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完全停了,水窪中浸着一地殘骸,當中的小轎顯得分外陰鬱。馮宗客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問道:你還好嗎?
片刻之後,女人才在內裏行禮,道:奴家無事,多謝壯士相救。這話倒讓馮宗客受之有愧,他心想,應當是你救了我才對。
遠處有幾個畏畏縮縮的身影閃了一閃,先慢後快地跑了過來。凌州兵滿面帶笑,道:多謝踏日都的兄弟出手相救。五夫人無恙,到凌州後我家大人一定會重重謝你們!
王無失和陳襄出洞來,對他們道:我們帶得有大車,這時道路泥濘行走不便,得在這洞裏歇上一晚了。你們若不是很急,就和我們結伴而行,如何?
這真是太好了!小人王三柱,還請各位大人多多關照。凌州兵聚然間失了這麼多同伴,正是心虛膽怯,當中一個年長的接連答應。於是將洞中清除乾淨,正中生了一把火,這才將五夫人請了進來。她進來的時侯整個洞中的人都盯着她,對於這位魔刀天將的女兒,他們即好奇,又有些畏懼。
然而他們都失望了,這位五夫人戴着長長的幃帽。只有在吃東西時,才偶爾能見到帽簾下一點點下頜,象是一粒瑩白的珍珠米。她坐在火旁,火光在頜上跳躍,映得一片嫣紅。
晚上羅徹敏睡着之後,似乎聽到了啼血的哭聲,混在一陣緊一陣的風中,響了大半晚。然而晨起後他問值夜的兵丁,卻都説並沒有聽到。
再上路前,弘藏突然對他們説,他要靜心潛修一門秘法,這幾日會辟穀不食,讓他們不要來打攪。十多天後他們到了雁回鎮,離凌州的治所暉河只有不到百里路程了。陳襄打前站回來,帶來了非常不好的消息:前面泣子河發了大水,將驛道沖斷了。
那我們走不了了?幾個人面面相覷,那邊凌州兵聽了,連叫奇怪,道:雁回鎮這邊的地勢高,通常泣子河發水,都會淹到下游去,我們在凌州五六年了,也沒聽到過這種事。
大約是因為前幾日的大雨?羅徹敏問道。
那陣雨猛是猛了點,可就下了一天,怎麼會王三柱還在搖頭晃腦,他們歇腳的食肆主人不以為然地道:你們不過是呆了五六年,又能有什麼見識?老漢在這裏住了一輩子,可才見着兩三次呢!你們可知道,這泣子河發水,是有緣故的!
喔?杜樂英左右無事,閒道:説來聽聽?
主人一面看着甑上的茶,一面眯起眼,用很神秘的聲音道:不要看咱們這條泣子河不起眼,那可是通着昊天娘娘的浴室呢!昊天娘娘一洗澡,這裏的水就會憑空漲起十丈,你看着吧,這兩日還會漲呢。
卟茲,陳襄一口茶水生生噴了出來。敢情這昊天娘娘,二三十年才洗一回澡,那可夠邋蹋的!
誒!王無失與他打趣道:你沒聽説過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嗎?
就是二三十天洗一回,也讓人受不了。這種女人,我是不願碰的
你們!主人氣憤之極地跳起來,手指連哆嗦,道:你們要,要遭報應的!
彆氣彆氣!唐瑁拿着紙筆轉到這邊桌上來,將陳襄掇到一旁去,問主人道:他們不懂,老人家慢慢給我説!一臉虔誠的樣子。
羅徹敏這些天來受夠了唐瑁的管束,這時不由希罕,悄聲問杜樂英道:他這是在幹嘛?
杜樂英湊近了他耳畔,道:唐判官立志寫一部搜奇野史,因此最好這些東西了。他每寫成一章都會跑來與我阿爹品評,我可聽得多了!
