈山中的一個小村子裏,曾在一家茶棚裏跟一個無名小卒對賭,慘敗在人家手下。
這樣看來,閣下苦練十多年,似乎並沒有多大長進啊。”
金福元的臉頓時脹得通紅,那日只怪自己先向黑衣青年暴露了身份,又被那紫面大漢當場認出,偏偏技不如人,敗在對方的“一柱擎天”絕技之下,事後消息自會不徑而走,傳遍了江湖,尤其是京師。
那麼段老麼獲悉此事,根本就不足為奇了。
可是,此刻被段老麼提起,不禁使金福元非常難堪,頓時惱羞成怒道:“哼!那隻怪我一時輕敵大意,不能以成敗論英雄。只要你段老麼有本事勝我,我的睹注不折不扣,立時把一條命奉上!”
段老麼輕蔑道:“閣下連那無名小卒都勝不了,我贏了你也勝之不武,我看你這條命還是留着吧。”
金福元怒道:“段老麼,不要光説不練,咱們骰子上分高下,來吧!”
江小婷突然挺身而出:“好,我奉陪!”
金福元一怔:“你?”
江小婷昂然道:“咱們不下注,一擲定勝負,你要能贏得了我,才夠資格跟家父賭,否則就回去重練十年再來!”
金福元怒斥道:“你這丫頭好大的口氣,我今夜來是跟段老麼一決勝負的,你滾一邊去吧!”
江小婷道:“哼!虧你還是位成名人物,連一點江湖規矩都不懂,實在很差勁!”
“什麼規矩?”金福元怒問。
江小婷一本正經道:“所謂入境問俗,客隨主便,你既然找上門來挑戰,那就得依我家的規矩,如果過不了我這一關,就不夠資格……”
不等她説完,金福元已怒形於聲大喝道:“我從來不跟女人賭!”
鐵錚突然走上前道:“那麼在下不是女人!”
金福元眼皮一翻:“你更不夠格,我賭的是段家人的命!”
鐵錚笑道:“我就是段家的人。”
“你?”金福元打量他兩眼,仍未認出他是誰,狀至不屑道:“一個跑堂的夥計,也能算段家的人?”
鐵錚的突然挺身而出,使段老麼也感到很意外,但他不愧是老江湖,隨機應變道:“他是我女婿!”
“哦?”金福元的目光又轉向了鐵錚。
鐵錚很有默契地灑然一笑:“女婿是半子,請問算不算段家的人?”
這一問,不但金福元怔住了,連江小婷和江小娟也不禁面紅耳赤,一臉的嬌羞。
金福元也不是好唬的,嘿然冷笑道:“嘿嘿,不管你這小子是什麼來頭,都別想在我面前打馬虎眼。”轉向段老麼道:“姓段的,今天下午我已做了一番調查,你這片燒餅店已經開了十多年,只有你們夫婦和一對雙胞胎女兒,連跑堂的夥計都未僱,怎麼突然冒出了個女婿來?”
段老麼只好一口咬定:“今晚剛成的親!”
“哦?”金福元獰笑道:“那我來的倒真巧,可惜還是來遲一步,未能趕上叨擾一杯喜酒。但不知你這位乘龍快婿,娶的是兩位令嬡中的那一位,還是一箭雙鵰?”
始終沒有機會説話的江小娟,再也憋不住了,嬌斥道:“這是我家的事,跟你毫不相干!”
金福元朝她看看:“這麼看來,想必是你-?”
江小娟冷哼一聲道:“你管不着!”
金福元哈哈一笑,轉向段老麼譏道:“段老麼,如果你自知不是我對手,乾脆直説好了。只要你答應我三個條件,第一,明日在天橋當眾宣佈不敢接受我的挑戰,第二,當眾向我磕三個響頭陪罪,第三,自斷一條手臂,那我就放你一馬,又何必找來個幫手,硬説成是你女婿呢。”
段老麼斬釘截鐵道:“他確實已與小女成親!”
