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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你拿去吧!鄂奪玉從懷中取出那方寶鏡,鏡光從他面上晃過,他的面孔一時亮白,鏡面扣到石上後,又暗了下去。

    羅徹敏卻沒有去理那面鏡子,道:你還沒有回答我!

    是不是,又有什麼要緊?鄂奪玉昂起頭,微微出神地看向天之極處,道:既然你是世子,那麼做這個決定,就是你的事,不要拿我纏雜其間所謂王者,無非獨夫!

    那麼,你真的不要這東西了?羅徹敏將手按在鏡柄上,抬眼看鄂奪玉。

    本來也不是我的東西,鄂奪玉的神情似乎倒有幾分輕鬆,他跳下岩石,留下後半句話:得得失失,誰能説幸與不幸?

    羅徹敏拿起鏡子,從鏡中看着自己。身後的天宇深遠莫測,他的面孔在當中那麼小那麼孤單,似乎剎那間就會消逝,留不下任何痕跡。

    羅徹敏揣着寶鏡再度與瞿慶來到軍前,瞿慶向左明尊王回話,道:我家世子説,那鏡子也是隨意得來,本不願為這點小事,傷了兩家和氣。即然明尊王屬意,世子情願奉上!

    那好!左明尊王向天抖了抖手,這是他們致謝的動作,道:本王便祝世子此去旗開得勝,父子團聚了。

    只是,瞿慶又道:只怕我們若交出寶鏡,左明尊王依然不肯撤軍,又怎麼辦呢?

    瞿將軍,我們白衣別失的男兒,説出的話就好象飛出去的箭,象你們中土人所説的,駟馬難追。左明尊王平壓下雙手,制止住身後的躁動,道:如果你是在烏撒克大草原上對一位白衣別失説這種話,那麼你現在已經被要求進行一場決鬥了!

    羅徹敏冷笑了一聲道:右居屠王背盟之事近在眼前,又怎麼説呢?

    那麼,世子想怎樣?左明尊王問道。

    我想請明尊王部下後退一百里,然後我將寶鏡奉上,從此別過。

    哈哈,本王退去一百里後,又怎知你會不會將寶鏡送來呢?

    我將與王同行,羅徹敏突然將鏡子擲落在了鄂奪玉懷中,道:百里外,我部屬以此鏡換我歸去,明尊王可放心?

    喔?左明尊頗覺得意外,頓了一下,道:世子膽子很大,不愧是莎羅合的弟弟,我們就這樣定了!

    莎羅合是羅徹宇的蕃族小名。羅家十世以前,亦是部落王族。後來本部流散,投靠了大寊朝,但是家中故舊相傳,都有蕃族小名。只是到了他這裏時,毓王已有一統天下的志向,不願溯及先祖出身,因此他和下面的兩個弟弟,便沒有這規矩。

    在與右明尊王並騎之時,他便忍不住問道:我大哥幼時和你很熟?

    本王不但和你大哥很熟,就連你,也曾經抱在手中。左明尊王眼珠向他轉來,這片刻凝視間,似乎有十多種深深淺淺地黑色流融不定。他非但眼珠是黑的,發須也是黑的,除了鼻弓如山,身量極高之外,幾乎和中土人沒有什麼分別。羅徹敏聽説白衣別失九部中,有一部喚作沒羽部,就是這種長相,左明尊王應當是這一部的人了。

    認識莎羅合的時侯本王十歲,莎羅合五歲。那時侯他還不會騎馬,我教了他五個月,他就能追上我的步伐,左明尊王將馬鞭放在鞍上,雙手合擾壓了一下自己的額頭,道:他是一個天生的戰士。

    羅徹敏環顧着身側成羣的蕃將蕃兵,他們的面孔都是深褐色的,哪怕是最年幼者,額頭上和眼角上,也有着刀刻一般的紋路,眼神中,也流露着永恆的氣息。那是草原無遮無擋的陽光和摧山裂石的大風塑出的驕子。

    他不由從記憶中翻出羅徹宇的形貌,才驚覺他原來和他們如此相似。

    你們一家離開的那天,我和他曾經有過約定,説二十年之後,我們將會率領各自的大軍決戰,讓整個天空之下,都歸於一個主人。他突然拍擊起自己的胸膛來,那咚咚的聲音象一面大鼓在擂響,將他最後的一聲嘆息襯得分外蒼涼:可是他失約了呀!

