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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相望咫尺怒龍回

    宇文血瓔注視着她的劍光,心中升起一種蒼涼——這一招還未出手,但他知道自己已經敗了!

    十四年的心血,體內近萬年的修行,仍然不過是失敗。難道神明的力量,真的如此無法企及?

    然而,他臉上又浮出一絲陰冷的笑意。他猝然住手,將劫灰劍緩緩平舉,也向她一笑。

    皇鸞的劍光也瞬間凝滯,她生澀的側了側頭,似乎在回應敵人的笑容,半晌,她輕輕開口,要説什麼,卻又似一時想不起人類的語言。

    皇鸞似乎還在思考,宇文血瓔面色陡然一變,體內力量瞬息提升到極至,催動劍光,集合方才那招還未消散的威力,一齊向皇鸞身上直掃而下!

    這才是宇文血瓔真正的第十四劍!

    天地也在為這不可抗拒的威力而顫抖瑟縮!

    皇鸞的臉上掠過一絲驚訝,她的手本能的動了動,卻又垂下了。狂龍般的劍氣從她胸口穿過,一道光影宛如鮮血,從她體內噴湧而出,她沒有去護胸前巨大創口,雙手毫無着落的凝結在空中,似乎想抓住一件並不存在的東西。

    她終於仰面倒下,眼中第一次浮起巨大的痛苦——和人類一樣的痛苦。

    然而,她那至善至強的一劍,始終沒有出手。

    宇文血瓔臉上一片狂喜,他飛身撲上,竭盡全力在皇鸞胸口的劍柄上一按!長劍已然透體,血瓔內力催吐不休,將皇鸞生生釘在天階之上!

    這和宇文恕當年擊敗月酃的動作毫無分別。他破碎的衣衫獵獵臨風,卻是如此瀟灑磊落。恍惚之間,彷彿十四年前的宇文恕復生人間。

    宇文血瓔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

    皇鸞怔怔注視着他,臉上流轉神光漸漸消散,她的容貌顯得更加真實——她的臉竟和星鏵有幾分相似。

    宇文血瓔也是一怔,然而他也不去多想,伸手向皇鸞心臟中挖去。

    皇鸞凝視着他,似乎並不能感到肉體的痛苦,但她的眼神,卻流動着初生的疑惑與哀傷。紫衣破碎,皇鸞的身體瑩潔得宛如凝形的美玉,無數道光影就在她身下流淌。

    宇文血瓔的笑容有些猙獰,沉聲道:“你這無血無肉的人偶,要心何用?還是給我罷!”

    他尖尖五指已然插入了皇鸞的胸膛。

    血影噴濺,染透了碧落樹那乳白的血脈,兩條筋絡瞬間變得如此飽滿、豐潤,彷彿有整個生命傾注了上去。

    靜謐的空氣微微一震,遙遙天階下,什麼東西彷彿重生般的劇烈一跳。整個崑崙都在為之迴響。

    血瓔的動作赫然凝止。

    突然,一道青色的光華劃開濃濃火光,向他猛地擊來。

    這道光澤看上去瑩潔非常,卻只被用力拋起,並未帶上太強的法力。

    宇文血瓔並沒有躲閃,甚至將護體光華斂起,任玉質青蓮宛如落石一般擊在他額頭上。

    他頭頂的髮髻散漫下來,垂了一地。額頭上殷紅的鮮血浸出,沾染了他半個面孔,他緩緩抬起頭,怔怔望着那枚熟悉的青蓮,淚水滑過浴血的臉頰。

    腳步在天階下急速響起。青蓮先聲奪人,而它的主人還在天梯上奔行。腳步有些沉重,也有些踉蹌,彷彿一個大夢初醒的病人,已不習慣急行,只能在天階上半飛半奔。

    漠漠崑崙,寂寂天梯,再也不會有別人到來。

    血瓔垂下頭,散發擋住了他急遽變幻的神情,嘶聲道:“是你?”

    來人已然到了天階頂端,止步血瓔跟前。

    宇文血瓔突然失去了理智,瘋狂的撲身上去,跪在來人腳下,獨臂死死抓住他的衣襟,嘶聲道:“你醒來了,你醒來了,這十四年我無時無刻不想救你!”

