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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張紓按約定派了兩百騎緊跟在他們身後,一路尾隨至凌衝二州交界之處。羅徹敏讓唐瑁寫了一封書函給張紓,全是些主人高義,某實感激之類言辭,竭力表示絕無惡意。然後與那封張紓通敵之信一起,放在右居屠王身上,交了出去。

    起先還怕張紓再追來,然而數日無警,進了春山府,眾人便也漸漸放心。他們都記掛弘藏禪師,可是那日搜遍了山洞,也沒有發現他和青袍人的行蹤,想來他神功蓋世,似乎不至於遇難。他們審問過右居屠王,右居屠王破口大罵,他們誰也聽不懂,只好作罷。

    倒是唐瑁聽了他們描述,似若有所悟,道:是他們族中的密思吧?

    密思?羅徹敏問道:那是什麼意思?

    就是智者,或長老的意思。唐瑁答道:主持祭祀的人。然而倒沒聽説過白衣別失的密思,什麼時侯有了戴虎面具的毛病?

    對了,唐判官,你不是要蒐集故事嗎?羅徹敏想起從前要逗逗他的想法,道:我跟你講個故事吧!

    唐瑁疑惑地看了看他,道:我要的可是村言野語,王府書閣中,可是沒有的。

    自然不會是書上的,羅徹敏趴到他身邊道:我説了,天上有一位神女,她坐着一乘纏滿了藤羅的金車,藤羅上結着成千上萬只碧果,當果實綻開時,會有虹雀飛出,成千上萬只虹雀結成天上的彩虹。她有一隻大珠

    這麼老的故事唐瑁不屑地打斷了他,道:不就是昊天娘娘和星靈珠的故事嗎?

    羅徹敏略略一怔,問道:你知道?快跟我説説!

    有趣,怎麼這會子你倒要我説了呢?

    快説快説

    羅徹敏與唐瑁的爭鬧,引得一邊乘騎的馮宗客和鄂奪玉都往車邊湊了一湊,他們也起鬨道:唐判官,旅途遙遠,不如説個故事解解悶吧!

    唐瑁經不起他們吵攪,終於翻出他的稿子來,清了清嗓子,慢條斯理地説了起來:這昊天娘娘,原不在道釋諸神之中,來源也頗不可考。從前我以為是蕃人傳説之神,可後來翻閲一些古籍,卻發覺原來我中土,也早有這神祗記載,卻不知近幾百年來,為何湮沒無聞?傳説她自天地始孕之初,便由清氣凝成,經十萬萬載歲月,終於開正覺,成為九天真神,位在南,足與東玉帝,西佛祖,北天尊相抗。她有二子,皆為天上星宿,一名戰風,一名鬥雪

    他説到這裏,有意停頓了一下,似乎想賣個關子,可幾個人都沉默着,竟無人湊趣。他頗有些不滿地咳了一聲,才接着往下道:這戰風斗雪二星,性喜爭鬥,因此歷代占星家都主為大凶。二星不滿玉帝,起兵東攻,天兵天將紛紛敗陣。玉帝見形勢危急,下令諸臣議策,太白金仙獻以離間之計。玉帝大喜,依令而行。結果二星果然上當,自行殘殺,等他們明白過來,己經是兩敗俱傷。

    他們得知玉帝大軍將到,戰風慨然前去,欲以元神消解玉帝神力,使他的兄長有帶着部下有逃回南天的機會。可鬥雪卻不肯,率殘兵趕去,意欲一同赴死。雖然他們的兵力和神力都己折損大半,然而一戰還是讓東天諸神傷亡極劇。那時,整個天庭滿是神元散去後留滯的仙氣,凝成一團團緋色的旗幟,這些旗幟永不消失,每日升時都會輝映東天

    快説,他們後來怎麼了?羅徹敏終於忍不住催問了一句,他手上也不閒着,倒了一杯茶塞在唐瑁手中。

    後來,後來我可不知道了!唐瑁頗為懊喪地抖了抖稿子,道:這就是那天在雁回鎮上聽來的,沒等我記完你們就催着要走,本來説回來路上再找那個掌櫃的,可回來時兵慌馬亂的,怎麼還顧得上這事?

    唉!三個人齊齊嘆了一聲,看上去都有點惘然。倒讓唐瑁有些疑惑,問道:這個故事真這麼好聽?