    羅徹敏聽着這一聲嘆息,恍恍惚惚間覺得那樣熟悉,好象是無數年前、又好象是無數年後,他也如此地失落過。

    世子!身後傳來一聲呼叫,鄂奪玉在白濤上喝道:有一百里了!

    他被提醒了,向左明尊王躬了躬身道:明尊王,寶鏡馬上就要來了!

    鄂奪玉在他們百丈遠處停下,似有畏怯,徘徊不前。他高高舉起寶鏡,鏡面皎皎,光射十丈,竟彷彿是月落人間,襯得天上那輪,如同贗偽之物。請明尊王親送我家世子過來!

    起先並沒有説讓明尊王離陣百丈送羅徹敏過去,不過來將為大軍聲威所攝而卻步,也不是什麼奇事。左明尊王方才憶起故舊情誼,就不想為難羅徹敏,便道:本王回送你一程吧!

    明尊王!番將們都有阻攔之意,他卻揮了揮手,道:本王一去就來!

    這時地勢平砥,星月爭輝,誰都看得到,那裏只站着孤零零一個人,這都不敢過去,未免顯得他膽小。他與羅徹敏一起催馬小跑,向着鄂奪玉去奔去,兩人胯下都是健駒,只片刻間就到了鄂奪玉面前。羅徹敏從鄂奪玉手中接過寶鏡,兩手平端着捧到了左明尊王的面前。

    左明尊王接過寶鏡,粗粗一看,面上就無法自己地露出笑意。

    羅徹敏道:明尊王,就此別去!

    左明尊王這時似乎有了些微傷感,向羅徹敏張開雙臂,羅徹敏猶豫了一下,沒有躲開。左明尊王抱住了他,他的臉貼在裘氈上,粗勵的熱氣緊緊地擁了過來。王妃失去了她的雄鷹,她的悲傷只能寄託在你的身上。左明尊王在他耳邊道:請代我問侯她!

    當他放開羅徹敏的瞬間,羅徹敏兩手突然變成一雙錚錚鐵爪而出,一左一右地卡在了左明尊王的雙肩之上。

    左明尊王近於本能地肩頭一振,這肩頭硬得好象全不是血肉之軀,羅徹敏的右爪竟被一時振得滑脱,這是抵角常用的招術。羅徹敏再加上把勁,終於拿住了他的右肘,猛地一旋,就聽到格!地一聲,關節己然脱臼。

    啊!左明尊王痛聲厲喝。就這時,鄂奪玉俯身在飛奔的白濤上,當真是化作一道雪白的奔濤在軍前掠過。他掛蹬下鞍,後心貼在馬身上,手中如連珠般放箭。

    他這時也不講什麼準頭,只是將箭支潑水般放出去。與他們最為接近的那一排戰馬膝上紛紛中箭,馬匹象被一根無形的鐵鏈抽過,一匹挨着一匹地曲腿卧倒。馬上騎者各自取弓怒罵,然而沒等他們取箭在手,就顧不得鄂奪玉了。他們得先從滾地痛嘶,彼此劇烈撞擊的馬匹中掙扎脱身。

    這一片混亂聲中,羅徹敏終於將寶鏡重新奪了回來,插入襟口。左明尊王怒到極處,然而還是被羅徹敏扯脱雙臂扔在馬上,羅徹敏一鞭抽上馬臀,那馬匹長嘶着向蕃軍奔去。

    這一奔,擋下了數百支蓄勢待發之箭。鄂奪玉在羅徹敏的呼喊聲中圈了回來,正與左明尊王錯身而過,蕃兵將怕傷着了左明尊王,不得不緩了一緩。

    兩馬交錯之時,左明尊王的怒罵突然變成了一聲驚叫,似乎是叫着鄂奪玉的名字。只是音調全然不對,三個字都發作了上音。羅徹敏不由一怔,想道:難道他們竟然相識?

    然而方才鄂奪玉送鏡過來時,左明尊王也看到了他,卻沒有任何異樣。

    不過這時是來不及想這個了,兩人將馬匹催得最快。這兩駒似乎許久沒有這等舒蹄狂奔的機會,也跑得風馳電掣一般。羅徹敏眼前事物一片模糊,耳中呼聲大作。一枚羽箭掠過着羅徹敏的頸項而去,又一枚被鄂奪玉一箭撞開,再一枚向鄂奪玉飛去,羅徹敏擲劍出手,劍箭一同插着白濤的尾毛墜落。

    然後是蹄聲大作,顯然是蕃軍追了上來。草原健駒雖然不凡,然而堪與烏霞白濤比擬者卻也不多,越得跑得久,蹄聲越是稀疏,到後來,似乎不足百騎。然而這時曹原嶺的深黧色山體,卻又漸漸隱現。

    羅徹敏發出一聲長嘯,山中轟然回應。一支騎軍從山中穿出,分作兩支,包抄而來。何飛一騎跑得極快,刀光橫掠處,早將一名蕃兵劈下馬來。羅徹敏看到諸將熟悉的面孔一一閃過,繃得極緊的心,終於可以鬆懈下來。

    王無失!他叫道:大軍可己進了山道?