    來人臉色蒼白,身後的金羽斂下,塵埃亂落,已不復當年光彩,但那雙冷淡的紫眸,赫然正是宇文恕。

    他淡淡道:“救我的人不是你。”推開宇文血瓔,一步步向皇鸞走去。

    宇文恕將皇鸞拉起,一把撕開她的衣袖。她右肩上有一道深深的傷痕,幾乎露骨,看來絕非新傷,而是久久不能癒合的舊痕,一滴光影凝成的血珠,還在緩緩從其中匯聚。

    宇文恕眸中神光閃耀,沉聲道:“四千年前,我留下的傷口,竟然還沒有癒合。”

    皇鸞漠漠看着他,沒有答話。

    宇文血瓔卻厲聲尖叫起來:“你留下的?難道你是大禹轉世?不,不可能!”

    宇文恕望天不語,似乎在為這千年因緣的錯亂而痛苦。日影一點點升向中天,他腦海中翻湧的記憶碎片,也在一幅幅串連起來。

    四千年前,剛剛被啓悄悄運下天庭的皇鸞,被迫在碧落樹頂與禹一戰,此戰一直持續了整整十天,皇鸞在第十三劍時,將禹的靈魂封印。而她身上也留下了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每年太陽上升的時候,會從太陽中滴出一滴鮮血。

    這些從日輪中墜下的鮮血,沿着碧落天階滴落人間,化生了青鳥一族,也在天階上佈下了不容人神靠近的封印。而如今,又正是這十四滴滲入碧落樹幹的鮮血,將宇文恕的生命和前世的記憶一起喚醒。

    沒想到他一直要剿滅的族類、一直要破解的封印,如今竟和他的生命有了同樣的來源。

    更讓他無法想到的是,命運竟是如此作弄。他那不可一世的前世禹,竟然在交戰的十天中,和僅有最簡單思維的劍奴皇鸞,產生了難以言明的情感。

    然而,這一絲相惜之情,並沒有改變神明已註定的毀滅命運。兩人在因緣之索的操縱下,生死相搏,最終被彼此封印在人跡絕難到達的地方,沉睡了足足幾千年。

    而劫灰劍自天階墜下,埋身密林。四千年之後,才被一個樵夫發現,經過無數傳奇,被呈獻給隋煬帝楊廣。最終又回到了宇文恕手中。

    幾千年的封印,兩人的記憶都已淡漠。直到三百年前。居住在崑崙山上的金烏族洞悉了大禹陵墓所在,為了免受兇殘的青鳥一族的侵襲,他們決心動用本族禁忌的金烏轉輪秘法,將大禹封印解開一線,讓他的靈魂得以轉世到自己族內,對抗西王母庇護下的青鳥。

    然而,沒想到的是,事情不慎敗露,青鳥族族長在大禹轉世的一瞬,聯合以幻力破壞了轉輪祭典。因此這個轉輪而生的王子,雖然繼承了大禹的靈魂,卻沒有得到大禹的半點力量。甚至他雙手還帶着與生俱來的殘疾,連劍都不能握住。

    青鳥族歡欣鼓舞,金烏族嘆惋不已。

    然而,因緣的複雜卻遠遠超越了人類的計算——或者,每一步計算都是錯誤,是對神的僭越,只能招來更殘酷的懲罰。

    受到了大禹靈魂的感召,皇鸞墜落的一滴鮮血,竟然有了自己的生命。這滴鮮血並非皇鸞本身,卻具有了更多的情感與思想。它落入血池,化生為一個女嬰,女王為她起名星鏵。

    這一次,為了能彼此廝守,兩人最終背叛了自己的種族,進行了一百年的鬥爭。然而星鏵最終未能擺脱自己的本性,在新婚之夜,將金烏王子的鮮血飲於腹中。

    金烏族其實並不能繁殖本體,他們生育後代的方式,正是將自己的靈魂取出,整個注入後代體內。其實,在星鏵撕開他心臟之前,金烏王子已決定要死去,而將自己的靈魂,留給他們兩人的後代。

