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大娘道:“是的,這十二人分屬當今八大門派,可説都是目前武林中的一時之選,想在武林中再找出十二個這樣的人物,還真不太容易。”
公孫彥忽然抬頭問道:“這十二位貴賓之中,大娘認識幾位?”
辛大娘搖搖頭,表示一個也不認識。
公孫彥又問道:“我們公子呢?”
辛大娘想了想道:“我們公子恐怕也只認識其中的那個了因和尚。”
公孫彥注目道:“換句話來説,那天的貴賓席上,十二張面孔之中,就有十一張面孔是陌生的,是嗎?”
辛大娘愣在那裏,半天沒有説話。
最後,很勉強地笑了笑道:“這也沒有什麼關係,這些老傢伙來的時候,難免不帶從人,他們自己的人,總不至於……”
她大概自己也發覺這種話實在説得很幼稚,最後一句話只説了一半,便沒有再説下去。
就在這時候,小玉和小屏兩個丫頭,忽然急匆匆地從外面走了進來。
小玉喘息着道:“請娘娘趕快過去一下,那位五手怪醫不知道突然得了什麼毛病,倒在椅子上,口吐白沫,人事不省,那位陰大娘推拿了老半天,都沒有一點用處。”
辛大娘聞言一呆,道:“有這等事?”
説着,站起身來,便待離去。
公孫彥忙説道:“大娘慢點走。”
辛大娘道:“奴家去一下還會過來。”
公孫彥向兩婢道:“你們兩個先走,你們娘娘跟後就會過去。”
兩婢等辛大娘點過了頭,方雙雙先行走出屋外。
辛大娘待兩婢走開後,轉過身子,遲疑地道:“師爺是不是有什麼話,不方便當着那兩個丫頭面前説?”
公孫彥現出欲言又止,啓口為難的神情道:“不但當着兩位小姑娘面前不方便説,這話就是在大娘面前,我窮酸都覺得難以出口。”
辛大娘道:“不管是什麼話,你且説出來,沒有關係。”
公孫彥説道:“我們那位向老兒的身體一向並不壞,他之所以變得今天這般虛弱,其實只有一個原因。”
辛大娘道:“什麼原因?”
公孫彥咳了一聲道:“這個……我窮酸只能説……像他老兒這樣年紀的人,最好能一個人住一個地方……有時候,福享得太多,也不是好事,我們那位陰大娘,諒你亦有所耳聞,就是換上一個年青的小夥子……”
辛大娘忽然笑了起來道:“奴家知道了!”
公孫彥又咳了一聲,説道:“這話是我窮酸在你大娘面前説出來的,希望它不會傳去第三者的耳朵中。”
辛大娘點頭道:“這個你放心,奴家自有主意。”
※※※※※
距離三月初三,只剩下三天了。
五手怪醫的健康情形,日有起色;但卻因此苦了狼虎總管!這位大總管不論事情多忙,都沒有露出過疲累之色,但最近這幾天來,卻經常呵欠連天,就像沒有睡足似的,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從金龍宮來的武師,無不於背後暗暗偷笑,這位武林中的名總管,一向天不怕地不怕,想不到只由麻金蓮服侍了幾天,虎狼之威便告消失無存!由於離婚期日近一日,逍遙谷中,每個人都加倍忙碌起來。
五手怪醫一天要為好幾個人看病。
公孫彥幾乎一刻也無法離開賬房。
丐幫的那座議事大廳,已改成一座賓館,以備接待即將來到的八派一十二位高手。
經過數日來的嚴密查察,谷外已發現好幾名可疑的人物,但由於公孫彥之建議,辛大娘已吩咐狼虎總管暫時不採取任何行動,等金龍大俠帶來總宮好手之後,再作一網打盡的打算。
八派中人,第一個到達的是黃山藍衣俠馮必武!
這位藍衣大俠,人如其號,身着一襲藍色長衣,肩後斜揹着一口鮫鞘古刀,年約五十出頭,面容清癯,神情冷漠,一望可知是個不易親近的人物。
這位黃山高手並沒有帶隨從來。
他放去賬桌上的賀儀也很簡單。
紋銀兩封,一百兩整!
幾乎還抵不上普通一個小鏢局所送的半份!
不過,賀儀之厚薄多寡,並不影響這位貴賓的特殊身份。
公孫彥一看到紅封套上所落的下款,趕緊放下了筆,從椅子上站起來,拱手含笑説道:
“原來是黃山馮大俠……”
這是一個約好了的信號。
狼虎總管鄔其安前兩天交給他一張條子,上面詳列着十二位貴賓的名條,以備他作為隨時查封之參考。
這張條子,如今就貼在賬桌的內側,只有他一個人能看得到。
如果是八派中有人來了,他就從椅子上站起來,以打招呼的方式,報出來人之身份。
這樣做的用意有兩層。
第一是這樣可以使這邊負責接待的武師,不致因認不出來是誰,而疏忽了應有的禮節。
第二是這樣可以在他登記禮簿時,讓守在一旁的那些武師,先有一個冷眼觀察的機會。
觀察來人是不是一個冒牌貨!