羅徹敏不由悶笑,心中己經在計劃編排個什麼故事來騙一騙唐瑁。唐瑁與那老漢聊得火熱,其它的幾個人還是得為洪水的事憂心。商量了一會,終於決定離開驛路,向北再繞幾十裏,也不過是露宿兩夜,比干等着心焦好多了。
計劃己定,他們忙着備齊乾糧。主人將所有的胡餅都賣給了他們,道:這幾天生意一定很好,我得加着勁多做一些,賺了錢,來給昊天娘娘上香紙。
唐瑁意猶未盡地與他告別,道:老人家,回來時我再與您細談!
羅徹敏偏過頭來對正備鞍的杜樂英王無失陳襄和馮宗客道:難怪他會對昊天娘娘這麼忠心,原來是娘娘在保佑他掙錢呢!
幾個人聽到了,就連一路上多少有點落落寡和的馮宗客,都哈哈一笑。尤以陳襄最樂,直到驛道己經遠遠看不清了時,面上笑意猶未消盡。
當天夜幕降臨的時侯,他們在一座小山下紮營。越往西北走,山勢越是零落,這將是最後一道丘陵了。盛夏時節的大地被一片瘴似地綠意籠罩着,遠遠望去,天之極處雲朵象是直接降落在草地上。
羅徹敏枕在草地上,嘴裏含着一根草。身邊王無失正佈置着營地,他們把四乘大車在山體前擺開,將弘藏禪師與唐瑁乘的車放在兩側。正中燃起好幾堆篝火,兵丁們啃着乾糧,眼睛都盯着馮宗客,他在火上烤着一隻路上獵來的翔羊。唐瑁坐在火堆邊眯着眼睛對自己的卷冊搖頭晃腦,五夫人呆在黯淡處,雙手抱膝,頭低低地埋下去。
突然間車門一動,羅徹敏的眼中看到一隻月白的僧鞋。他翻身而起,道:師父!弘藏禪師似乎略有困惑,抬眼看天,道:我們現在在那裏?
驛道被水沖斷了,我們現在驛道以北,這座山叫
叫赭石山,馮宗客見弘藏出來,趕緊將羊只扔給王三柱看着,自己跑過來道:老禪師收功了?
老衲是突然覺得心神不寧,似乎這附近星辰水土有異動他的話尚未完,眾人就聽到了那一聲尖鋭的異響。
羅徹敏霍地跳上車頂,看到陳襄與杜樂英帶着兵丁從山坡上往下跑,手中的皮囊口敞開着,水嘩嘩地流了一路。在他們身後的,十多名身着白袍的騎兵衝了出來。他們舉起弓箭,弦在風中彈響,發出譏笑似地聲音,那就是方才他們所聽到的了。
啊!一名兵丁撲倒在地,胸口上正插着一支箭。然後箭嘯和慘嚎聲就一聲連一聲地響起。
王無失不由大叫不妙,他們本以為背靠山壁會比較安全,所以將大車排在面對草原的那邊,然而敵人卻突然從山內鑽了出來。
快,都到車後面去,放箭!陳襄打頭衝進營地,大聲嚷嚷着。杜樂英跟在後頭,一劍刺入跟得最近的一騎前胸,然後不及撥劍,就飛跳了下來。他們身後的兵丁,全都被白衣騎兵追上,彎刀象割草一般剜入他們的喉嚨。
一蓬火花飛起半天,王無失揀起自己的長矛,將火堆挑散。幾名反應過來的兵丁也學着他的作法,燃着的柴禾鋪開成為一條火線。白衣騎士們的馬匹在火線前微微有了點遲疑,馮宗客口中呼喝,就有兩三匹馬的眼中插進了白羽。失明的馬將主人顛下背來,悲嘶亂闖,一時間擋住了後來騎者的路途。乘這片刻功夫,兵丁們從驚愕中醒來,各自尋到了自己的兵器。
走!弘藏一抓羅徹敏的後心,將他扔了出去。你説你混元經己經練到第三重,這些天還沒有察看過!