    因此,宇文恕不僅得到了母親堅韌的性格與偉大的力量,還得到了父親的整個靈魂。只是,三百年來,大禹兩世的記憶並沒有被喚醒。他是如此痛恨自己的母族,為了剿滅這羣嗜血的青鳥族人,他不惜毀壞無數條生命,作下滔天罪孽,用鮮血浸透了法器。

    因為他相信自己這樣做是正確的。

    而如今,命運給他開了一個莫大的玩笑。

    他心頭猛然一震,低頭注視着皇鸞。跨越了四千年的光陰,再次相見,皇鸞依舊宛如光影凝聚的人偶,眉宇之間,卻是星鏵的堅毅與執着,而他早已不是當年的樣子。

    甦醒的心中一陣刺痛,他的眸中透出深深的痛苦,突然沉聲道:“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我以為我一生的心願,就是親手將青鳥族剿滅,再踏上這骯髒的天階,將你一劍劈開!為什麼上天這樣作弄我?為什麼我會是禹?為什麼我會和我父親有着相同的靈魂?”他用力搖晃着皇鸞的身體,皇鸞胸前傷口震裂,鮮血如泉湧出。

    她怔怔望着他,似乎在努力回憶着什麼,她和人類越來越像,漸漸能感到肉體的痛苦,細長的雙眉微微蹙起,温婉而堅強。

    宇文恕充滿仇恨的心彷彿被深深一刺,刺痛了最柔軟的一面,他突然湧起一種想抱緊她,安撫她創傷的衝動,但隨即又怒道:“你到底是我的母親,還是我的情人?”前生後世的記憶糾纏讓他無比痛苦,無論是哪一種,眼前這個正在擁有血肉之軀的人偶,都會是他唯一所愛的人。他的聲音變得嘶啞而絕望:“你若成了我所愛的人,那我的仇恨呢?我這三百年的仇恨又放在哪裏?若我是大禹、金烏王子,那宇文恕又在哪裏!”

    他仰天一聲長嘯,對天幕深處厲聲喝道:“這就是我的命運?這就是神安排下的因緣?你們瞎了麼,聾了麼,瘋了麼!”他一咬牙,揚起一掌就要向皇鸞頭頂擊落。

    衣袖退開,他手上透出一大塊透明的斑痕,透過瑩潔的皮膚,骨骼筋脈纖毫可見。這一次的轉世,他不再有父親的殘疾,但卻保留了這份記憶的佐證。為了這印記,數千年的柔情蜜意瞬間湧上心頭,這一掌如何還擊得下去?

    皇鸞也在注視他手上的斑痕,眼中的神光不住躍動。

    宇文恕緊咬牙關,曾山盟海誓的愛意和刻骨銘心仇恨同時在他體內決蕩,他突然雙手緊緊抱住頭顱,臉上的表情極度痛苦,似乎恨不得把自己撕成兩半。

    宇文血瓔衝了過來,一把抓住宇文恕的手,兩眼中盡是猩紅的血絲,用力搖道:“宇文大人,別這樣,別這樣,殺了她,殺了她你就不會痛苦……你不動手,血瓔幫你!”他剛一抬手,就被宇文恕一把甩開。宇文恕緩緩抬頭,紫色的眸子竟然變成金黃色:

    “你敢傷害她,我就殺了你。”他的聲音低沉而陌生,血瓔不由一怔。

    “你吃下青鳥女王的心臟之後,不僅得到了她們洞悉人心的智慧,也繼承了她們心中最陰險卑劣的渣滓。你早知到自己沒有勝利的把握,於是用幻心術推知了這場因緣。你得知皇鸞對我曾有過情愫,於是你故意作出種種跡象,讓她誤以為你就是劫灰劍的主人。雖然數千年的封印中,將她的記憶大半損害,但她還是隱約感到那份情感。因此,她本能在第一年就殺了你,但她最後手下留情,只是斬落了你的一隻手臂。

    後來每一年,她的記憶漸漸恢復,對你的情意、憐惜也就越來越重,你知道這一點,索性更加欺騙未經人事的她。你模仿我的動作、神態,讓她漸漸的回憶起那段破碎的因緣。最後她在對你出第十四劍的瞬間,你本已必敗,卻冒險收劍,對她一笑。這一笑喚起了她的記憶,讓她不忍出手,而你趁機洞穿了她的心臟!