公孫彥前幾天的那一番話,使辛大娘那女人愈想愈寒心。
可不是嗎?
未來的這十二位貴賓,其中除了一個少林的了因和尚,另外的那十一張面孔,幾乎每一張面孔都是陌生的!
換句話説,在這十一張陌生的面孔之中,任何一張面孔均有成為那位無名堡主化身的可能!
而新郎與新娘,那天又免不了要在貴賓席上週旋。
這豈不是太可怕了麼?
因此,她想出了這樣一個釜底抽薪的辦法,寫下十二位貴賓的名號,命狼虎總管拿來交給公孫彥。
一方面又挑出十名精於的武師,分成五組,每組兩人,坐鎮賬房中。
名義上是負接待之責,實則是為了防患於未然。
負責招待第一位貴賓的兩名武師,是一對艾姓的兄弟。
這對艾姓兄弟,老大叫艾命苦,老二叫艾不活;大概是兩兄弟出生的時候,八字太壞,想來個以邪克邪,才被他們老子給取了這樣兩個難聽的名字。
這兩兄弟除了名字不雅而外,可説樣樣都好,年紀輕、人品俊、武功高,如果一定要再加以挑剔的話,就是兩兄弟的疑心都很重。
在公孫彥尚未報出這位藍衣俠的身份之前,兩兄弟就已經不約而同地對這位藍衣俠在心底打出了疑問號。
引起兩兄弟注意的,是藍衣俠頦下那部看上去甚是特別的鬍鬚。
男人的鬍鬚,真是一樣奇怪的東西。
年輕的時候,人人討厭它。
愈是討厭它,它長得愈快。
不但長得快,而且長得又粗、又黑、又硬!
等一個人過了五十歲,希望留起鬍子,加強威嚴時,它卻又長不出來了。
就是能長出一點來,也多半與亂草無異。
所以,人人會老,而每個老人也都希望有一副好鬍子,但卻不一定每個老人都能成為美髯公。
然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眼前這位黃山藍衣俠,僅以五十出頭的年紀,竟然就蓄成了一部看上去賽如三綹金線,細軟勻停,閃閃有光,幾乎沒有一絲雜色的好鬍鬚!
幾個五十出頭的中年人,有過這樣的好鬍鬚?
兩兄弟愈看愈覺得藍衣俠的這部鬍鬚有問題!
艾不活悄悄轉過臉去,低聲説道:“這廝的一部鬍鬚,老大留意到了沒有?”
艾命苦點了點頭道:“我早留意到了。”
艾不活低聲接着道:“我看這廝聰明反被聰明誤,很可能就是這部鬍鬚害了他。”
艾命苦點點頭,沒有開口,因為他正在以眼角偷偷打量着另外的兩名武師。
這是這位艾老大最大的長處之一。
他經常能在最重要的時刻,仍然保持着冷靜的態度,忙裏偷閒去留心一些別人所忽略了的細節。
他已經發覺到他的那些夥伴之中,也有人對藍衣俠馮必武的鬍子發生了興趣。
這一發現,一方面加強了他的信心,一方面也提高了他的警惕,他當然不希望別人參加進來,分享他們兄弟的這樁功勞。
艾不活順着艾命苦的眼光望過去,馬上明白了他這位老大在想些什麼。
當下低聲又接着説道:“老大,你看咱們要不要來個捷足先登,馬上過去把這廝的假鬍子扯下來,叫他當場現出原形?”
艾命苦沉吟了一下,搖搖頭道:“不,等等出去再説。”
艾不活有點不放心道:“牛老七和刀疤小余這兩個傢伙,你老大是知道的,萬一被這兩個傢伙搶先一着怎麼辦?”