金福元道:“就算這小子真是你女婿,那也跟這檔子事扯不上關係,我找的是姓段的!”
鐵錚斥道:“哼!恐怕是你不敢跟我賭吧!”
金福元眼皮一翻,盛氣凌人道:“不錯,我從不跟無名小卒賭!”
“那麼我呢?”鐵錚突然摘下氈帽,抹去臉上塗抹的簡單易容物,恢復了本來真面目。
金福元乍見之下,只是微微一怔,似曾相識而已,一時卻記憶不起在那裏見過此人:
“你是……”
鐵錚灑然一笑道:“閣下真是貴人多忘事,咱們不久之前,曾在霧靈山中的小村子裏,有過一面之緣呢!”
金福元終於認出了他,不由地驚道:“是你啊!”
鐵錚譏道:“我還以為閣下找地方躲起來,去苦練『一柱擎天』了呢,想不到這麼快又見面了。真有緣!哈哈……”
金福元一張臉脹得通紅,惱羞成怒道:“小子,那日我只不過是輕敵大意,為你所逞而已,沒有什麼好神氣的!”
鐵錚趁機激他道:“這麼説,你是輸得不服-?”
金福元哼聲道:“當然不服!”
鐵錚道:“那咱們就再賭一場,希望你這次好自為之,不要再輕敵大意,重蹈覆轍了。”
金福元沉聲道:“等我跟段老麼的事作個了斷後,你小子跑不了的!”
鐵錚搖搖頭道:“不行!我可等不及,萬一閣下把命輸掉,難道要我等你投胎轉世?”
金福元是何等人物,那會看不出鐵錚故意強出頭,是存心把段老麼的事攬下,不由地怒問:“你小子是存心要找麻煩引”
鐵錚道:“來而不往非禮也,那日在蔡老頭的茶棚,是你先找上我的!”
金福元忍無可忍,怒形於色道:“好!咱們的事先了斷!”
鐵錚哈哈一笑道:“這才上路,不愧是『江南第一賭』,果然名不虛傳,但不知閣下這回要怎樣賭法?”
金福元不懷好意地問:“你是要我出題?”
鐵錚泰然道:“我一向敬老尊賢,閣下是鼎鼎大名的『江南第一睹』,我不過是個無名小卒,自然由你劃出道來,在下無不捨命相陪。”
金福元聞言暗喜,心想:“好小子,這可是你自找的,我看你要倒大楣了!”
當即不動聲色道:“這碗內的六粒骰子歸你,我自備有一付……”
説着便探手入懷,摸出一付六粒銅骰。
段老麼乍見之下,不由地失聲驚呼:“賭幫鎮山之寶!”
金福元面露得色:“不愧是當年的賭國小霸王,果然識貨!”
有關賭的典故佚事,鐵錚所知有限,只聽段老麼驚詫道:“相傳百年前賭幫正盛,幫主蓋嘯天卻病危,幫內因而起了內訌,發生明爭暗鬥,對爭奪幫主寶座的大有人在。蓋嘯天惟恐手下自相殘殺,竟抱病帶着這鎮山之寶突告失蹤,從此不知去向,賭幫也自此日漸沒落,不復再有過去的風光,閣下這六粒銅骰從何得來?”
金福元故意賣起關子來:“這你就不必知道了。若是百年前,這六粒銅骰落入我手中,即可以賭幫幫主自居,憑此信物號令天下賭幫徒眾。可惜時不我與,如今這六粒銅骰已不再具有無上權威,只不過形同玩物古董而已。否則,我第一個就拿你段老麼開刀!”
鐵錚不耐煩道:“就算你是賭幫幫主,也嚇不了我,廢話少説,劃出道來吧。”
金福元胸有成竹,從容不迫道:“小子,閻王要你三更死,絕不留命到五更,你急什麼。你用碗裏的骰子,我有自備的這一付,咱們雙手各握三粒,以這張桌子為中心,各退三步,即時雙手齊發射向對方,可以任意射擊對方致命要害,傷亡不計,各憑本事。”
江小娟叫道:“這根本不是較量賭技手法,是在搏命嘛!”