羅徹敏一時沒有防備,手腳在空中舞動了幾下,就看到一雙湛藍色的眼眸從下往上盯着自己。他腰上用勁,調整了一下姿式,同時撥劍出鞘。在彎刀向自己揚起來時,他的劍鋒搭在了刀沿上,借力彈起,劍鋒淺淺地略過使敵手的頸項,一道血線在空中飆開,那人己經栽下馬去。
不錯,弘藏似乎大為驚訝,喝道:輕功身法大有長進。
可是,師父呀!羅徹敏一面格開一柄彎刀,一面道:為什麼我每次一動,何飛都會發現呢?
弘藏不由恍然,禪杖下掃倒幾名白衣騎士,笑得頜下白鬚飛拂,道:你再練五年,也休想瞞過何飛耳目!
見他師徒二人衝入敵羣中,馮宗客受了激勵,杜樂英大驚失色,也殺了過去。他們這一通衝殺,斃敵足有四五十之多,失主的驚馬與一地屍首,大大攪亂了後來騎者的衝刺。趁這間隙,王無失與陳襄己指揮槍手在大車前方佈陣,整齊的槍尖正對着飛騎將來的方向。
回來!王無失在大車上向他們嚷嚷道。
他站得高,早看清從山道中湧出來的白衣騎士源源不絕,只怕有四五百人之多,絕不是他們幾個擋得住的。
弘藏也發覺了這點,喝道:我斷後,回去!然而這時,他舉目四顧,一時竟失去了羅徹敏的形影。
世子!世子!杜樂英的叫聲在喊殺聲中十分微弱,然而卻終於被弘藏聽到。他飛縱而起,手在巖壁上一搭,看到羅徹敏正被兩騎左右夾挾,他衝不過兩把彎刀的封鎖,竟一路被逼得向山上跑。杜樂英追着他,可是身前身後都是敵人,距離反而越來越大。
弘藏一掌在壁上連點,禪杖上的綠寶石舞成一道渾圓的光圈,將箭支激飛出去。他看到羅徹敏被配合得十分默契的兩刀調弄得左擋右閃,連聲怒罵。
徹敏,和他們遊鬥!等我來!他運氣長喝。
然而這片刻,羅徹敏己經不堪忍受。每每他捕捉到一人的破綻,發招鍥入時,另一把刀汪藍的刀尖就拂到了他的要害之處。他和這兩名白衣騎士鬥了有好一會,竟沒能夠痛痛快快地攻出一招。
給我死!他的耐性終於用盡,義無反顧地劈出一劍。纏手纏腳地打許久後,竟是無比的痛快酣暢。他自覺這一招使得得心應手,不由微微合上眼,滿腦子都是那天使刀者的風範。
他這一劍下去,果然擋開彎刀,斫在了左側白衣的臂上。然而同時,右側刀鋒己經對準他的喉管鈎過下來。弘藏禪師五指一緊,從壁上抓起一方石塊擲去,右側白衣應聲而倒。但左側的那個,卻突然刀換左手,彎尖反掠向羅徹敏的面頰。
羅徹敏方才一劍使得雖然痛快,卻完全沒有了變招的餘地。他眼前汪汪地一片藍,整個人都僵住了。
噠!
