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入江,漸漸行遠。等再靠岸的時候,秋長風立即前往鎮江府,找到那裏的知府大人,讓鎮江知府收拾金山的殘局。同時出具錦衣衞令牌,征馬東行,又寫了封書信,命驛站八百里加急呈給天子。
鎮江府知道金山發生這麼大的事情,嚇得臉都發藍,忙不迭地一切照辦。
秋長風不等鎮江府快馬送信出去,就和姚三思策馬沿江東進,一路奔波,不到三日的工夫,就到常熟。
常熟在蘇州府北部,已臨近長江入海口。
這時大明海運發達,處舉世巔峯之境,鄭和幾次下西洋,均是從這裏入海,各國商人若是前來與大明交易,很多也走此路,因此造成了附近商業的空前繁榮興旺。
常熟地處長江入海口左近,端是民豐物足,極具繁華。
秋長風入了常熟後,正是晌午時分。姚三思一路兼程趕路,早就疲憊,但竟咬牙挺住,也不叫苦。
這本來有些懦弱、膽怯的錦衣衞,經歷風霜雪雨,無疑堅強成熟了很多。
姚三思雖不叫苦,但很是不解,搞不懂為何金山發生瞭如此大事,公主等人下落不明,秋長風卻跑到海口附近?
秋長風看了眼天色,舒了口氣道:“奔波幾日,總要吃口熱飯。”看到路旁有個酒樓,頗有氣派。翻身下馬,將馬兒隨意系在酒樓前的木樁上,舉步上樓。
姚三思始終猜不透秋長風做事的目的,暗想這種時候,恐怕只有鞦韆户才有心情好好吃飯吧?
二人到了酒樓上,見到樓上眾人都是衣飾華美,舉止文雅。常熟地處興旺,正所謂“倉廩實,則知禮節”,是以食客看起來都是温文爾雅,一團和氣。
二人早換了便裝,那夥計見秋長風兩人風塵僕僕,不像有錢人的打扮,料想沒什麼油水,半晌竟不來招待。
姚三思惱怒,才待呵斥,被秋長風一把拉住。姚三思不解,低聲道:“大人事情緊迫,怎麼能在這兒浪費工夫?”
秋長風目光轉動,亦低聲道:“你難道忘記了上師的吩咐嗎?”
姚三思道:“沒有呀,上師讓大人毀去……”他住口不語,竟是極為謹慎,但姚廣孝臨死前,讓秋長風毀去排教的夕照,他怎麼可能忘記?
不過上酒樓吃飯,和上師的吩咐有什麼關係?
秋長風點頭道:“你沒忘記就好。我們從現在開始,就在完成上師的任務,可這件事極為棘手,我必須周密行事才好。”臉露肅然之意,秋長風警告道:“這件事弄不好,你我都要死在這裏,因此你現在跟着我,要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姚三思似懂非懂地點頭,秋長風吩咐完後,像是漫不經心地拿着筷子,目光卻如鷹隼捕物般從樓上商人的身上掃過,神色略帶失望之意。突然目光閃動,望向樓梯口處,皺了下眉頭。
姚三思隨着秋長風的目光望過去,差點叫了起來。
樓梯口上來一青衣女子,面容略顯憔悴,身形纖弱,明眸如水。見秋長風、姚三思望過來,那女子也走過來,在秋長風的對面坐下,看着姚三思驚得合不攏的嘴,那女子輕淡道:“幾天不見,就不認識了?”
姚三思吃吃道:“葉捕頭,這麼巧?”
原來那女子正是葉雨荷。
葉雨荷秀眸轉動,望向秋長風道:“秋大人當然知道不是巧了。”
秋長風皺起眉頭道:“你不去追蹤公主的下落,怎麼會跟我到這裏?”他當然知道不是巧合,葉雨荷肯定是跟蹤他們來此,不由得有些佩服葉雨荷的跟蹤之術。
葉雨荷凝望秋長風,低聲道:“我仔細想了,上師去金山,是為了取金龍訣。葉歡、忍者到了金山,不單是為了報復,恐怕也是為了金龍訣。金龍訣再現,只怕就要天下大亂。”頓了下,不聞秋長風回答,葉雨荷只好繼續道:“上師當然明白一切。他臨死前,讓你毀去什麼夕照……上師絕不會無的放矢。因此我斷定,夕照和金龍訣之間,必定有種奇異的關聯。上師讓你毀了夕照,恐怕是和阻止金龍訣改命有關!”
姚三思恍然道:“搶去金龍訣的人定不會讓秋大人這麼做。”
葉雨荷點頭道:“不錯,忍者當然不會讓鞦韆户毀去夕照。”
姚三思接道:“因此追蹤忍者、毀去夕照、阻止金龍訣改命,本來都是相關的事情!”
葉雨荷如水的眸子只是盯着秋長風,想從秋長風臉上看出她的推斷是否正確。可秋長風根本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望着窗外,喃喃道:“好餓,難道還沒人招呼嗎?”
葉雨荷怔住,不知道秋長風到底什麼心思。
窗外秋深,江南雖還是綠油油的景色,可有落葉知節,輕輕地隨風落地,帶着分無奈和蕭瑟。
黃葉冷風中,有個乞丐模樣的孩子抱着肩膀,正在路邊望着酒樓,那小乞丐又黑又髒的樣子,秋長風向下望去,看不清那乞丐的臉。
就在這時,長街盡頭走來幾人,大搖大擺地到了酒樓前,一人看那乞丐礙眼,呵斥道:“討飯的,滾遠點。”
為首那人是個胖子,隔着肚子望不到腳面,極為氣派,渾身上下好像是金子做的一樣。衣衫閃亮,手上戴個金戒指,耀人二目,一笑的時候,露出滿口的金牙。見到那乞丐在旁,神色不滿道:“這酒樓也是常熟數一數二的地方,門前怎麼會有乞丐呢?”
