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舒收到羅徹敬重傷的消息時,急追問道:他現在怎樣?
大夥兒拼死作戰,將小公爺救了出來!前來通報的將領,身上半邊衣裳被血浸透,手臂用一角碎衣胡亂扎着,額上還破了七八寸長的一道口子,他説到險死還生四字時,牙關都在打着戰。未了又加上一句:也是幸虧杜家女受了傷,鄂十七郎護着她
杜雪熾受了傷?常舒驚喜,急問:她活不活得下來?
將領道:她只不過是小臂上中了一箭,並無大礙。
常舒聽了極是失望,又有些不甘心,追問道:以你方才所説的情形,鄂十七郎只要再上前一步,就可要了小公爺的性命,杜雪熾若非性命危殆,他怎麼會舍了小公爺,去護着她呢?
這個未將就不明白了。將領努力地回憶了一下當時情形,方道:反正他一見杜家女就驚呼着撲了上去,壓根兒就沒再看小公爺一眼。奇怪的是,他帶來的那些人,竟也一動不動地在站着
你們怎麼讓敵人混進來的?常舒這才開始發怒,茶盅往地上一摔。
他們他們是蕃騎,是護送老公爺回來的人!
啊?常舒大大地吃了一驚,喝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那將領苦笑着道:我們幾個,是前去凌州接應老公爺的人,所以認得他們。他們於老公爺有恩,我們都沒想到會突然翻臉,就想着多這勇武絕倫的助力也好,因此
他話還沒完,常舒已經一巴掌甩過去,極少有地罵了一句:混蛋!
將領這一巴掌捱得無話可説,重重地耷拉下了頭。
看他這樣子,常舒本準備再返一巴掌的,也終於忍下了手。他咬牙切齒地道:那鄂十七郎在瀧丘時滿大街晃盪,你們就沒見過?
將領吱唔着道:天黑,他們又戴着胡帽,我們
罷了!你快回小公爺那裏,速將眼下戰情報過來!常舒如何氣急,也知道這不是追問這個的時辰,便將他打發了出去。這對答間,他的腦子已經在飛快地轉悠着,此時鄂奪玉和杜雪熾都還在與羅徹敬糾纏,那麼王府之中,就沒有什麼護衞之力。正該速速佔領王府,挾持住薛妃,才有轉敗為勝之機!
此時可以率兵攻打王府的,就只有羅昭威了!常舒霍地站起,要去羅昭威,然而他這一起身,突然腦子暈忽了一下,手足不聽使喚起來,在空中飄浮着,彷彿沒有絲毫分量。那一剎那眼前有許多斑闌的光環閃來閃去,似乎是兒時冬日正午時分,他靠坐在家門前被曬的暖暖的石檻前,等着阿孃回來,不知不覺就打起了盹兒。半夢半醒間,睫毛上就閃爍着這樣的陽光。
片刻後他的身軀倒了下去,後腦觸地時的清痛讓他略略恢復了神志。他的手在地上抓撓着,可卻什麼也抓不到。他竭盡全力地叫道:救命!救命!然而那聲音如此細微,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到。他看到小廝們的腳在簾下走來走去,聽到他們緊張地議論的聲音。他狂亂地向天地神佛祈禱道:讓他們進來,讓他們進來!
然而他平素習於靜思,廝僕早被調教得十分規矩,沒有他的命令,連一句多話都不敢説,更遑論闖入他的房中。他趴在地上,燭台上的蠟燭焰影在他面前的地板上晃動着。燭蕊燃燒時發出噼噼叭叭地聲音,象是一個接着一個的血滴,在他的身軀內炸開。他怎麼也想不明白,他這些天來,沒有再沾過翟女給他做的飲食,他怎麼還會着了道兒?
這時城中形勢瞬息變幼,那麼怕是一剎那的耽擱,也會讓成敗易手。羅徹敬眼下倒底怎麼了?在那兇悍絕倫的番騎之前,他能堅持多久?蠟燭越燒越短,燭焰向後退縮而去,他覺得自己那被焚燒着的,也是他的全部希望和生命。
其實,羅徹敬這時的情形,倒要比常舒想得好上一點。那幾百番騎似乎並不聽鄂奪玉的差遣,因此杜雪熾這邊,雖然多了一個鄂奪玉,卻也畢竟只是多了一個人。羅徹敬的將領中不乏有頭腦的人,他們看到番騎不動,便喝令軍隊往校場上殺去。到了校場空曠之地,諸軍結陣而守,將一時痛昏了的羅徹敬圍在當中,結陣自守。長庚擅長的是潛伏暗行,絕命一擊,此時到了空曠之地,密陣之前,對羅徹敬軍的威脅便告大減。
鄂奪玉和杜雪熾爬上府衙的臨着校場的閣樓上,便是那次校場事變中,鄂奪玉發箭的位置,正可控御整個校場。孫惠了領着長庚軍退到邊的一例樓閣上來,向下放箭。然而羅徹敬軍中帶着有勁弩,回射上來,氣勢倒也不弱。巡城隊和衙役們不停地向軍陣攻去,然而至多隻能起騷擾之效,軍陣自巍然不動。
杜雪熾不免焦急,指着河邊上那一支悠閒而古怪的蕃騎,問鄂奪玉道:那些蕃人,倒底是哪一邊的?