    她雖然強大,在情感上不過是一個剛剛有了自己思想的少女,卻如何能和你心中千萬年的人情世故、陰謀詭計相比!”

    他目中神光宛如利刃透出,卻是無比冷漠,逼得宇文血瓔本能的後退了一步。愛意和仇恨,前生和今世的交織,竟然將心智剛剛復甦的他撕裂為了兩個不同的人!

    血瓔惶然擺了擺手,喃喃道:“不,宇文大人,這不是你,你……”

    宇文恕喝斷他,緊緊擁抱着皇鸞,道:“你現在身懷萬年修行與智慧,手持三界最強的利刃,你的力量,已經超越眾生、匹敵神明,卻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取得勝利,你不覺得可恥麼?”

    宇文血瓔嘶聲搖頭道:“不是,不是,就算我卑鄙,也是為了你!什麼超越眾生,匹敵神明,這些在我眼中一文不值,我只是想救你。你可知道這十四年,我為你吃了多少苦?”他抬起臉,貓一般明媚的眸子中佈滿血絲,清秀的臉上半面浴血,一隻空空的袖管在空中飄揚,他的聲音又低了下去,柔聲道:“我模仿你,不僅僅是為了騙她,我是給自己造了一個夢,夢想你就在我身旁,我時而扮作自己,時而扮作你,這是我一生中最高興的日子……”

    宇文恕冷哼一聲:“十四年?我和她相識了四千年,我們為彼此流過的血,都能再造一個魔血靈嬰!你滾吧,別再打擾我們。”他一把將皇鸞擁在懷中,似乎再也不願放開。

    宇文血瓔的淚珠不停沿着下顎滾落,他緩緩搖頭道:“我不走,我寧願死在這裏。”他突然指着皇鸞,聲音拔得極高,聽去淒厲無比:“她不過在四千年前和你戰鬥了十天,我卻為了你,和她決戰了十四年!她已經根本不認得你了,我卻寧願為你而死!為什麼,你要這樣對我?”

    宇文恕喝道:“夠了。你是魔血靈嬰,將出生後見到的第一個人當作最親的人,這不過是你的本能——就和你嗜血的本能一樣。不是你的惡,也不是你的善。若你第一眼看到的人不是我,而是星芸、是皇鸞,那就是另一個結局!”他嘆息一聲,低頭望着皇鸞,輕聲道:“世間的情感,你又怎會明白。”

    宇文血瓔的瞳孔一點點收縮,他身上的怒氣宛如狂龍一般在他身後亂舞,熊熊燃燒的碧落之樹也在一點點熄滅,他一字字道:“我明白,我體內有一萬年的記憶,沒有人比我更明白你們所謂‘世間的情感’!”他突然回頭對宇文恕嫣然一笑:“我的記憶告訴我,若我殺了她,你就會慢慢的把這些情感忘記的。你體內的,你父親留下的記憶,也會消失!”

    他緩緩起身,一輪巨大的光暈從他體內升起,在他掌上氤氲流轉。宇文血瓔森然笑道:“你阻止不了我的,我現在的力量,連天神都可以擊落。”

    “你要殺了她?”宇文恕將皇鸞抱在懷中,一股怒意從他眼中升起,山巒都在為他的怒氣顫抖!突然,他的眉心又是一陣劇痛,眸子竟又緩緩變回紫色!

    他猛地轉身,一把扼住皇鸞的咽喉,一面冷冷笑道:“你要殺了她?”聲音卻變得凌厲無比:“殺她是我一生的夢想,豈容你染指!你是什麼東西?”

    宇文血瓔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着,似乎已經忘記了宇文恕的變化,字字道:“我?我是天下的霸主,最強力量的擁有者,但只要你願意,我就是你的奴僕!”

    宇文恕嘴角浮起一抹譏誚的笑:“你是青鳥一族的禁忌。原因並非是西王母的旨意,而是你是真正的災星。無論培植你的降世的人也好,撫育你長大的人也好,只要在你身邊,就會受到萬劫不復的果報!然而,我當年一心復仇,不顧一切代價,讓你降臨人間。看來我的報應來了!”