    全都進去了!王無失和一名蕃將猛拼一記,嚷道:山口已佈置,請世子放心!

    所謂的山口布置,倒也簡單,不過是劈下大木,掘鬆了巨石,只等番軍到來,就推下堵住路口。然而若是左明尊王不管草原上即將開始的爭位之戰,花上十來日將山道清理乾淨,只怕他們非但出了沖天道,更是入了昃州城了。

    他們與蕃軍邊打邊退,一路向山裏逃去。然而有四名蕃將死死地纏住了羅徹敏和鄂奪玉。那幾名蕃將力量雄奇,都使着三丈長的七梭熟銅棒,揮起來時,鋒利的稜角和巨大的力量,化成令人生畏的一道刃壁。羅徹敏手中沒有劍,鄂奪玉一柄刀要護着他們兩人,着實險象環生。

    羅徹敏走不了,其它人自然也不能退走。這樣磨蹭了一會,就又有幾十名蕃兵追了過來。

    眼見蕃兵越來越多,何飛發了狠,跳進棒圈中,身形附在棒頭上,一柄刀若蛛絲細弱無力,在猛厲的棍風中飄悠。幾番試探後,他在一名番將的臂劃下一刀,那番將動作略為一慢,終於出現了一道空隙,他叫道:世子快逃!

    不用他叫,羅徹敏自然是拍馬就跑。然而蕃將也追得極快,就在他將要踏入山口的剎那,方才差點要了他命的風聲,又響了起來。他猛地從馬背上跳起,腳下銅棍己然從鞍上掃過。烏霞雖然神駿,至此也嚇得往地上一跌。

    世子!世子!山口內外諸人都叫了起來,羅徹敏往下直墜,眼見那銅棍揚空擊去。羅徹敏的手亂抓,總算在山壁上揪住一把亂草,又騰起三丈。銅棍落空,那蕃將大怒,見邊上木愣愣地坐着一個人,就順手往他身上砸去。

    啊!羅徹敏在空上瞥到這幕,不自由主地叫了一聲。他的叫聲未絕,那蕃將的慘嚎己然在兩側山谷間迴盪。嚎聲即厲,山壁又狹,聲音激盪往復,震得石土飛揚。

    銅棒整根地砸落在地上,兩串血線從蕃將的護腕上出現,血線一點點地延長最終環住了蕃將的雙腕。然後,那兩隻粗壯的手,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跌落到了地上。另外三名執棍的蕃將急痛攻心,怒叫着衝了上去,其它蕃兵也緊跟在後。

    你們好不容易抓住一角石隙的羅徹敏幾乎想提醒一下他們,然而他們來得太快了。三根七稜銅棍掄轉起來,就象是二十一根長長的刀刃滾了過去。一道道血線在鋭利的刃沿上潑了出來,三名蕃將幾乎是同一時從馬背跌落。一個緊捧着喉嚨,一個胸前開了道尺許長的口子,心都跳了出來,另外一個雙腿及膝而折。

    四名蕃將的的駭叫聲中,二十三也發出細微的呻吟,他扶着石壁站了起來,手臂胸口腿上各出現一道血跡。

    似乎是突如其來的痛楚終於讓他有了知覺,他的眼神這些天來第一次有了神采。看了看腳下的四人,猛地抬起自己左臂,發現了那個殺字。

    他的右手一下子按在了那個字上,狠狠地掐着那個字,似乎想把它挖出來。幾個收不住腳的蕃兵彎刀向砍向了他,他略一閃避,劈手奪過一柄,刀尖微微一擰,劃了一個極細的圈,那蕃兵便一聲不吭地倒在了地上。

    藍汪汪的刀刃在二十三手中使來,更覺飄忽莫測,鋭不可擋。他兩步跨過,地上又躺下四具屍首。後面的蕃兵收住了腳,呆呆地看着他,突然間,咣鐺!一聲,他們手上的刀就落在了地上。他們雙手捧額,向二十三連連跪拜,然後嘰嘰咕咕地説了一通什麼。二十三絲毫也聽不懂,見他們不再向自己出手,便也懶得去理會,回到原處坐下。

    眾蕃兵見狀大喜,飛奔上馬離去。後面還有番兵陸續追來,然而他們趕緊攔了上去,一頓指手劃腳後,後面的蕃兵便都退走,也不知道他們將二十三描繪成了什麼魔神鬼物。

    依計劃封死了路口,羅徹敏走到依舊佇立不語的二十三面前,道:你可要與我們一起走?