金福元冷森森笑道:“咱們賭的本來就是命,用的又是賭具,這有什麼不對?”
“爹!……”
江小婷剛要想讓父親出面阻止這種賭法,不料鐵錚已毅然接受挑戰:“好!姓金的,就照你的賭法!”
金福元暗喜,沉聲道:“很好!很好!現在請把六粒骰子抓在兩手中,為了讓你心服,可以由你剛娶的新娘來發口令,從桌邊為起點,退後三步就出手。我帶來的這兩位朋友,和你的岳父大人為見證,還有什麼問題嗎?”
鐵錚道:“只有一個問題,是否傷亡勿論?”
金福元斬釘截鐵道:“當然,我們賭的是命!”
鐵錚灑然一笑:“那就沒有其他問題了。”
他們雙方已沒有問題,但江小婷和江小娟卻有了問題,那一個自承是鐵錚的新婚妻子呢?
江小婷尚在遲疑,不料江小娟已自告奮勇地站出來:“準備……”
這一來,江小婷只好默默向後退去,一向她總是讓着妹妹的。
鐵錚正色道:“小娟,你也離桌邊遠些!”
於是,所有人都退開了,只剩下鐵錚和金福元站在桌前,各自將六粒骰於分握在兩手。
江小婷有些緊張,因為她雖見識過鐵錚的擲骰子手法,卻不清楚他的武功如何。而對手金福元,她早巳聽父親説過,當年就不在父親之下,如今又苦練十多年,有備而來。
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金福元如果沒有絕對制勝把握,就絕不會找上門來。
金福元這種賭法,等於是比暗器,而鐵錚用的不過是普通骨制骰子,除非是以深厚內家真力發射,根本傷不了人,比那六粒銅骰先已吃了虧。
萬一鐵錚不敵或失手,接下去就輪到段老麼一家了。
江小婷在那裏暗自憂急,江小娟大概酒意尚未完全清醒,居然像事不關己,只是在看熱鬧似的那般輕鬆。
只聽她一聲號令:“開始!”
便見站在桌前的鐵錚和金福元,各自急向後退三步。
金福元的第三步剛向後退,雙手已齊發,六粒銅骰疾射而出,分取對方面門及前胸三大致命要穴。
他不但在時間上取巧,佔了先發制人之利,而且出手非常狠毒,左手三粒銅骰,射的是鐵錚前胸“華蓋”“中庭”“巨闕”三大穴。右手疾射的三粒銅骰則以“品”字形,直取對方雙目和眉心,稱得上心狠手辣。
鐵錚出手雖較他慢了一拍,但六粒骰子卻毫無偏差,正好擊中六粒銅骰。
若照一般常情判斷,六粒骨骰必被擊得粉碎,事實卻不然,鐵錚是以內家真力發射,非但骨骰毫未受損,反將六粒銅骰撞回。
六粒銅骰如同是鐵錚發射,完全依照他所選的目標,射中金福元的兩隻臂肘關節!
只聽金福元發出聲驚呼:“啊!……”雙臂便無力地垂了下去。
鐵錚雙手一抱拳:“承讓了!”
金福元臉色慘白,整個人都呆住了。
段老麼和兩個中年壯漠都看得非常清楚,憑鐵錚這一手,要取金福元的性命易如反掌,只須射向任何一處致命要穴,但他卻手下留情,讓這一心要報復的金福元保住了一條命,只是從此不能再擲骰子而已。
金福元強忍住雙臂的澈心之痛,驚怒交加地喝問:“你,你究竟是什麼人?”
鐵錚灑然一笑道:“閣下是否打算再苦練十年,然後找我一決勝負?”
