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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節

    平坂幫事務所正下方的樓層,是鋪着一整片本地板的大型儀式會場。在這之前我曾經進去過一次,那裏也是我和第四代舉杯結拜的地方。

    當天儀式會場中間鋪着一大片榻榻米,休息室則掛着「八幡大菩薩」的卷軸及蠟燭;周圍是雙手放在膝上跪坐的一羣黑T恤男。光是從鐵門走進去,便感覺自己的戰鬥意志已經開始消散。

    「大哥,辛苦您了!」

    「辛苦您了!」

    拜託,不要來這麼多人好不好?

    「阿哲他還沒到。」

    站在我身旁的第四代開口。身為公證人的第四代當天穿着清一色的白夾克和長褲,但和宏哥的白衣打扮氣質又不同——好像死神喔。

    「那個……不需要把場面弄得這麼大吧……」

    「但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讓人互毆到受傷還沒事的。」

    話是沒錯啦……而且這裏也夠寬敞。可是非要邀請這麼多觀眾不可嗎?

    「大哥,今天就拜託您了!」

    「我已經押了一萬了!」

    四周飛來粗獷的聲音。不知是不是因為宏哥和少校幫我進行特訓的事傳了開來,聽説也有人開始對我下注了。或者是因為阿哲學長的賠率實在太低的關係吧?由於賭盤一時之間有偏向我的趨勢,反而提高了支持阿哲學長那邊的投注額,我實在不敢去問最後的賠率到底是多少……

    「先問清楚。我應該在什麼時候出聲制止?例如你被擊倒的第幾次?或是頭部被打得太用力的時候——」

    「請你不要制止。」

    我看着第四代的嘴角,斬釘截鐵地回答。看到野狼鋭利的眼神瞪回來,我又突然虛掉了。

    「説得也是,多此一舉。反正這是打架。」

    第四代轉身面對休息室,繡在他夾克背後的「降三世明王」似乎正在瞪着我。

    「就打到死為止吧。」

    我點頭回應。

    阿哲學長抵達現場時,我正好在纏手上的繃帶。

    「喔——看來聚集了滿多人嘛。」

    學長如同往常身穿着T恤,肩膀上掛着一副紅色的拳擊手套。他的神情就好像是來這兒釣魚一樣輕鬆愉快,並環顧了整座儀式會場。

    「阿哲大哥,辛苦您了!」

    「辛苦您了!」

    所有幫眾同時點頭行禮。

    「嗯?為什麼鳴海也戴手套啊?」

    阿哲學長看着我正打算戴上的咖啡色手套後納悶地詢問。

    「我們並不是要打拳擊喔?」

    「學長不是也帶了手套來?」

    「哦,這個啊?」學長用手拍拍掛在肩膀上合成皮制的手套説:「從以前開始,我打架的時候都不敢出全力,如果直接用拳頭認真打下去可是會死人的。手套是為了——」

    學長停頓了一會兒,接着往下望着我的拳頭,眼神里充滿了寂寞。

    「是為了能盡全力打對方才戴的。」

    完了……我的膝蓋開始發抖了。我拚命忍耐着自內心湧出的恐懼感。

    「原來是這樣……我也不是來打拳擊的。這也是戰略之一。」

    「是喔。」

    自此之後,我倆便沒有再繼續交談。

    接着走進來的是少校,肩膀上還扛着三腳架和高性能錄影機。

    「各位久等了。我們差不多可以開始了。」

    「宏仔他不來嗎?」阿哲學長問道。

    「宏哥現在人在『花丸拉麪店』,如果彩夏改變心意就會帶她一起過來。不過我想到時候大概也來不及了吧?」

    彩夏。

    隨着和阿哲學長決一生死的日子慢慢逼近,最後彩夏連話都不願意跟我説了。而且她還特地強調絕對不會來看……

    愛麗絲也沒有到場,大概是因為不認為我有勝算吧?

    那也無所謂。這並不是要讓她們看到的場景。阿哲學長願意來,而我也沒有選擇逃避。光是如此,最後的可能性就已經連結起來了。

    「我們開始吧。」

    話一説完,阿哲學長便轉過身來,雙拳互擊發出『砰砰』兩聲,好讓手套更合手。而第四代則站在神壇前——

    「沒有開始的鐘響,兩個笨蛋想打就開始打吧!」

    這句話就是開始的鐘響。

    我剛把雙手舉到下巴的位置,阿哲學長便在瞬間以極低的姿勢靠了過來。多虧靠着少校的拉力器訓練出的反射神經,否則我大概立刻就被打穿防守、直擊下巴了。巨大的衝擊力道緊接着從我正面傳來,感覺雙手差點就要斷了。我整個人被打飛到正後方,榻榻米摩擦到我的背部燙得不得了。

    我什麼都沒看到!真的有揮拳過來嗎?該不會是用身體衝撞我吧!我正想要站起來保持距離,一個大黑影已籠罩住我。

    勉強舉起手肘抵擋炮彈般的攻擊,結果衝擊還是傳到我的側腹部。

    好燙!只覺得被擊中的部位就像要浮出身體一樣。冷靜點,記得用眼睛捕捉對方身影,除此之外我沒有其他的武器了。

    「大哥,別像只縮頭烏龜,趕快出手!」

    「阿哲大哥,直接把他給打穿!」

    我遠遠地聽到幫眾們不負責任的叫囂。

    視線一角忽然閃過一個黑影,我趕緊將雙手舉起並稍微向前伸直。肌肉男店長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因懼怕而將雙手緊貼身體防守只會讓自己的死期提前。因為對手部的傷害將超乎預期,再者也容易喪失和對手的距離感。

    也就是説——不要將雙手當作盔甲,而是把它當成障礙物。

    「嗙!」的一聲,令人感到整個背發涼的聲響,飛射過來的炮彈鑽過我的手腕打了進來。看到了!正這麼想的瞬間,視線的右半部已被帶有焦味的紅色給浸染。聽到周圍眾人的驚呼並開始耳鳴,過了一會兒感到牙根開始疼痛,差點就跪了下去。

    接下來的一拳擊中我的頭部。不,應該是削到眼角吧?我不大清楚受創有多嚴重,只知道已經站不太穩了。

    不過——

    就在我的雙手之間,現在可以清楚地看到學長的身影。看到了!以手背彈開下一波左右直拳,接着突然從右側展開我的第一波攻勢。嗙!阿哲學長輕鬆地將我的攻擊給擋下。然後朝着我的腹部一踢——沒錯,用力一踢!因為這不是在打拳擊——我迅速退後將這波反擊給閃過。

    「搞什麼?原來你只學會如何防守而已啊?」

    阿哲學長聳了聳肩。

    「另外還學了一項絕招。」

    聽到我説的話,阿哲學長的眉毛挑了一下。他是不是以為我在虛張聲勢?管他的。事實上我的勝算本來就只有一丁點,對方要是這麼想反而對我比較有利。正如少校所説,在這場戰鬥中,就算我會被打得很慘,還是得尋找一樣東西——那就是學長的死角。

    學長的上半身開始左右晃動。他那種扭來扭去的節奏,一步一步地侵蝕我的脈搏。

    來了!我才剛發現,學長的臉已經在我身旁了。我迅速地蹲下,學長的肘擊就像鐮刀一樣削過我的後腦,原來他打算用手肘攻擊我的延腦。我一邊在榻榻米上翻滾,一邊感覺到有如肚子裏被塞入一堆冰塊的恐懼。我實在太天真了,這個人是真的打算殺了我。

    當我正想站起來的時候,下腹部被某樣東西給擊中。

    「——咳!」

    伴隨着摻着鮮血的唾液,我聽見了自己的呻吟。阿哲學長這一踢,力量大到讓躺卧在榻榻米上的我整個人彈了起來。

    「你還躺個屁啊!趕快站起來,這樣很難揍你。」

    阿哲學長的叫囂有如酸雨般自上方傾瀉下來。我一隻手按着腹部,另外一隻手則撐起身子。下巴正在發抖……慘了!身體開始退縮了。只要看到阿哲學長冷漠地翻着白眼,喉嚨就發出「嗝」的聲音,身體也不由自主地後退。

    這個人真的是阿哲學長嗎?

    是我的想法太天真了。認為這只是小鬼的打架,認為對方並不是真正憎恨的對象。我努力想把這些想法丟掉,但它終究還是留在心中的某個角落。記得阿哲學長説過,如果想象對方會痛就無法攻擊別人。我現在強烈地體會到這句話的意思了。在互毆的過程中,最需要的就是缺乏某種想象力。

    我根本就做不到。

    「喂喂,大哥看來起有點危險了耶。」

    「眼神已經死了。」

    不知不覺中,已經聽不見觀眾的掌聲,取而代之的是底下的竊竊私語。吵死了,閉嘴!這種事我自己最清楚!

    阿哲學長以完全不設防的姿勢靠了過來,他知道那樣最能令人感到恐懼。我一直後退到榻榻米邊緣,差點就要跌倒,接着很快就被逼到牆角。學長的手套舉了起來……會被抓!我反射性地將他的手撥開,就在此時,某樣東西敲中我毫無防衞的臉頰。我的世界瞬間變成空白,只剩下意識仍在遊離,當它再度回到肉體時,我早已靠着牆壁緩緩倒在地上。從裂開的額頭上滲出一股暖暖的東西,沿着鼻子兩側流了下來。雖然會痛,卻感覺不出那是屬於自己的。原來是吃了一記頭捶……我居然異常冷靜地如此思考着。

    下一秒,阿哲學長的指尖刺進我的肋骨之間。

    「——咳!哈!」

    我邊吐血邊倒了下去。第二下、第三下,感覺好像直接被踢到肺臟一樣。視線被血沾染而朦朧,我拚命忍耐着不要暈倒,想辦法抓住——抓住阿哲學長的腳。

    「不要黏着我!」

    我的頸部遭到彎刀般的攻擊,身體則直接被打趴在地面上。總覺得都到了這種地步,我的頭和身體還連在一起算是不簡單了。

    「喂,鳴海,你不行了嗎?明明是你先説要打的,結果被打得一塌糊塗就打算睡覺了嗎?你再一句話都不回答,我就踩斷你的肋骨!」

    忽然覺得就算這樣也好。我強忍着全身的疼痛並將它拋在腦後,咬緊牙關繼續趴着。隨便他要折斷哪根骨頭都好,我不想再打了!已經站不起來了!