    啊!羅徹敏卻突然跳起來叫道:似乎是瀧丘來人了!

    車隊停了下來,東面一騎飛奔,踏着飛塵向他們跑來。

    果然是薛妃信使,來信説唐判官的上書她和奉國公己經看了,張紓的所作所為他們確實不曾料到,羅徹敏此舉打碎了張紓勾結外敵的預謀,甚好!未了還加上幾句,敏兒此行頗歷險難,多屬不易,路途宜加保重,家人翹首以待。

    見薛妃沒有責怪,羅徹敏這才算定了心,一下子快活起來。他東扯西拉,連説帶笑,將他們這一行的事蹟全都編成了曲兒詞,一會兒唱勇判官獨挾邊帥,一會兒唱莽陳襄大鬧蕃營,又一會唱神刀都力奪金帳,他和鄂奪玉的洞中逃生,更是被渲染得驚心動魂天下少有。兵丁們一路聽一路笑,這半程就走得格外熱鬧。

    只是最熱鬧時,也有一乘小車寂然無聲。五夫人一路來絕少下車,眾人也都有幾分怕她,不敢與她搭話,只有馮宗客偶爾和她説上幾句。將到瀧丘時,她突然説感覺到要尋之人就在附近,便要別去。眾人挽留不及,只好送上金銀壯行,。馮宗客既然先有承諾,這時自當持劍護送,就此與諸人告辭。

    這日歇宿之地,離瀧丘不過一日路程,一行人正準備着洗漱清爽,明天風風光光地進城炫耀。誰知剛吃過晚飯,就來了幾乘馬車,卻是何飛親自駕着。他説王妃和夫人想世子想得厲害,因此要世子連夜回家去。又説瓏華小姐天天都睡不着,等着要聽世子説故事。

    羅徹敏覺得這輩子還沒被如此看重過,不由大為得意,和一眾人等別過,趕緊上了車。車子趕了幾步,他突然想起一事,連聲叫停。誰知車輕如飛,兩旁柳絲亂拂,竟是越趕越快。羅徹敏不由有些生氣,用力拍着車廂道:何飛,何飛,你給我停下!

    杜樂英已經騎着馬趕過來,手中高舉着虹雀,叫道:給瓏華的鳥!

    羅徹敏心道果然還是杜樂英知他心思,挑開簾子厲喝道:何飛!你給我停下!

    他出去了這一趟,經了這許多事,不知不覺間,言語就多了幾份威儀。這一喝之下,何飛象受了驚似地猛一勒馬,奔馬四蹄在地上刨得泥沙四起。

    你是怎麼了?羅徹敏盯着何飛問道。

    小人小人方才沒有聽明白!何飛低下頭去,細聲細氣地説了一句。

    羅徹敏歪頭瞅着他,何飛看上去三十來歲,相貌實在乏善可陳。然而這當然是外象。自他懂事以來,幾乎就沒見何飛老過;而自他練武以來,成百上千次地試圖躲過何飛耳目,從來未有成功。

    説方才沒聽明白,這藉口真是爛得一塌糊塗。

    然而何飛為人一向恭謹,為什麼會突然這樣,卻也讓羅徹敏有點想不通。他和同樣驚訝的杜樂英對了個眼神,杜樂英猶猶豫豫地將虹雀放到羅徹敏手上,羅徹敏抱着鳥,滿心疑惑地坐回車上去了。

    羅徹敏慢慢醒來時,一方陽光正投在眼前的牡丹紋綿帳上,那些微微浮凸的花瓣,似乎綻放得格外熱烈。

    一瞬間他彷彿從未離開過此地,而過去一個多月的經歷,好象只是一場夢境。

    咕咕!咕咕!虹雀活潑的叫聲突然提醒了他,他確實出了一趟遠門。他翻身而起,卻有一個人撲了上來,可不正是瓏華麼?

    他佯住無力地往後倒去,叫道:瓏華,瓏華,你把我撞暈了!

    暈了你還説話呀?瓏華抓着他的衣領將他提起來,兩隻環髻上扎着的瑪瑙帶子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瓏華瞪大了眼,道:你黑好多,也瘦好多了!這樣一説,小嘴就扁了一扁,道:一定累極了!昨夜抬進來時,怎麼折騰你都不醒還給我抱着鳥兒!