金福元氣餒地一聲長嘆,向兩個中年壯漢一使顏色,一言不發地往外就走。
沒有人送他們。
兩姐妹也看-了眼,直到聽見前面的開門聲,她們才回過神來。
江小娟突然衝向鐵錚,張臂將他一把抱住,清不自禁地振奮大叫:“鐵叔叔,你真了不起!”
鐵錚一時不知所措,正窘迫萬狀,忽聽江母出聲喝斥:“娟兒,不許胡鬧!”
江小娟忙放開鐵錚,轉身一看,她母親正站在房門口,手上尚執着一張連發弩弓。
段老麼見狀,不由地一驚:“孩子的娘,你……”
江母神色凝重道:“剛才我已作了最壞打算,萬一鐵爺不幸遭了毒手,我就用這個對付姓金的,大不了來個同歸於盡!”
段老麼沮然嘆了口氣:“唉!都怪我當年一意孤行,迷戀虛名,害你們母女三人……”
江小娟笑道:“爹,您何必説這些,鐵叔權已經把姓金的嚇跑,諒他以後永遠也不敢再找上門來啦!”
段老麼不以為然道:“今夜要不是鐵爺解危,後果真不堪設想。可是,姓金的雙臂雖廢,他絕不會就此甘休,很可能另找幫手卷土重來,我們又不能留下鐵爺……”説到這裏,眼光轉向了鐵錚,流露出一片期望之情。
鐵錚似已明白他的心意,只好裝蒜道:“我想他經過這次教訓,大概不敢再來了。”
江母卻上前委婉地間:“鐵爺,你不能留下嗎?”
鐵錚面有難色道:“這……”
段老麼鄭重其事道:“鐵爺若不嫌棄,我想將兩個丫頭的終身相托,讓她們倆女共事一夫。”
兩姐抹一聽,頓時窘迫萬狀,羞紅了臉急急逃回房裏去。
鐵錚情急道:“不不不,這萬萬使不得……”
江母忙問:“鐵爺是不是已有婚約?”
段老麼接道:“那也無妨,兩個丫頭願作側室。”
鐵錚啼笑皆非,只好正色道:“不瞞段兄和嫂夫人,我確已有了婚約,更重要的是,如今有一個勢力龐大的殺手組織,正在各處追殺我,隨時都可能遭到殺身之禍,所以我連客棧都不能住,不得不暫借府上藏身。
段兄和嫂夫人如此抬愛,並非我不領情,實在……”
段老麼已十多年未涉江湖,安份守己地當燒餅店老闆,對於如今江湖上的事毫無所知,聞言驚詫問:“鐵爺,你説的是什麼殺手組織?”
鐵錚道:“天殺門!”
“天殺門?”段老麼對這殺手組織的名稱很陌生。
鐵錚不便説明真相,只能避重就輕道:“事情是這樣的,他們跟我未來的岳父家有些過節,使我未來的岳母遭了暗算,我自然義不容辭挺身而出,全力追查那組織的幕後主使人。
最近我一連破了他們好幾處據點,使天殺門大為震怒,出動大批殺手,四出追殺我。日前我和未婚妻在長辛店投宿客棧,他們竟趁我一時疏忽,擄走了我未婚妻。
據我判斷,天殺門的秘密大本營,極可能設在京城之內,而且受到官府勢力掩護包庇。
所以我來京師追查,不便下榻客棧,只好借住在府上。
今夜姓金的已見到我,雖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但隨同他來的兩人,一個開賭坊,一個是武館的總教頭,那種地方人多口雜,消息最容易傳開。萬一被天殺門的耳目風聞,很可能就會想到是我。
那樣一來,我反而替府上招惹了更大的麻煩……”
段老麼夫婦聽畢,不禁面面相覷。
鐵錚接着又道:“段兄,為了安全起見,我看你們也不能留在京師了,不如回山東去,以免遭到天殺門的騷擾,他們是無所不用其極的。”
段老麼看看妻子,猶豫難決道:“這……”
鐵錚察言觀色,看出他的難處,即道:“段兄不必為盤纏和今後的生活費發愁,我身邊還帶了些銀票,這片燒餅店就算萬兩銀子頂給我吧。”
段老麼忙拒道:“不行,不行,那怎麼可以……”
鐵錚笑道:“段兄,我目前尚不能離開京師,正須要個地方落腳,這樣不是兩全其美嗎?-”
段老麼沉吟了一下,又望望妻子,始道:“這事明日咱們再從長計議吧,天時不早,鐵爺請先間房歇着……噢,對了,姓金的他們剛才氣沖沖地走,前面的門還沒關……”
“我去關!”鐵錚搶着去關門。
等他關上門,落了橫閂,回進內廳時,段老麼夫婦已回了房。
鐵錚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如果倆口子心意已決,今夜非要他答應娶那兩姐妹,他還真不知該如何應付呢。
他聳聳肩,回到了房裏。
不料進房一看,只見牀上的羅帳已放下,牀前竟放着一雙女鞋!