艾命苦搖搖頭道:“沒有關係,這兩個傢伙對咱們兩兄弟,多少還有幾分顧忌,這一班排定是咱們負責,他們一時不會這樣快出手。”
兩兄弟這廂話剛説完,那邊公孫彥也已將一百兩的禮金點收完畢。
兩兄弟連忙站起身子,以知賓之姿態,含笑上前肅客入谷。
藍衣俠馮必武當然看得出這兩兄弟的身份,但他一句客氣話也沒説,就像先前回答公孫彥的招呼一樣,只有音無字地含含混混地嗯了兩聲,便順着兩兄弟的導引手勢,慢慢向谷內行去。
賬房設在谷口,賓館則在谷內另一端,中間隔着一段相當長的路。
經兩兄弟遙遙指出那座賓館的所在之後,藍衣俠馮必武的臉上,仍然不見任何表情;兩兄弟請他在前面走,他就走在兩兄弟的前面;他處處都顯得很隨和,就是不肯開口説話。
他愈是不肯開口説話,兩兄弟也就愈是起疑。
谷中,熙來攘往,到處都有人在忙忙碌碌地走動,但是,這位黃山高人卻似乎連一點點好奇之心也沒有。
他直對着那座賓館走去,雙目平視着前方,絕不往別處多望一眼。
有很多話,都是他應該問的,譬如説:八派中人到目前為止來了幾位?主人什麼時候到達?目前誰在這邊負責?
這些應酬話,問出來也不會使人奇怪,但他就是閉口不問。
甚至他騎來的那一匹馬,有否交人照料,他也不問一聲。
兩兄弟不斷使着眼色,愈來愈肯定所疑不假。因為對方這反常得不太近人情的態度,應該只有一個解釋:做賊心虛!
依老二艾不活的意思,馬上就想動手。
這時候動手,的確是個很好的機會,因為這時三人之間的距離,前後只差半步光景,而且兩兄弟所佔之位置,又是左右各一;若是出其不意,不論以什麼手法,都不難將這名可疑的貴賓輕易地一舉制服!
可是,老大艾命苦卻似乎有點猶豫不決。
這是疑心病重的人常有的現象:對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不信任;有時甚至連自己的想法和看法,亦不例外。
這個傢伙,誠然可疑,只是
會不會是他們看走了眼呢?
萬一對方鬍子是真的怎辦?
要想萬無一失,最好當然能先上前拉上一把試試,然而,誰也知道,就是換了他們公子,也絕不敢如此無禮,那麼,退而求其次,就只好先拿話試探試探,看這廝會不會在話裏露出破綻了!
這位艾老大主意打定之後,遂抱着不怕碰釘子的決心,向前趕上一步,輕輕咳了一聲,滿臉堆起笑容説道:“馮大俠這次是一個人來的麼?”
説也奇怪,從進谷到現在,始終沒有説過一句話的藍衣俠,經他這樣一句,居然破例開了口。
只見他緩緩掉過臉去,同時放慢腳步,悠然反問道:“兄台貴姓?”
艾命苦又驚又喜,驚喜之餘,不免又有點緊張。
他心想:只要你這廝肯開口,事情就好辦多了!
於是,連忙定下神來,賠笑回答道:“敝姓艾,大家都喊在下艾老大,這是在下的胞弟艾老二,以後還望馮大俠多多指教!”
藍衣俠淡淡接着道:“馮某人這次是不是隻來了一個人,這句話你們應該一見面就問,為什麼直到這時候才提出來?”
他朝兩兄弟分別掃了一眼,又道:“賢昆仲心中真正想問的,恐怕不是這句話吧?”
兩兄弟故意眨着眼皮,露出茫然不知所對的神氣,其實卻趁這機會又將對方的鬍子偷偷瞄了幾眼。
藍衣俠眼珠子一轉,忽然咳了一聲道:“你們看馮某人這部鬍子怎麼樣?”
艾命苦忙説道:“是的,是的,馮大俠這部鬍子漂亮極了!”
艾不活也説道:“可不是,這樣漂亮的鬍子,咱們兄弟有生以來,這可説還是第一次見到。”
藍衣俠又咳了一聲道:“很多人都説馮某人這部鬍子漂亮,但也有人懷疑它是假的,賢昆仲看馮某人這部鬍子是真的還是假的?”
艾不活搶着道:“馮大俠真會説笑話,一個人的鬍子,如何假得了?”
藍衣俠長長嘆了口氣道:“這樣一説,馮某人就放心了。”
艾不活佯表關切地道:“聽馮大俠的口氣,是不是這部漂亮的鬍子,曾為您帶來很多的麻煩?”
藍衣俠道:“誰説不是,馮某人已有七八年未下黃山,因為多了這部鬍子,幾乎連以前的一些老朋友,見面之後都不認識;馮某人真沒有想到,一個人連留一部鬍子,也會有這麼多的煩惱。”
艾不活道:“是啊,如果見了老朋友,都得先解釋一番,然後才能相認,的確是件頭疼的事,這樣説咳咳……馮大俠的這部鬍子,那是最近幾年才留起來的了?”
藍衣俠道:“是的,才留了兩三年。”
他又掃了兩兄弟一眼:“賢昆仲適才是不是將馮某人誤認作另外什麼人?”