鄂奪玉搖頭道:他們哪一邊都不是。
形勢如此危殆,你即與他們相識,不妨代我去遊説他們,請他們出手相助,他們要什麼條件,都答應下來好了!杜雪熾心急如焚地道。
然而鄂奪玉卻似僵了一僵,才轉了一下脖子,低聲道:能不用他們,便不用才好!
這是什麼意思?
似乎是被發覺了藏身之處,弩箭突然向着他們密射而來。閣樓的牆壁一下接下下地震動,往下掉着灰,一支箭更是以極偏的角度穿入窗口,竟正對着杜雪熾而來。杜雪熾一面追問着鄂奪玉,一面便欲反手出劍,挑飛來襲之箭。可鄂奪玉卻撲了上來,將她攘開。
喂!杜雪熾叫了半聲,箭從他們身側掠過,釘在了對面牆上。
你臂上受了傷,還是少用點力比較好。鄂奪玉低下頭,握着她的手臂道:把箭簇取出來吧!
方才一路激戰,杜雪熾只是將露在肉外的箭枝折斷了,還並沒有來得及取箭裹傷。雖然左手亦能用劍,然而終究不及右手敏捷有力。
這時外面傳來幾聲喝令,他們一怔,都聽出那是羅徹敬的聲音,雖然有些啞淡。想來是他的部屬們給他包紮止血,又讓他服了鎮痛提神的藥物,生生將他弄醒過來。羅徹敬自己也知道這是千鈞一髮之際,因此雖然不能騎馬提刀,卻還是強打精神向兵丁們喊話。
這一來,只怕更不容易收拾下他,杜雪熾越想越是惱怒,她猛然抽回手來,質問道:你剛才為什麼不一劍殺了他?
鄂奪玉剛剛握到箭稜根,正欲用力,她這麼一動,那箭稜非但沒有出來,反而在肉裏面轉了轉。本己經凝結了的傷口,頓時又被撕裂開,鮮血一下子湧了出來。
你別動!鄂奪玉吼了一聲,將杜雪熾一推,按到壁上。杜雪熾從不曾被人這麼又吼又推,不由越發氣忿,用上了五成勁,扣住鄂奪玉的腕間,想將他往外甩去。她將發力的瞬間,鄂奪玉道:等我取了箭頭你再説行麼?
杜雪熾被那深鬱的目光逼住,這瞬間,喊殺聲與箭支破空聲都靜了下去,她喘着氣,慢慢地放鬆了臂上的肌肉。
鄂奪玉終於將箭頭起了出來,血頓時一簇簇地往外湧着。他用大拇指按着傷口,看了看他們兩人身上。他們的外衣都被血污了,鄂奪玉也沒有多想,掀起自己的外袂,扯出內衣,對杜雪熾道:割一塊下來。
杜雪熾合着眼,瞼皮下的眼珠微微轉動着,彷彿沒有聽到一般。就在鄂奪玉不耐煩地準備再説時,她的劍突然削了過來。這麼信手一揮就收了回去,讓他一剎那還有些怕她傷到自己。然而他終究是白擔了心,劍過後,一道齊整整的布條落了下來。
鄂奪玉揀起布帛,一圈圈地往杜雪熾傷口上裹去。布帛温熱,帶着他的體温。杜雪熾剛剛激戰過的手臂,也是温熱的。兩股熱息在這一圈圈繞過時,似乎融到了一起。杜雪熾側過頭,她的頸根下,氲氤着一層潤紅,象是飽滿的果子在秋陽下泛起地第一縷甘美之色。
鄂奪玉自己也不明白,這氣氛是怎會變得如此暖昧。他的手不自覺頓住了,布帛還有半尺餘長握在他手中,然而那半尺卻如斯之長,竟彷彿永遠都繞不完。鄂奪玉在心裏默默地道:扔開,下去!可卻連一根指頭,也動彈不了。
好了嗎?杜雪熾半天沒有覺出動靜,便又轉回臉來。她這一轉頭,對上了鄂奪玉慌里慌張抬起的雙眼,那雙眼中的神情昏亂。她驟然想起剛才鄂奪玉在看着什麼,突然頸上就火燎一般地熱起來。
鄂奪玉的手臂猛然用力一拖,這時竟是毫不顧惜。杜雪熾臂間劇痛,痛得什麼都想不了,等這剎那痛楚過去,她便偎在了鄂奪玉的懷中。頸上麻嗖嗖地,那是幾顆牙輕微地咬齧在上面。
放開我!杜雪熾輕聲道。
鄂奪玉並沒有去理她,他的唇齒向上遊動着,往她的耳輪和下頜移去。然而此時他心窩上微微一痛,杜雪熾又説了一句:放開!