    宇文血瓔面色猙獰,厲聲道:“你撒謊,我一心對你,怎麼會給你帶來惡報?一切都是她,是她造成的!”

    宇文恕搖頭道:“芸長老在飼養你的時候,用的是自己的鮮血。她為了報復我,將自己嫉妒、卑劣的心意,和對世界的刻骨仇恨統統注入了你的體內。

    魔血靈嬰,本是沒有性別的怪物,如此,你更有了男人的殘暴與兇惡,又有了女人的妒忌與刻薄。你無論有多麼強大,卻永遠是別人的奴僕,無論你蠶蜕幾次,奴性始終植根體內——你才是非男非女,無心無肺的人偶。”

    宇文血瓔厲聲道:“你胡説!我有心,我有心!”他突然一手插向胸前,一陣亂抓,似乎要將胸膛撕開。

    宇文恕高聲大笑起來。

    他突然推開皇鸞,緊緊卡住自己的咽喉,一陣喘息之後,目光又已透出金色的温柔和憐惜。他看也不看血瓔,輕輕將皇鸞抱起,轉身向天階下走去。

    皇鸞依舊怔怔的凝視着他,似乎還在回憶以前的歲月。宇文恕輕聲道:“崑崙山中有一處山谷,谷上開滿的桃花,桃花深處是一座小木屋。屋前一口水井,屋後一片菜畦,風起的時候,落花就將小路埋起——你記得了麼?”

    皇鸞的黯淡的眸子中掠過一線熠熠的神光,她蒼白的嘴唇動了動,似乎在説什麼,宇文恕帶着微笑,側耳去聽。

    她的聲音嘶啞而生澀:“我記得……小極樂天……桃花……木屋。”

    宇文恕一把將她抱在懷裏,抱得如此之緊,似乎再也不願放開。

    四千年,四千年的情感,終於在此刻延續。刻骨的仇恨彷彿也為這一刻暫時讓路,讓他們沉淪這片刻的幸福之中。

    皇鸞淡淡的眸子中,也透出深深的喜悦,僵硬如人偶的身體,也漸漸變得柔軟。本來,她出世的時候,會具有人類最完美的姿態,然而啓卻提前一天將她從瑤池盜下。

    這天上一日,讓她在人間多等了四千年。

    此刻她終於在所愛之人的懷抱中重生!

    她全身的肌膚、經脈都在發出劈啪微響,那些流動的光影正一點點沉積,化為真實的血肉、骨骼,又過了片刻,她還半透明的胸膛下,原來那團光影之心緩緩散去,四周初生血液帶着淡紅的色澤,正向其中快速凝結,越來越深,最終一顆精緻的十二竅心臟凝形而成,“砰”一聲輕響,開始了第一次搏動。

    重生的快樂是如此銷魂蝕骨,暈眩般的快感化為沉沉實質,宛如電流一般,在她初生的肉體上恣意衝突,她秀眉緊鎖,瑩潔的肌膚禁不住顫抖,喉間發出輕輕的呻吟。

    快樂和痛苦到了極至竟是如此的相似,宇文恕有些茫然無措,只得將她抱得更緊。

    他們身後,宇文血瓔披髮浴血,發出淒厲的呼嘯,捲起一道強悍的金光,向兩人衝來!宇文恕護住懷中的皇鸞,正要躲開,突然一脈灰暗的光華,從他肋下洞穿而出!

    他訝然低頭,卻正是皇鸞。

    她長髮搖散,胸前的劫灰之劍已被她拔出,劍光透過宇文恕的身體,隨着大蓬噴湧鮮血沖天而起。

    劫灰劍在空中拖出長長的虹尾,以美到無以言説的姿態劃破天幕,裂空透下!

    女媧在她體內貫注的最後一劍,終於重現人間!

    伏羲的承諾也終於實現——至善至美的一劍,出自劫灰之中!