説話間,那小乞丐低着頭,緩步走向一旁。
那胖子的跟隨見狀,覺得不耐,揮拳要打,那小乞丐慌忙退讓,一不留神絆在台階上,摔了個跟頭。
那胖子和跟隨均是笑了起來。
小乞丐在地上,抬頭看了那胖子幾人一眼,眼中露出痛恨之意。可那胖子早就和那幫人進了酒樓。
這樓下發生的可説是小事,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上演,有錢的看不起沒錢的,似乎也是正常的事情。
葉雨荷也看到樓下的情形,想管的時候,乞丐已站遠,那幫人也已入樓。她雖不平,但畢竟知道眼下根本不是管這些事的時候,更何況小乞丐沒事,她不想節外生枝。
除了葉雨荷,旁人不要説去管,就算看都感覺有些麻木。偏偏秋長風對此看得津津有味,因為秋長風能看出這尋常小事的不尋常之處。
事事留心皆學問,處處分明斷源根。
乾坤索兩千多句口訣,看起來極為神秘,其實很多地方,不過是在歸納總結常人留意不到的細節。
就如入酒樓這個尋常的生活細節,乾坤索中亦有提及,“投店打尖看內外,車馬九流勢分明”。
這句話簡單來解釋,就是説住店吃飯前,要看看內外的環境,留心店外的車馬和三教九流的態度。這句話聽起來簡單,但若真能運用純熟的話,最少做個尋常的捕快已不是問題。
捕快並非每個人都如葉雨荷那樣武技高強,大多不過是會點尋常的把式,維護日常百姓的安危罷了。若真有江洋大盜、武技高手出沒,官捉賊還是賊拿官,那也是説不清的事情。
但合格的捕快必須得有件本事,那就是對周邊三教九流的勢力,酒樓、客棧的內外清楚熟悉,這才能均衡勢力,維護地方平安,同時保自身沒事。
秋長風不是捕快,但他遠比捕快還要看得多。他選這家酒樓吃飯,絕不是隻為填飽肚子,而是看中了這家酒樓的規模極大,酒樓前車華貴、馬雄壯,出沒的顯然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他就是要找有頭有臉的人物,同時要讓人知道他在找,他用的是打草驚蛇、反客為主的計策。
他已起了殺機。
朱棣知道姚廣孝死了,肯定會傷心、會憤怒、會有行動、會讓一些人後悔,後悔為何做出這種事情。
他現在所做的一切,雖未得朱棣吩咐,但他知道朱棣肯定會支持。
他行事不必等吩咐,因為朱棣早有旨,錦衣衞遇緊迫之事,可先斬後奏,事後無責。
他縱馬奔馳的三天內,想了太多太多,他從未忘記上師的任務,也知道要實施這個任務,難度太大。
可他不會放棄,他入酒樓時,就在開始實施他的計劃。
這樣的酒樓,既然是有身份的人出沒,自然厭惡乞丐在旁。酒樓能撐得起來,自然會依靠附近有勢力的堂口,不時地孝敬。
這裏接近長江入海口,最有勢力的堂口,多半會和排教有關。
那些堂口既然收人錢財,當然與人消災,會保證酒樓不會有閒雜人等出沒。這無非是個勢力範疇,環環相扣,秋長風早就知道。而那些經常出沒的乞丐自然也知道,受到堂口勢力的警告,也不會到這種酒樓乞討。
那小乞丐竟然到這裏乞討,就説明他或者是個新入行的乞丐,或者不是個乞丐。秋長風更覺得那小乞丐不是乞丐,那小乞丐抬頭望向那胖子時,終於讓秋長風看到了臉。
秋長風那時候心頭一震,從未想到過會遇到這個小乞丐。雖然他心中震驚,但還能保持平靜。就在這時,有夥計招呼道:“雷三爺,這邊請。”
秋長風扭頭看向樓梯口,然後看到那金光閃閃的胖子上到樓內。胖子就是雷三爺。
見到樓上滿是食客,雷三爺皺了下眉頭,問道:“我今天反客為主,在這裏擺宴宴請榮家的公子。不是説了,要包下這樓了嗎?怎麼還有這麼多人在這裏?”
那掌櫃早迎出來,賠笑道:“雷三爺,你説包了晚宴,這不才晌午嗎?”
雷三爺眉頭一皺,喝道:“雖是晚宴,也不能馬虎。現在早就應該準備,你們還在做生意,是不是不把我的金子放在眼中?”
那掌櫃的賠笑道:“我們哪敢。”
雷三爺一瞪眼道:“那還不將這些人轟出去。他們的飯錢,我給雙倍。”
那掌櫃的很是為難,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食客中大多是商賈,講求和氣生財,倒少惹事之輩。有些人怕事,見到雷三爺這般威風,悄然起身離去。有些人雖是極為不滿,皺起了眉頭,但一時間搞不懂雷三爺的來歷,也不想出頭和雷三爺作對。
秋長風望着那雷三爺,嘴角突然帶了分微笑,對葉雨荷道:“我知道你想和我聯手破案,去救公主……但你根本沒有頭緒,所以你只能跟着我。”
葉雨荷沉默片刻,點頭道:“是。”轉瞬期待中帶分懇請道:“秋長風,我希望和你……一起。這些困難,我們一起分擔,好嗎?”