    男子漢大丈夫,羅徹敏似乎毫不在意地揮了下手,道:這點苦算什麼?我的禮物還好嗎?他站起身來,一眼就看到瓏華的婢子手上捧着個鳥籠子。

    好美的鳥兒!瓏華跳起來,跟着他走到籠子跟前去,手指輕輕地在尾翼上沾了一下又縮回來,道:哥哥真好!

    你對哥哥我,羅徹敏拍拍她的頭,低聲道:可也不賴!

    他言中自有深意,瓏華抿嘴笑了。兄妹兩正鬧騰,外面花濺己經在傳話道:王妃命世子和小姐快些!洗塵宴都擺好了!

    一大清早的,急着吃什麼飯?羅徹敏正嘀咕着,瓏華的眼一下子睜大了,她道:還大清早呢?都到黃昏了!

    羅徹敏這才定睛看了一眼窗外,太陽固然是斜的,可卻是從西邊斜過來的。

    這晚照例在思明軒備宴,因是家宴,毓王又不在家,席就開在薛妃日常用膳的偏閣裏。羅徹敏邊走邊和瓏華講着凌州的事,走到門口時,正説到他們決意擒拿張紓,一隻玻璃彈子彈到他靴上,把他的話給打斷了。一個小兒連蹦連跳地過來揀,八九歲的年紀,一張清秀的面龐,神情略顯老成。羅徹敏卻不認識,不由怔了一怔。

    知安!瓏華蹲下去拍拍他的臉,他頓時臉一紅,從帔子下面竄了出去。

    他是誰?羅徹敏問道。

    是昃州節度使劉湛的兒子知安!瓏華有點驚訝地:你沒見過他?

    羅徹敏馬上想起來,劉湛送子為質的事。只是早兩個月他一直被關在養性堂中,因此倒沒碰上。

    知安,知安,快過來!裏面叫起來了,那被叫作知安的孩子趕緊跑了回去。羅徹敏走進去一看,正對面的榻上,他的兩個幼弟徹武徹賢正趴在榻上,爭吵着什麼。等知安過去,徹武一把攥住他叫道:你看,這個我分明是打進去了,他卻耍賴!

    敏兒!

    袖子被牽動了,羅徹敏轉過頭來看着朱夫人,只見她雖説滿面喜色,可眼角卻添了幾分憔悴之意,不由有些內疚,正想説什麼,己被拉到薛妃面前。

    薛妃端坐榻上手中輕搖着小扇,向他微微含笑。四下裏廉子都捲起來了,晚風被環屋的翠竹榆枝濾得青涼,吹動了她耳畔鬆動的髮絲,略顯得有些蓬亂。不知怎地,就讓羅徹敏覺得她有心思。

    他心裏存着疑,磕了頭。再側過眼,看到羅昭威,也趕緊過去行禮。羅昭威還沒説話,他身邊坐着的人卻揚聲笑道:世子這趟回來,可是象個大人樣了!

    羅昭威盯着這個二十八九,風度儒雅的男子好一會,才恍然悟過來,連忙道:原來是五哥!

    那人乃羅昭威的長子羅徹敬,按堂兄弟排,是行五。從前在瀧丘的時侯,常和他大哥羅徹宇作伴,與他也極熟。四年前去了秋州任馬兵軍都虞侯,因此倒有許久不曾見面。他要行禮,羅徹敬趕緊拉了他膀子起來,道:慢着慢着,我可受不起。

    羅徹敏懊喪地道:這次出去諸事愴促,只給家裏人一個帶了一樣東西,都不知道五哥會回來,可是什麼也沒準備。在凌州時哪裏有功夫準備什麼禮物,盡是回來的路上唐瑁幫他打理的,也就是幾樣土特產而己。

    那裏那裏,此次在瀧丘不過兩三日,能見着世子一面再走,我也就滿意了。

    羅徹敏依稀記得他這次是帶着季州兵馬去了昃州的,看他風塵滿面的樣子,便問道:阿爹身子如何?五哥回瀧丘來是有公事?

    羅徹敬略為遲疑了一下,正要答,薛妃己經叫起來:敏兒過來!