似乎是山體裂開了一道線,短促而沉悶的響聲傳入羅徹敏耳中。刀鋒在他面前寸許處頓住,然後一釐一釐地,順着他胸前降了下去。他心咚咚亂跳,喘着氣與驚愕的藍眼對視,好一會才發覺出他咽喉上的那一點,晶晶發亮的箭簇。
那人摔下馬去後,羅徹敏看到對面山峯上冒出半個身子的弓手。他的側臉硬朗,冰雕似地透出幾分涼意,開弓的動作肅穆輕緩,好象是在專注地撫摸着一輪滿月。
他從容不迫地一箭接着一箭射出去,然後總有一名白衣騎者摔下馬。羅徹敏起先有點難以置信,再看了幾次,竟覺得理所當然起來。
在他身後,山林中鑽出許許多多兵卒,居高臨下地射箭。數千支箭的激射下,山坡和山谷中的白衣騎者死傷慘重。一聲唿哨,他們中的首領似乎發佈了命令。然後所有的白衣騎者都向着山下衝去。他們選擇了死在槍陣之下,而企圖逃開這令人絕望的箭雨。
最終倒在槍陣之前的,有一百騎白衣。王無失與陳襄清點時,被自己的勝利驚得有點發懵。杜樂英和弘藏禪師在屍堆中拉出羅徹敏,都嚇得不輕。
阿彌佗佛!弘藏禪師的修為,也不免驚慌,道:你怎麼跑得那麼遠了?若是有個差池,老衲這幾十年的金字招牌,可就砸定了!
我沒事,我沒事,師父!羅徹敏的聲音發虛,舌頭還有點不聽使喚。
山坡上的弓手放下長弓,向他們行了一禮道:小人是凌州節度使張大人部下天月都隊頭,今日巡查時發覺這一支白衣的行蹤,因此追了過來,幸好能幫上一把。眼下己經誤了回營的時辰,怕都將責怪,先行一步了!
這人的聲音沉鬱悦耳,語氣卻十分輕快,好象方才乾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羅徹敏倒是一怔,他能夠指揮這麼多人馬,卻只是一個隊頭。
喂,你叫什麼名字?看他吹哨起身,羅徹敏叫道。
可是弓手已經跑得遠了,只含糊地摔過來幾個字,似乎是多遇什麼的。
這夜自然是無法再睡了,各自裹傷清點人數忙得不亦樂乎。
五夫人,五夫人到哪裏去了?眾人看過去時,發覺王三柱在轎中翻來騰去,表情驚慌。
這時所有人才想起來,似乎自從與白衣接戰時起,他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於是都忙着找了起來。
她不是就在這裏嗎?陳襄嚷了起來。
眾人看過去,只見五夫人依然曲腿埋頭坐在原先的地方,似乎方才一場殺戮,對她全無影響。
五夫人!王三柱有些不知所措地湊近去,小聲叫道。
女人慢慢抬起頭,好象打個盹,這時才剛剛醒來。
王三柱嚥了口唾沫,道:該歇息去了。
幃帽簾波動了幾下,好象是她在點頭,然後就一言不發地跟着王三柱向轎中走去。
在她離開後,羅徹敏突然發覺她方才坐的地方周圍,倒着好幾具屍首,有白衣騎者的,也有自己人的,都是一刀斷喉。他不由頭皮一乍,回頭看着弘藏禪師,他長眉下的眼中似也有疑雲。
兩日後日落時分,他們終於趕到了暉河。
到消息的陳紓迎出城外,這是個長臉膛,黑瘦黑瘦的中年人,幾顆金燦燦的牙在他咧唇一笑時露出來,平添幾分俗氣。
世子遠來辛苦了!他笑呤呤地道:小妾一路受照拂,真讓張紓惶恐!