艾不活朝艾命苦望了一眼,嘴角微扯,欲言又止。
艾命苦咳了咳,像是有點難為情似的,期期地道:“這個……咳咳……説一句你馮大俠不要見怪的話,咳咳!直到目前為止,咱們兄弟都還不能肯定,你馮大俠是否就是當年的那位藍衣俠。如果不是你馮大俠先提出來,咱們兄弟可真不敢啓口。好在……咳咳……像這種情形……你馮大俠也不是遇上一次了,否則,這種話如由咱們兄弟説出來,你馮大俠不生氣才怪。”
藍衣俠點頭道:“是的,這一點馮某人早就料到了,你們有這種想法還不打緊,如果你們公子也有這種想法,後天的這一頓酒,喝起來就不是滋味了。”
他抬起頭來,注目接着道:“你們公子有沒有向你們提到這件事?”
艾不活道:“我們公子還沒有來。”
藍衣俠道:“那麼……”
他頓了頓,忽然改口説道:“兩位對黃山一派的武功,知道多少?”
艾命苦不假思索地答道:“聽説貴派的‘九宮移形身法’,輕靈美妙,舉世無雙,為當今武林中的七大絕學之一,只可惜在下兄弟閲歷淺薄,雖然聞名已久,迄未有幸目睹。”
藍衣俠點頭道:“那麼今天可算是你們賢昆仲的造化!”
“叭!”
“叭!”
兩兄弟正在玩味這句話的含義,一個念頭還沒有轉過來,只見眼前人影一花,兩人臉上已分別捱了一個又脆又響的大巴掌!
再看那位藍衣俠,已然蹤影俱無,不知所在!
但聽身後有人和悦地道:“這就是敝派黃山,名列七大絕學之一,輕靈美妙舉世無雙的‘九宮移形身法’。懂嗎?”
兩兄弟捂着臉頰,霍地轉過身去,同時伸出手指頭,指過去叫道:“你……你……怎麼隨便出手打人?”
藍衣俠氣定神閒地站在那裏,從容説道:“有很多事情,用嘴巴説,永遠也説不清楚,如果付諸行動,則僅屬舉手之勞、剛才這兩巴掌,便是最好的例子。這也可以説是證明馮某人確係來自黃山的一個最佳方法!”
艾不活雙目陡然閃起一片兇光,扭頭向老大艾命苦喝道:“這是個好機會,咱們來向這位黃山高人請教請教!”
艾命苦寒着面孔往後退出一步,一邊探手入懷,一邊沉聲答道:“不錯,單憑這一手冷襲,我艾老大還不怎麼服氣,我們得看看他朋友還有一些什麼高招。”
四周不遠處,已有很多武師停下腳步,在向這邊好奇地觀望,不過卻沒有人走過來,那些武師顯然只看到了這邊劍拔弩張的氣氛,還沒有弄清究竟是怎麼回事。
藍衣俠站在那裏,全無應戰之表示,仍像先前那樣不疾不徐地説道:“馮某人既敢出手打了你們,就不在乎你們如何報復,不過我猜想你們只要稍微冷靜一下,就該咬牙忍受,不致妄動才對。”
艾不活逼上一步,狠狠地道:“你以為咱們艾家兄弟從沒有見過像閣下這樣的高人是不是?”
藍衣俠淡淡一笑道:“誰説你們沒有見過?你們那位尚公子,就比馮某人高多了。”
艾不活又逼上一步,咬牙道:“那你閣下還想拿話唬誰?”
藍衣俠道:“我只擔心你們公子也許不高興他的部屬,未奉得他的允許之前,就隨便趕走他用喜帖請來的貴賓!”
兩兄弟都呆住了!
藍衣俠又道:“賢昆仲今天碰上我馮某人,算是你們大走鴻運,現在,我只舉一個眼前的例子,你們就不難明白,我這話是什麼意思了。”
他半轉身軀,用手一指道:“那邊又有一個貴賓走過了,你們如果夠膽量,不妨將剛才這一套,再向這位貴賓試試看!”
※※※※※
從谷口向這邊走過來的第二位貴賓,是華山無情劍莊容。
伴隨在無情劍莊容身邊的兩名金龍武師,正是第二班的牛老七和刀疤小余。
無情劍莊客當然也看到了這邊剛才的那一幕,不過,他走過來時,卻裝作什麼也沒有看到一般。
他先向藍衣俠招呼道:“馮兄剛到?”
藍衣俠含笑點頭,道:“是的,剛到不久。這麼多年未見面,莊見竟能一眼認出小弟,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無情劍哈哈大笑,道:“你以為你留了這麼一小撮鬍子,就沒人能認出你是不是?笑話!