秋長風眼眸一亮,卻垂下頭道:“你要和我聯手,其實也行。但你要先幫我辦件事——很簡單的事情,事情若成,我們就可一起行事。”
葉雨荷精神一振,立即道:“你説。”
秋長風望着那雷三爺,正逢那雷三爺也望過來。
雷三爺見到這寒酸的小子還在那兒大搖大擺地坐着,心中不耐,正要讓人將這人丟下去,就聽到秋長風道:“我看這雷三爺很不順眼。你幫我打他一個耳光如何?”
眾人駭了一跳。
秋長風説話聲音雖不大,可樓上倒有大半的人聽得清楚,聽清楚了還有些不信,不信這個尋常寒酸的小子竟比雷三爺還猖狂。
秋長風看雷三爺不順眼,要打雷三爺一個耳光?
葉雨荷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沒有出手。她出不了手。秋長風有原則,她何嘗沒有?
她沒有秋長風明察秋毫的眼,但也看得出這個雷三爺不是個簡單的人物,雷三爺雖囂張,他手下也該打,但無緣無故去打雷三爺一記耳光的事情,葉雨荷不要説去做,她想都沒想過。
秋長風瞥見葉雨荷為難的臉色,很是失望道:“你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無法做成,我若帶着你,除了連累我外,還有什麼用?機會只有一次,你若不打,就不要礙我行事,不如早些走吧。”
葉雨荷握拳,不等開口,姚三思不平道:“這個……事情,説不通的。”
秋長風道:“你錯了,無論是否説得通,既然跟我走,就要信我。如果這麼簡單的事情,都拘泥小節,不肯去做,我又如何指望你在緊要關頭信我?”
姚三思微愕,琢磨着秋長風説的話,竟覺其中大有深意。
葉雨荷心中一動,可不待行動,就有兩人到了秋長風的面前,一人臉上有個綠豆大小的黑痣,容貌兇悍,另外一人個頭魁梧,滿臉橫肉。
那滿臉橫肉的伸手一指,幾乎要指到秋長風的鼻尖上,喝道:“你有膽,把方才的話再説一遍。”那人正是雷三爺的手下,也是方才趕走小乞丐的那人。
秋長風看着那人,嘴角帶分哂笑道:“原來你耳朵不好用,那我就再説一遍。”他陡然提高了聲調,大聲道:“我説看着雷三爺不順眼,想要身邊這姑娘幫忙,打他一耳光!”
他聲音極大,這下連聾子都聽得到。
雷三爺金光滿面的臉,都氣得發綠,那滿臉橫肉的人不待雷三爺吩咐,暴喝一聲,一巴掌向秋長風臉上抽去。
秋長風動也不動。
眼看那巴掌就要到了秋長風臉上,陡然間變向,一下擊在桌案之上。砰的大響,桌案震顫。
眾人見了,大是奇怪,不知道那人為何事到臨頭,突然拿桌子撒氣。
雷三爺也是一臉詫異,喝道:“你做什麼?”
那滿臉橫肉的手下以手捧腕,也是迷惑不解。他一掌擊出,本來酒罈子都能打破,可陡然間肘部一麻,手臂不受控制地變向,正遲疑時,就聽到葉雨荷冷冷道:“有僕如此兇惡,想必主子也不是好的。好,我就為你打他一耳光。”
説話間,葉雨荷拎起包袱,向那雷三爺走去。
葉雨荷本不想出手,聽秋長風話有深意,心中微動,在惡僕出手之際,伸手點了那惡僕手臂的麻筋,這才讓那惡僕一掌打在桌子上。
她運劍如電,全仗手腕靈活,出手之快,自然不言而喻,在場眾人,除了秋長風外,竟沒有人看到她出手。
可這刻她公然説要打雷三爺一耳光,雖未出手,雷三爺金臉就變成了茄子一樣漲紫,怒道:“反了,反了。”
早有手下衝出去,就要攔住葉雨荷,不想眼前一花,葉雨荷倏然就到了雷三爺的面前,一抬手,就給了雷三爺一記耳光。
啪的一聲脆響後,葉雨荷又退回到桌案旁。
很多人竟沒看到她如何出手,但都清楚地看到了雷三爺臉上,有着五道紅印,印痕纖纖。
眾人呆若木雞,就連雷三爺和手下都愣在那裏,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情。
葉雨荷一掌得手,低聲對秋長風道:“好了,打也打了,你現在總該把用意對我説説了吧?”
秋長風大笑道:“什麼用意?我就是看他不順眼,又不想自己動手罷了。你不感覺打了這一巴掌,心中舒服了很多?”
葉雨荷一怔,她和秋長風呆在一起久了,開始時,總是對他做事風格不解。但事後想想,總覺得秋長風行事自有深意。本以為這次亦是如此,不想秋長風居然這般解釋。
她此時感覺自己身為捕快,行事竟如此荒唐。可打都打了,還能如何?