鐵錚記的很清楚,羅帳今天一直是鈎起的,這時卻已放下,而且牀前放着一雙女鞋,難道是……
他心中不由地一怔,忙走至牀前問道:“是小娟姑娘嗎?”他認定江小婷絕不會如此胡鬧。
帳內傳出嬌柔的輕聲:“上牀呀!”
鐵錚正色道:“小娟姑娘,這個玩笑開不得,請你快回房去吧!”
帳內的女聲嗔道:“我爹已經把我們的終身相許,你還有什麼奸顧忌的嘛!”
鐵錚道:“剛才我已向令尊和令堂表明,我早已有了婚約……”
帳內噗嗤一聲笑道:“那有什麼關係,我們兩姐妹不計名份,甘願作小不就行了。”
鐵錚斷然道:“不行,我不能委屈你們,更不能愧對我的未婚妻!”
帳內的女子委婉道:“那我連側室的名份都不要,只為今夜你替我爹解了危,陪你一夜表示謝意呢?”
鐵錚怒斥道:“小娟姑娘,你愈説愈不像話了!你把我看成了什麼人?再不出房去,我就去叫你爹來了!”
帳內的女子泣聲道:“是不是我很醜,此小上你的未婚妻,所以你不喜歡我?”
鐵錚不為所動,厲聲間:“你出不出去?”
帳內的女子道:“我的腳扭了筋,你扶我起來總可以吧!”
鐵錚哼聲道:“你少玩花樣,我不上你的當!”
帳內的女子也報以一聲嬌哼,嗔怒道:“隨便你,不肯扶我起來,我馬上脱光衣服大叫,看你……”
鐵錚一聽大驚,心知這少女非常任性大膽,説得出就真做得到,情急道:“好好好,我扶你起來就是啦!”
無可奈何之下,他只好上前掀開垂着的羅帳。
冷不防被帳內的女子一把拖進去,使他措手不及,撲在了她身上。
那女子摟住他就一陣狂吻。
鐵錚怒從心起,奮力推倒那女子,揮掌正要摑她兩個耳光,卻突然驚愕地怔住了。
定神一看,這女子竟是玉妙容!
“你……”鐵錚驚喜交加,一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玉妙容嗔聲道:“哼!有了新人忘舊人,不認識我了嗎?”
鐵錚忙撐身坐起,把她一摟:“妙容,你是怎麼進到這房裏來的?”
玉妙容把他推開,故作生氣道:“前面的門開着,我就溜了進來。”
“那……”鐵錚急問:“那你是怎麼從他們手中逃出來的?”
玉妙容反問他:“『他們』是誰?”
鐵錚道:“天殺門的那些殺手呀!”
玉妙容一瞼茫然:“誰告訴你,我落在他們手裏了的?”
鐵錚詫異道:“哦?你不是被他們擄了去……”
玉妙容笑斥道:“見你個大頭鬼,我是自己溜出那個鬼客棧的!”
鐵錚追問:“為什麼?”