你就是燒成了灰,我也能從灰堆申,抓出你的那把灰來。你要不要試一試?”
説完,又是一陣大笑!
這位無情劍,身上既沒有佩帶寶劍,人又如此爽直隨和,要碰上不知底細的人,準會懷疑無情劍這一封號,用在他這樣的人身上,是否恰當。
事實上無情劍這一封號一點也沒有取錯。
他無情的,只是一口寶劍。
他不佩劍,則是因為他已用不着佩劍,隨時隨地,一草一本,都是他的劍。
如果連草木也撈不着一截,他還有十根指頭可用,他的十根指頭,便是十口劍。十口最好、最利、最方便的劍!
藍衣俠剛才對艾氏兄弟説的話,一個字也不誇張。
艾氏兄弟今天如果第一個遇上的是無情劍莊容,他們兄弟這時候,早該是躺着,而不是站着了。
當無情劍與藍衣俠交談時,刀疤小余將艾氏兄弟拉去一旁,悄悄地不知説了幾句什麼話,艾氏兄弟的臉孔全變了顏色,接着便轉身走了。
藍衣俠與無情劍則由牛老七和刀疤小余繼續領向賓館。
走沒多遠,無情劍忽然停下來訝然問道:“那邊出了什麼事?”
刀疤小余四下望了一望,茫然轉過臉來道:“沒有啊,哪裏”
無情劍莊容手一指道:“如果不是出了什麼事情,那邊屋子前面,怎麼會圍着那麼多的人?”
刀疤小余噢了一聲,笑道:“那邊的一羣人?這些傢伙,無以名之,只能説是飯吃得太飽,一個個在找罪受!”
無情劍一嗯道:“找罪受?”
刀疤小余笑道:“像今天這樣,已經是算好的了,前幾天那才真叫熱鬧呢!”
無情劍道:“誰住在那邊?”
刀疤小余笑道:“兩位要不要過去看看?”
無情劍道:“看什麼?”
刀疤小余笑道:“去看看誰住在那邊呀!住在那邊屋子裏的這個人,提起他的名號來,兩位儘管不會陌生,不過小的猜想兩位很可能還沒有見過此君本人。”
無清劍道:“我們見過的人究竟有多少,連我們自己都不一定清楚,你又怎知道此人我們以前一定沒有見過?”
刀疤小余笑道:“馮大俠有沒有見過此人,小的還不敢十分確定;至於莊大俠您,小的則敢斗膽加以斷定,您以前必然沒有見過!”
無情劍道:“何以見得?”
刀疤小余笑道:“因為他還能活到今天,便是一個最好的説明!”
藍衣俠馮必武目光一轉,忽然哈哈大笑道:“我知道這個人是誰了!”
無情劍回過頭來道:“誰?”
藍衣俠望着刀疤小余,笑着問道:“五手怪醫,對嗎?”
刀疤小余頭一點,笑道:“馮大俠猜對了!”
無情劍臉色微微一變,忍不住又朝那間茅屋瞥了一眼,刀疤小余含笑接下去説道:“怎麼樣,兩位”無情劍突然發出一聲乾咳,打斷了刀疤小余的話頭,轉向藍衣俠問道:
“馮兄近來棋藝如何?”
藍衣俠馮必武微微一笑道:“要想知道一個人的棋藝如何,最好的方法,便是去拿一副棋子來,擺開棋盤,殺上一局;殺過幾局,自然清楚。”
刀疤小余忙道:“賓館中棋盤棋子都是現成的!”
無情劍頭一擺道:“走吧!”
藍衣俠笑意仍然浮在唇角,似乎忍住了一句什麼話,沒有當場説出來。”
一行來到賓館,刀疤小余和牛老七,分別為兩位貴賓清出卧室,擺好弈具,備下茶水,方才悄悄地退去館外。
藍衣俠馮必武奔至中途,忽然抬起頭來笑道:“莊兄不至於在這裏殺人吧?”
無情劍揚起面孔道:“殺誰?”
藍衣俠嘆了口氣道:“那就算了,算我話多,你還是下你的棋吧!”