秋長風已然起身道:“我看這飯肯定吃不下去了。這事情是你做的,如何擺平,看你的本事了。”
他説話的工夫,走下了酒樓,葉雨荷又驚又氣,才待追去,就見到雷三爺的幾個手下擋在了她的面前。
雷三爺惱羞成怒,大喊道:“哪裏來的潑婦,居然敢打大爺,給我……”話未説完,額頭上的汗就流了下來。
那些手下雖兇,但沒有一人敢動,各個眼中露出了驚怖之意。只因為他們看到有鋭利的劍尖,正指在雷三爺的咽喉處。
雷三爺喉結上下竄動,只感覺陣陣涼意從劍尖傳來,他手下人雖多,可卻沒有一個人能擋得住葉雨荷的長劍,“好漢——不,姑娘饒命……”
鏘的聲響,長劍回鞘,葉雨荷再看了眾人一眼,這才轉身離去。她雖不再説一句話,可意思誰都很明白。
在場眾人只感覺喉結錯動,嗓子發乾,直到葉雨荷下樓後,都還未回過神來。
葉雨荷又氣又急,只以為秋長風根本沒有任何誠意,要借雷三爺這幫人困住自己,可下了樓後,才發現秋長風就在馬前等候。
走過去,故作冷淡道:“秋長風,你也太過無趣。雷三爺或許囂張些,但你似乎也過分了些。”
秋長風笑了,“打他的可不是我。”見葉雨荷秀眉蹙起,秋長風終於收斂笑容道:“他若只是囂張,我並不理會。可他竟為一己之慾,對其餘人不利,我若不見到也還算了,既然見到,就不能不管!更何況……”想説什麼,終於忍住道:“你通過了我的考核,一起吧。”
葉雨荷精神一振,無論如何,秋長風總算答應和她一起行事了。她就算有些許不滿,也早煙消雲散。
姚三思一旁道:“大人,我們打了這個雷三爺,只怕會有麻煩。我們雖不怕麻煩,可正事要緊……是不是現在就走?”
秋長風意味深長道:“我現在做的就是正事。”見姚三思詫異不解,秋長風望了酒樓一眼,説道:“飯沒吃成,不過可去客棧了。”
他當先領路,找了本地最大的一家客棧,那夥計迎上來,巴結道:“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
秋長風道:“我吃麪。”坐在前堂吃飯的地方,一口氣説道:“四碗麪,一碗牛雜麪,多加牛雜,還要一碗紅燒排骨麪,只要燉得濃些就好,還有一碗,上好的素面。”加重口氣道:“記得,不要一點油星兒!”等了片刻,似乎瞥了葉雨荷一眼,説道:“再來一碗冬菇火腿面,冬菇最好是北方產的,火腿一定要金華的。”
姚三思聽得口水都下來了,他跟秋長風這麼久,沒想到秋長風還這麼會吃。
葉雨荷初時聽到秋長風點面竟然如此繁瑣,很是不耐,待聽到他點最後一碗麪的時候,面色突然有些異樣。
那夥計的臉立即拉下來,比秋長風騎來的馬的臉都要長,秋長風看起來不大方,點的面又費事,不像吃麪,倒像來找麻煩的。
秋長風不等夥計拒絕,就拋出了兩小錠銀子道:“一錠銀子是面錢,一錠銀子是賞錢。你做得好,這賞錢就歸你。”
夥計臉色立即不同,接過銀子後,腦袋幾乎碰到了腳面道:“客官,你放心好了。你點的雖然有些麻煩,但本店絕對給你做得妥妥當當。”
香噴噴的四碗麪很快就端了上來,秋長風將牛雜麪推到了姚三思面前,姚三思歎服秋長風點的實在符合他的心思,奔波這麼久,還有什麼比一大碗香噴噴的牛雜麪更符合他的胃口?
秋長風又將那碗素面推向葉雨荷,葉雨荷才待去接,秋長風卻把那冬菇火腿面放在她的面前道:“你吃這個更好些。”
熱面的蒸氣繚繞,映得葉雨荷眼中亦是霧氣朦朧。
她望着那碗麪,神色中突然帶了些異樣,卻還能故作平靜道:“你怎知我喜歡吃這種面?”她眼中帶分期冀,甚至帶了分激動。
她和秋長風同船前往金山時,本有三分懷疑認識秋長風,因此那時候言語試探,可不得結果。但這碗麪到了她面前時,她已有了七分肯定。她當年在塔亭時,曾向救她那人提及喜吃冬菇火腿面,因為那是她小時常吃的面。她以為那人聽過就算了,就像他消失了就再也不見一樣。
她從未想到過,有一天,他會出現在她面前,記得她曾經説的話,為她買了一碗冬菇火腿面。
秋長風移開了目光,望向客棧大門的方向道:“好像很多女人都喜歡吃這種面,我覺得你可能也會喜歡。”
葉雨荷的心冷了下去,目光也變得黯淡起來。她還記得秦淮河的事情,心中只想,原來秋長風只是哄過很多女人罷了,我真傻,為什麼偏偏想他是我要找的人?
見秋長風還在望着門外,葉雨荷忍不住道:“你在等人?”話未説完,方才那酒樓前又黑又瘦的小乞丐就出現在門前,悄然向前堂望着。
夥計立即衝了出去,呵斥道:“哪裏來的,規矩都不懂。滾!”他才要抬手轟走那乞丐,就被一人抓住了手腕。
秋長風不知何時也和夥計一塊兒到了門前,只是説道:“我認識他,讓他進來。”
那夥計詫異地看看乞丐,又看看秋長風,終於退了下去,退下去的時候,手上又多了點碎銀。
銀子有時候遠比解釋有用,在夥計眼中,有銀子就是大爺,乞丐有銀子,當然也可做次大爺。
葉雨荷見到那乞丐面容時,霍然站起道:“怎麼是你?”她真沒有想到,她曾見過那乞丐。
她還記得在南京時,去寧王府的路上,曾見過這個小乞丐。這小乞丐很奇怪,對雲夢公主的銀子、葉雨荷的施捨均不接受,當初被秋長風一語嚇走,葉雨荷雖是心中不滿,可終究未放在心上。
可這小乞丐怎麼會驀然出現在常熟,而且來找秋長風?