    羅徹敏跑過去挨在她身邊坐下,她拉了羅徹敏的手過來,瞧了瞧,帶笑嘆了口氣,道:這倒真是打過戰的男人了,看這手心裏可磨出繭子來了。

    羅徹敏倒自己不好意思起來,奪回手藏在身後,道:我和阿爹他們怎比,母妃就不要取笑我了。

    哥哥你快跟我説,你們是怎麼抓到張紓的?瓏華趴上來,急不可待地要羅徹敏接着往下説。

    這時孩子們不知吵着什麼,鬧聲愈發大起來,引得他們往那邊看去。就正見徹賢把知安往地上一攘,徹武跳起來把徹賢壓到案几下去,他們身邊幾個乳母丫環趕緊上去拉。徹賢兩隻腿在席上亂踢,口裏嚷嚷着叫道:我打死你這個小子,你爹是個大混

    薛妃提高聲道:賢兒,你在做什麼?

    她這麼一發話,旁邊一榻上坐着的徹武徹賢的生母劉姬白姬都坐不住了,趕緊上去將各自兒子拉開。

    兩個孩子各自都覺得受了委屈,撲在阿孃懷裏嗚嗚地哭。只有知安默不作聲爬起來,到薛妃面前磕了個頭道:王妃,是我不對,不要怪三公子!

    薛妃先不答他,將手中的團扇往膝上一撲,嘆了口氣,對朱夫人道:你看,人家的孩子,怎麼就這麼懂事?

    她這話一説,朱夫人是答也不好,不答也不好,倒是瓏華過來解了圍,吐了吐舌頭嬌聲道:阿孃,我也不懂事嗎?

    薛妃沒好氣地一扇拍過去,瓏華趕緊躲開了。這時眾人湊趣地笑了一笑,才把氣氛緩過來。薛妃讓丫環抱了知安起來放在自己身邊,道:不去跟那兩混小子一起了。

    知安坐下來時,怯生生地抬了抬臉,和羅徹敏的眼光對了一下。羅徹敏不由地琢磨着方才徹賢的那句話,不知是説從前的事,還是現在昃州又有了變故。

    他正要問,薛妃已經喚秦芳道:上飯了!

    先端上來,是一隻活蹦亂跳水珠四濺的的瀧河鯽。羅徹敏不由大喜,急忙尋了銀刀在手。他鱠魚素來拿手,這是當仁不讓的。一時間只見魚如雪片在他的刀下翻飛,落到另一邊盤中。

    瓏華在一旁拍手,他耍得越發起勁,竟是應着拍子下刀。瓏華心喜,有意越拍越快,而他竟也全不落後,那魚片綿綿不絕如一道銀虹素絲,架在兩盤之間。等瓏華拍子一停,羅徹敏也正好擱刀,只見一具白玉般的魚骨,完完整整地躺在盤中。

    四下裏齊齊叫了聲好!,丫環過來,將魚片分開了,放到各人面前,再擺了作料。開始吃飯,自然以羅徹敏凌州之行為佐。

    他細細講了他們抓張紓的前後經過,事情先己經在信中和薛妃説過,這時只是更加詳細。説到讓弘藏禪師扮作他,他來裝弘禪師的地方,眾人略一想,都覺得樂不可支。瓏華更是催着他學弘藏禪師説幾句話。他賴不過,清了清嗓子,剛把臉端正起來,還沒發一聲呢,身邊早己是笑得東倒西歪。

    好半會,薛妃才撫了撫胸口道:就是不知老禪師去了何處?可讓人擔憂。

    誒,秦芳連忙奉上湯,道:老禪師有佛祖佑護的,怎麼會有事?您就把心放寬吧!

    瓏華卻對鄂奪玉更感興趣,連聲問道:那人,真一個人説兩個人的話?

    真的,他那一張嘴,什麼都變得出來,虹雀也羅徹敏説到這裏,總算還記得閉上嘴,才算把一點面子給自己留住了。

    瓏華卻沒在意這個,十分神往地道:要是我能見識見識就好了!

    這有什麼難的?羅徹敏這才想起,他們也該入瀧丘了,便道:你去求母妃,請他們進府來不就得了?還有唐判官,你不知道,他一腦門故事

    徹敏!他説得正得意,朱夫人叫了他一聲,羅徹敏一怔,抬起眼來看她,只見她卻向薛妃瞟去,似乎有些為難的樣子。

    阿孃羅徹敏莫名其妙地道:怎麼了?

