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王朱高煦躺在牀榻上,目光有如煙散般寥落。他是高高在上的漢王,曾威嚴無限,可在這種時候,看起來卻是羸弱不堪、風光不再。
他驀地有些寂寞,寂寞得心中發抖,有如蟻嚼。他本就是個不甘寂寞的人,可越是不甘寂寞的人,往往越寂寞。
簾帳一挑,雲夢公主風風火火地衝進來,叫道:“二哥,你怎麼了?”她衝到了漢王的面前,一眼就看到了漢王的斷腕處,臉上驀地露出了驚駭欲絕的表情。她怔了一下,突然一把抓住漢王的手臂,眼淚緊跟着就落了下來。
“二哥,你的手……”
那淚水如斷線的珠子一般流過純潔的臉頰,雲夢公主傷心不已,哽咽得説不出話來。
漢王眼中流露出唏噓,伸手想要拍拍妹妹的頭,就如兒時一般,可終究還是縮回了手,輕淡地道:“我……沒事。”
雲夢公主淚眼矇矓,霍然抬頭喊道:“你的手都斷了,還説沒事?”
漢王嘴角帶分譏誚,反問道:“我就是説有事,又能如何?”
雲夢公主一怔,感覺二哥好像一句話説盡了所有的心意,見威嚴的二哥臉色蒼白,雲夢公主一陣心痛,咬牙道:“二哥,刺客是誰,我讓葉捕頭給你報仇。”
漢王聽到葉捕頭幾個字的時候,眼中似乎閃過分異樣,可隨即消逝,只是道:“不用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會做。雲夢……”停頓了片刻,輕嘆一口氣道:“我累了。”
雲夢公主微感驚愕,抬頭見到二哥沒有血色的臉,忍不住地傷心。她抹了一把眼淚,低聲道:“二哥,那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再來看你。”
漢王點點頭,閉上了眼睛。
雲夢公主還想説什麼,可終究不忍再打擾二哥,轉身出了營帳。她雖然一直不滿意二哥對大哥的所作所為,但如今見到二哥這麼悲慘,忍不住又把同情的砝碼傾斜過來。她背後沒有眼睛,因此並不知道,在她出營帳的時候,漢王突然又睜開了眼睛,看着她的背影,眼神中帶了分傷悲。
雲夢公主出了營帳,就見到了不遠處的葉雨荷,便急匆匆地走過去,低聲道:“葉姐姐,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説。”
葉雨荷立在雪中,青衣如黛,神色平靜,只是點點頭,本以為雲夢公主隨即就會説事,不曾想,雲夢公主突然一把拉住葉雨荷,向營區外走去。
等走到了營區邊,有士兵想過來阻攔。雲夢公主一瞪眼,執意要出營。那些士兵不敢違背,只好讓出一條路來,可還怕雲夢公主有事,就遠遠地望着。
好在雲夢公主也沒有走出軍營多遠,只是感覺再無人能聽到二人言語的時候,就站住了。她雖止步,可並不急於開口,只是用腳尖在地上畫着圈子。
葉雨荷從旁邊望過去,見到雲夢公主蹙着眉頭,臉上現出少有的憂愁表情,她心中微動,徐徐問道:“公主,你找我想説什麼?”
原來,葉雨荷才從破廟回來,就被雲夢公主拉住要説事。突聞漢王遇刺,而云夢公主又急急忙忙地拉她過來,她本來不知道雲夢公主要説什麼,可這刻見到雲夢公主的神態,已猜出幾分,忍不住地惘然。
雲夢公主正想着心事,聞言一驚,不敢去看葉雨荷的眼,只是望着遠方道:“葉姐姐,我發現……知人知面難知心,很多人並不像表面看起來的那樣。”
葉雨荷的腦海中閃現出秋長風那蒼白的臉龐,心中又是針刺般的痛,可她還若無其事地道:“比如説?”