    背部遭到有如被鐵塊擊中的衝擊,吐出來的空氣感覺就像生鏽了一樣。

    「藤島中將!喂,阿哲哥!你出手未免也太重了吧!」

    聽到少校的喊叫聲。當我睜開腫脹的眼皮,一個嬌小的身軀正打算向我這邊衝過來,但卻被站在後面、身穿白衣的高個子架住——是第四代。

    沒錯,請他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加以制止的人是我。

    接下來的一擊擊中了我的側腹,疼痛滲入脊椎中。我在地面上翻滾,想辦法滾回大廳中央鋪着榻榻米的地方。再次聽見腳步聲時,我就像是被看不見的拉力器給拉起來一樣,整個人站了起來擺出雙手握拳的防禦動作。

    「……唷。」

    由於眼皮腫起來的關係,視野只剩不到平時的一半,而接近到離我只有一步之差的阿哲學長露出意外的表情。

    「原來你還能打喔?真沒想到鳴海原來是這麼有鬥志的傢伙耶。」

    學長也再次舉起雙手,恢復成拳擊手的表情。

    「有必要做到這樣嗎?為什麼我們兩個非得做這麼白痴的事不可呢?」

    我先以左手的刺拳作為開頭,再揮出右勾拳,就當作代替口頭上的回答。當學長稍稍向後傾併成功閃躲的瞬間,我的正面又「砰」的一聲遭到巨大沖擊,噴出一些暖暖的東西。我向後跳躍,後腳的膝蓋好像快要斷了。原來是被即時反擊。鼻血不停流到榻榻米上。

    「……因為學長這麼強。」

    「聽不懂啦!」

    忽然發現整座儀式會場鴉雀無聲。除了被第四代壓住的少校在那不停掙扎,沒有人敢動一下,除了我和學長以外,也沒有人敢説半句話。

    「你明明這麼強,為什麼要放棄打拳擊呢?為什麼要去打柏青哥?」

    我一再詢問早就知道答案的問題,學長的臉色稍微有點改變。

    「就算我不繼續打拳,也沒有任何人感到困擾。但不打小鋼珠的話,我會很困擾。」

    學長露出淺淺的微笑。而我則是不斷向前邁進,固執地用刺拳和勾拳攻擊他。面對學長有如鋼鐵般的防守,我的攻擊顯得毫無作用可言。

    我認為他是騙人的。一定也有人因為學長不打拳而感到難過。右邊,右邊。不斷地重複前進又後退的動作,一次接着一次,針對同一個位置,只能用我唯一會的拳路攻擊。不知道前進了多少遍,我的前腳突然受到有如斷頭台的強大壓力而差點沒陷進榻榻米里。被踩住了!無法脱逃了……一切都太遲了!學長的手肘高高抬起——

    鮮紅。

    天花板慢慢地從我的視野中晃過。

    明明是仰着向後倒,後腦還撞到榻榻米才對,但卻幾乎感覺不到疼痛。唯一存在的只有虛脱感。我的手和腳到底跑到哪裏去了呢?果然還是不行,看來無法再站起來了。這樣應該算是做得不錯了吧?才兩個禮拜而已……經歷了打掃和拉力器的地獄般磨練,但還是辦不到。我到底是為了什麼而被揍呢?在這裏放棄的話,我會失去什麼呢?感覺上這些好像都已經無所謂了。身體各處的疼痛一一浮現,滴下來的血好像就快流進眼睛裏。現在只要順勢昏倒,就能輕鬆——

    上下顛倒的視野中,銀灰色的金屬門忽然被打開,外頭的光線令我感到刺眼。當我正打算閉上雙眼時,在逆光的光線中看到一個人影,被吹入室內的風捲起的長長黑髮。

    「——鳴海!」

    少女的聲音響遍現場。我的意識模糊,心裏還在想:她身上還穿着睡衣是不是因為出門太匆忙的關係?依稀感覺到愛麗絲正要跑過來。

    「愛麗絲,不可以!」

    一雙長長的手臂從愛麗絲身後將她緊緊扣住,原來是宏哥。他用手壓住愛麗絲的肩膀,一半身體已經探進會場。

    「跟妳説不行!他們正在決鬥!」

    説得沒錯,別來打擾我們……我現在正要被阿哲學長給一腳踹死。側腹部傳來有如被燒燙的鐵棒刺入的疼痛。我發出痛苦的哀號,一邊吐血一邊流着口水倒在榻榻米上翻滾。阿哲學長就站在身旁。

    「阿哲!你給我試試看!再繼續傷害鳴海我就跟你絕交!」

    愛麗絲在宏哥的懷中大吼大叫。

    「隨便妳。現在正在決鬥,少礙事……」

    我聽到阿哲學長令人心寒的一句話,全身的力量都從手腳尖流光了。應該快要結束了吧?我到底還要再被踹幾次才行呢?我正要再次閉上眼睛,就在這時——

    「鳴海你這大笨蛋!你想一次從我身邊奪走好友和助手是嗎!?要是你膽敢做這種事,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即使是來生再來生,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愛麗絲的一句話有如電擊一樣傳遍我的全身。

    就在我再次彈跳起來時,阿哲學長正要踩下的腳踏了個空。我在榻榻米上翻了個身以保持距離,全身的肌肉幾乎已經要從骨頭上剝落了,但我依舊咬緊牙關站了起來。

    對了,我必須揍到他才行。靠着拉力器訓練出的本能使我再次擺出備戰姿勢。再一次,為了能奪回那個地方而戰。為了用我的拳頭確認阿哲學長的善良。

    我將和着鮮血的口水吐在榻榻米上。阿哲學長壓低身體滑步接近,光是用雙手交叉抵擋從下方襲來的攻擊,我的骨頭就已經在尖叫,連雙腳都有點離地了。兩人纏抱在一起還差點跌到,馬上又來一記右手直拳。我拚命閃躲並以肩膀抵擋攻擊,感覺關節好像碎掉了一樣。不過那是左肩。只要右手,只要能擊出右手的一拳就好。被劃破的臉頰噴着血,我用力猛踹學長的大腿,那滿是肌肉的上半身微微地晃動了一下。繼續揮擊着幾乎已經沒有力氣的左手。我的攻擊就像是被風吹得晃來晃去的氣球一樣,學長輕易地用手背擋下後,打算直接用他的右拳往我的臉上打來。

    就是現在!

    我壓低身子,以幾乎可説是橫躺的角度彎曲上身。學長的反擊剛好擦過我的臉頰並削掉一層皮,但此時我的右手自然而然地揮動起來。

    阿哲學長視野中的空洞——我清楚地看到他的死角!

    在倒地同時往斜上方揮出的攻擊,既沒有力量也沒有速度,這是我的最後一擊。無論任何人應該都可以閃過的——即使換做我自己,大概也都能邊看邊閃躲的無力一拳。

    但阿哲學長卻沒有看到。

    堅硬的下巴直接抵在我的拳頭上。我順勢將手臂伸直,只聽到「喀」的一聲,無法形容的暢快感傳到了手背上。明明眼睛是睜開的,我卻看不見阿哲學長的身影,只剩下黑影和血紅色。某個東西突然撲了上來,好重!差點就要被壓垮了。我拚命掙扎着想擺脱那個東西,接着感覺有什麼倒卧在我腳邊的地面上,我這才明白——

    伴隨着頭痛和嚴重的耳鳴,我只是站在一旁望着那東西。一時之間,我還以為自己的靈魂出竅,正看着倒在地上的自己。但喉嚨裏的確還有屬於我的灼熱呼吸,好像快要裂開的膝蓋上也的確有着屬於我的疼痛感覺。

    原來,倒卧在腳邊的人並不是我,而是阿哲學長。

    怎麼可能?

    瞬間產生這樣的疑問,不過那當然是因為我的拳頭粉碎了阿哲學長的下巴。只覺得耳朵和眼睛好像都快要噴出血來,只要輕輕呼吸,全身的骨頭和肌腱似乎都會散掉。伴隨着瀰漫全身的疼痛和朦朧意識,我費了一番功夫才稍微抬起頭,只轉動眼球環顧四周。第一個映入眼簾的就是整張臉都被淚水沾濕、一路奔跑過來的愛麗絲,接着是幾乎同時都跳了起來的眾多黑T恤男,還有聳着肩膀的第四代、互相緊握着手的宏哥和少校。

    這裏到底是哪裏呀?我在開始朦朧的世界中心思索着。

    我真的應該待在這個地方嗎?怎麼感覺這場戰役好像還沒打完?

    不過,總之現在是——

    獲勝了……的樣子。

    沒有獲得任何東西,也沒有守住任何東西。

    只是再次確認打從一開始就已經知道的事實。即使是如此……

    所以説,我應該可以倒下來了吧?雙腳抖個不停、眼皮重得不得了,我的臉像是腫成兩倍般炙熱,鼻子裏更是被鼻血給堵住而不能呼吸。

    某個嬌小的身軀緊抱着我的腿。我將手指滑入那柔順的秀髮中,緊靠在對方身上彎起膝蓋坐到地上,最後倒卧在地。

    第七節

    我站在學校的屋頂上,眼前是一片水泥地,矮牆的另一邊是冬日無邊無際的黃昏天空。地磚接縫中長滿還沒有花苞的長莢罌粟,淡綠色的莖和葉迎着刺骨的寒風飄搖。

    身旁有股温度,是彩夏。她曲着膝蓋坐在蹲着的我身旁,戴着臂章的手臂恰好碰到我的手臂。

    「説不定我比藤島還要笨拙沒用。老實説,我真的很感謝你,不過也許你不大能感受到。所以,當春天來臨時——」

    啊啊,這是——這夢是……

    是那天彩夏沒有説完的話。

    就在她跳樓之前,我倆一同戴着臂章從事社團活動的最後一天。

    「當春天來臨?」

    那天沒能説出口的問題。如果只是在作夢,我應該也敢問。

    「嗯。當春天來臨時,我們一定要把藏在彼此『肚子裏』的話説出來喔。」

    「不是藏在『心裏』的話嗎?」

    「嗯,咦?」

    彩夏看着我微笑。

    「因為我胸部不夠大,所以要放在肚子裏。」

    不不,彩夏應該不會説這麼沒品的話才對。自重一點啊,我的夢。

    「然後好好把話説清楚,建立起正常的人際關係。」

    彩夏伸出食指,用調皮的語氣説着。

    「可是這樣説來,感覺好像現在的關係很不正常?」

    「本來就不正常不是嗎?」

    彩夏抱着膝蓋靠在牆壁上。

    「藤島同學到現在應該都還不知道我對你是怎麼想的,不是嗎?我也是一樣。可是我們卻如此地靠近,這樣很奇怪耶。」

    是嗎?就算是愛麗絲和我,或是和阿哲學長他們也都差不多是這種感覺呀。

    啊,不過和彩夏可能又有點不一樣。因為我倆的開端是彩夏明確地提出要求並找上我的。若是這樣,我也能……

    「——我説得出來。」

    「咦?」

    「就算不到春天也説得出來。如果是現在……」

    因為我打贏了阿哲學長。愛麗絲和彩夏之前都一直擔心我、生我的氣、不想理我,但我還是活得好好的。所以現在我説得出來。

    「以前的我只有彩夏一個朋友。若不是彩夏伸手幫助我,我可能一直都是孤單一人。當彩夏對我生氣而差點就不見的時候,我的真的寂寞得不得了。實際上當妳不見的時候,我彷佛只剩下一個空殼。我也不敢相信原來自己會有這樣的情感。」