葉雨荷想不明白,忍不住地震驚,這才發現,這小乞丐身上,説不定也有着什麼秘密——不為人知的秘密。
小乞丐面目黝黑,一雙手也滿是泥濘,看起來如同泥中打滾出來的。可他的眼睛很亮,看人的時候,那雙本應該稚幼的眼眸,卻帶着虎狼一樣的光芒——警惕、冷靜、執著,甚至還有分冷酷。
秋長風回到桌前坐下,那小乞丐也不多言,竟然跟着秋長風到了桌案旁坐下。
牛雜麪早吃了大半,姚三思雖還餓,可看到眼前的情形,驚訝得幾乎忘記了吃麪。他實在搞不懂,秋長風為何不找歌姬,反倒找個乞丐來陪坐?難道説秋長風有特別的癖好?
姚三思胡思亂想的時候,秋長風將那碗紅燒排骨麪推到了小乞丐的面前。
那小乞丐看着那碗麪,看了許久,目光中突然有了失落之意。他很餓,但看起來卻沒有動筷的慾望。
姚三思忍不住提醒道:“小兄弟,面是吃的,不是用來看的。”
那小乞丐望了秋長風許久,突然搖搖頭,站起來轉身要走。不想秋長風取回排骨麪,把那碗素面推過去道:“這碗麪才是給你叫的。”
那小乞丐目光一亮,立即拿起筷子開始吃麪。他看起來很餓,但吃得很慢,幾乎是將那面一根根地吃下去,一分分地咀嚼。
葉雨荷心中一震,突然想到當初在南京時,秋長風曾説讓她給這小乞丐準備一碗素面,當時她只以為秋長風冷酷無情,是在調侃乞丐,但現在想想,才發現,秋長風那時候好像就知道這乞丐的習好。
秋長風那時候就看出這乞丐有問題了?
那小乞丐只吃素面,其中難道有什麼講究?葉雨荷心思飛轉,一時間心亂如麻。
終於吃完了面,那小乞丐放下碗筷,望着秋長風道:“這是我這些天,吃的最好的一碗麪,我謝謝你。”
秋長風其實一直在觀察着那乞丐,他早看出那小乞丐的特異之處,心中也在轉着一個念頭,但還是不敢肯定,只因為這個猜測雖有依據,但也很有問題。聽小乞丐稱謝,秋長風緩緩道:“一碗麪罷了,何必客氣。”
小乞丐凝望着秋長風道:“我這輩子,從未謝過誰。我欠你一碗麪,我會記住。”他聲音低沉,帶着江南的腔調,説得很是凝重,表情如同許諾一樣。
姚三思本啞然失笑,搞不懂這個尋常的乞丐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口氣,可見到那小乞丐突然望過來,目光中閃動着森森的光芒,他笑容遽然僵在了臉上。
秋長風再次從那乞丐的頭上看到了手指,半晌才道:“你來自川中?”
那小乞丐略帶訝然道:“是。”他刻意用江南的聲調掩飾川中的口音,就是不想被人看出來歷,不想秋長風竟能看出這點。
秋長風突然又道:“你姓陳?”
那小乞丐眼中突然厲芒一閃,霍然站起,嗄聲道:“你怎麼知道?”他神色中帶分緊張警惕之意,竟像要撲過來,咬秋長風一口。
葉雨荷亦是訝然,實在不明白秋長風怎麼會明瞭這些?秋長風好像總能看出別人看不到的事情。
秋長風嘆口氣道:“我實在難以想象你會到這裏……”
那小乞丐驚怖道:“你知道我是誰?”他如見鬼魅一樣,不信眼前這個看似平凡的人,竟對他的底細瞭如指掌。
秋長風留意着那乞丐的表情,證實了自己的猜測,得知那小乞丐身份的時候,他的震驚其實一點不亞於那小乞丐。
小乞丐雖是地位尊崇,年少老成,畢竟年幼,驚駭之下還有異樣。秋長風卻早能自如地控制情緒,説道:“我猜到了你是誰。你來這裏,當然不是隻想吃一碗麪?”
那小乞丐倏然吸氣,竟很快平復了情緒,説道:“秋長風果然名不虛傳。”
這次輪到秋長風驚詫了,他顯然也沒想到這小乞丐竟能道破他的姓名。可他還是平靜道:“過獎了。你知我名姓,刻意來找,不知有什麼事情?”
小乞丐目光復雜,良久才道:“你一點不奇怪我怎麼知道你的姓名嗎?”頓了下,見秋長風竟不發問,小乞丐雖也見過不少人物,但也驚凜秋長風的沉着,“是有人告訴我你在這裏的。”不待秋長風發問,那小乞丐又道:“那人是個和尚!小和尚!”
秋長風目光一凝,失聲道:“小和尚是誰?”他隱約猜到什麼,心中的怪異,簡直難以想象。
姚三思、葉雨荷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秋長風行事奇詭,就算葉雨荷跟隨着他,也難猜他目的何在,怎麼會莫名地冒出個小和尚知曉他的行蹤?