玉妙容憤聲道:“哼!好意思問我?問你自己吧!”
鐵錚若有所悟道:“你,你知道了……”
玉妙容又一聲怒哼,不屑道:“當時我等了一會兒,不見你間房,就到隔壁房間去找你,見房裏沒人,又到樓下去找,發現桌上放着酒和一盤滷肉,卻不見你的人影。
我以為你出了事,趕緊各處查尋,結果闖進櫃枱後那個房間,見到你跟那女人在牀上……大哥,那種老女人,你居然能看上眼?”
鐵錚終於明白了,昨夜他昏迷梭,被那女人弄回房去,扒光了全身任憑她擺佈時,被玉妙容闖進房裏撞見,一怒之下才不辭而別的。
既不能矢口否認,他只好坦然説出了一切。
玉妙容這才轉嗔為喜,故意道:“我還以為你是『飢不擇食』,隨便找個老女人發泄呢!”
鐵錚笑道:“如果我真是那種人,當時就不會放過你啦。”
玉妙容笑斥一聲:“討厭!”然後正色道:“剛才要不是我故意試探一下,發現你還有點良心,你説什麼我也不會相信呢!”
“現在你相信了?”鐵錚把她往懷裏一摟,作勢要吻她。
玉妙容推拒道:“大哥,這是人家的家裏,你不怕驚動他們?”
鐵錚笑道:“三更半夜,誰會闖進來。”
玉妙容伸手一指他的鼻尖:“你的那對姐妹花呀!”
鐵錚尷尬地笑笑,忽問:“妙容,你怎會找到這裏來的?”
玉妙容道:“我昨夜離開長辛店,就直接來到京城裏,不敢住客棧,只好找了個穀倉,躲在裏面好好睡了一大覺。醒來時天已黑了,肚子又餓口又渴,可是擔心撞上天殺門的人,又不敢出來買東西吃。
直到不久前,我實在又飢又渴,心想夜已深,出來找找看有什麼地方賣宵夜的,轉來轉去,剛好發現這家燒餅店的門開着,我就闖了進來。
當時我正要問有沒有人在,就聽見裏面有人在説話,而且其中一個很像你的聲吾。我一時好奇,就不聲不響悄悄溜了進來……”
鐵錚接下去道:“一看果然是我,而且正在談到你的事,你就溜進房來,上了牀等我對不對?”説着又把她往懷裏一摟。
“大哥!”玉妙容情急道:“別這樣好不好,三更半夜,萬一驚動他們,教我怎麼做人。”
鐵錚笑道:“怕什麼,那樣才能證明,我説已有婚約不是騙他們的啊。”
玉妙容面紅耳赤道:“你告訴他們,我是你的未婚妻,又沒有拜天地成親,而且我是溜進來的,讓人家撞見像什麼話嘛!”
鐵錚微微點頭道:“説的也是……”
玉妙容即道:“大哥,我們不能留在這裏,趁他們都睡了,快溜吧。”
鐵錚沉思了片刻,終於拿定了主意。
他立即下牀,找出紙和筆,匆匆留下幾行字,並且附上萬兩銀票,用燭台壓在桌上,便偕玉妙容悄然溜了出去。
夜深人靜,兩人來到了尤二混的舊木屋附近。
鐵錚囑玉妙容找地方藏起,才走向木屋去敲門。
敲了一陣,才見尤二睡眼惺忪地披衣出來開門,一見站在門外的是鐵錚,急道:“鐵爺,還沒查出……”
不等他説完,鐵錚已作個噤聲的手勢,把他拖至一旁,輕聲交待了一番。
只見尤二混連連點頭:“是是是,鐵爺放心,這事全交給我了,準不會出錯。”
鐵錚掏出張銀票,塞在尤二混手裏,催他回進木星去後,才叫出藏在暗處的玉妙容,雙雙掠身而去。
當夜他們就出了城,跑到東新莊去,找了家小客棧住下,勤練起唱曲兒來……
口口口口口口
天橋在先農壇前面,除了皇帝祭天,要經過這兒到天壇去才清靜一點,大部份時間都是江湖賣藝人在盤集着。
玉妙容聽過這個地方,然而這是大家小姐不能去的地方,所以只是心向神往而已,這次不但來了,而且還親身摻入那個形形色色的圈子,心裏充滿了興奮!