    好厲害,竟然什麼話都敢説。醒來的時候我也這樣告訴現在的彩夏好了。

    「——很高興……能夠遇見彩夏。」

    我的話語就從這裏被玻璃般的冬季天空吸走而消失無蹤。

    經過一段時間的沉默,彩夏吐了一口氣。

    「……就這樣?」

    「咦?嗯、嗯……」

    我看着略顯寂寞的彩夏側臉點了點頭。這時的彩夏讓我突然有種陌生的感覺,好像哪裏不太對勁。某些地方似乎和記憶中的她有所出入,到底是那裏呢?

    「可是,我卻覺得你好像總是對我生氣。」

    「沒這回事……」

    我把説到一半的話給吞了回去。不知不覺中,冬天的夕陽全都消失,周圍變成了一片漆黑。彩夏的側臉已經沒有一絲快樂的表情。

    「你應該老實告訴我到底是為了什麼而生氣,卻每次都裝作不在乎,所以我才會難過。就連什麼事該怎麼處理都弄不清楚了……」

    「裝作不在乎的人應該是妳吧!?」我情不自禁地大叫。「妳為什麼要不告而別?妳可以試着跟我説些什麼的呀!居然就那樣一個人跳了下——去……」

    我心想:「別再説了!」臉上的傷被自己的聲音弄得很痛。

    「對不起……」

    彩夏的臉沉沒在黑暗中。那裏已經不是之前夕陽下的頂樓,而是某個狹窄、陰暗的小房間。彩夏的眼神里滿是從她失去記憶後特有的猶豫。

    「……我不記得了。我、我大概一直都只顧自己吧……」

    她的回答令人感到心疼。我為什麼要問她這種問題呢?而這也是將我捆綁在黑暗角落,將愛一麗絲牽連在這次事件上的最後謎團。

    但這種事情——都已經無所謂了吧?最重要的是,彩夏她現在就在這裏。

    「但只要現在的我一和你説話,你就會愁眉苦臉的。」

    「那和……以前的彩夏沒有關係。只是因為妳在叫我的時候會加上『同學』,態度也很有禮貌,不管是誰都會覺得……啊啊,算了啦。這些事都無所謂了,總之……」

    「怎麼可以……」為什麼我們就是沒辦法將心裏所想的話坦白説出來呢?「彩夏沒有必要為我努力做任何事。因為妳已經回到這兒了,這樣就夠了。」

    「可是!」

    彩夏終於將頭給抬了起來,一顆顆閃亮的水珠飛了起來。

    「可是我……」

    之後的話語開始模糊,我的背部和腹部也開始隱隱作痛,突然感受到整個人被丟進水池般的寒冷,而我再次陷入黑暗之中——

    第八節

    我一睜開眼睛,一隻咖啡色毛毛的東西就擋在面前。

    「哇!」

    試圖伸手將那東西拍開,結果全身馬上傳來陣陣疼痛,我只好吐了一口氣後放松。

    「你們快看,他醒了!莉莉魯的力量果然強大!」

    愛麗絲坐在我身旁,邊跳邊大叫。別再跳了,傷口會痛!

    只是稍稍抬起頭,就覺得皮膚好像快要裂開到背後,痛到不行;好不容易才意識到自己原來仰躺在牀上。愛麗絲就坐在我的旁邊,一直想要將那隻中等大小的熊布偶壓在我臉上,妳到底想幹嘛啦!

    愛麗絲一臉歡欣鼓舞地看着我:

    「第四代用最快速的肘擊、宏仔讓你喝下對皮膚最有保養效果的化妝水、少校以軍用電擊棒電擊,大家都試着用自己的方式叫醒你,結果只有我的莉莉魯最有效,好好感激我吧。」

    「你們想殺死我是不是啊!?」

    我勉強爬了起來。擺滿矮小書櫃和紙箱、充滿灰塵的房間,原來是平坂幫事務所的書房。第四代坐在愛麗絲背後的電腦桌邊,宏哥坐在迭在一起的紙箱上,少校則坐在單獨的一個紙箱上。還有——

    阿哲學長坐在門口旁附有輪子的矮櫃上。

    「你明明贏了,卻被打得比較慘。」

    聽得出學長的口氣有點不是滋味,少校則在一旁偷笑。

    「啊,不、還好……」

    我看了看自己的身體。襯衫應該是因為破掉又沾血所以被脱掉了,只看到纏滿繃帶和貼滿0K繃的手臂和胸口。

    我再次環顧整個房間,沒看到彩夏的身影。説得也是,那只是一場夢而已。只不過彩夏説的一字一句感覺上異常逼真。之前聽到我要和阿哲學長打架她就已經很生氣了,現在當然不可能出現在這裏。

    我——打贏學長了嗎?

    打贏了。是真的嗎?我實在還不大能確定。

    「你是打贏了。」

    第四代似乎不大高興的樣子。

    「園藝社的,你從一開始就在等待那個機會對吧?那是什麼爛勾拳啊?起先的幾拳是在測量距離嗎?」

    「啊,沒、沒有……」

    我看着感覺還有些鈍鈍的右手。

    「並不是在量距離,而是在測量地點和角度。」

    第四代挑起一邊的眉毛,轉身看着阿哲學長。

    「原來你早知道了啊?」阿哲學長忿忿地説道。「啊啊,原來如此。是愛麗絲查的吧?真是的……我看你大概連看都看不懂的診斷書都給挖出來了,是吧?」

    「阿哲,這件事最好不要在這裏討論——」

    「管他的,就算被知道也無所謂。」阿哲學長阻止愛麗絲繼續講下去。我感到有些心痛。

    「……你的眼睛,該不會是有毛病吧?」

    第四代詢問。我驚訝地轉過身去,難道他知道?光是看那場對打就……

    「有什麼好知道不知道的?居然連那種軟趴趴的攻擊都閃不過,哪還有其他理由?」

    「沒錯。」

    阿哲學長將手肘撐在膝蓋上,雙手合十,看着地面:

    「是青光眼。視神經有一部分斷裂,某些範圍會看不見。」

    沒錯,這就是愛麗絲髮現到阿哲學長的死角。青光眼。由於視神經的損傷,有如字面上的解釋,使眼睛的「盲點」擴散開來的一種障礙。

    「所以咖啡色的手套也是為了這個?」

    第四代的口氣充滿無奈,我也只能有氣無力地點頭回應。

    其實那是保護色。我很早就知道戰鬥會在那個陰暗的木板房間進行,咖啡色手套的目的就是為了讓我的拳頭混在牆壁和地板的顏色中。當然,對於其他人耍這種無聊的小心機都是毫無作用的。但對於阿哲學長生了病的眼睛而言——

    「……對不起。」

    不知不覺中從我的口中冒出這句話。學長露出諷刺的笑容。

    「為什麼要道歉?我並沒有很在意。」

    但我卻利用了學長的障礙,而且還告訴了少校。

    我被阿哲學長毆打、用腳猛踹,就算滿地爬來爬去,我依舊不斷地揮着右勾拳,尋找那一個「點」——也就是學長反應變遲鈍的角度,眼球動作異樣的地方。

    只有這才是學長打輸的理由。

    而且這件事——也是阿哲學長之所以放棄拳擊的理由。

    所以我必須以更多的話語來挖苦學長受創的眼睛。因為,我就是為此而戰的。

    為了將早就知道的真實變成事實。

    「……醫生告知你這件事,應該是在四年前的十月吧?」

    詢問學長時感到一陣疼痛,我想那不僅僅是嘴巴里傷口的痛楚而已。

    「好像是吧。」

    「決定放棄拳擊,接着也向學校申請休學……結果休學申請卻被視如父親的會長撤回,時間應該也是在十月吧?」

    「所以那又怎樣?」

    「其實學長早在羽矢野友彥出事之前——就想離開學校了。」

    這也就是我用拳頭確定的事實。

    將學長從陰暗的泥沼里拉出來,鼓勵他繼續念高中的就是會長。當失去連結兩人的橋樑——也就是拳擊時,學長選擇了離開。從拳館離開,從學校離開。

    「應該是這樣沒錯吧?大家好像都以為你是因為弄死了羽矢野友彥才會休學,其實學長早就已經……」

    「那又怎樣?」

    「所以説學長並沒有害羽矢野……」

    「夠了!」

    少女斬釘截鐵的聲音打斷了我的詢問。

    「這件事已經無所謂了,鳴海。都已經知道了。」

    我嘆了口氣並點點頭。早就講好了,從這裏開始是偵探的管轄範圍。

    愛麗絲的目光從我身上轉向低頭不語的阿哲學長。

    「阿哲,我只想知道一件事。皆川憲吾到底想做什麼?你應該會帶着敗者的尊嚴,一字一句老實地回答我吧?」

    等待了好長一段時間,在這過程當中卻沒有任何人有任何動作。

    「……我不知道。」

    終於,阿哲學長小聲地回答。

    「是真的。皆川都是獨自行動,暗地裏從事着某些事。他就是這種人……至於他幹了些什麼,我就不知道了。」

    「你難道不知道他休學以後還經常回學校去嗎?」

    「妳説那個啊,不……他不是去學校。」

    聽到阿哲學長的回答,愛麗絲的頭髮震了一下,我也差點撲了上去。不是去學校?