無情劍皺了皺眉頭,正想要説什麼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接着於大廳門口出現五名老叫化。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這兒那位真正的主人,丐幫九結幫主,鶉衣羅漢萬人豪。
緊跟在萬人豪身後的是幫中的金杖四老:“白眉叟”徐去武,“酒叟”公羊信、“棋叟”
歸海龍、“獨臂叟”魯金標。
金杖四老的年齡,都比鶉衣羅漢大,而且大得多;四老的年齡,都在六七十之間,幫主鶉衣羅漢,則只不過是四十出頭的人,比藍衣俠馮必武和無情劍莊容還要年輕十來歲。
藍衣俠馮必武和無情劍在容在黃山和華山兩派中,均為掌門人之師侄,算是第二代弟子,如按幫派門户執掌者均屬平輩之儀規來敍彼此之身份,藍衣俠和無情劍可説都要比這位丐幫幫主低一輩。
但是,遠在二十年前,當那位神州奇叟尚在人世時,藍衣俠和無情劍即與神州奇叟兄弟相稱,平輩論交,如從這一方面計算,藍衣俠和無情劍則似乎又比這位丐幫幫主高了一輩。
所以,彼此見面之後,只好各稱各的。
藍衣俠和無情劍稱萬人豪為“萬幫主”,萬人豪則稱兩人為“馮大俠”和“莊大俠”,誰也不便於呼對方為“某兄”或“某弟”。
這種情形之下,反而是不受身份拘束的金杖四老,與馮必武和莊容兩人來得隨便些。
因為四老均為神州奇叟之師弟,當年即與兩人稱兄道弟慣了,現在不用改口,自是容易相處。
人與人相處,如果連喊一聲“某兄”或“某弟”都不可以,能夠拿出來説的話,也就相當有限了。
不過,那位鶉衣羅漢倒也很識趣,他只跟兩人隨意應酬了幾句,便留下四老,告辭而去。
這邊,藍衣俠馮必武朝四老中的獨臂叟魯全標使了一道眼色,獨臂叟魯金標會意,立即站起身來,打着哈哈説道:“你們下棋吧,對這玩意兒,我老要飯的可一點興趣沒有。”
藍衣俠馮必武故意提高聲音笑着道:“誰要你下棋?你坐下來看看也可以啊!”
獨臂叟魯金標大笑着説道:“算了,算了,與其傷這種無謂的腦筋,不如坐在太陽底下捉捉蝨子,還有意思得多。”
邊説邊向門口行去。
獨臂叟看見那兩名金龍武師,正在遠處牆腳下曬太陽閒聊,便朝這邊眾人點了點頭,表示無人偷聽,儘可放心交談。
然後,便真的坐在門外陽光下,捉起蝨子來。
白眉叟徐去武首先嘆了口氣道:“千言萬語,總結一句:慚愧!我們怎麼也沒有想到,二十年後的今天,我們那位了因大師和悟玄道長竟然一點沒有改變,仍跟當年一樣,滿口都是什麼……唉唉……今天當着兩位,我老叫化子真不知道怎麼説好?”
無情劍莊容仰起面孔,緩緩接着道:“這一路來,莊某人一直在思索着一個問題,就是這一次的禮堂,如果對方堅持要設在少林達摩大殿,或是武當真神武宮,我不知道我們這兩位年高德劭的空門弟子究竟會不會答應對方?”
他停頓了一下,又接下去道:“如果少林達摩大殿和武當真神武宮不會借給別人辦喜事,他們力主丐幫騰出逍遙谷,又是什麼理由?大後天的酒席上,我希望這一僧一道,最好能當場給我在某人一個滿意的答覆!”
酒叟公羊信激動地道:“我真希望我們幫主,以及本幫全體弟子,都能聽到莊兄的這番話!你莊兄別説已決定提出責問,單是這一份心意,就夠人感激的了!”
棋叟歸海龍道:“有道是:物必自腐,而後蟲生。老夫則認為今天這份大錯已鑄成,並不能歸咎於少數一二個人,嚴格説來,我們丐幫本身,實在要負大部分的責任,我們表現得太軟弱了!”
酒叟公羊信道:“可不是,我們根本就不該為這一僧一道所左右!”
白眉叟徐去武又嘆了口氣道:“兩位師弟説是説得不錯,不過,你們應該知道,在這件事情上,幫主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酒叟公羊信道:“什麼苦衷?”
白眉叟朝藍衣俠馮必武和無情劍莊容兩人望了一眼,苦笑道:“馮兄和莊兄都在這裏,我們不妨打開窗子説亮話,少林武當兩派,在近百年來,無可否認的,已是各門派心目中心照不宣的領袖,而了因和尚和玄悟道人這一僧一道,又是兩派中一言九鼎,舉足輕重的人物,如果得罪了這一僧一道,即無異得罪少林、武當派,同樣的理由,得罪了這兩派,即無異自絕於眾,這當然不是幫主他能擔得起的擔子……”
酒叟公羊信道:“我們莊兄的話,師兄剛才沒有聽到?”
白眉叟苦笑道:“誰説沒有聽到?但那也是剛才聽到的啊!這一次如果不是因為路遠,只能求教於這一僧一道,而又誤以為這一僧一道的決定,足可代表八大門派之公意,你想幫主他會忍辱承受?”