“比如説……”雲夢公主有些嬌羞,輕咬貝齒道,“比如説我二哥。我一直覺得他很不近人情,最近行事越來越冷酷,可今天見到他,不知為什麼,總是想哭。”她眼圈又開始發紅,輕嘆一口氣道:“葉姐姐,你本事大,如果可能的話,一定要幫二哥抓到刺客、為他報仇,好不好?”説罷,她轉身面對葉雨荷,輕輕地拉住她的手。
葉雨荷望了雲夢公主許久,這才道:“漢王身邊能人無數,何必要我來出手呢?不過,我如果有機會……會盡力而為。”她心中卻想,我只怕沒有這個機會了。
雲夢公主傷感中帶分感謝:“葉姐姐,謝謝你,你對我真好。有時候……我真覺得,你像是我的親姐姐。”
葉雨荷卻移開目光,心中十分的苦澀,暗想,如果你知道我將要做的事情,就不會再有這種感覺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麼會知道,我很快就要去刺殺你的父親了?
她答應瞭如瑤明月行刺朱棣,可心裏卻一直在掙扎。為了救一個人而去殺一個人,她做的是否正確?如果仔細算算,朱棣的確和她有仇,她父母間接是因為朱棣而死,她的恩人解縉之死,當然也是因為朱棣。
朱棣是皇帝,但靖難之役引兵戈飛亂,佔領南京後,更是誅殺朱允炆的舊臣,甚至滅方孝孺十族,這些罪名無論放在誰身上,都應該是死罪。可朱棣卻不用死,因為他是皇帝。
皇帝就可以胡作非為,不用負責?
葉雨荷想到這裏,有些惘然。她當然知道,如瑤明月要她刺殺朱棣是另有陰謀。但是,她真的不願意去想太多,她這樣來找刺殺朱棣的藉口不過是要堅定自己出手的信念,同時她別無選擇,因為她要給所愛的人多一個選擇。
一想到這裏,葉雨荷的心又痛。她裝作不在意地道:“公主若真想和我説説漢王的事情,似乎不用特意出了軍營呀?你還有心事?”
雲夢公主的嬌軀微抖,臉上起了紅暈,垂下頭來,半晌,終於抬頭道:“葉姐姐,我還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葉雨荷的心中又是一震。她隱約猜到,雲夢公主找她要説的話可能和秋長風有關,可是這種事情為何需要她來幫忙?難道説雲夢公主發現了什麼?
雲夢公主並沒有留意葉雨荷的異樣,輕聲道:“我不但很難了解二哥,其實我……一直以來也誤會了秋長風。在秦淮河的時候,我見他下了這家畫舫又上了那家,忙忙碌碌的,我真的以為他不是個好人。”雲夢公主的臉上飛起了紅霞,少見的嬌羞,又嘆口氣道:“但是,他實則是個用情很深的人,你知道嗎?我才知道,原來他一直在想念着兒時的一個女孩,只因為那個女孩在他困楚的時候,曾經給了他幫助。”
雲夢公主望着葉雨荷,卻又像是當葉雨荷不存在般,她幽幽道:“不知怎的,當他説出那些話的時候,那種深情,我感受得到。我從未見過有男人像他那樣。被他喜歡的女人,不知道是什麼樣子?”
葉雨荷回想起秋長風無力地放開她手時的表情,心中針刺般的痛。
相見難,相見難歡。為何她會在這種時候和秋長風相見?那刻骨銘心的思念和刻骨銘心的人兒,卻相見在不該見的時候,這是誰的過錯呢?
葉雨荷儘量讓自己的聲音不起波瀾,她扭頭望向蒼茫的夜空道:“哦……那與我有何關係?”
雲夢公主急道:“怎麼沒有關係?葉姐姐,你見的人多,説不定能幫忙找到那女孩……”
葉雨荷略帶詫異:“找到那女孩?找她做什麼?”