    「休學後,我和皆川在M中附近遇到過幾次。他説他要去寺廟。」

    「……寺廟?你是説緊鄰M中的寺廟嗎?」

    「應該吧?其他我就不知道了。」

    去寺廟?到底是為什麼?是去參拜某人的墳墓嗎?但羽矢野友彥的墳墓在別的地方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的目的——和你們都一樣嗎?」

    「沒錯。」

    愛麗絲緊盯着阿哲學長的額頭附近。接着她下了牀鋪,抱着布偶走向學長。

    「我懂了。問題就到此為止,也不用絕交了。讓我們以尼特族獨享的特權——有如迦陵頻伽般輕盈的身段來重拾往目的情誼吧!」

    愛麗絲向阿哲學長伸出小小的手,看到這個情景時,大家的表情似乎都在瞬間放鬆了。第四代、少校、宏哥——就連阿哲學長都是如此。

    然而阿哲學長瞄了她的手一眼後,便轉頭不理會:

    「到底在説啥?什麼叫絕交?像妳這種有趣的小鬼頭,我怎麼可能不管?就算妳當時跟我絕交,我還是會經常跑到妳那兒拜訪的啦!」

    「——你、你、你説什麼!?你這個臭雞蛋!」

    怒髮衝冠的愛麗絲不斷將小熊布偶壓在阿哲學長的臉上。

    「我、我想盡辦法為你着想,還準備以握手化解我們過去的誤會,而你這傢伙卻……難不成你的品行和敏感都被柏青哥店的煙味給蓋住,埋沒在尼古丁之中了嗎!?真是太令人生氣了!應該將你的腦袋送去幹洗才對……!」

    「啊——嗯——知道了知道了。」阿哲學長站起來摸摸愛麗絲的頭。「是我的錯,所以拜託讓我回家吧?我好歹也受了鳴海的兩千分之一左右的傷耶。」

    終於有笑聲傳出來,是宏哥和少校。只有愛麗絲還是氣得不得了。

    「阿哲,我還沒説完。你先跪在那裏,我必須好好教訓你一次——」

    「對了第四代,給你添麻煩了。」

    「這種事下不為例,下次再起爭執就自己想辦法。」

    兩人在愛麗絲的頭頂上交談,接着阿哲學長便打開書房的門走了出去。

    「喂,我們趕快回去吧?明老闆應該很擔心喔。」

    宏哥拉起愛麗絲的手,而少校則開始將東西放入揹包。

    「真是的!算了,剩下的內容等回到事務所再説。鳴海,你應該已經可以走動了吧?還不趕快穿上衣服準備回去了!?」

    真是個愛亂來的傢伙。然而第四代已經將我踹下牀鋪,我只好穿上T恤,皺着眉頭穿鞋。完蛋了,明天再加上肌肉痠痛,大概會痛到像在地獄裏吧?

    正當我們一羣人被第四代強行趕出書房時,愛麗絲環顧擠滿黑T恤男的狹窄房間。

    「……嗯?彩夏怎麼不見了?」

    耶?

    彩夏?

    「呃……她剛剛跑出去了。」

    石頭男一副深感抱歉的樣子。

    「啊……原來彩夏來過喔!?」

    聽到我訝異的聲音,愛麗絲以懶得理我的口氣回答:

    「不然你以為傷口是誰幫你包紮的?真是……」

    我摸了摸臉頰,上面貼滿了一片片的0K繃。

    ……那些真的只是夢而已嗎?

    彩夏的聲音,彩夏説的話,以及我的答案。

    此時我突然回想起在夢境裏感到怪異之處,立刻衝向前詢問愛麗絲。

    「喂、喂喂,彩夏該不會戴着臂章吧?是黑色的。」

    愛麗絲的表情寫滿不耐煩,反倒是宏哥代為回答。

    「對啊,她説社團時間結束後就直奔來這裏。」

    我啞口無言。原來我覺得怪異之處就是這一點。因為那天傍晚——彩夏跳樓前最後一次在頂樓見到我時,將臂章交給我保管了。

    但是在夢中,她卻一直都戴着臂章。如果真是如此,莫非那其實不是夢——

    彩夏她還是來看我了,而且還幫忙幫我包紮,然後還……

    第九節

    隔天一早,彩夏沒有來學校,打她的手機也沒人接。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想説是否應該打電話到她家詢問,因此前往教職員辦公室。恰巧在走廊遇見一臉焦急不安的小百合老師,我還差一點就撞上她。

    「啊,藤、藤島同學——你那些傷是怎麼了!?你到底發生什麼事!?整個長相都變了!」

    「咦?啊、沒事,沒什麼大不了的。」

    「怎麼可能沒什麼大不了!?哇塞,都已經變紫色了耶!」

    「好痛!請不要碰我,不是啦,那個……老師妳才怎麼了吧?」

    「咦?這……那個……我問你喔,筱崎同學有沒有聯絡你?」

    我的背上冒出冷汗。

    「沒有……」

    「聽説她從昨天就沒有回家了。」

    愛麗絲、阿哲學長、宏哥、少校、明老闆、第四代,我拚命打電話詢問所有想得到的地方,卻沒有一個人知道彩夏的下落。昨天,她從事務所離開之後就不見了。

    彩夏憑空消失了。

    就和上次一樣,一句話也沒留給我。

    直到星期三,彩夏的行蹤依舊成謎。

    「怎麼會消失了?」

    一進到監委辦公室,香板學姊馬上詢問我。

    「就是不知道她現在人在哪裏,從前天就不見了。雖然大家都幫忙在找。」

    「這件事和藤島同學嚴重受傷有關係嗎?」

    「啊——其實……」雖説並非毫無關係,但實在也很難説明。

    「呃……那個……」香坂學姊再次將身體靠在椅背上。「藤島同學,後天就要召開全體會議了,現在可不是陪你做這種事的時候。」

    「很抱歉……」

    「你還好吧?我看你不只受傷嚴重,臉色也很不好、眼皮也腫起來了。」

    「因為我一直到處奔走。」

    昨天也向學校請了一天假,藉助平坂幫的力量尋找彩夏的下落。雖然我因為傷勢和肌肉痠痛連走起路來都很痛苦,還是直接跑去她父親住的地方找人。不過倒是沒見到阿俊哥的蹤影。

    我打從心底感到疲憊。話雖如此,也總不能放着學生會的事情不管。若是繼續什麼都不做,之前為彩夏所做的事都將成為泡影。

    「結果還是沒能説服學生會長嗎?」

    「嗯,她好像更頑固了。説不定『六人方案』可能就此通關。」

    説得也是。那個人也開始固執了起來。即使是和體育老師正面衝突,我想她也會強行讓修訂案在全體會議上通過,何況她在社長會議上的影響力也遠超過香圾學姊。

    「如果真是如此,想要讓園藝委員會復活可能就很難了……」

    香圾學姊小聲地説,我只能默默點頭回應。

    雖然我沒有和燻子學姊提到,但若是想讓園藝委員會復活,降低成立社團最低人數是必要的條件。否則被廢除的社團越多,就會有越多人質疑為什麼只有園藝社受到特別待遇了。光是想象就知道有點強人所難,一旦遭受類似的抗議,想要安全着陸更是難上加難。

    所以説已經——

    「對不起,自以為是地説了那些話。」

    「等、等一等,藤島同學不必道歉啊,你已經很努力了。況且還剩下兩天時間,我會再盡力試試看的。」

    香坂學姊雙手撐着桌子跳來跳去,勉強裝出一副堅強的樣子。她爽朗的笑聲在我身體裏的空虛處迴盪,讓我感覺好心疼。

    彩夏再次不告而別,園藝社也即將被廢除了。這是怎麼一回事?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我那麼樣地辛苦奔波、大聲喊叫、痛苦掙扎、還傷害了自己的夥伴,搞得自己也滿身傷痕——

    結果居然是這樣,真是太沒天理了。

    我牽着腳踏車走出學校。踩下踏板時,五月的柔風刺痛了我的傷口。

    那個時候,我是否又説了些不該説的話了?

    愛麗絲曾告訴我,當時彩夏在為我包紮,我躺在牀上嘴裏還不時喃喃呻吟——而彩夏還對着我回答。

    接着我再次陷入昏睡,彩夏便靜靜地走出了房間。

    如果真是如此,那麼那個在頂樓上的夢……

    我實在搞不清楚。而且真有可能發生這種事嗎?夢裏的對話,不見得就會真的説出口才對,而彩夏所説的話也沒有任何事實依據。

    然而我還是努力地回想,自己是否説了什麼可能造成誤會的話?

    但最後還是什麼都搞不懂。

    一邊騎着車一邊掉下眼淚,我希望這只是因為風吹痛我臉上的傷。若是不這麼想,淚水可能就停不下來了。

    到達拉麪店將腳踏車停好後,我還是在掛簾前呆立了好一陣子。雖然沒有特別期待什麼,但也立刻就知道彩夏並不在店裏。站在掛簾另一端的身影只剩下一個,就是明老闆。

    實在沒有那種心情打開大門走進去,只好繞到後巷去。廚房後門前並沒有任何人在。

    今天大家應該也為了尋找彩夏的下落而到處查訪。我獨自坐在緊急逃生梯的第二階上,拿出手機檢查是否有簡訊。理所當然地,並沒有收到彩夏的簡訊,倒是幫忙尋找彩夏的幫眾傳了一堆簡訊來。讀完所有簡訊才發現還是一點收穫也沒有,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愛麗絲也從那天起便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連我都不讓進去。對她而言,彩夏消失這件事或許也造成滿大的打擊吧。

    因此,有關羽矢野友彥死亡的案件,尚留着最後一片拼圖未完成,使得真相依舊無法揭曉。當然這是站在愛麗絲角度的看法,對我而言則是從頭到尾都不曉得到底是怎麼回事。

    阿哲學長到底做了什麼?