他低下頭去,就見一截劍抵在他胸前。
突然間,所有的一切,都回來了,象這截劍一樣地真實、堅硬、鋒利,抵在他的胸口上,無從閃避。鄂奪玉全部的慾念在這剎那間蒸騰無蹤,他的手握到了劍鋒上,將劍鋒輕輕地往外推了推。
然而那劍竟鐺然墜地。
杜雪熾猛地撲向東面,將窗子推開,。風呼地灌了進來,將她亂了的頭髮揚起老高。天快亮了,那頭髮的顏色在天色中顯得略略有點單薄,就如同她此時顫慄的肩頭和腰肢。
我師父離開我時,曾對我説,我命中不合塵世,最好能隨她修行,否則一生中只怕憂患甚多,歡樂極少。杜雪熾突然自語自言地道。
下面的人己經發覺了她,馬上就有弦弓嗡地響動,一支箭劃破黑沉沉的天色,向她射來。
杜雪熾理也不理那箭,果然箭支的角度偏了,離着她還有三四寸時飛了過去。
她説得對,我心裏老有那麼多古怪的想法,總覺着世上處處是牽絆,處處是陷井,竟不能快意一回。杜雪熾攏了攏散到額前的發,道:那天我看到五夫人死去,突然想,原來縱情快意,也不過如此。她追逐那人一生一世,身歷千刀萬剮,才得他一聲痛哭,一世銘記。可人死都死了,別人記得記不得,哭與不哭,又有什麼分別?
鄂奪玉的劍也停了,任那些箭紛紛亂亂地落在他們身邊,似乎他也想聽天由命一回。
他突然回憶起,五夫人死後的那夜,他在草叢中找到杜雪熾。杜雪熾在他耳邊道:你想過逃開嗎?
那時的情形無比清晰,凌亂的玉梗穿過半滿圓月,風拂着草葉在他耳畔晃動,還有半滴破碎的眼淚在他唇上的滋味。
他想,那時他應該告訴她説,讓我們一起逃開!這世間太多紛擾,或許我們兩人之間,還可以得到一分相知與寧靜。
然而他的回答卻是我沒有想過。
那是這女子在世間最後地微弱地呼喚和求援,卻被他乾脆地拒絕了。
無論是他自己,還是別人,都認為他清醒世故,然而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他那時何等懵懂無知!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錯過的是什麼,而且也不知道,許多機緣一旦錯過便永不再來。
杜雪熾俯身拾起了她的劍,粼粼劍光在她面上流過,指向下面的人羣道:不能再拖了!去告訴你的蕃人朋友,請他們相助,若有所求,我無不允可!
鄂奪玉瞧了她一會,終於道:好吧!
他跳下閣樓,來到那支神秘的蕃騎當中,對他們道:你們要幫我打敗他們!
褐膚黑髮的騎者搖頭道:密思讓我們跟着你,是來取聖物的,不是和他們打仗的。
打敗了他們,鄂奪玉揮了一下劍道:我便帶你們去取聖物!
蕃人搖頭道:大家都説你在中士呆得久了,連心思都變了。密思讓你把聖物取回,你一直都拖着不辦。我幫你打仗,你再不交給我聖物怎麼辦?
這次我絕無虛言!鄂奪玉道:聖物在那裏只有我知道,你們若不是跟着我,一百年後,也休想找到。
這話在蕃騎之間傳播了一會,他們終於統一了意見,道:好吧!你要不守諾言,我就把這城給燒了!這話説得異常輕鬆,鄂奪玉沉默了片刻道:好!
常先生!常先生!終於等到人闖了進來,看到常舒倒在地上,趕緊扶起他。他一把抓住小廝的手,聲斯力竭地吼道:趕緊去報告奉國公,小公爺受了重傷,讓他帶兵直入王府!
好的,好的小廝被他的表情嚇得有點魂不附體,一連答了許多聲。
還有,常舒一咬牙,道:把翟女帶來!