    兩人嫣紅的血液交融飛濺,在空中盛開朵朵妖蓮。

    皇鸞臉上殘存的快樂還留在嘴角,痛苦卻已深深佈滿了她的眼睛。在她沉睡的四千年中,她用滴落的鮮血創生、庇佑了青鳥族人;青鳥族人也用碧落樹根巨大的血池,源源不斷的供給樹冠的日輪,幫助她最終能凝形出世。於是,當她擁有萬億青鳥人供奉而成的體態和思想之時,體內也沉澱了無數青鳥的鮮血與慾望。

    於是當重生的極樂鋪天蓋地而來之時,不可遏制的慾望也隨之而至,萬億青鳥人的神識在她體內沸騰,匯為嘈雜而喧囂的巨浪——

    殺死自己的愛人,飲盡他的鮮血,讓他永遠和自己融為一體。這才是天長地久。

    她初生的心智無法抗拒這萬億聲音,雖然她是神。

    於是,她迷茫中重複了星鏵的命運——諸神早已註定的命運。

    宇文恕大叫一聲,他的心脈被這一劍完全震碎,重重跌倒在天階上。永生的力量讓他殘存了最後一道原神,而他依舊沒有放開懷中的皇鸞。

    碧落上,劍華滿天。

    這最後一劍捲起炫目的光芒,如天河傾瀉般灑下眾人。宇文恕用盡最後的力量與血瓔同時抬頭——他們在這一瞬間忘懷了一切,屏氣凝神,注視着劍華的每一處變化。

    幻生萬億,無窮無盡,每一種都如此賞心悦目,讓人甘願沉睡在它的威嚴之下。面對這樣的死亡,兩人的眼中已沒有恐懼,沒有戰慄,有的只是由衷的大莊嚴、大歡喜、大敬畏、大解脱。

    兩人的眸子睜得極大,發出炯炯神光,宛如秋夜中的兩對晨星。

    突然,一塊碎片從眸子中脱體飛出,而後細密的裂痕瞬時交布整個眸子表面,剎那之間,完全蓬然碎裂,宛如一天血雨,紛紛落下。

    劇烈的疼痛讓兩人忍不住跌倒下去,殷紅的鮮血瞬間撒滿了天階。

    早在四千年前,女媧已經明白禹的不敬。於是她在這一招上種下了一個詛咒——當這第十四劍剛剛發出的時候,見者雙目會立刻破碎,而使出此招的劍奴,出劍後會神形俱滅,化為塵埃。

    因此,這一劍是真正的絕響。

    是永不可見的傳説。

    這就是天神對禹不敬的懲罰。

    宇文血瓔淒厲的哀鳴着,在天階頂端翻滾,他力所極處,玉階、金枝、碧樹都被他掃為塵芥。宇文恕卻只靜靜的坐在日影下,任眼中的鮮血流淌。

    滿天的劍影漸漸散去,宇文恕懷中的皇鸞也越來越輕,最後化作縷縷清影,飄逝雲端。唯有一雙眸子久久沒有消散,在不遠處注目着他,直到被風吹為塵埃。

    那一瞬間,天地似乎也落寞了起來,那臨去的一瞥,在幽怨歲月中沉寂千年,終於綻放,何嘗不是一種絕代的芳華?

    可惜他已看不到她的眼神。

    皇鸞消散之後,宇文恕最後的原神也隨之而去,他的肉身雙目破碎,枯萎如紙,看去猙獰異常,只有嘴角依舊浮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在最後一刻,到底是愛的記憶充滿了他的心靈,還是刻骨的仇恨主宰了他的生命?誰也不會知道。

    然而宇文血瓔,因為劫灰劍,得到了永生的力量。

    因此他還要獨自在碧落頂端,度過無窮無盡的歲月。

    這才是命運的結局。

    很多年之後,下界有修仙的人類得道飛昇的時候,偶爾會經過碧落。他們那時可以打開天眼神通,看到殘碎的天階頂端,坐着一個少年,抱着一具乾枯的屍體,正在喃喃自語。

    他看上去如此美秀,臉上卻只剩下兩個乾涸的血洞,彷彿已在此槁立了千萬年的時光。他將胸前那具屍體抱得如此之緊,彷彿恨不得和他融而為一,然而他蒼白的胸口卻裂開一道巨大的間隙,裏邊空無一物。

    他反覆着這一句話:“我的心呢?”

    “我的心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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