到了天橋,各式各樣的江湖行業都已經開始了,賣草藥的,耍石鎖仙人擔賣大力丸的,變把戲的,要猴兒戲的,鑼鼓喧天,嚷叫着,鬧着,招徠着客人。
這時,一輛騾車停在一個矮木棚前面,十幾條長凳,橫在破木板架成的木台前面,一個形貌猥瑣的漢子,嘻開黃板牙,上前恭身打了扦道:“鐵爺!金姑娘,二位來了!”
鐵錚點點頭,玉妙容忍不住問道:“他怎麼叫我金姑娘?”
鐵錚用手一指,木棚的樑上貼着紅紙條:“金蓮花準於申正候教。專擅關外小調。敬祈舊雨新知賜蒞!”
玉妙容倒抽了一口冷氣道:“這金蓮花就是我?大哥,你怎麼給我起了這麼一個俗氣的名字?”
鐵錚笑笑道:“幹什麼就得像什麼,這個名字挺新鮮,我總不能把你玉妙容的大名寫上去!那準保能把四城都轟動起來,逮不着兔子,咱們的鷹就白撒了!”
玉妙容咬咬牙道:“我改成這副形相,誰都不認識我了,可是大哥你呢,剛才那傢伙還是叫你鐵爺呀!”
“那是我們的夥計地老鼠尤二混,他叫我鐵爺是因為我叫鐵二胡,可不是叫我鐵錚!”
“那個人也是你的朋友?”
“是的!他是天橋的地老鼠,也是天橋的名人,要不是他的面子,想盤下這所棚子還真不容易呢!”
玉妙容四處打量一下道:“一個鬼都沒有,咱們還賣什麼唱,真要指着這個混日子,只能喝西北風了!”
鐵錚一笑道:“咱們又不是指着它吃飯,管他人多人少,不過你放心,天橋的客人可不是像上戲園子,他們要等時間到了才會來的,尤二混辦事錯不了!”
尤二混也湊過來道:“金姑娘放心好了,我早就打過招呼了,第一場保證是個滿堂採,以後就全仗您的真功夫了,只要您的玩意拿得出來,別怕沒捧場的客人!”
鐵錚笑笑拍拍他的肩膀道:“尤二!別光顧着要貧嘴,場子裏多招呼着點,別叫人砸了場子!”
尤二混笑道:“鐵爺放心,錯不了,您跟姑娘到後邊先歇着,咱們準保能把水仙花給壓下去!”
鐵錚卻道:“尤二!你探得準不準,要是人家真是指着這個混日子,咱們不妨讓一讓!”
尤二混道:“小的不敢説準是您要找的主兒,但水仙花這妮子絕不是尋常角色,小的敢拿腦袋擔保!”
鐵錚沉思片刻才道:“好吧!我相信你的眼光錯不了,只是小心點兒,別叫人家盤了底去!”
尤二混笑道:“這您放心,就算真盤了來,小的也是一推三不知,小的在這兒混了十幾年,雖説在天橋還有個臭名,但要説跟您鐵爺能攀上交情,誰也不會相信!”然後把鐵錚拖到一旁,輕聲告訴他:“鐵爺,江老闆已經舉家離開京師了,要我把燒餅店交給你。”
鐵錚一揮手遺:“好了!你去招呼吧!”
他把玉妙容帶到旁台,那也不過是幾塊布幃子,圍着丈來見方一塊空地,上面蓋着蘆蓆,一把破竹椅,一張舊木桌,兩條褪還是接上去的,桌上放着粉盒兒,胭脂缸,以及一把梳子,一面舊銅鏡!