雲夢公主的秋波帶着分憂愁,卻多少帶分天真之意:“不知怎的,秋長風拒絕了我……”頓了片刻,幽幽道:“但我並不恨他,反倒希望幫他……幫他實現以往的夙願。”
葉雨荷目光中帶分古怪:“你……喜歡秋長風?”她見雲夢公主雖然害羞,但堅定地點頭。葉雨荷一時間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何滋味,她沒想到雲夢公主竟會這麼做。良久,她才道:“雲夢公主,你是個……好人。”
雲夢公主忍不住地笑道:“是嗎?我倒不覺得。我這麼做,只是覺得這世上,有情人不是都應該成為眷屬嗎?”可説話時,神色間那分攢了許久的輕愁揮之不去。
葉雨荷望着雲夢公主臉上的那絲輕愁,有如她心中愁苦的倒影。她突然道:“其實我也聽過秋長風的往事,他們離開了很多年,那女孩説不定已經死了,也説不定早嫁人了。找到了又能如何,不過是一場無痕的夢罷了。”
雲夢公主有些錯愕地睜大了眼,沒有説話,不知想着什麼。
葉雨荷反過來握住雲夢公主的手,長吸一口氣,才迫得自己説出來:“雲夢公主,你是個好女孩。秋長風喜歡的應該是你……”心中酸楚想道,秋長風和雲夢公主其實才是一對,他若從未見過我,也不會有那麼多的波折和磨難,更不會中什麼青夜心。我只怕是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他了,只希望雲夢公主能夠照顧好他。她內心激盪,突然道:“雲夢公主,你幫我……”她意識到失言,忙住口不説。
雲夢公主奇怪道:“葉姐姐,幫你什麼?”
葉雨荷恢復了平日的冷靜,默默道:“幫我告訴他一句話,我誤會了他,我和他以往過去的事,就當過去好了。”
雲夢公主並沒有留意葉雨荷的異樣,只以為她説的是不久前的事情,點點頭,輕輕一笑,不覺得這是什麼嚴重的事情。她心中那時正在想,葉姐姐説的……其實也對。
雪小了,但好像更冷了,蒼白的雪滑落在兩個各懷心事的女孩兒身上,一樣的温柔。
朱棣站在營帳內,雖還是筆直地立着,可如負千鈞。昏黃的燈光下,他看起來有些衰老。他那一刻在想什麼,沒有人知道。
多年來,朱允炆其實如鬼魂般,一直都活在朱棣的周圍。
朝野上下都在暗中傳言,自南京城被攻破、朱允炆從水路遁走後,朱棣就一直在秘密尋找朱允炆。甚至有傳言説,鄭和幾下西洋,表面上是向四海之內宣揚天朝的國威,實際上也是在西洋羣島中找尋朱允炆。解縉編纂《文獻大成》——也就是《永樂大典》的前身時,朱棣並不滿意,因為那套書不過是遵循儒家正統,卻沒有兼收佛教、道教內容之書,因此朱棣又令姚廣孝為主編,解縉為副主編,重新主持編纂《永樂大典》,收錄道佛之書、三教九類,集書之廣、天下無雙。都在傳説,天子此舉就是懷疑朱允炆藏身佛門,因而想借此拉攏道佛信徒,從而找到朱允炆,以絕後患。
日月歌出現後,不斷有離奇詭異的事情發生,經秋長風之口,側面證明了是朱允炆在興風作浪。可朱允炆一直不過是隱藏在暗處,還不敢堂堂正正地和朱棣交鋒。到如今,朱允炆突然出現在漢王的軍營中,為什麼?為了什麼?
昏黃的燈輝似乎都凍結在朱棣眼眸中的時候,他突然笑了,笑得很有些詭異。
寧王瞥見,抖得益發的厲害,然後他就聽朱棣説了兩個字:“很好。”
很好?很好是什麼意思?
寧王似乎明白了,軟癱在地上,眼中露出死囚被斬前的絕望。
他究竟是怕什麼?怕朱允炆報復,還是其他?
良久,朱棣輕淡道:“十七弟受驚了。這件事,你不會再説給別人聽了吧?”
朱允炆早暗中策劃,對朱棣不利,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朱允炆驀地出現在漢王營中,雖詭異,但非絕密,朱棣應該讓人搜下去,甚至發動錦衣衞、將軍營翻個底朝天來找尋朱允炆,可朱棣為何不讓寧王説,更像是要淡化此事?