一見到他的模樣,羅徹敏就在心裏加上了笑面虎三個字的評語。進入府邸,其它人先去休息,羅徹敏上坐,唐判官在次席,他們的差事終於正式開始了。
羅徹敏清清喉嚨,一本正經地揹着來前薛妃交待的話:張將軍與凌州將士終年戍守邊關,櫛風沐雨,實是辛苦了。
那裏!張紓略欠了欠身道:毓王曾救過本將性命,又授以旄鉞,委以重任,本將自然應當盡忠職守。不要説本將是武人,風吹雨打早就習以為常,不覺辛苦。就是真有所辛勞,那也是應當的。
這番話倒也沒脱出先前薛妃的本兒,於是羅徹敏很順溜地就接了下去。近些年白衣別失連年入侵,將軍重任在肩,自然是憂重勞苦。我父王母妃每次説起,都掛念得很,因此讓我前來探望將軍和一眾將士。
難道世子不是率援軍而來?張紓訝然的神情十分逼真。
羅徹敏忍不住想要冷笑一下,勉強忍住,道:將軍又不是不知道,父王正與宸王惡戰於昃州,實在沒有兵馬可調。
唉!張紓拍大腿嘆息道:原來王妃與奉國公竟還是不相信本將的急報?近些日子來白衣別失常常潛入凌州,單本月就有了十一起,總覺得有異樣。
那麼,軍民傷亡的情況如何?唐瑁直問要緊之處。
這個張紓皺眉道:入侵兵力不多,傷亡倒也不重。然而這情況總覺得不尋常。不瞞世子説,本將都不敢讓世子在暉城久住,只怕會有危險!
羅徹敏想起前晚的事,心想他的話倒也不全是虛言。他以為張紓會接着就把這樁事拿來作例子,可是他卻沒有提起,不免讓羅徹敏有點意外。他瞥了一眼唐瑁,顯然唐瑁也略有困惑。
不過羅徹敏突然靈機一動,道:即然暉城如此不安全,為什麼將軍會把如夫人接過來?
張紓面色變得有些尷尬,道:本將家中有些不睦,聽説妻妾不合,怕這小妾受委屈,因此特意接了來,倒讓世子見笑了!
呵呵!羅徹敏不由失道:人家説家有悍妻猛如虎,看來張大人的夫人倒比白衣別失厲害唐瑁重重地咳嗽一聲,他頓時省起自己這話有些輕佻,趕緊閉了嘴。
張紓不動聲色地盯了羅徹敏一會,道:世子少年英俊,定然是瀧丘城中風流人物!
這自然不是好話,等於是在指斥他是個浮浪子弟,羅徹敏不由心中有氣。只是他的事蹟,毓王部屬無人不知,倒也無法反斥。
唐瑁怕他再出惡言,趕緊接過話來道:凌衝二州兵馬,在王上諸節度中,算是第一等了。王上與宸王決戰之際,依然不動將軍的兵馬,無非就是倚重將軍固守北方。如今形勢雖惡險,可有言道,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大人當年獨守一縣,還能夠和青寇作戰整整一年,眼下手握雄兵,又有什麼值得畏懼?
番族騎兵,絕不是烏合之眾所能比的,張紓狀甚無奈地道:若是毓州有警,讓王妃世子受驚,那就是本將的罪過了!
張將軍!羅徹敏坐直身子,向傾去,重重地咬着字道:我雖然年幼,我母妃雖然是女流,可都還有幾分擔當。就是不能為父王分勞,也不願作膽小鬼,在父王面臨大敵時拖累他。將軍全心禦敵就好,不必過於擔憂我母子的安危!
這是在斥他膽小了,張紓呵呵一笑,道:世子這可瞧得本將輕了,本將出生入死之日,世子還沒有出生呢!
這個自然,唐瑁趕緊插進去道:將軍也不過是為求萬全而己
兵兇戰危,本沒有什麼萬全之事!羅徹敏隨即加上一句,道:將軍的膽略自然不是我及得上的。我父王放心地以邊事託付,將軍放手去佈置就好!
張紓似乎沉呤了一會,冷冷一笑道:本將不過是恐怕自己能力不夠,有負王上所託。即然世子似乎疑心本將沒有盡力,那本將也只好竭盡所能,若是死在蕃人鐵騎之下,也算是報了王上大恩!
他這話裏面刺可不少,但是即然己經答應了下來,羅徹敏總算是鬆了口大氣,連忙帶笑道:我父王極是推許將軍智略勇武,常向我提起,我是後輩,怎麼敢有這種不敬的心思?方才我語言不周,還請將軍恕罪!説罷在榻上就要俯下身去,張紓趕緊攔住,道:世子不必多禮!