小乞丐平靜道:“他給了我一封信,讓我交給你,説你能幫我!”他從懷中掏出了一封信,遞了過去。
信未封口。
秋長風緩緩伸出手去,接過了那封信,抽出了信紙。
葉雨荷、姚三思雖感覺應該避諱,但這時候,又如何忍得住不看?更何況,秋長風也沒有避諱的意思。
可二人看到了那信紙,都睜大了眼睛,一副不能相信的表情。
信紙是空白的,根本一個字都沒有。
那一刻,葉雨荷幾乎覺得那小乞丐是戲弄秋長風,故作玄虛,或者偷換了信紙,畢竟那信沒有封口。
她想了十多種可能,但沒有一樣可以解釋得通。
秋長風本來穩若磐石的手抖動了下,臉上也露出古怪的表情,那表情像是不信、驚喜、困惑,還夾雜着幾分驚悚。
然後他手一分,就將那信紙連同信封撕成了碎片。
就在姚三思以為秋長風要暴怒的時候,秋長風點燃了那碎紙,等到紙屑化為灰燼的時候,他才望向小乞丐道:“你想讓我怎麼幫你?”
信上無字,秋長風卻好像看懂了那封信,對那小乞丐的要求居然立即應承了下來。
小乞丐再望秋長風的時候,目光中也帶分敬畏之意,他驀地發現,眼前的這個人,遠比他想象的還要深沉。
他説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以為秋長風總會問上兩句,可秋長風根本什麼都沒有問,難道説,所有的一切迷霧,秋長風均已清晰明瞭?
小乞丐不再多想,終於開口道:“我想讓你幫忙,帶我去見牧六御。”
姚三思還不明瞭,葉雨荷目光一閃,心中微震,突然想到排教有二十八星宿、四大排法,而四大排法中,就有一人叫做牧六御。
排教勢力宏大,縱橫長江。四大排法是除了教主外排教中地位最高的人物,尋常人不要説見,就是聽都沒有聽過。
這個小乞丐開口就要見排教的排法牧六御,他到底什麼來頭,有什麼用意?
葉雨荷錯愕地望着秋長風,只以為他也會為難,不想秋長風沒有半分奇怪,反倒認為是理所當然道:“很好,我來這裏,也是要見他。”
那小乞丐略帶驚奇,立即道:“怎麼去見?”
秋長風望向門外,輕淡道:“不用急,等在這裏,有人會帶我們去。”
眾人都不明瞭,搞不懂有誰會帶他們去見牧六御?牧六御極為神秘,排教中都少有人見過他,難道他就在常熟?
小乞丐也是不信,但看到秋長風鎮靜的表情,竟信他絕不會説空話。
秋長風卻開始吃麪。面有些涼了,他卻吃得津津有味。吃完後,他望向姚三思道:“你和我去門口一下。”
姚三思錯愕,還是和秋長風到了客棧門前。
葉雨荷只見到秋長風好像對姚三思説着什麼,又從懷中掏出個小包遞給姚三思,姚三思好像有些錯愕,但還是連連點頭。不過二人説了什麼,葉雨荷根本聽不見。心中不由得想,秋長風要和姚三思説什麼秘事,不想讓人聽到,甚至不想讓她葉雨荷聽到?那種感覺,讓她稍微有些不舒服,可轉瞬苦笑,她和秋長風本不熟,秋長風當然會更信任手下的。
秋長風迴轉後,姚三思卻消失不見。秋長風坐下後,看了一眼葉雨荷道:“葉捕頭,你想好了要和我走?”
葉雨荷怔了下,立即道:“當然。”她説得斬釘截鐵,沒有半分猶豫。可答應後,又不由得有些心跳。她方才只以為秋長風説的是破案,可這刻想想,其中好像還有別的味道。
秋長風目光一轉,盯向了葉雨荷的雙眸。
他很少有這麼無禮地看着葉雨荷的時候。他看葉雨荷,很多時候都是同蜻蜓點水般波瀾不驚,不等人發現,那水紋就消逝不見,好像從未發生。
可他這一次不同,他目光中的含義,就算葉雨荷見了,都不由得心顫。
心顫那目光中的滄桑,心顫那目光中的熱烈,甚至心顫那目光的欲言又止、似曾相識。
葉雨荷沒有迴避那目光,她也從未那麼認真地看過秋長風,她以往望向秋長風時,就如驚鴻電閃,等到人察覺時,早就消失不見。
可她這一次也不同,她不再回避,並不躲閃,她就那麼望着秋長風,盈盈秋波中,帶着幾許期盼……
她看出秋長風想對她説些什麼。
就在這時,店外突然人聲喧譁,腳步嘈雜聲中,有不少捕快裝束的人衝到客棧之中。
那小乞丐一見,臉色陡變,霍然望向秋長風,目光中帶分驚疑。他以為秋長風竟出賣了他!
秋長風移開望向葉雨荷的目光,看出了小乞丐的心意,立即道:“你不用急,他們是找我的。”
葉雨荷心中失落,看到那捕快前來,見其中夾雜着酒樓的老闆,立即明白,這些人是來找她和秋長風的。
果不其然,那酒樓老闆躲在眾捕快身後,多少帶分膽怯地向葉雨荷的方向指了下。
有一個捕頭模樣的人立即上前,手中鐵鏈晃動,望着葉雨荷冷笑道:“你哪裏來的,敢公然在酒樓鬧事?打人後,還大搖大擺地在這裏吃飯,太囂張了吧?起來,跟我們到衙門走一趟!”