    帥父死於毓王之手,二十三陰沉沉地道:我決不會為毓王效力!

    然則你如今要如何自處?羅徹敏問道:若不願投我父王,你能投何方?宸州?越州?北州?還是定州?

    二十三一時語塞,當今天下諸侯,莫不是發跡於圍剿青寇的數十年間。無論哪一家的手上,都染着他昔日同袍的鮮血。

    我為什麼非得投哪一家不可呢?他最終冷笑起來。

    是麼?你真是要當一輩子流寇?羅徹敏帶着譏誚之意道:你可別忘了,以當年青寇勢力之大,以魔刀天將的能耐,最終也不能免於覆亡,你以為你可以翻了這重天嗎?

    死則死矣,又如何?我便是死,墊背的人也夠多了。二十三厲聲道。

    可她願你活下去。羅徹敏的語氣一下子變得沉痛起來。

    二十三的頭顱微微地一振,他的手指又摸索到了臂上的千殺咒上,突然想到一件要緊事,問起來:她的遺體

    我把她就地葬了,立了塊石頭為記,日後你若願意,可以去揀了骸骨歸葬。羅徹敏道。

    二十三沉思了許久,突然狠狠地砸了一下自己的頭,發了一聲壓抑了許久地、低沉的叫喊:我、我為什麼要去管那樁閒事?

    二十三兄,羅徹敏用上了五夫人的稱呼,忍不住道:匹夫無罪,懷璧則罪。你身負奇功秘術,在此戰亂年月,欲要獨善其身,實在是過於奢求了。象你這樣的人,不管在誰眼裏,都是不能為我所用,便當設法殺之而絕後患的角色在我這裏也是一樣。你雖然魔刀無敵,又有奇符,然而並非不死之身,我們如果一心要殺掉你,還是可以辦到的。這,你,還有我,都心知肚明。

    那你可以現在就試試看!二十三的語氣漠然,似乎對他所説的話,毫無興趣。

    羅徹敏嘆了一聲,道:還有跟着你的那些人,你打算怎麼處置他們?

    似乎到現在他才想起還有那些人,他茫然地搖一搖頭道:各安天命吧!

    羅徹敏被他這半死不活的樣子氣得夠嗆,他跳上馬,道:我給你和你的人謀一個安身立命的法門,你聽不聽由你!否則就算今日我放你走,或遲或早,我們總還有見面之日。

    什麼法門?他終於略略動容。

    羅徹敏沒有立即回答,他向着山道外看了一會,凌晨的草原上一片靜謐,空氣中隱隱有一絲甜香,不知是哪根枝上的漿果成熟了,砸落在地上。

    要知道,衝州這邊的土地,宜耕宜牧,原先生活着十萬户百姓。羅徹敏的馬鞭在空中打了個圈,道:眼下衝凌兩州因為白衣別失的威脅,户口大減。如果我為你出三年口糧並農具牛羊,免十年賦税。你在此地建一座莊子,帶着跟你的人住下來如何?

    可是白衣別失在這一來來去自如

    正是因為如此,羅徹敏狠狠地的一抽身邊的山壁,發泄着他良久以來的怨忿,道:才不能永遠這樣下去!我想向父王進言,招募勇武有力而無家的流民到凌衝兩州屯駐。由州府資助,各築塢堡自守。平日一面練武一面耕作,白衣別失進犯,一可示警,二可配合大軍作戰,讓蕃人再也不能肆意妄為。你可以成為先行之人,幫我看着這沖天道道口!

    二十三明白過來,這是個折中的法子,這樣一來,他的本事還是為羅家所用,然而終究不算投入毓王麾下。羅徹敏想了這麼個主意,定然也費了不少心思。

    但他想了一會,還是搖頭,道:你説得輕鬆,白衣別失當真進犯,連大軍都不敢對敵,我們幾百個人的莊子,又能濟什麼事?