沒有人明白。
寧王卻明白了,他立即顫聲道:“臣弟死也不會説。”
朱棣笑笑,笑容中帶了分雪冷:“你不説,就不會死的。”寧王的影子在燈火下劇烈地顫抖,就聽朱棣又道:“回去休息吧。順便幫朕找到紀綱,讓他進來。”
寧王額頭上的汗落了下來,他微喘了一口氣,雖像是還有千言萬語,但終於一句話未説,只是悄然起身,退出帳外。
紀綱走進來,燈火下,帶着個恍惚的影子。
朱棣只望着燈火,許久才道:“寧王最近的精神實在是太焦慮了,需要多休息。”
紀綱唯唯諾諾,他猜不透朱棣的用意,只能答道:“是。”
朱棣緩緩轉過身來,凝望着紀綱道:“那你呢?”
紀綱一怔,惶惑道:“臣……臣還好。臣有負聖上厚望,一直……一直……”他説話時,不知為何,眼中帶分難言的驚怖之意。朱棣只是靜靜地望着紀綱,一言不發。紀綱有些艱難地咽口唾沫,囁喏道:“臣……請聖上責罰。”
朱棣終於移開了目光,輕聲道:“紀綱,你還可以讓朕相信嗎?”
紀綱驚駭欲絕,跪倒在地,嗄聲道:“聖上,臣為聖上,萬死不辭!”
朱棣嘴角抽搐了一下,突然説了一句很奇怪的話:“一個人死一次就夠了。”他這話實在有些奇怪,乍一聽,像是對紀綱所言的感慨,可仔細想想,又像有更深的意義。
紀綱跪在地上,身子微震,只是叩首在地,大氣都不敢再喘,可眼中的驚駭之意更加的強烈。
他為何如此畏懼?
朱棣輕輕嘆口氣,眼眸中沒有殺機、沒有痛恨,亦沒有不屑和憤怒,相反,有的只是深切的悲哀。他用縹緲無緒的聲調道:“你好好做事,朕不會虧待你。”
紀綱跪在那裏,連連叩首。
朱棣眼中的悲哀突然帶了分決絕:“那好,看來,剩下的事情只有你才能幫朕去做了。”
葉歡終於縱下樹來,落在林中,踩着枯枝和落雪,靜靜地看着白煙消散,他眼中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奇異的呼哨聲此起彼伏、連綿不絕,飛快地從林中傳到密林的四周。不一會兒的工夫,火炬燃起,照得密林內光線流離。有一個人急匆匆地走到葉歡的身邊,壓低聲音道:“王子,秋長風……不見了。”他稱呼葉歡為王子,神色恭敬,葉歡竟坦然接受這個稱呼。
若是秋長風在一旁,定然有分奇怪,葉歡究竟是哪裏的王子?
前來報告的那個人長得是鬍鬚滿面、身材壯碩,他腳步敏捷,整個人看起來如同獵豹。然而,這個人的臉上滿是難解之意。
白煙已散去,而秋長風竟和白煙一樣,消失不見了。
這怎麼可能?
葉歡長吸一口氣,正站立在秋長風和他的手下最後纏鬥的地方,這裏有五個人當場斃命,其中的三個人伏在地上,而另兩人怒睜雙眸、被割斷了咽喉。這些人都是葉歡手下的高手,可均同時死在了這裏,可見當時戰況的慘烈程度。
葉歡滿面疑惑,舉目四望,忍不住道:“他不可能出了林子……”他也知道多此一説。因為他早就在密林外又埋伏了弓弩手,只要有人竄出,弓弩手沒有不發現的可能。
那豹子一樣的人搖了搖頭,顯然也是不理解。他驚詫道:“我們在林中安排有七十八人,方才接戰中,被秋長風殺了十三個,但他也應該受了七八處傷,傷勢不輕,應該很難再支撐下去……”
那豹子一樣的人説到這裏,打了個寒戰,忍不住伸手摸了下腰間。那裏圍着一張豹皮裙,但其上現出一道刀痕。若非他躲得快,若非同伴們衝得緊、迫得急,逼秋長風不能不收回幾分力氣,那一刀,就能將他攔腰砍成兩半。
那豹子一樣的人出生入死許多年,也是遇敵無數,但他卻從未見過那麼犀利、詭異的刀——那簡直是一把魔刀,遇神殺神、遇魔殺魔。最怪的就是那刀有如具有靈性,讓人感覺如跳動的幽靈,一直都在唱着悽婉、壯烈的歌。
那首歌,直如所有人的夢魘。
可秋長風畢竟受了傷,而且傷得不輕,他在這些高手的包圍下,能逃到哪裏呢?葉歡想這個問題的時候,心思繁沓。
那豹子一樣的人低聲道:“除非……他有上天入地之能!”