    羽矢野友彥倒卧的地點果真是在温室?

    那麼,到底是誰將他搬到校門口旁的?

    兇手到底是誰呢?

    兇手?我忽然想到。記得愛麗絲曾特別提過這個詞。也就是説,羽矢野友彥可能是遭人殺害的嗎?被誰?為了什麼目的?

    還有皆川憲吾的事情。

    雖然腦海裏一堆問號——可是現在全都無所謂了。

    感覺好像所有東西都將從我身邊消失一樣。不光只是彩夏而已,還有身為尼特族的夥伴們及愛麗絲。

    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我是否做錯了什麼事?

    我不斷地思索所有可能性,但不論依循哪一條思路,最終還是會回到那裏。

    神的記事本中記載我的那一頁上,一定是這麼寫的:「孤伶伶地去死吧。」

    儘管如此,我卻遇見了彩夏。這是一個甚至足以推翻神的預謀的奇蹟,所以彩夏才會遇到無法逃避的殘酷命運,因而必須從頂樓一躍而下。即使是發生了第二次奇蹟使她睜開雙眼,又因為接近我的關係,就像在玩黑白棋時剩下最後幾步卻全部由白翻黑。許多東西牽扯在一起,最後導致彩夏失蹤了。

    是神獲勝了。開什麼玩笑!

    為什麼不一開始就策劃好呢η幹嘛還讓奇蹟發生!?

    打從出生到死亡,你都應該讓我孤單一人度過的!如果是這樣……如果是這樣,彩夏就不必遭受這種對待——

    忽然間,大門打開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你在做啥?現在沒有客人,你可以進來店裏。」

    我緩緩回頭。明老闆從打開一半的門裏探出上半身,裸露的肩膀令人感到刺眼。

    這個人總有一天也會消失吧?我一邊想着這種事,一邊搖頭。

    明老闆微微皺起眉頭又走進廚房,過了一會兒又走出來。突然將手裏的冰淇淋杯貼在我受傷的臉頰上。

    「痛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妳在做什麼啦!?」

    由於極度的驚嚇和冰涼及疼痛的關係,我差點沒翻了個筋斗,立刻跳了起來。

    「因為你看起來恍神恍神的。怎樣?打起精神來了吧?」

    我嘆了一口氣,再次坐下來。

    明老闆靠了過來,坐在幾乎可以碰觸到我肩膀的距離。她碰到的地方感覺熱熱的,我故意以為那是因為被阿哲學長打傷所造成的。沒辦法直視明老闆的臉。

    「喂,快點吃吧?」

    我連將手中的冰淇淋放進嘴巴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看着它在杯子裏漸漸融化。

    「告訴你一件事。」

    明老闆將自己那份冰淇淋吃完後淡淡地説:

    「你就相信吧。」

    我終於慢慢地抬起頭來望着明老闆。看到她炯炯有神的雙眼,又垂頭喪氣了起來。

    「……相信什麼呢?」

    「相信這一切。」

    「我……不像明老闆那麼堅強……這種事我辦不到。」

    「你很堅強呀!雖然你自己可能還不知道,但我知道。」

    「如果妳是説我打贏阿哲學長而被大家叫四大天王的事,那就不必了。感覺好白痴喔。」

    「我不是在説那件事啦。你想想看嘛……」

    明老闆冰冷的手抓住我的手腕。

    「你現在不是還活着嗎?」

    我輕輕地抬起頭來,看到的是一雙善良的眼睛。

    「你遇到過那麼多糟糕的事,身心都被打擊得慘不忍睹,又看過這麼多無故被打入地獄的可憐傢伙,但你還是活着好好的。」

    「那是因為——」

    一直被明老闆盯着看,我感到有股熱熱的情緒傳了過來,使我説不出話。

    「並不是我很堅強。是因為每次都有人在身邊支持我。」

    「這樣就夠了。人家不是常説,運氣也是實力之一嗎?雖然那是騙人的,但這可是真的——同伴也是你的實力之一。那就是屬於你的世界的強度。」

    我的世界的——強度……

    但我的世界明明就快徹底瀕臨瓦解了。

    「所以才叫你要相信啊。」

    明老闆緊緊地握住我的手腕。

    「你的世界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脆弱。」

    即使聽到那樣善良的話語,我仍像個只剩一根手指緊緊攀住明老闆的温暖、卻快要被風吹落而哭出來的小孩,一句話也答不出來。妳叫我要怎麼相信呀!?

    此時,放我胸前的手機響起。「COLORADOBULLDOG」激昂的吉他前奏傳來,彷佛將恐懼、不安和疑問同時丟入滾燙的鍋子裏。

    為了鼓起勇氣接手機,我必須再次請明老闆握緊我的手。這樣的我哪裏稱得上堅強呀?

    『明早六點準備行動。』愛麗絲下令。

    「……什麼意思?」

    我的聲音沙啞到連我自己都聽不大清楚。行動?

    『還用説嗎?當然是偵探工作的偵結。』

    偵探?反正也來不及了,根本無所謂了。

    『所有事情都明白了,在這裏面已經沒有任何一點疑問存在了。』

    「是嗎?那恭喜妳了。」

    『你那有氣無力的回答是怎麼回事?我説所有事情都明白了耶?身為偵探助手,你應該要感到高興或驚喜才對啊!』

    什麼應該要感到高興?現在釐清疑問又怎樣?彩夏都已經失蹤了耶!?

    『所以説裝在你腦袋兩側的是洞穴的入口和出口嗎?我不就告訴你已經都明白了?』

    「那又怎——』

    『也知道彩夏現在怎麼了。』

    我站了起來。就算身旁的明老闆被我推倒而生氣、裝着冰淇淋的杯子掉在地上,我都沒有發覺到。剛才愛麗絲她説什麼?

    「彩、彩夏她……?」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呢?尼特族偵探是「全知無能」的,可以看穿一切事物,卻無法碰觸任何東西——』

    「她、她現在人在哪裏?沒事吧?」

    『明早六點準備行動。』

    「喂,愛麗絲別鬧了!趕快告訴我!愛麗絲!愛麗絲!」

    電話被掛斷了。雖然我知道徒勞無功,但還是不斷地撥打愛麗絲的電話。當然是無人回應。實在忍無可忍,正打算直奔緊急逃生梯上樓的時候,明老闆突然從旁用力揪起我的耳朵。

    「喂,鳴海,你應該有什麼話想要對我説吧?」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對不起!對不起!謝謝妳,明老闆!」

    當我就快要哭出來的時候,明老闆才終於將手鬆開。我還以為臉上的皮膚會從傷口的地方被撕開咧……

    「你想想看,就算你現在去愛麗絲那兒也沒有用啊。她不可能讓你進去的。」

    「是……是沒錯,可是……!」

    「你今天就乖乖回家去吧。傷患應該早點睡覺。明天不是還要早起嗎?」

    明老闆戳了我的額頭一下。

    「你也應該相信愛麗絲才對啊。」

    聽到這句話,我才勉強將快要爆發出來、環繞在身體周圍的激動情緒給吞下了肚。

    為什麼愛一麗絲不馬上告訴我呢?該不會彩夏出了什麼事吧?滿腦袋充滿着不吉利的想法,邊想邊騎車回家。

    當然,根本不可能睡得着。

    第十節

    隔天清晨五點半。

    遠望着右手邊東方即將破曉的天空,我將腳踏車騎進了大樓間的小巷子。徹夜未眠的腦袋瓜昏昏沉沉的,太陽明明還沒有升起卻覺得天空非常耀眼。

    緊急逃生梯最下方的階梯,有個嬌小的身影蹲坐在那。是穿着喪服的愛麗絲。

    「沒想到又得再次靠那名叫腳踏車的原始時代野蠻交通工具。雖然不是很願意,但也沒辦法。畢竟這次已經決定不接受宏仔的協助了。」

    愛麗絲以黑色薄紗遮住鐵青的臉,聲音略微發抖。膝蓋上的小熊布偶已經被壓扁了一半。

    「喂,彩夏人呢?至少告訴我她是否沒事?」

    「我還不能告訴你。」

    「為什麼!?」

    「從現在開始,我在進行解謎的過程都和彩夏有關。等結束你就知道了。」

    「每次都像這樣拐彎抹角繞半天!」

    「你不要用像殭屍一樣悽慘的臉色鬼吼鬼叫,如果你因為貧血而昏倒我會很困擾。難不成你都沒睡覺?」

    「睡得着才有鬼!」

    「你真的那麼擔心彩夏嗎?」

    不知道為什麼,尼特族偵探從薄紗的陰影下以誠摯的眼神看着我。

    「為什麼?為什麼你這麼關心彩夏?」

    「妳才為什麼要問我這些咧!當然是因為擔心她呀!因為彩夏是我的……!」

    「你的……?」

    「我的——」

    聲音哽在喉嚨出不來。彩夏是我的什麼?朋友?用這個名詞真的貼切嗎?如果貼切的話,為什麼我夢中的彩夏表情卻那麼悲傷呢?不,那隻不過是夢而已吧?真的是夢嗎?我的腦袋已經開始混亂了。

    愛麗絲站了起來。「砰」的一聲,將布偶按在我肚子上。

    「無法以言語表達,那也是一種答案。走吧。今天可能會經過不少沒有屋頂的地方,我想早點結束這件事。」

    雖説已經接近五月底了,但在早晨時分騎車還是滿冷的。僅管愛麗絲的體温在我背後還隔着一隻布偶,感覺卻格外清楚。

    經過橋的時候我回過頭詢問:

    「這樣就能結束一切了嗎?」

    尼特族偵探身穿喪服的時候——也就代表所有死者的言語會復活、並透過他人代言,同時藉着傷害生者而恢復名譽。從現在開始,所有的謎團將透過愛麗絲之手而獲得解答。

    愛麗絲説——所有的事都和彩夏有關,為什麼?

    「難不成彩夏和這件事牽扯那麼深嗎?因為……」

    「你、你不要一直和我説話。」

    愛麗絲的回應混雜着牙齒格格打顫的聲音。我想可能是因為這一帶的路面比較顛簸不平的關係吧?