    沒、沒什麼,朱夫人笑得有些勉強,道:瓏華是個女孩子,又不小了,怎好見外人。

    這話也不是不對,可羅徹敏就覺得背後別有深意,他先向薛妃瞅了瞅,她靜靜看小丫頭蘸着魚片,似乎全沒有聽到這邊的話。倒是羅昭威咳了咳,道:接着往下説,往下説,後來怎樣了?

    羅徹敏繼續往下講,只是整個閣子裏,不知不覺就冷下來了。説到神刀都遲遲不來,他們幾個逃散,他被追到河邊,揹着鄂奪玉一跳而下時,瓏華捂着嘴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臉色都白了。

    沒事沒事,羅徹敏連忙道:你看我好端端在坐在這裏,又能出什麼事了?

    你,你還真是揹着他跳下去了?朱夫人也嚇得不輕,道:敏兒,你萬一有個差池,可讓我怎麼辦呀!

    我不是沒事嘛?鄂奪玉救過我好幾次,我要是一遇事就把他撇下,我還算什麼人呀!羅徹敏隨口道。

    朱夫人突然就沉默下去,這次連瓏華都覺出不對了,竟沒有再追着問。

    那再後來呢?出人意料地,薛妃倒開了口。

    後來,後來就沒什麼好説地了,羅徹敏也沒了興致,連琢磨了幾天的詞兒都沒顧得上唱,只簡略地道:我們漂了一程,上了岸,然後就從洞面裏摸索着出來。再後來他們從一道石樑上繞過河去,把右居屠王抓住了,再把我們找了回去。

    也算不容易了,薛妃微笑道:來,上酒,給敏兒壓驚。

    接過薛妃親自斟的波斯紅葡萄,羅徹敏從波光治蕩的液麪上看到自己的面孔,耳邊聽着一家人談談笑笑,心思也動得厲害。他終於一飲而盡,然後佯作無意地問奉國公,道:此次唐判官、王無失、陳襄他們都立了大功,四叔覺得如何封賞為宜?還有鄂奪玉,他身上還有點小事,可能也要煩四叔幫忙銷一下才好還有神刀都,這次我答應他們回來,請四叔向父王請示,讓他們去帳下吧!

    神刀都的事我會辦,羅昭威乾巴巴地道:前線也是用人之際,你父王不會不允。

    至於其它人,他竟然不着一言。羅徹敏再發問道:便是不方便在西寧苑,四叔也當在定乾閣設一桌宴席,給他們接風吧?定好是那日嗎?

    這個,羅昭威遲了一會,方道:這幾日事多,只怕得

    四叔,薛妃嘆了口氣道:你就告訴他吧!

    告訴什麼?你們瞞了我什麼?羅徹敏只覺得頭皮乍了一乍,騰身跳了起來。

    薛妃抬眼瞥了他一下,道:坐下來!怎麼這樣沉不住氣!

    羅徹敏慢慢地坐下來,心在胸腔裏撲騰個不休,他隱隱約約己經猜到了什麼,只是還不太敢相信。

    閣子裏靜默一片,羅昭威剛道了個是字,薛妃卻又打斷了他,向劉白二姬道:你們帶着孩子回去吧!兩姬心裏己經是怕了,趕緊帶了孩子過來行禮。

    奶孃向知安使眼色,讓他一起辭行,他卻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薛妃以為他是為剛方才的事,拍拍知安的頭,道:你是我們的客人,徹武徹賢要是再打你,只管打回去。去吧!

    知安在榻上磕了個頭,聲音鎮定地道:知安不走,知安想知道知安阿爹的事。

    這話當真是不知從何説起,瓏華脱口問出來,道:怎麼扯到你阿爹身上去了?

    薛妃羅昭威和羅徹敬,卻不由變了顏色。薛妃的手在他頭上撫挲了一下,半晌才道:也好,你坐着聽聽吧!未了推一把瓏華,道:你也出去!