葉雨荷暗自皺眉,她當然不懼這些捕快,她本身不也是個捕頭?
可是她身為捕頭,惹了麻煩,當然就不能再生事端,不然只怕更加麻煩。
瞥了秋長風一眼,見到他眼中有笑——不是譏誚,帶分温柔,葉雨荷心中不知為何,竟不再動氣,只是道:“我不過是從犯,主謀在那兒坐着呢,要抓,先抓他吧。”
那捕頭斜睨秋長風一眼,手中鐵索一抖,就要套在秋長風頭上,喝道:“一塊兒走吧。”
他用這一招捉賊捕盜,本來萬無一失,不想鐵索沒落在秋長風脖上,反落到他的手上。嘩啦啦聲響,鐵索陡直,那捕頭雖有些氣力,竟奪之不下。
那捕頭大驚,不待呼喝,就聽秋長風笑道:“捕頭貴姓?”
那捕頭不想秋長風突然有此一問,不由得道:“你管老子姓什麼!”他話一出口,就聽到啪的一聲大響,被秋長風一巴掌抽在臉上。
那捕頭被抽得七葷八素,倒轉了幾圈,等立定後,見眾捕快還立在那裏,勃然大怒,喝道:“還愣着幹什麼,抓住他們。他們毆打官差,公然鬧事,若有反抗……”
陡然見到所有人如被施了定身法般,呆呆地望着桌子,那捕頭不由得望去,看到桌上多了一物,不過孩童巴掌大小,方方正正,像是木製。
那捕頭見到那物,陡然間心中一寒,忍不住上前兩步去看,等看到那上面刻着的“錦衣衞印”四字時,只感覺全身發軟,咕咚跪倒在地,渾身顫抖。
錦衣衞印!這是錦衣衞的令牌。眼前竟是錦衣衞!那捕頭想到這裏的時候,差點暈了過去。
秋長風還安坐在那裏,微笑道:“這位捕頭連錦衣衞都要鎖,看來真的是酒缸做的膽子……”
那些捕快本來還有三分懷疑,可聽秋長風一説,變成了十分畏懼,忍不住退後數步,實在是因為那尋常的木印中,有着不尋常的魅力。
大明的錦衣衞,豈是尋常的地方捕快能夠得罪?
那捕頭雙膝着地,爬過來磕頭道:“大人,小人不知是大人在此,多有得罪,還請恕罪。”他心膽俱寒,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秋長風不望那捕頭,只是望着那小乞丐道:“你如今知道我的身份,還要我出手幫你嗎?”
小乞丐聽秋長風竟是錦衣衞,也是臉色微變。顯然,他雖知道秋長風的名字,卻並不知道秋長風的身份。聽秋長風如此詢問,神色猶豫。但猶豫只是片刻,小乞丐嘆口氣道:“事到如今,只有你能幫我。”
秋長風目光如針,緩緩道:“但你要知道一點,我幫你並非無償,你也要替我做一件事。這是我的規矩,也是你的規矩,因為我知道,你們也是不會欠別人的。”
小乞丐沉默許久才道:“你要我做什麼事,不妨説説。有些事,我也不見得做得到。”他那一刻,竟是極為的老辣沉着。誰都看得出來,他也有自己的執著。一些事,他不會去做,但他若是答應了,就一定要做到。
秋長風凝望着小乞丐的雙眸,一字一頓道:“我只要夕照!”
小乞丐霍然站起,失色失聲道:“什麼,你要夕照?”
又是夕照!
葉雨荷心頭狂震,才知道秋長風為何肯在這小乞丐身上費這般周折,原來這人竟也和夕照有關。
可究竟什麼是夕照?這小乞丐為何也聽到過夕照?這個夕照和排教有關,以前就算葉雨荷都不知曉,為何這小乞丐能知曉?小乞丐又有什麼能力,幫秋長風取到夕照?
謎團重重,但好像要到揭開的時候……葉雨荷盯着小乞丐,只盼他能多説幾句。
不想那小乞丐震驚得快,平靜得亦快,他四下看了眼,坐下來道:“夕照不在我身上。”
秋長風目光閃動道:“無論在誰身上,我只要你有機會得到夕照,就立即給我!”
小乞丐目光竟然變得有些深沉,緩緩道:“但你必須幫我。不但要幫我見到牧六御,還要幫我……”
秋長風截斷道:“我知道你要什麼!”
小乞丐望了秋長風良久,“好,一言為定!”
秋長風這才扭頭望向還在磕頭的那個捕頭道:“捕頭貴姓?”
那捕頭腦門青腫,都要磕出血了。聞言以為秋長風要誅他九族,慘然道:“大人,小人姓鄭,知道冒犯大人必死無疑,只求大人放過小人的這幫手下和家中老少。”
那些捕快聞言,這才想起得罪錦衣衞的後果,面無人色。
秋長風目光一凜,森然道:“你可知罪?”
鄭捕頭望着秋長風,喏喏道:“小人得罪了大人,早就知罪。”
秋長風面容更冷。葉雨荷見了眾人慘狀,心中不忍道:“秋……千户,他們不過是捕快,奉命行事罷了。就算得罪了你,你也不用這樣。”
那幫捕快不想葉雨荷竟然為他們求情,面露感激之意。
秋長風冷然道:“不錯,他們不過是捕快,奉命拘人罷了,這點有何過錯?但他錯就錯在,他雖然得罪了我,但也不過是罰俸杖責罷了,又有什麼道理認為我會株連無辜,難道錦衣衞在他們眼中竟如此不堪?”