    騎到大馬路時,愛麗絲終於回答:

    「一切就將在今天結束。明天不就是學生會全體會議了?説不定還來得及。」

    學生會全體會議。我差點又要邊踩着踏板邊回頭看她。

    「喂、喂!請你看着前面騎車!坐在這輛車上的並不只有你一個人!」

    「對、對不起!」

    我沒想到愛麗絲竟然會在意這種事。我還以為她只對解除謎團感興趣而已。她這麼做到底是為了誰呢?彩夏嗎?還是為了我?

    或者又是為了死者代言?

    我騎下一段緩緩的彎道,兩側已經沒有任何住家。左手邊是工廠、右手邊是寺廟,而在前方則是學校廣大的校舍正阻擋着新生的陽光。

    「不要騎到學校去,停在寺廟就好。」

    「停在寺廟?為什麼?」

    「停下就對了。我和人有約。」

    寺廟。記得阿哲學長曾説過,皆川憲吾在休學之後還經常去那裏。

    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呢?

    我將腳踏車停在寺廟門口旁,愛麗絲和布偶差點就要從後面的座位上摔下,我急忙將她給扶住。這種情況是否也算是暈車呢?她的臉色平常就已經很慘白了,現在更泛着有如玻璃迭在一起時那種不吉利的青色。

    「妳還能走嗎?」

    「……沒問題。」

    「我看不太行吧?妳抓着我好了。」

    「……嗚嗚——」

    和之前一樣,愛麗絲緊緊地抓住我的皮帶。

    我被她推着往前走,穿過了寺廟大門。這是一座從沒看過有住持在的破爛小廟。左手邊有一條路通往墓園,一個身穿制服的人影站在那裏,當我倆相互望見對方時,卻因為驚訝而同時大叫了出來。

    「藤島……同學?原、原來真的是你!?」

    「燻子學姊!?為、為什麼?」

    「那是我的台詞,為什麼要到這種——」

    燻子學姊的話説到一半停了下來,因為她看到愛麗絲從我的背後走了出來。

    「並不是鳴海約妳出來的。那封簡訊是我傳的,幸會了。」

    「妳……傳的?妳是誰?為、為什麼會知道我和友彥那麼多事?」

    我的腦袋同樣也處在混亂狀態,但或多或少還是能夠理解現況。愛麗絲大概是用我的名義傳簡訊給燻子學姊,請她赴約。內容應該還寫了一些讓她不得不重視的私人資料。

    但為什麼來這裏的人會是燻子學姊呢?

    愛麗絲的左手緊握着我的皮帶、右手則抱着布偶,以和這種樣貌不搭配的堅毅口吻開口:

    「我是尼特族偵探,是死者的代言人。為了找出羽矢野友彥失去的話語,並將其傳達到該傳達的地方而來的。」

    「什——」燻子學姊露出有些不悦的樣子,並怒視着我。「這是怎麼一回事?是惡作劇嗎?藤島同學,這位小女孩是誰?」

    「羽矢野友彥是遭到殺害的。」

    愛麗絲如此回應。即使是為了讓燻子學姊閉上嘴巴,根本也不需要偵探助手的幫忙。因為我也不知該説什麼是好。

    「遭到……殺害?」學姊回應。

    真的是遭到殺害嗎?

    「就某種層面而言,是吧。至少羽矢野友彥明白有如此解讀的可能,所以才會產生這案件最初的變調。若不是這樣,這案件的真相其實非常單純,應該早在四年前就被解開了。由於許多人的想法互相重迭在一起,因而掩蓋住了事實。而我呢,即將從現在開始讓被埋沒的死者話語攤在陽光下。羽矢野友彥,以及皆川憲吾——應該收到他們倆話語的人有兩名。其中一名就是妳——羽矢野燻子。」

    不知道她有沒有聽進愛麗絲的話?

    我代替全身僵硬無法動彈的燻子學姊詢問:

    「……那另外一名呢?」

    「就是兇手。」

    我的背脊感到一陣寒冷。

    愛麗絲開始推我的背,將我推到墓園的方向。

    「學姊?」我害怕地詢問。「我們走吧?我想應該會知道很重要的事情。雖然我不知道讓學姊知道這件事到底是好還是壞。」

    燻子學姊原本茫然的眼神突然恢復了光芒,並且一直盯着我。

    「那一定會是妳必須知道的事情。」

    我隨着愛麗絲的推擠,經過了墓碑和納骨塔之間。稍微回過頭看,燻子學姊正以充滿不安的步伐跟了過來。

    「……可是,為什麼是這裏的墓地呢?」

    學姊的聲音有些顫抖。墓地似乎已經被遺棄許久,周圍長滿雜草,每一塊墓碑也都蓋滿着沙土,就連墓碑上的名字都快要看不見了。

    「它是不是墓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就緊鄰在M中旁邊。」

    愛麗絲站在我的背後説明。圍牆的另一側就是M中的校地。校舍前還看得見晨曦照耀下閃閃發光的温室三角屋頂。

    當繼續往墓地裏走去時,荒廢的程度更加劇烈。幹葺草四處叢生,地面上就連鋪石都沒有,泥土直接露了出來。周圍破損的水桶、燒焦的藍色塑膠墊等垃圾量也明顯增加。最角落的位置甚至連墓碑都沒有,就如同一座施工中被棄置的土木工程現場。

    「就是那個。」

    愛麗絲指着墓地的角落説。一面密集長滿長長雜草的圍牆前,有某個東西——看起來像是很寬的一面板子。

    慢慢接近目標時,燻子學姊比我還早發現到異樣。

    「……是黑板嗎?」

    沒錯,確實是黑板。當我將雜草撥開,出現了一片沾滿泥沙的黑板。似乎是將移動式的黑板拆解過,裝着輪腳的架子也被擺放在板子後方。

    「鳴海,請你把它翻過來。」

    我照着愛麗絲的指示,拉住板子上緣將它給翻倒在地上。黑板背面中央部分一直到右上角,都有被類似紅色油漆塗抹過的痕跡。

    「……什麼嘛?這東西又代表什麼意思?」

    燻子學姊以緊張的口吻回應。

    愛麗絲選擇不回答,並對我下指令:「鳴海,去漬油。」

    我也搞不懂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總之還是將依照愛麗絲命令帶來的去漬油從書包裏拿了出來。這片油漆看來是很久以前塗上的,想要完整地將它給去除有點困難。在瀰漫的刺鼻氣味中,在刮落的油漆底下出現了黑色的污漬。

    「差不多到這裏就好了,鳴海。過去被隱藏的東西,現在完全都明瞭了。」

    當我在進行作業時,一隻手扶着燻子學姊的愛麗絲以另外一隻手邊摀住鼻子邊説明。

    「這是……什麼?這塊黑板又怎麼了?」

    「上面看到的黑色污漬就是羽矢野友彥吐血的痕跡。」

    我聽到燻子學姊吞口水的聲音。

    「妳、妳到底……在説什麼呀?」

    看着緊靠在自己身上的愛麗絲,學姊發出激動的聲音。

    「當我在查M中教具管理表的時候,發現在三年前有一塊移動式的黑板無故消失了。而這就是那塊黑板。」

    「也就是説羽矢野友彥是在這裏倒下的?」我提出疑問。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況且,距離被發現的現場實在是太遠了。

    「錯錯錯。我不是説過了嗎?他倒下的地點是温室。和羽失野友彥的情況一樣,這片黑板也被人移動過。至於為什麼發現他倒卧的地方和案發現場的温室裏都沒有留下血跡,是因為羽矢野友彥的血留在這塊黑板和雪地上。」

    「雪?為什麼?明明是在温室裏——」

    愛麗絲搖了搖頭。而站在她隔壁的燻子學姊早已面色蒼白,盯着腳底下的黑板——盯着自己哥哥所吐的陳舊血跡。

    愛麗絲抬頭看着燻子學姊,接着開始説明:

    「我就照着順序説明好了。這個案件之所以會如此複雜,是因為有三名出乎兇手預料的協助者。而這三人在兇手完全沒料到的地方,對隱匿真相有所貢獻。第一個人的角色就是將倒下的羽矢野友彥搬到校門口旁,使人們錯認現場。」

    「妳所謂的協助者……是誰?」

    「所謂的第一名協助者,其實就是羽矢野友彥本人。」

    「妳……妳別開玩笑了!」

    燻子學姊大聲吼叫。若學姊沒有這麼做,我可能已經撲向愛麗絲問個清楚了。

    「為什麼?友彥怎麼會做這種事?所以妳的意思是發病倒下的友彥,居然還能在無人協助的情況下在雪地上爬到校門口?」

    「沒有錯。」

    「為什麼!?」

    愛麗絲到底在説什麼啊?羽矢野友彥是自己爬到校門口的?為什麼?明明自己的生命危在旦夕耶?

    我沒有信心閉着嘴巴一直聽到最後。這些事情真的都和彩夏有所關聯嗎?所有事情結束後就會知道了嗎?

    「我待會兒再一起説明。第二個協助者的角色就是假裝自己才是導致羽失野死亡的主因,目的則是為了藏匿真正的兇手。」

    「……是阿哲學長?」

    我吃驚地説出了這樣的話。

    「沒錯,就是一宮哲雄。但阿哲那天其實根本不在温室裏。我想,所謂經常和聚集在温室裏的園藝委員會不良少年們一同欺負羽矢野友彥,這件事大概是他們自己説好後捏造的,根本就沒有事實證據。也就是説,沒有任何事實能證明阿哲當天有叫羽矢野友彥去跑腿。他只不過是第一個目擊者,看到羽矢野友彥靠着自己的意志力爬到校門口罷了。大概也就在那個地方從羽矢野友彥的口中聽到了事件的真相,在叫救護車的同時也決定要背下這個黑鍋。」

    阿哲學長——果然在説謊。

    但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萬一弄不好説不定還會被逮捕。

    「是沒有錯。只是對當時的阿哲而言,已經沒有什麼好失去的東西了。」

    愛麗絲以悲傷的眼神仰望着天空。

    「當時的阿哲早已因為青光眼而不得不放棄拳擊了。鳴海,這也就是你用拳頭揭露過的。拳擊會館的會長將他當作養子般對待,讓他能夠一路唸到高中。一旦他得知再也無法以自己的拳頭報答對方的養育之恩時,他就已經打算選擇休學一離開拳館去當尼特族了。所以——」

    愛麗絲再次看着燻子學姊的臉。

    「他繼承了羽矢野友彥的遺志,毫不猶豫地選擇犧牲自己。」

    「騙、人……」

    燻子學姊的表情早已糾結在一起,聲音也變得斷斷續續的。

    「……這種、事……騙人的。什麼遺志?友彥為什麼,為了這種事……」

    「接着就是第三個人的角色了。我在猜想,他要不就是和阿哲一同發現羽矢野友彥,要不就是第一個接到阿哲的通知,然後便前往案發的温室,接着看到了現場的情況後理解了一件事。隨後便決定要湮滅證據。」

    愛麗絲指着距離這裏不遠處、隔着一道圍牆的温室,接着從燻子學姊的背後將她往前推。學姊依舊臉色蒼白,搖搖晃晃地走了起來。我也趕緊將去漬油收進書包,急忙追上去。湮滅證據?是在説那塊黑板嗎?