    又不是讓你們單獨和白衣別失打仗,不過是個示警的作用,自保即可。你有膽量殺害良民搶食,卻沒有膽量對付番兵求生?羅徹敏的語氣中,就有了些不屑之意。

    二十三被這句話咯了一下,瞪着羅徹敏,羅徹敏毫不迴避地與他對視。兩個人都有了點氣性,眼光不知不覺地己然過了數招,探索彼此的虛實。許久後,二十三終於敗下陣來,腳尖在地上蹭了蹭,道:好吧!我試一試!

    羅徹敏多日思量,這時終於得到認可,十分高興,趕緊寫了一封書信。他讓二十三帶着書信先去衝州軍中暫居,等這眼前事態略平息後,再從長計議。

    得知了這件事後,所有人都頗為驚訝地望着羅徹敏。

    宋錄冷哼了一聲掉過頭去,半喜半憂。二十三沒有歸入毓王軍中,這自然好否則神刀都的指揮使自然就再不會他宋錄的位置。而眼下二十三算是棄絕了流寇生涯,彼此為敵的機會自然大大減少。然而一想到這麼個人活在世上,宋錄就覺得渾身上下都是痛意,從深心裏説,他倒情願毓王不惜傷亡將這人給殺了,也勝過日日夜夜提心吊膽。

    他這曲裏拐彎的心思也無人去理會,瞿慶的奉承話,自然打先出了口。原來世子居然有了這麼周全的主意!這可真是太好了!日後凌衝兩州生機重現,都由世子一念而起呀!

    羅徹敏對自己的這個想法,也覺得十分得意,然而勉強不露出來,作出一幅猶有深憂的樣子,道:只是還沒有稟過父王,也做得不準。何況所需錢糧資物多少,我還全沒有底呢!

    我覺得世子這法子可行!唐瑁這次倒沒有潑冷水,反而頗讚許地道:招募流民屯邊,本不乏先例,倒了罷了。築莊自守,軍民共防這想法卻頗有新意。

    王無失也叫好,道:我看世子想得很遠呀,一意經營凌衝二州,只怕還有將來利用二州之力,北擴疆土的志向呢?

    那可真好!陳襄猛鼓着巴掌道:世子北伐,我陳襄自然是前鋒!

    杜樂英亦不由神往,道:真能看到那天就好了。

    就連馮宗客也露出數日來極罕見的笑顏,道:世子如今是越來越沉着了,這件事想了許多天了吧,竟連半點口風都沒露呢!看到二十三終有個着落,馮宗客也有些淡淡的歡喜,想道:她離此地不遠,想來魂魄會時常來見這牽掛的人吧!

    等眾人的歡笑奉承聲慢慢下去後,羅徹敏才在遠遠的角落裏,看到了鄂奪玉若有所思的面龐。他捱了過去,把鏡子從懷裏摸出來,輕輕在他身上一碰,道:給你!

    鄂奪玉低頭瞅了一眼,再抬眼看羅徹敏,道:你真要把這個給我?

    本來就是答應了送你的東西。羅徹敏似乎覺得他的話十分奇怪。

    可是,鄂奪玉道:你現在知道這東西可能很要緊,交給我不怕有後患?

    交在你手裏,我放心。羅徹敏很乾脆地答了,將寶鏡扔了出去,然後撥馬就走。

    誒!鄂奪玉不得已接在手裏,看了看鏡子,又看了看羅徹敏活潑的背影,慢慢地浮起了一個苦笑。

    他們走出沖天道的時辰,正是八月十七日的凌晨。隔了一座山嶺,便是與衝州完全不同的景緻,遠遠近近起伏的山巒,急促混濁的河水,密密的叢林,都讓看久了曠野平原的眼睛,覺得狹仄窒密。更何況天又陰下來了,風吹得人面上木木地涼,看來又有一場雨要下。來時趕得急,並沒有帶多的衣物,唐瑁不停地抬頭看天,祈求這雨略為遲上兩日。

    他們出山之前己然遣了許多斥侯兵出去,讓他們儘量地抓一些宸軍俘虜,多探聽些近日戰況。出山半日,就得到回報,説是有四五千宸軍,正向集翠峯進發,可能會與他們差不多時辰到達。

    幾個人商量了一下,決定即然撞上了,自己兵力又佔優,實在沒有不打的道理。反正毓王若是撤軍,自然要走集翠峯這條道,他們先佔個據點,也好接應。

    不過宸軍在黑摩嶺大勝是七月底的事,進逼昃州快有一個月了,為什麼直到如今才去佔據集翠峯呢?