    不嘛,他都能留着,我為什麼要走瓏華抱怨個不休,然而還是讓乳母和丫環攘掇着出了閣去。

    門簾蕩了下來,整間閣子一片殘羹剩酒,便覺得空闊了許多。羅昭威平靜的聲音在裏面迴盪,似乎帶着巨大的顫音,震得羅徹敏腦子有些發木。

    神刀都已然在他們原先的營房裏宿下,明後日便會往昃州去。杜樂英被關到獄中,聽侯訊問。唐瑁、王無失、陳襄、鄂奪玉四人,私自調兵,對邊帥無禮,結怨於友盟,現已押往凌州,任節度使張紓處置!

    羅徹敏渾身發冷似地抖着,抓起酒壺,嘴對着壺灌了一氣,未了抹一抹唇,手上臉上都是濕淋淋的。你們幹嘛不讓我和他們一起去!他舉起來壺,擲了出去,砰!地一聲,碎在對面牆上。一大蓬烈紅在粉壁上綻開,象驟地燃起了治煉之火,似乎可以將這閣子燒得透穿。

    若不是徹武徹賢他們還小,薛妃不動聲色地道:我們未必非得留着你。

    這答案多少還是出了羅徹敏預料,他哈哈,哈哈!古怪地笑了兩聲,道:那張紓有什麼了不起,值得你們這麼巴結他?

    他三日前本來是沒什麼了不起的,然而現在卻是了。薛妃道:徹敬,由你説廂州的事吧!

    是,羅徹敬坐得正了,道:上個月毓王大勝後追入廂州,在黑摩嶺遇到宸軍抵擋,前鋒小銼,因地勢險要,一時難入。劉湛獻計他瞅了一眼知安,接着道:有小道可以旁通。杜司馬和黃嘉勸阻,然而羅徹同和其它諸將都支持,於是毓王便遣羅徹同率踏日都深入,結果中了宸王之伏,踏日都大敗,十存二三。毓王急怒,強攻黑摩嶺,卻不想另有宸軍藏在廂州後方,等我軍強攻受挫,便一湧而出,前後夾擊我軍大敗!

    羅徹敏卟嗵!跌坐了回去,腦子時一下子忽閃過常舒在凌州大堂上的話。

    我看宸王兵力並未重損,毓王此去,未必會勝。

    大敗,怎麼個大敗法?朱夫人顯然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事,連聲音都是哆嗦着。

    羅徹敬斟酌了一下字句,方道:我當時在昃州處理善後,並未能夠參預此戰,這些事也是聽旁人説的。似乎輜重丟失迨盡,兵力折損近半,還有毓王好象受了傷。

    最後一句,真令人心驚,就是薛妃和羅昭威事先已經知道了的,也帶出些怔忡的神情。

    阿爹受傷了,重不重?羅徹敏搶着問了一句。

    這個,我沒見過毓王的面,也只是聽説,不過似乎毓王還能夠騎馬指揮,應當是沒有大礙吧!

    總算説了這一會話,只有這句勉強不算太糟,羅徹敏喃喃地吐出兩個字,不知不覺地説出來:原來常舒竟然早就料中了!

    常舒?常舒是誰?驀然間聽到這麼一個陌生的名字,除了朱夫人,其它人都脱口問了出來。

    羅徹敏茫然地抬眼看他們,道:是張紓的一名文吏,我們接到昃州大捷消息的那時,他就説宸軍之敗有詐,父王未必能夠取勝。

    喔?羅徹敬道:他怎麼料到的?

    我不知道!羅徹敏煩躁地吼了一聲,又道:你們為什麼要騙我?

    薛妃不看他,道:先前我們還沒得到消息,毓王新勝,一統天下有望,張紓不敢輕易和我們撕破臉皮,因此我倒不擔心這個,所以那信並不是騙你。可是昨日徹敬趕來黑摩嶺一敗,情形頓然不同!

    你們就是把他們交出去,張紓他未必就不會造反!多半隻是白白地斷送了他四人性命!羅徹敏憤憤然。

    羅昭威道:這個我們何嘗不知?只是如今形勢劇變,再微有動亂,傾刻間就是滅亡之局。只要能穩住張紓一日,也就是好的!

    可是,可是,你們這樣出賣手下人,難道不怕人心寒?日後,誰還給你們賣命?羅徹敏絕望地爭道。

    沒有今日,薛妃轉過頭來,神情和聲音都絕無轉寰的餘地,道:那有日後!