鄭捕頭忙道:“不敢。小人不敢,求大人恕罪。”
秋長風環望眾人,森然道:“洪武年間,錦衣衞的確亂用權力,濫殺無數。但天子如今重立錦衣衞,卻只想維護大明法紀,告訴天下人,刀在人用,可行兇為惡,也可伸張正義。捕快當不好,亦會被人唾罵,錦衣衞當得好,同樣可被天下百姓稱頌。”
葉雨荷再望秋長風時,目光大不相同,那一刻,她才發現,原來她從沒有真正瞭解過秋長風。
鄭捕頭有些難以置信道:“大人的意思是説,只打我一頓就行了?”相對株連九族來説,這無疑是個天大的喜訊。
秋長風道:“你等過錯可暫且記下,如今有一件事情,要你們去辦。”
那些捕快聽説只是有事吩咐,紛紛舒了口氣。鄭捕頭更是感激道:“大人儘管吩咐,我等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鄭捕頭見秋長風如此寬宏,喜出望外之際,亦有了報答之心,只想這大人無論吩咐什麼事情,都要盡力去做了。
秋長風道:“你等來捉人,當然是奉了常熟知縣的吩咐……”
鄭捕頭有些尷尬,只是點點頭。
秋長風道:“這知縣卻應該是受別人所令,前來找我的麻煩?”
鄭捕頭又是點頭,不等秋長風詢問,就道:“這位姑娘打的雷三爺叫做雷虎,是華州人。聽説他家裏有個金礦,富得不得了。這次來到常熟,是想要宴請松江府的榮公子。大人想必不知道,榮公子亦是極富,他的生意遍佈大江南北,常熟亦有他家的產業。”
秋長風心道,我早知道雷虎要請的就是榮公子,不然何必讓葉雨荷打他?你想必還不知,我知道的遠比你還要多。但他並不多説什麼,只是問道:“這麼説,是榮公子見雷虎受辱,這才讓知縣為雷虎出氣了?”
鄭捕頭默默點頭。
秋長風笑了,笑容中帶着説不出的肅殺,“榮公子好威風,雖沒有半點出身,看起來比知縣還要威風。現在你就帶我去見他好了。”
那小乞丐臉上露出幾分驚異之意。葉雨荷見了,終於有些領悟,感覺一切都在秋長風的算計之中。
秋長風兜了個圈子,原來是想找松江府的榮公子?那榮公子,難道也和排教有關?
葉雨荷思索中,只感覺一切似乎撲朔迷離,但其中線索好像盡被秋長風掌控。她心中還是忍不住地有些奇怪,她以女性特有的敏感察覺,秋長風此刻好像又變得有些不同。
在金山時,秋長風很有些茫然。到了常熟酒樓後,他又恢復了以往的鎮定,似乎胸有成竹的樣子。但在這客棧見了小乞丐的那封信後,秋長風不但鎮定,甚至有些詭異的味道。
那封信究竟意味着什麼,空白的信紙什麼都沒寫,為何秋長風看到,就會大不相同?
葉雨荷一路思索,跟着秋長風一行很快來到了榮府門前。
松江布、衣天下,榮家又是松江大户望族,府邸自然不差。就算在一個小小的常熟,榮府亦是佔地寬廣,看起來比縣衙都要大上許多。
秋長風來到榮府門前,只見府門緊閉,便示意鄭捕頭叫門。鄭捕頭不敢有違,上前拍門,只拍了兩下,朱門便開了,有個管家探出頭來。那管家容顏極為蒼老,臉上的皺紋直如千年的樹皮。他佝僂着身子,駝着背,一肩高、一肩低,正從下向上吃力地望着鄭捕頭。
那管家看似眼睛都已花了,終於認出了鄭捕頭,説道:“原來是鄭捕頭,請進吧。”他也不看旁人一眼,就轉身向府中走去。看來鄭捕頭也是常客,是以管家認得。
鄭捕頭回望秋長風一眼,略帶尷尬。秋長風淡淡道:“既然請你,總要進去看看。”
秋長風反客為主,當先走去,葉雨荷緊緊跟隨。鄭捕頭心中忐忑,但不得不繼續跟着。
幾人過了庭院,到了前堂,遠遠就見到有三人圍坐品茶。一人身上金光閃閃,如同金子做的,赫然就是那個雷三爺。
雷三爺聽到響動,見鄭捕頭前來,哈哈大笑道:“鄭捕頭手腳倒快……”正想説這麼快就捉了人過來,陡然見到秋長風、葉雨荷均是無恙,不由得張大了嘴巴,詫異無比。
另外一人見到秋長風,霍然站起,臉色改變。
那人正是榮華富,他在秦淮河上見過秋長風,見秋長風前來,頓時不知所措,略帶慌張。他聽到雷三爺被打,情面上只能幫雷三爺出氣,哪裏想得到,打人的竟是秋長風?
可葉雨荷目光落處,臉色竟變得比榮華富還難看。
她手已握住劍柄。
前堂三人,有雷三爺、有榮華富,還有一人背對庭院而坐,白衣緩帶,雖看不清容貌,但其氣度從容,舉止瀟灑,葉雨荷只從背影,就已認出那人。
她那一刻的震撼可説是無與倫比,因為她怎麼也想不到,他們認定的兇徒,居然就在榮府。
那人正是葉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