這次母妃命我帶了些餉軍之物,唐判官你將清單拿出來報給張將軍聽!羅徹敏也不會當真拜下去,就勢起來,向唐瑁道。
唐瑁從袖中取出單子,正要念。張紓揮手攔住,道:凌衝兩州雖然貧瘠,本將也不是厚着臉皮四處討賞的人。本將求的是援兵,援兵不來,銀帛有什麼用處?
誒,羅徹敏道:就是將軍不需要,底下將士們清苦,難道就不要麼?
張紓沒了話,唐瑁大聲地念了起來。金玉器若干,是賞張紓的;銀若干,賞排陣使兵馬使司馬司曹,等等。羅徹敏見張紓眼睛不看,耳朵卻微微扇動,不由撇了下嘴。
等唐瑁唸完,張紓多少緩過顏色,道:如此,世子遠來也辛苦了,今晚將設宴,為世子一行接風洗塵。明日一早,在校場閲兵,請世子當眾頒賞。
當天夜裏,在節度使府邸的萬甲堂上,羅徹敏見到了凌州的大多數文武臣僚。節度副使瞿慶是個稀須鼠目身材矮小的人,在一羣威武大漢中着實不醒目。羅徹敏頗有些疑惑他有什麼本事,卻見張紓眼光在一個空位上略一掃,他馬上就起來道:宋指使前日醉了酒,我讓人去叫了他起來,大約還要整整儀容。
張紓聽了點點頭,往下走,羅徹敏在心裏説了難怪兩個字。
當天客人中,當然以弘藏身份最尊,坐在首位。張紓特意讓人整治了一案素齋奉在獨榻上。羅徹敏與張紓在下方相對而坐,再下面文武分左右兩廂,羅徹敏的從人也混在當中。正要上飯時,有個人搖搖晃晃地跑進來,也不怎麼和人打招呼,看到一個空位,就坐了上去。
他的位置正好在王無失和陳襄之畔,他們兩個多看了他幾眼,就換得他狠狠地瞪了回去。那眼珠紅黃閃雜,兇狠而又空洞,讓他們想起一隻吃飽了滾過泥的豪豬。這人他們兩個在瀧丘時倒也見過,正是神刀都的。只是本來兩軍並沒有太多來往,所以也無心招呼。
一會兒上了飯菜,張紓頗有歉意地道:近來屢有敵情,軍中禁酒,因此沒有酒水奉上,還請禪師、世子多多用飯。
出家人本不用葷酒,弘藏合什道:叨擾張大人了。
羅徹敏心道方才那位宋指揮使明明是喝了酒的,暗罵道,也是個欺軟怕硬的主。
正這時,一個人儒生模樣的人急衝衝闖進來,那人二十七八歲,相貌本來倒也不惡,可是頭巾戴得不正,衣衫也不整潔,象上去一臉晦氣相。
一見他來,張紓就頗沒好氣地道:常舒,這次我可沒請你!你來作什麼?
那人被這劈頭一問,問得似乎還沒回過神,左側席上己經是一片諷笑。
不是説鴻鴰不與我等燕雀同卧麼?
是呀,怎麼今日不請,倒又自己跑來了呢?
我們這位大才子,莫不是突然轉了性?
那人在這一片聒躁聲中慢慢抬起頭,眼神鎮定,這種鎮定中隱隱就有種孤絕的意氣。方才有人送這封邸報過來。他揚了揚手中的書柬,道:院中只有我一個人在,我怕有緊急事體,因此送了過來!
拿上來!張紓道。
書柬到手中後,張紓拆來一看,馬上就帶出笑意,遞給羅徹敏道:王上大勝!