藍衣俠馮必武道:“亡羊補牢,猶未為晚。等大夥兒到齊之後,一切都還來得及!”
酒叟公羊信再度露出激昂之色道:“本幫主是不願強違公意,只為本身之榮辱作打算,若是馮兄和莊兄均不以了因和尚跟悟玄道人這種婦人之仁為然,本幫定當報以顏色,即令逍遙谷化成一片血海亦屬在所不惜!”
藍衣俠馮必武道:“莊兄剛才已將態度表示得很明白了,我馮某人現在可以告訴各位:
馮某人這次前來逍遙谷,根本就沒有打算再回去!”
※※※※※
後天就是三月初三了。
這一天上午,賓館又出現四位貴賓,先抵達的是兩位女賓,“白鳳”艾雲萍、“黑鳳”
艾素珍!
這一對鳳陽雙鳳門中的姊妹花,當年也不知道風靡了多少王孫公子,如今看來,雖然仍有一股迷人的韻致,但已是一對半老的徐娘了。
接着抵達的,是青城的一對名道士:
“百靈子”和“百通子”!
青城和武當雖同屬道宗,但兩派的門人弟子,卻有着很大的不同之處。
武當的道士,以道家正宗自居,平時拜仟唸誦,有一定的課業,甚少接受民間之請託為人作法事,與一般佛門弟子並無差異。
而青城的道士,則恰恰相反。
超度亡魂,驅鬼拿妖,鎮宅改運,無一不來,且以此為主要之營生收入。
故青城一派,在拳掌刀劍等正宗武學上雖遠遜於武當,但其他方面之雜學,如醫術、星相、卜筮、符-等,則遠較武當為優,且在這一方面,出過很多知名人物。
出家人本該講究清靜無為,青城弟子既不能與世俗斷絕來往,日子一久,名利觀念也即因之而生。
如今西川一家最大的鏢局“靈通鏢局”,便是由這一對師兄弟所主持。
“靈”“通”兩字,即系兩人道號中各抽出一字而來!
上午來的這四位貴賓,都帶了從人,百靈百通師兄弟帶的是兩名道童,雙鳳帶來的則是四名秀而且健的青衣女婢。
金龍宮方面,為了禮節,也加派了兩名武師,以及兩名僕婦。
接着,太湖太極門的一對老兄弟,“無相拳”方守信、“無影拳”方守義,亦於午後來到。
賓館中登時熱鬧起來。
不過,熱鬧雖然熱鬧,氣氛卻顯得有點格格不入。
藍衣俠馮必武和無情劍莊容都似乎有些瞧不起那對來自青城的師兄弟,兩人避免與這對師兄弟交談的方法,便是一局連一局地下棋,下完一局,又來一局,一直下不停手。
另外,雙鳳姊妹,也多以太湖那對老兄弟為閒敍的對象,而不大願意理睬這對師兄弟。
百靈百通兩師兄弟呆在賓館內,自覺無趣,便去谷中各處閒逛,有時也去谷外走走,直到天黑之後方才回到賓館。
一天又過去了。
第二天,君山“追風客”徐敖和“移山客”蔡威也到了。
直到這時候,大家才發現一件使人納罕的事。
接到喜帖的十二位貴賓,已經來了十位,竟獨獨缺少了一個“了因大師”和一個“悟玄道長”!
這兩人乃是十二位貴賓中的靈魂人物,怎麼到現在還沒有來呢?
無論從哪一方面説,這一僧一道,都該比別人到得更早才對。
可是,明天就是婚禮正日了,這一僧一道居然仍未見前來,這不是咄咄怪事麼?
這一僧一道,當然不會不來。但使人想不透的是,兩人為何要來得比別人遲?
是不是路上因事耽擱了呢?這是不可能的。因為路上無論遇見什麼事,都應該不會比來逍遙谷這件事來得更重要!
同時,以這一僧一道之老於世事,一定會提前動身上路,就是遇上一點周折,也該有充裕之時間應付。
時時刻刻留意着貴賓們動態的辛大娘,也有點緊張起來。一儘管丐幫騰出逍遙谷是出於這一僧一道之授意,但如於明天酒席前,不見這一僧一道,這一次的喜事,就談不上光彩了。
換句話説,忙了這麼久,也等於白忙!
所以,這位辛大娘當機立斷,馬上派出二十名武師,分乘二十匹快馬,即時上路,分頭迎接,希望能於天亮之前,接到這一僧一道!
這一天,李大娘派出這二十名金龍武師,可説是白費了!他們沒法找得着“了因大師”
和“悟玄道長”的蹤影,怎能迎接到那二位貴賓呢?