一雙繡花鞋停在了簾外,湖藍色的面子上繡着葱綠的兩片葉子,半疊在一起,似乎是被風吹着,相伴飄零而去。
當初這鞋面子剛剛在紙樣上畫出來時,他曾經在她耳畔道:崔妹繡得可不是我們麼?本是落葉,為風吹雨打,身不由己,卻又得片刻相依,彼此慰籍,豈不是天意麼?
説這話時,他其實己經開始對她有了疑心,因此這話中就不免有了些傷感之意。
我自己進去就得了,你們留在外頭吧!崔女淡淡地道,小廝們早就習慣了她自如進出,連忙應喏道:是,是,就離開了。
簾子拂開,崔女的腳向他一步一步地邁了過來。那樣淺淺一點的儀態,分明就是為踏石分荷、逐浪採菱而生,為什麼最初奉國公竟不曾認出來呢?
腳在他面前停住,然後一縷烏髮垂到了他的眼前,崔女的面孔俯下,兩隻濃黑的眼眸一點點捱過來,與常舒貼得很近很近,竟好象要將他整個人淹沒了。
你,你常舒的嘴唇籟籟地抖着,他想問:你是怎麼在我的食水中下藥的?
那雙眼睛微微笑起來,略帶着一絲愁苦。她完全明白常舒要問什麼,道:其實你並沒有中什麼毒。你只不過是到了該入睡的時辰了!
常舒猛然一驚,想起翟女每日入夜時分,給他煲一盅湯來。他喜那味美,習以為常。雖然近些天來,不再讓翟女沾他的食水,然而還是教旁人照食譜煎煮。
你只是該睡了!翟女撫着他的面孔,聲音放得極輕柔,象是那些出自她手的、濃濃的甜湯。這種湯飲下一兩個時辰後,會令人手足麻軟,再過兩個時辰,又會自然消去。你平日夜裏睡着,因此並未察覺。
很好,很好!常舒冷笑起來道:還有我們泄漏給你的消息,你也沒有傳出去,是不是?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翟女抬起手背,在面上抹了一下,道:我知道羅徹敬是你一生的指望,可是羅昭威,羅昭威是殺害了我們全村的人呀!
燭火似乎一下子就被拉得極遙遠,她的聲音和神情都沒入沉沉黑魘之中。
蹄聲,箭雨,火光。火頭中跑動的八歲幼女,眼眸中閃過烏河一般的血,一夜一夜地在夢中流淌,彷彿永無盡頭。
我告訴過你羅昭威殺害了你五萬父老鄉親,我指望着你會和我一樣地恨他們,幫我報仇。然而我等了一天又一天,卻只見你和他的干係越來越深
常舒微微地失神,初遇見的那日,翟女向他暗自提點過當年血案。他私下查訪,便知大概。他未嘗不驚心,然而終究還是決意將此事置於腦後。比起未來可能會有的前程,過去十五載的舊事,又算得了什麼呢?何況亂世之中,屠城滅寨之事多如牛毛,他真要計較這個,那麼天下就再無可輔佐之人了。他亦不是沒有想過,若是他母親也死在羅昭威手中,他該如何?然而他母親終究不是死在他手中,似乎是上天張着一張網,還是給了他一線逃遁之機。
等我徹底失望之時,我卻發覺,我竟在你身邊呆得慣了!她慘然一笑,道:我竟不願離開你了。
常舒聽到這裏,似乎又生了一絲希望來,他連忙道:翟妹翟妹,你拿解藥來,放了我!我發誓一生一世都不離開你!
你會幫我報仇嗎?翟女凝視着他。
他幾乎停也沒停地就道:從前你又沒向我明説,我並不知曉。眼下知曉了,我當然再也不會給他們父子賣命!城中情形正險,我這就去向太妃進言,保她平安無事!
在他這麼説時,翟女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麼認真,以至於他有那麼一會,以為她相信了自己。然而她終於側過臉去,抽泣起來道:先生,其實你是極講恩義的人,你不會背叛羅徹敬的,我知道你不會!
常舒啞然,他平生第一次聽到有人説自己講恩義,卻是出自她的口中。
況且,眼下你也做不了什麼事了!翟女靜靜地道:我來時,奉國公已經率兵往王府去了。眼下就看是王妃和十七郎先殺了羅徹敬回援王府,還是奉國公先拿住了太妃。你我就好好地在這裏等着吧,最多不過是幾個時辰就會知曉了。
一大滴燭淚淌下來,那枝蠟燭整個化掉了,火焰頓時暗下去,然而窗上竟有了幽幽藍意。天,果然快亮了。
常舒聽了,也突然心靜下來,他喃喃自語道:王府此時是空的。
翟女搖頭道:十七郎回來了,何首領也一定回來了。
可他只是一個人。
一個人有時侯,也會改變很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