    「鳴海,你看。這東西你應該也很熟悉吧?」

    從墓地的邊角沿着圍牆行走大約十幾公尺處。圍牆上蓋着一片約莫和我身高差不多的大型合成本板。我點頭回應,並將木板拉倒在泥土裸露的地面上。

    先前被木板遮住的地方,圍牆的磚塊忽然缺了一大片,這不是用開一個洞可以形容的。圍牆被破壞到足以讓一個人輕易通過的程度,而缺口處到處都有鋼筋條露出。

    而這段缺口的對面剛好就是温室的後門。

    我對這個秘密通道很熟悉。

    因為所有事情都是從這裏開始的。「ANGEL.FIX」的原料罌粟花、毫不知情地栽培它們的彩夏。彩夏的哥哥阿俊,就是從這條通道將原料運送出去的。

    「這是……什麼?怎麼會有這種通道?但這又代表什麼?」

    燻子學姊不屑地説道。也對,學姊她並不知情。這根本是廢話。因為知道這條秘密通道的只有「ANGEL.FIX」的製毒集團,以及追查他們的尼特族偵探團和平板幫而已。就連警察都不知道。

    「其實應該還有一個人知情才對。」愛麗絲回應了我的喃喃自語。「……就是製造這條通道的人。」

    製造的人?

    啊……不,等一下。販毒集團之所以會知道這條通道——

    「……是皆川憲吾製造的嗎?」

    我之前完全沒想過——會有這種可能性。但這通道確實是某個人製造的。

    「他就是第三個協助者。」

    愛麗絲小聲地説。

    「他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處理沾有羽矢野友彥血跡的黑板,而且是在案發後的短時間內。那塊黑板是舊式的木製黑板,吐出的血恐怕已經滲透其中,即使是拿去洗都沒有用。但若是從温室正門搬出這麼龐大的物體,要不被人發現是不可能的。於是這樣想的他——從這裏開始是我自己的推測——他打開了後門,將黑板塞進圍牆和温室間的狹小縫隙。」

    愛麗絲指着圍牆説。

    「但那隻不過是緊急處理。因為温室的外壁是玻璃材質,即使周圍用架子隔着而看不清楚內部,但還是會看到黑板。我在想這塊木板原先應該是放在靠圍牆的另一側,為了阻擋從外面看到温室內的黑板所用的。」

    「那也就是説這個洞是為了將黑板搬運過來而開的?」

    「沒錯。有證人表示即使在因為學分不足而被退學後,皆川憲吾還是頻繁地前來學校。但他其實並不是來學校,而是穿過墓地偷偷破壞這道圍牆。」

    我再次注視着位在圍牆另一側的金屬門。

    「只要東西還在温室裏一天,就很有可能會被發現。但要將如此龐大的物體經過校內運出實在是太困難了,所以他才會在圍牆上打了一個大洞。我猜這部分的圍牆大概本來就快要倒塌了。因為只要打開後門就會撞倒這裏。不過將牆上的洞打到黑板也能通過的大小,那都是靠皆川憲吾一個人的力量完成的。」

    因為——沒有任何人知道他所做的事。愛麗絲忽然露出寂寞的眼神。

    任何人都無法找到的死者話語,愛麗絲卻找到了。藉着阿哲學長的話語,將散成無數塊的碎片連結了起來。

    「如此一來,皆川憲吾將園藝委員會的工作照單全收,並且強行創立園藝社的理由——你們應該能明白了吧?」

    愛麗絲這番話到底是對燻子學姊或是對我説呢?我實在搞不太清楚。燻子學姊拉着比她嬌小許多的愛麗絲,才好不容易站起來,而目光則朝向位在巨大牆洞另一邊的温室入口。

    也就是皆川憲吾拚死拚活也要留下的東西。

    「他只是……為了不讓別人發現這東西嗎?」

    學姊無力地詢問。

    「妳説得沒錯,一切都是為了這件事。一旦温室被拆除,皆川憲吾所做的事就將被攤在陽光底下。像黑板這麼大的物體無法一個人處理掉,所以只好將它搬運到人煙稀少的墓地邊緣,讓它自然腐化。一旦秘密通道被發現了,就可能會有人到達這裏,所以他才會創立園藝社。除此之外——大概還有一個必須保護温室的象徵性意義吧。」

    愛麗絲看着温室三角形屋頂的頂端,一副覺得很刺眼的表情。

    皆川如此拚命想要保護的東西,其實是——

    在我的腦海中終於有東西將要連結起來了。

    被害者和目擊者都為了保護兇手而扭曲了事件的真相。

    他們所想要保護的東西。

    「為什麼!?我不懂,為什麼要這麼拚命保護一座温室呢?況且,如、如果真如妳所説,連友彥也是共犯?他不是被殺害的嗎?為什麼還要……?」

    「妳説得沒錯。皆川憲吾、一宮哲雄和羽矢野友彥想保護的東西都是一樣的,妳看。」

    喪服下的黑色手臂舉了起來,手套的前端直指着天空——剛好就是在晨曦照射下反光的温室屋頂。

    就在這時,忽然傳來一陣微弱的聲音。是馬達和金屬摩擦時產生的聲音。

    就在我和燻子學姊瞇着眼睛望着它的同時,陽光忽然雜亂無序地散了開來,並漸漸改變反射角。原來是温室的屋頂在動。天窗落入温室內,並緩緩開啓。

    宛如一雙準備將東西接住、抱在懷中的手。

    宛如一對玻璃的翅膀。

    接着,不受任何阻擋的陽光直接照入,讓花草的顏色更顯耀眼。

    昨夜那場雨的餘韻沿着打開的窗户,閃閃發光地落入光線當中。

    「就是這東西殺死了羽矢野友彥。」

    愛麗絲輕聲的説明融化在平靜的晨曦當中。

    「有沒有看到骨架下方的灰色盒子?那是由電子温控板控制的温度日照探測器。我想現在應該看得到下面還吊着一個圓形的電燈。只要在那個探測器附近擺置熱或光源,電子温控板就會判斷錯誤而啓動,接着關掉暖氣並打開天窗。不論是在早晨或『下雪天』都一樣。」

    下雪天——

    我開始幻想當天的雪景。

    堆積在玻璃屋頂上的雪。放着暖氣,亮着温暖的燈光,只有兩人的温室。黑板、課桌椅和教科書。當天的學生只有羽矢野友彥一人。室內的電燈忽然不亮了。大概是某一條線路被雪給弄到短路了。

    第十一節

    小百合老師面露微笑。

    沒關係,你等一下。只要稍微移動一下就會亮了。羽矢野同學,麻煩你幫關掉斷路器好嗎?嗯,好了。亮了亮了!

    對不起,我得先去開教職員會議,你先自習好不好?

    接下來,剩下羽矢野友彥一人的温室裏,被電燈照熱的電子温控板判斷錯誤而啓動。暖氣停止……

    天窗開啓……

    大雪落在他身上……

    黑板倒下——

    「夠了,鳴海。」

    只覺得有隻手用力抓住我的手臂,戴着黑色手套的纖細手指陷入我的肌膚。

    是愛麗絲。

    我將目光轉離神秘地反射着陽光的温室玻璃屋頂,轉身回過頭,卻看到燻子學姊摀着耳朵蹲在愛麗絲身旁。她的肩膀、背部、黑色的頭髮都在顫抖。

    「友彥他……竟然會……」

    我只能繼續呆站着。我該不會把事情全部都説出來了吧?

    或者燻子學姊也和我看到一樣的東西?

    愛麗絲温柔地將手放在學姊的背上説:

    「當然,那只是一場意外。」

    從我所在的位置也看不到偵探的臉,她現在究竟露出怎麼樣的表情呢?

    而我的臉上現在又是怎樣的表情呢?

    「妳的哥哥雖然一邊咳血,還是理解了意外的原因。若是心臟方面患有疾病,身上應該會攜帶緊急求救用的東西才對,但他卻想到如果自己在這種情況下被發現會發生什麼事,所以並沒有向任何人求救,而自行離開到外頭。他大概是刻意避開校舍經過中庭吧?不讓任何人發覺並且儘量遠離温室,這才是妳哥哥的目的。」

    「然後……然後自己卻死掉了。笨蛋,這樣不是很愚蠢嗎!?」

    燻子學姊抬起頭來,眼淚在她的臉上劃出一道亮光。

    「也許是吧。但妳哥哥的用心並沒有白費,因為第一個發現他的是一宮哲雄和皆川憲吾。」

    那才真的是無法言喻的冷酷奇蹟。

    「三個人都懷着相同的情感。因為他們都是這間滿是花朵的神奇教室的學生,即使必須捨棄自己的未來,他們想要保護的東西是一樣的——就是從未放棄自己、唯一的一位老師。」

    我也忍不住跪坐在愛麗絲身旁。

    好像有東西就快要溢出來了。彷佛看到多采多姿的光線、色彩、花朵以及談笑聲交雜而成的景象,其中夾雜着之前在皆川憲吾的墳前遇到的「滿是花朵的教室」畢業生們的對話,還有阿哲學長在揍我的時候所露出的悲傷眼神……