喔?下面一片驚喜聲,眾人都盯着羅徹敏手中的那封信,沒人再注意常舒。羅徹敏應眾所邀大聲念出來。
原來在羅徹敏他們從瀧丘動身之日起,毓王就開始逐一拔除昃州四周的宸軍軍寨。宸王援軍被羅徹同軍阻擊在金牛渡一帶,他更遣輕騎入攪廂州,令援軍遲遲不能接應。這樣大半月過去,宸軍軍心動搖,決心突圍。在突圍中大半死傷,十多名將校被俘,毓王一鼓作氣,己經攻入了廂州。
恭喜!恭喜!
王上英略,當真是無人能及。
現看宸王是蹦達不了幾日了,過些天王上打入萬朝城,坐了天下。我們還要請世不,太子多多照撫!
羅徹敏性子雖然疏闊,可這幾個月來也時時惦記着這樁大事。這下心中一塊石頭落地,再加上眾人齊聲一鬨,不由得有點忘形,於是就哈哈地大笑了幾聲。
我看未必!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笑。
熱鬧的聲面驟地一冷,大家看過去,只見常舒站在堂上正中,梗着脖子道:我看宸王兵力並未重損,毓王此去,未必會勝。
又來了又來了!低下一片嗡嗡之聲。
羅徹敏不由氣結,看來他專愛説這種話,難怪如此討人嫌了。
唐瑁先就不服,站起來道:你怎知道宸王兵力沒能重損?
我看宸王讓新降的賊兵打頭陣,本來就是試探,未必真有一舉攻下昃州的意思。兵法雲:十則圍之。毓州離昃州遠些,毓王又是得了昃州的消息才開始調兵,為什麼宸州兵反而不如毓州眾多?常舒搖頭道:這其中有肯定有什麼不對!
真是可笑,唐瑁立即反駁道:你即然説宸王未必有一舉攻下昃州的意思,那麼他調兵較緩,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常舒顯然是一怔,馬上道:我是説圍城的宸州兵不多,因此這或許是個圈套
這話聽得馮宗客不滿了,他在座中道:雖然有賀破奴打頭陣,但我親眼看到宸王禁軍氣勢洶洶,破廂州只在數日,你遠在千里之外,怎麼可以説兵多兵少?
兵多兵少,不是眼睛就看得出來的,世上睜眼瞎子多了!
常舒一句句話扔出去,都是硬繃繃的,馮宗客這種性子平實的人聽了,也有些動氣。那麼大戰後清點戰場,可以分得清殺傷多少了吧?
戰場上虛冒戰功的事常見,我看
你看!你看到過什麼了?杜樂英也忍不住插上了一嘴。因為檢掃戰利,清點傷亡是是毓王帳中總管的事,這次就由杜延章擔當,聽到有人無端懷疑他阿爹的能力,不由得不生氣。
這
天底下自以為是的人多了,未必見過如閣下的!
還是回去多讀點書再來現世吧!