    我,我,羅徹敏的手在案几上彈來彈去,然後又落到席上,似乎找不到一個可以放的地方,許久後還是再砰出先前的那句話來:你們幹嘛不讓我和他們一起去!讓我一起去吧,讓我一起去吧他以哀憐的眼光向着薛妃,一遍又一遍地重複。

    薛妃嚴厲的面孔鬆軟下來,蒙了一層柔性的光澤。她探出手去,似乎想撫摸一下羅徹敏的臉,然而還是緊緊地收了回來。敏兒,你不小了,該到任事的時侯了。尤其是你阿爹現在,更是要你能夠幫他分擔,再假若你阿爹萬一有什麼事,我們這一大家子,還有瀧河六州都得落在你肩上了。你不是一個人,你不能任性。從今日起,你得明白這個。

    可是,可是羅徹敏腦子裏飛一般地翻過這一兩個月發生的事,這是他初次自行辦事,所歷波折也不可謂不多,對他自然重要。不要説一見如故的鄂奪玉,就是從前微有小隙的王無失和陳襄,一路管得他煩不勝煩的唐瑁,都在不知不覺間結下深誼。

    如今,他們正在被送往凌州的路上,説不定還戴着枷栲還有被關在牢裏的杜樂英,他應該是因為父親的緣故才能免於此難吧?想到他們此時的心情,羅徹敏只覺得五內俱焚,恨不能就此死掉!薛妃的話自然是沒有錯的,她的話什麼時侯都沒有錯過,然而、然而,他們都是為了自己,而自己不但無法庇護他們,就連一同赴死都做不到,他真是個、一無是處的人麼?

    不!羅徹敏再度跳起來,狠狠地擱下一句話:我從來就不想當這個世子!你們不用把你們那一套安在我身上!

    胡鬧!薛妃一拍案几。

    你憑什麼吼我?只可惜了,我不是你生的,你生的兒子,想必是會心安理得地把朋友交出去的吧!羅徹敏這時己經有些暈了頭,這話竟然是脱口而出。

    敏兒!朱夫人大驚,跑過來就拉他,被他遠遠地推開,頭一下子撞在桌上。

    啊!她捂着額角痛叫起來。

    你!羅昭威見狀跑過去,一巴掌向他摑來。羅徹敏雖然心情激盪,倒底是習武之人,腳下自然而然地轉了半個圈,右手三指扣在了羅昭威的小臂上,左手就舉了起來。

    羅徹敬跳上來從後扳住羅徹敏的頸項,羅徹敏反足一踢蹬得他趔趄着退開。

    好!你打呀!薛妃厲喝一聲。

    羅徹敏對着羅昭威蒼蒼鬚髮,舉起來的手,不知不覺地放了下去。

    這事是我的決定,你來打我,打呀!薛妃下榻,一步步向他逼來,眼睛裏閃着幽幽地光。

    羅徹敏放開羅昭威,不自覺地往後退去。

    你説得對,若是我的兒子,他不會象你這樣他是為了父王死的,是為了羅家的霸業死的,是為了你!而死的!薛妃緊緊地盯着他,直到他被那目光中深遠的痛楚淹沒,再也承受不起地轉開了眼睛。

    傳何飛來!薛妃向秦芳道。

    是!秦芳口裏答應着,腿下卻還邁不開步子。另有一道小小的身影衝過簾子去,卻是自方才起,一直被遺忘了的知安。

    何飛被他領進來,向薛妃行禮。薛妃道:我把世子交給你了,自今日起,你與他同食同宿,一刻不得離開!他要是逃了,你就得死!

    是!何飛依然乾脆地答了一聲,毫無驚異。

    羅徹敏腔子裏忿恨之意翻江倒海,然而就是沒法子找個泄瀉的地方。他這時惡狠狠地盯着何飛,心裏已經想了十七八種招式置他於死地。

    敏兒,薛妃突然又極輕婉地嘆了一聲,道:並不是你不想去救你朋友,只是你無能為力你得明白這一點!

    羅徹敏慢慢地笑起來,那笑容也説不上是冷笑,是嘲笑,還是傻笑只是讓一屋子看他長大的人都覺得分外陌生。他沒有回答這話,撞破簾子快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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