可是,這二位九大門派的領袖人物,一僧一道,確實已於三月初三婚期之前三日,結伴上路,趕往逍遙谷去了!
而且,二人都輕車簡從。
了因大師只帶領着一名得意的關門徒兒,俗家弟子桂平秋。
悟玄道長的隨從,就是第二弟子竹石道人。
老於世故的一俗一道,這樣輕車簡從赴宴,可説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做法!
一則,在行蹤上希望減少江湖人的目標,那就減少許多麻煩!
二則,在金龍大俠尚文烈、玉屏仙子上官瓊的婚筵上,表現出是到來赴宴觀禮,和諧友好的態度,免得人家懷疑!
第三,對於其他門派到來赴宴的武林高手,甚至丐幫屬下弟子,無言之言,告訴他們眾人不要輕舉妄動!
這是僧道二人不約而同的老謀深算做法!
但是,又怎麼預料得到,半路上卻出了岔子!
※※※※※
當天,一增一道落腳在岳陽城福來居客棧,要了後院一間房子,便像躲避什麼似的,足不出户,甚至吃頓齋飯也叫店小二搬到房裏去。
為的是怕碰上江湖武林漢子,好管閒事的人,鬧出不愉快的事。
他們要避別人,偏偏有人要尋找他們。
齋飯吃過不久,盯梢的人便即叩響房門,進來拜訪了。
房門開處,這名不速客,大踏步走進房來,一面抱拳為禮;一面口裏沉聲説道:“在下錢一博見過大師、道長二位前輩。”
悟玄道長一眼瞧見來的是個面目陌生的武林人,心裏已暗暗一愣,接口答道:“原來是錢施主,請坐,請坐。”
説着話,揮手讓坐。
奉茶,就坐後,了因大師笑着問道:“錢施主枉駕到來,可有什麼指教?”
“請恕在下江湖老粗,習慣實話實説,敢問二位前輩高人,想必是前往逍遙谷飲喜酒去了?”
了因大師乾咳一聲,然後應道:“不錯。”
錢一博淡淡一笑,又問:“那麼,不知這門婚事的主婚人是誰?可否賜告在下?”
這句話,可以説是明知故問!
金龍總宮的十二喜柬發出後,武林中人有誰不曉得女方主婚人就是玉屏女魔君“月月紅”
蘇玉鳳?
了因大師“唔”了一聲,口裏期期艾艾,像是要組織詞句,才能答話。
悟玄道長已經接道:“那是玉屏山蘇玉鳳。”
錢一博臉上裝出一片驚訝之色,半晌才道:“可是二十年前屠殺淮陽鏢局一十五名鏢師,引起江湖風暴的玉屏女魔,外號‘月月紅’的這妖婦麼?”
悟玄道長沉聲應道:“不錯。”
在這句話中,任是悟玄道長面色仍是保持着温和,而且嘴角上還掛着一絲笑意,但是,這一句答話的語氣和聲調,已令人聽出,他的內心是冒起怒意!
錢一博是個老江湖,豈有聽不出來的呢?
他長嘆一聲,然後説道:“可惜……可惜!”
了因大師問道:“施主喟嘆什麼?可惜什麼?”
悟玄道長瞧了一眼了因大師,欲言又止。
在這半晌時候,房中一片沉寂,氣氛靜得可怕。
錢一博輕聲一嘆,衝破那沉寂氣氛,然後説道:“在下感嘆的是,當年降伏‘玉屏女魔’的九大派高手,應死的卻不死,不應死的卻早死了!”
了因大師聽到這句話,無限諷刺,還藴涵着譏笑怒罵,只得低眉立掌,口宣佛號。
悟玄道長冷哼了一聲道:“錢施主説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假若丐幫‘神州奇叟’老前輩至今健在,哪會容得‘玉屏女魔’蘇玉鳳,不守信約,重入中原?在下感嘆武林血腥風暴,又迫在眉睫,再沒有第二位‘神州奇叟’敢於消弭劫殺了!”
稍停,錢一博繼續説道:“在下所説的‘不應死卻早死了’這句話,是不是説錯了?”
這樣,便反映出上句:應死的卻不死。話是罵誰?
少林、武當兩大門派的掌門人,何等尊嚴,由於目前事實,無可置辯,只有當面捱罵,沒有話説。
錢一博微笑着瞥了他們一眼,又道:“在下喟嘆什麼?已經説明了,至於‘可惜什麼’,要不要再説?”
了因大師浮現着無可奈何的面色,緩緩説道:“且説來聽聽也好!”
“那簡單得很,在下可惜八大門派高人的令譽,從此便會一落千丈,唉!武林人的江湖令譽,都不是欺世盜名得來的!比方説二位前輩……”
話至半途,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