常舒似乎對自己的想法極為自信,但單論口才並不甚佳,因此被眾人七嘴八舌地羣攻上來,頓時就回之不及。他索性不再分辨,高聲叫道:是對是錯,過幾日就知道了!然後轉身大踏步走出堂外。
羅徹敏看到他在堂外暗地裏猛地揮袖,抬了一下頭,似乎想全力掙脱什麼似地,靜靜佇立了片刻。羅徹敏雖然氣惱,然而竟略略感到了一點鬱結之氣。
常舒走後,他再聽那些諂辭,就有點心不在焉。他心想:事關重大,我得去問問這人,讓他把道理給我説明白。這樣一想,竟覺得一刻也不願耽誤,就起身向張紓告罪,説要離席一會。張紓以為他要如廁,也就隨意點頭。
他先前己經被指引着去過節度使文僚辦事起居的地方,離得不遠,就大步走去。走了一會,突然聽到牆外傳來有人説話。他先還不在意,再走幾步,突然就停了下來。
不妨事,明天就放下來了!我還挺得住。
我們幾個想去向都頭請命,我們是路遇敵人,又不是偷懶了。
他己經認定了,明知錯了也不會改口的。你們這時去説,要是惱起來,只怕會把我再打一頓,那就可糟極了!呵呵!雖然顯得有氣無力,但是那聲音聽起來依然有種韻致,象是用一根指頭在箏弦上逐一輕輕撥過。
羅徹敏猛地想起來,他前天晚上聽過這聲音。他一躍而起,站到牆頭。牆外是校場,這一面卻堅着排柱子,上面鐵鏈繫着一個接一個滿身鮮血的人。他眼睛逡巡了一會,果然發覺了那個弓手。雖然只是遠遠地看過他,不過那種冷潤的感覺卻給羅徹敏留下很深的印象,所以一眼就認出來了。
你犯了什麼事?羅徹敏跳在他面前,驚愕地問道。
還不是救了你們!我們追過了我們的巡區,回去遲了,都頭大發脾氣,抽了隊頭一百鞭,還要吊在柱上示眾三日!圍在弓手身邊的兵卒憤憤不平地道。
別説了,他看我不順眼也不是一日兩日,不尋這個由頭,也會尋別的!弓手搖搖頭,不以為然地道。
羅徹敏心中驟地就有一股怒火漲了起來,蒸得他頭面盡赤。他刷地撥出劍,就要往鏈上砍去。
別!兵卒們一起叫起來,私斷刑具,會被砍頭的!
羅徹敏住了手,突然自言自語道:是不能這樣!他猛地抬頭,拍拍弓手的肩,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姓阿,名奪玉!
阿?這姓好古怪?羅徹敏還劍入鞘,喝道:你等着,我讓張紓親自來放你,把那個都頭打上一百鞭,吊到這柱上!
他氣沖沖地趕回堂上,正與弘藏禪師閒聊的張紓見他回來,連忙道:唉呀,怎麼才回來
張將軍!羅徹敏喝道:你在凌州是作什麼來的?
這一聲叱喝,將整堂上的人都驚住,不知不覺地停止了説話。
毓王命我屯兵安民,防備邊患。張紓放下筷著,慢慢地道。雖然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但是身為重鎮長官,被一個少年這麼指着叱喝,先就有了三分愠意。
前日夜裏,我們就在離治所不遠處被蕃軍襲擊,不知將軍在何處?羅徹敏厲聲問道。
喔?竟有此事?倒是本將保護不周了。自他們到來,張紓就陪着他,還沒有時間問王三柱他們一路情形。
世子!弘藏禪師喝了一聲,羅徹敏毫不理會。
世子!世子!唐瑁從席中躍出來拉住他,被他揮手甩開。
不,張將軍部下確是及時來援,救下我的性命,可是他現在竟然身受重刑!將軍是責怪他救了我?還是責怪他殺了白衣別失?他一句緊趕着一句,語氣咄咄逼人。
啪!一隻碗摔在地上,濺得滿地瓷屑。張紓長身而起,盯着羅徹敏道:世子!你憑空降下意圖謀害世子、勾結白衣別失兩樁大罪給我,難道是王上讓你來奪我兵權收我入監的嗎?
啊羅徹敏驟地語塞。
若是有這個意思,就拿王上諭令來,本將束手就擒便是!若無此事,那如何處置本將的部屬,是本將權責,他人無需指手劃腳!張紓一甩袖,蹬蹬蹬地大步出堂而去。
他帶起的風聲掠過羅徹敏時,羅徹敏張口想叫住他,然而看到他冷冷的側面,卻又不自覺地住了口。他驟地明白,自己方才的一番話説得太過魯莽。這件事張紓可能一無所知,只消他向他求情,當很好了結。然而眼下
他頗有些茫然地看向弘藏,老禪師側過臉去。隨從們責怪的眼光向他攢集過來,盯得他低低地垂下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