    斥侯道:我們問了鄉里人,説是集翠峯上有一支王軍守着,宸軍幾番攻打都無功而返,只能在山下結營困守。

    馮宗客看到集翠峯那秀拔的山巒時,不由猛吸了口長氣。不過是五個月前,他抱着知安從這裏過。知安、崔女、不知去向的弘藏禪師、詭異的何銷還有他寄在神秀關上的寶馬,亂七八糟的思緒一下子就湧上了他心頭。

    只是還沒等他將這點心思想完,就聽到了喊殺聲。

    幾番風雨後,葉片落了大半,集翠峯上的山體斑駁滿目,象卸過妝的年老女子,頗為不堪。半山腰上幾處火起,顯得異常醒目,看來戰事正在山腰上進行了。

    他們一驚,都在想,難道宸軍己然先至?

    然而他們馬上就知道自己想錯了,因為前方林中探出一支旆旗來,正是宸軍旗號!

    這場戰來得愴促,宸軍並沒有料到會突然在積翠峯東面出現毓軍,被打得慌了手腳。神刀都是宋錄的,凌州軍是瞿慶的,他們兩人在,這戰事也沒有羅徹敏插手的餘手。他坐在那裏觀戰,不免無趣,就喚了宋錄道:宋指揮使,山上似乎也有戰事,不如分一些兵力與我,讓我們上山探看一回吧?

    宋錄也怕受前後夾擊,就點了一千人付與羅徹敏。羅徹敏帶上自己的五百牙兵和這一千刀手,往山上攀去。剛到山腳時,烏霞突然顛了一下蹄子,羅徹敏不免一驚,往下看時,卻是踏破一隻半腐的頭顱。臭氣沖鼻而來,羅徹敏趕緊捂住了鼻子。

    一路上山,只見滿地屍首,有的只餘白骨,有的尚完整,折斷的兵刃隨處可見,地上被踏得寸草不生,這裏顯然曾經是幾番易手的地帶。

    不時有零星宸軍出現,都被他們隨手收拾了。快到山腰時,一排箭落了下來,宸軍終於發覺了他們,並調兵阻止。

    宸軍箭手所在,是一座大廟的山牆後。廟本就是臨着懸崖而建,再加上山牆,就將這山道完全置於箭程中。羅徹敏想了想,決定自己帶着牙兵隊,從側面攀過去,刀手們聯盾成陣,不時作出往上攻的樣子,吸引箭手的耳目。

    懸崖雖高,對何飛卻不算什麼一回事。他先攀上,再垂下繩索來,其餘人就依次爬上。羅徹敏從崖畔草堆中蹦出來,眼前正是一排排箭手的毫無防備的後心,有這便宜可佔,他自然是揮着劍就殺了過去。箭手們沒料到身後的襲擊,被他們一通猛殺,就去了大半。然而一座殿宇洞開,好幾百名宸軍向他們衝殺而來。

    這廟顯然是宸軍一個要緊據點,有警後,宸軍援兵源源不絕,他們這一小隊人馬,雖然個個武藝高強,然而還是被衝得七零八落。不知不覺,羅徹敏身邊就只餘下了杜樂英一人。殺得暈頭轉腦間,猛然聽到隱隱的尖嘯,然後一點銀光就出現在他眼中。

    羅徹敏只來得及模模糊糊地想,那是槍,厲風就己刺得他雙目難以睜開,一團紅纓抖得飽滿,襯着那點銀尖,象是一柄小巧的傘。羅徹敏翻身就地一滾,劍揮向奔馬的雙蹄,那蹄子卻靈巧地跳開。

    他慌忙之中一抬眼,看到杜樂英竟不閃不避地呆站着,不由驚叫道:樂英!

    銀槍在杜樂英鼻子前面三寸處停住了,這疾奔的馬被一雙結實的腿夾住,竟是硬生生地頓在空中。

    樂英?馬上使槍的青年將軍,英俊的臉上滿是塵灰,嘴唇乾裂得滲出血來。

    大哥!杜樂英跳起來,嚷嚷道:原來是你?

    羅徹敏頗沒有面子地從草堆裏爬起來,杜樂英不等他拍打幹淨身上的草籽,將他推到了青年將軍面前,獻寶似地叫道:大哥,我是跟着世子來的!世子,這是我大哥杜樂俊,是伏虎都大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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