鐵錚笑笑道:“你也該上裝了,多抹點粉!”
玉妙容一皺眉道:“要我抹這玩意兒?”
“是的!人家塗脂抹粉是增其研,你卻是為掩其美,誰叫你長得這麼美,完全不像個賣唱的女孩子!”
“難道賣唱的女孩子一定要醜八怪!”
口中雖然埋怨着,但心裏已經很高興了,因為鐵錚説她美,是出乎真心的,不是為了討她的歡喜。
她對鐵錚已有相當瞭解,這個人説一是一,尤其是對女人,他絕不會説一句違心的話!
玉妙容的臉色已經變過樣子了,但也只變得使人看不出來她是玉三小姐而已,仍然是很美的一張臉。
因此她把脂粉往上塗的時候,心裏很不情願,塗了一下,她忽然道:“剛才我還聽説有一個水仙花的!她是誰?”
“是另一個歌女,在天橋唱了有四個多月了!”
“這個女的怎麼樣?”
“好!色藝俱佳,豔麗妖媚而歌喉婉轉,雖然才短短的四個月,卻已風靡京都,無人不誇!”
“大哥也聽過她的歌了嗎?”
“當然!否則我不會説出那幾句讚詞的!”
“大哥説好,一定是很好了!”
“可以這麼説,我對任何事都不會妄贊一詞的!”
玉妙容咬咬牙:“那我倒要領教一下!”
“恐怕沒機會,因為她的場子就在對面,她上場的時候雖此你晚一刻。但她只唱三支曲子,唱完就走,你那時還沒有收場,所以你沒有時間去聽她唱了。”
玉妙容道:“你懷疑她跟天殺門有關係?”
“我只是這樣想,因為我除去的幾個天殺星,都在她的場子裏出現過,有幾個更是座上常客!”
玉妙容頓了一頓才道:“大哥是要我跟她唱對台?”
鐵錚笑道:“是的!假如她是天殺門的人,利用這個機會跟同黨連繫是很難被人注意的,如果真的,咱們把她的生意搶過來,使她那兒門可羅雀,再有人去捧場,那就很明顯了,尤二的弟兄也容易釘住那些人了!”
玉妙容道:“我準能唱得過人家嗎?”
鐵錚笑笑道:“恐怕很難,所以我只租了一天的場子,早她一刻開場,如果你唱到半場,大家都跑到對面去時,就是你的號召力不夠,我們得另外想法子!”
玉妙容又暗地裏咬咬牙,這時尤二混已經進來道:“鐵爺!金姑娘,時候兒到了,可以上場了!”
鐵錚點點頭:“外面來了多少人?”
尤二混道:“棚子都坐滿了,還有不少站着的,約有百來人,一半兒是從對面拉過來的”
鐵錚道:“才只拉過來一半?”
尤二混苦笑道:“鐵爺!這一半兒都是小的憑交情拉來的,另一半兒的還攀不上,全靠金姑娘的了,只要這邊兒幾個滿堂採一鬧,那一半兒的人自己會來,否則小的只能維持着這一半兒不中途開溜!”
鐵錚笑笑道:“那已經很不容易了,你去招呼着吧!”
尤二混轉身出去,鐵錚道:“妙容,全看你的了,胡琴轉到第二段過門時,你就掀簾出場!”
鐵錚這時已裝成個半百老頭兒,挾着二胡,先出場子了,玉妙容隔着簾縫往外瞧,但見黑壓壓的一片人頭,尤二混雖説只有百來人,可是這棚子太小,擠在一起也就相當夠聲勢了,一顆心頓時突然地急跳起來。
鐵錚拱拱手,交代了幾句話後,就在台角的一張椅坐下,調了調絃子,拉幾下試音。
接着一段過門,已經把場面靜下來,因為他手法之精運弓之巧,簡直有出神入化之妙。
玉妙容在後面聽得也幾乎入神,心中暗恨鐵錚,前兩天在練習時,他居然裝得生生澀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