    還有被花包圍而露出笑容的彩夏……

    以及坐在她對面,露出一樣燦爛笑容的小百合老師。

    大家都想保護這一切。一旦真相被解開了,即使那只是一場意外,小百合老師應該還是會丟了教職。所以……

    才會犧牲了這麼多東西,將事實給隱藏起來,為的就是保護她。

    「為什麼?妳、妳到底是誰?怎麼連這些事情都知道呢?這種事、這種事不就別讓任何人知道就好了?為什麼還……!?」

    燻子學姊站了起來,抓着愛麗絲的肩膀大聲喊叫。

    愛麗絲温柔地伸出雙手,將燻子學姊的臉頰給包住。

    「我再説一遍。我是尼特族偵探,死者的代言人。挖掘他人的墳墓,找出失去的話語;只為了維護死者的名譽而傷害生者,也只為了安慰生者而羞辱死者。因為妳不能不知道這件事——也就是妳的哥哥到底想要保護的是什麼。」

    「為什麼?我並不想知道!」

    「妳問我為什麼?妳不是因為毫不知情而打算將妳哥哥所保護的地方剷平嗎?」

    燻子學姊在愛麗絲手中閉口不答。

    「而妳現在已經知道羽矢野友彥的話語了。他希望能保護的東西,後來由皆川和阿哲接手完成,所以温室才能夠繼續存在,這所學校裏依舊有花朵盛開着。這就是不折不扣的事實。」

    愛麗絲迭起雙手手掌,輕輕地放在燻子學姊胸前。

    「所以這件事妳必須要接受才行,是吧?」

    燻子學姊無法做任何回應。離開了愛麗絲身邊,獨自站在乾裂的泥土上,望着温室的屋頂,現在的學姊看來已經不想再忍耐,眼淚不斷地流下。

    「……問題是隻剩下一天了。」

    接着,學姊帶着淚水的聲音傳到我面前。

    「妳叫我要怎麼辦?沒辦法了。而且我……也沒那意思……」

    愛麗絲虛弱地向後倒退了一、兩步。

    我從身後輕輕地扶着她那嬌小的身軀。

    「鳴海應該已經跟妳説過方法了。」

    愛麗絲的語氣已經沒了温柔的感覺。

    「偵探的任務已經完成了。羽矢野燻子,剩下就是妳自己要決定的。」

    學姊咬住嘴唇、雙手緊握。

    為什麼愛麗絲會選擇燻子學姊做為告知死者話語的對象呢?

    那僅因為她是羽矢野友彥的妹妹——因為她有能力接受他的想法,並加以保護。

    我一邊抱着愛麗絲嬌小的身軀一邊説:

    「學姊,全體會議當天,我還是會提出修改規章案的修正提案。即使只用一隻手就算得完的社員,對某些人而言,那還是很重要的地方。」

    就如同對羽矢野友彥而言,這間温室是如此重要。

    對我和彩夏而言——

    「如同我星期一説的,請恢復園藝委員會吧?只要學姊能贊成……」

    「怎麼可能!∟

    燻子學姊再次摀住雙耳:

    「拜託你,不要再説了!我現在已經快到極限了,腦袋裏一片混亂!本來……本來我什麼都不知道的!」

    燻子學姊立刻轉身奔離現場。我看着她的背影穿梭在污損的墓碑和納骨塔間,接着消失在寺廟的前院之內。

    目送她離開後,我和愛麗絲依舊緊緊靠在一起,沉默地呆站了好一陣子。我真的能夠了解學姊的痛。那些在原本毫不知情的狀況下日積月累的東西,是無法靠真實温柔地將它給融化的。

    所以對於埋沒在地底深處的多數事物,最好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

    得知即死亡。

    然而——

    「喂,愛麗絲。」

    「嗯。」

    「妳剛才不是説必須知道真相的人有兩個?」

    其中一個是燻子學姊。那另外一人是——

    「嗯,我也不知道。」

    愛麗絲輕輕地回答。

    「我也不知道是否應該告知黑田小百合這件事。」

    「真難得。如果是平常,妳一定會説偵探並不是來保護誰或幫助誰之類的話,然後馬上就告知對方。」

    即使事實再怎麼殘忍,也只不過是一種選擇。因此,愛麗絲會將任何人都不願聽到的話語告訴生存下來的人。但是……

    「但如果得知了這件事實,黑田小百合可能會辭職。」

    「嗯,我也這麼認為。」

    在老師的心目中,阿哲學長和皆川憲吾到現在為止仍是欺負羽矢野友彥、導致他死亡的罪人。若是不將死者的話語攤開,他們的名譽將無法恢復。然而,現在這麼做又有什麼意義?只是會讓老師更受傷而已。

    「所以我只會告知你,剩下的就由你自己做決定吧。」

    愛麗絲直接抬起頭往後看着我。隔着黑色的面紗,愛麗絲的臉顛倒了過來。然而她臉上顯露出淡淡的哀愁,所以我根本就無法回答什麼。

    若是將這件事實告知小百合老師,並將皆川憲吾想保護的東西攤在陽光下,然後再促使老師們支持園藝委員會再次成立——腦海裏忽然閃過這樣的念頭。

    但這根本就像在恐嚇對方。怎麼可能辦得到?

    況且,説不定根本就來不及了。學生會全體會議就在明天了。

    即使再次成立園藝委員會的方式行得通,但彩夏還是——

    「對了,愛麗絲。」

    「嗯?」

    「彩夏呢?妳説過她和所有事件都有關聯,那是什麼意思?」

    結果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過她的名字。到底是怎樣了?彩夏到底跑去哪裏了?

    「喔,你説那件事喔。」

    愛麗絲在我的手中轉身過來。並以一副無奈的樣子聳了聳肩。

    「我沒想到你居然到現在都還不知道。」

    「什麼……意思?」

    「真是的。建議你最好提升觀察的敏鋭度,並且多將注意力轉向不合常理的事物上。你不是偵探助手嗎?」

    「所以到底是什麼嘛?」

    「你以為是誰先找到那塊黑板,並確認它是否被油漆塗抹的?還有,是誰提前將電燈吊掛在電子温控板上的?當然不可能是我,也不是少校或宏仔。」

    「啊……」

    當着啞口無言的我,愛麗絲手指着圍牆裂縫的另一頭。

    「彩夏就在那扇門的後面。」

    「愛麗絲——!妳真是的!」

    金屬門忽然被打開,磚塊的碎片從圍牆裂縫處掉落。我看到身穿制服的彩夏,將手掛在門把上並挑高着眉尾站着。一時之間,我無法理解這事實。

    「我不是跟妳説過先不要説的嗎!?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

    當和我四目交會時,彩夏害羞得滿臉通紅。門「砰」的一聲被用力關上,彩夏的身影再次消失無蹤。

    「那、那個……!對、對不起!這……」

    隔着門傳來的聲音感覺異常興奮。是彩夏!原來她沒事η

    我還以為她又消失不見了説。

    「妳到底……跑去哪兒了啦?大家都、大家都很擔心!」

    愛麗絲將打算奔向門口的我給擋了下來。

    「抱歉害你們到處找人。那一天……就是你和阿哲決鬥的那一天,彩夏三更半夜突然跑到事務所來,然後我就一直藏匿她。」

    愛麗絲她……居然會藏匿彩夏?

    怪不得都不讓我進事務所。但誰也想不到愛麗絲居然會藏匿某人在事務所。

    「但為什麼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關於這點我也不太瞭解。你自己去問她本人吧?今天好不容易才説願意回去了,真是謝天謝地。竟然還打算叫我每天都洗澡,真是受不了。」

    「所以……就是説……」從金屬門後頭傳來聲音。「現在還有點……請等到我心理都準備好了再……!」

    「不是,那個……」

    我覺得理由如何根本都無關緊要了。因為彩夏已經回來了。

    「對、對不起。我不會再無故消失了。」

    「嗯。」

    「那我也差不多得去教職員辦公室了!還得跟老師解釋很多事!」

    「噠噠噠」的腳步聲傳來,接着是另一側的金屬門被關起來的聲音。

    即使聲音已經消失了,我仍舊呆站着。

    我是否應該為此高興呢?

    彩夏回來了。真的嗎?到目前為止我經歷過許多悽慘的下場,也很明白再多的幸福也只能持續一下子而已。所以如果打開那扇門之後卻沒有任何人,一定是因為打從一開始——

    當我正想伸手去拉門把時,皮帶卻被從背後拉了一把。

    「……怎、怎麼了?」

    「你到底打算要去哪裏?該不會想把我獨自遺棄在這裏吧?」

    「啊——」

    原本打算直接走到教室去等彩夏回來的,完全忘記愛麗絲了。

    「……妳要不要一起去教室?大家看到妳應該會很高興喔。」

    「你不要再開玩笑了!我要回去了。坐着你那輛野蠻的交通工具!」

    「我教妳怎麼騎好不好?」

    「廢話少説!當然是你騎呀!」

    愛麗絲拚命地拍打着我的背。

    「真是的,明明一小時前還一副好像被全世界拋棄的沮喪表情,現在就已經有力氣來消遣我了。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那是因為——

    事件已經結束了,而且彩夏也回來了。

    就算沒辦法讓每件事都恢復原貌,只要她平安就好。

    「……喂,這次的偵探任務應該已經結束了吧?不協助調查的約定也結束了吧?要不要打電話請宏哥來呀?」

    愛麗絲板着臉想了一會兒,接着搖搖頭:

    「不了,直到回到家之前都算是偵探。」結果妳是出來遠足的嗎?

    「……如果妳真的那麼喜歡兩個人騎車,我倒是無所謂啦。」

    「我並沒有説我喜歡!既沒有遮蔽物、又會搖晃,你的技術又爛!」

    「那妳為什麼還那麼想坐腳踏車——」

    「廢話少説!趕快送我回去就對了!」

    愛麗絲氣得面紅耳赤,拚命用布偶頂着我的背叫我向前走,一直到墓地的出口。真是奇怪的傢伙。要送她回去事務所再騎回學校會花不少時間,但是當我一那麼説,愛麗絲卻又提出「不要搖晃、不要超速、但請你騎快一點!」的無理要求。

    但是腳踏車在行進時,她只會安靜地從後面抱着我。所以我並不討厭像這樣兩個人騎車。每當下坡稍微加速時,隔着背後的布偶還是能發現到愛麗絲在發抖,這種感覺還滿好玩的。

    當然一旦抵達「花丸拉麪店」後,等到她心裏稍微平靜了,我就得接受機關槍掃射般的連環抱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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