葉歡一擺手,道:“他一定還在林中,而且就在我們搜尋的死角。”他當然知道秋長風也是人,絕對不會飛天遁地,但秋長風無疑是個很聰明的人,他總能比別人考慮得多一些。現在,他肯定躲在了一個別人想不到的地方。陡然想到什麼,葉歡身軀微震,抬頭向上方望去。那豹子一樣的人明白過來,立即道:“樹上也有我們的人,方才同時傳訊示警,並無發現。秋長風中了樹幹上的毒針,若是常人,絕挺不了很久。”
那豹子一樣的人很是苦惱,密林裏外遍佈他們的人,樹上地上均已找過,就連一些小樹洞都沒有放過,可秋長風竟如化作煙霧一樣不知所蹤,這件事想想都奇怪。
葉歡卻知道秋長風並非常人,雖親眼目睹了秋長風中針跌落樹下,可覺得毒針不能殺死他。此刻無疑是他和秋長風比拼智力之時,葉歡下意識地問:“所有的地方都找過了,都沒有發現?”
那豹子一樣的人立即接道:“是呀,只發現了我們弟兄的屍體。”他的無心一説,讓葉歡陡然一震,喝道:“屍體查了沒有?他可能裝作屍體的。”説話間,葉歡雙眸立即向身邊的五具屍體望去,陡然出腳,一腳就踢飛了身邊一具俯卧的屍體。
那五具屍體中有兩具是仰躺,他們的喉嚨被割斷,一望便知是死了的同伴,但那幾具俯卧着被掩藏了面目的屍體中,會不會有秋長風藏身其中呢?
葉歡想到這裏,全神戒備。
飛起的那具屍體並無異樣,啪的一聲落在了地上,又翻了個滾兒。
像豹子一樣的人神色略帶不滿地道:“王子,我們七十八人,被殺了十三個,屍體一具不少,秋長風如果假扮屍體,那他把我們同伴的屍體又藏在什麼地方了?”
葉歡微怔,立即明白這個手下所言不錯。當看到手下的表情時,也知道他對自己的舉動不滿。那些人雖死了,但屍體遭他這般處理,難免讓人感覺不自在。葉歡嘆了口氣道:“豹頭,秋長風此人詭計多端,我也是心急,請你不要見怪。”
豹頭釋懷道:“王子言重了。那眼下……”
葉歡還在望着伏地的那兩具屍體,心中總感覺有些不妥,始終覺得秋長風就在不遠處盯着他。他突然想到了什麼,吩咐道:“你去領狼人進來,他們的嗅覺敏鋭,或許能嗅出秋長風的氣息。”
豹頭微有不服,但不敢違背,才一轉身,葉歡上前一步,已經到了一具屍體前……
就在這時,葉歡陡然一聲驚呼。豹頭聞聲轉身,就見到一個難以置信的景象。
地上有兩具屍體霍然彈起,竟撲向葉歡!
豹頭頭皮發炸,他認得那是剛才被秋長風割斷喉嚨的同伴屍體,那兩個同伴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為何又會突然彈起?難道説這兩具死屍憤然同伴的屍體受到虐待,這才向葉歡報復?
葉歡當然知道絕無可能。他見到屍體倏然彈起、撲來,心中一沉,立即認定這是秋長風搞的鬼,兩具屍體中難道有一具是秋長風喬裝的?
念頭只是一閃而過,葉歡毫不猶豫地拔出了劍。
錚的一聲響,葉飛長劍出鞘,快如流星、電閃一般劃過兩具屍體的胸膛。就算秋長風裝作死人,他也要讓秋長風再死一次。
長劍得手之際,葉歡腦海中陡然又閃過一個念頭,心頭一沉,知道自己做了一個錯誤的判斷。
那種時候,有屍體撲來,膽小的人只怕是早就雙腿發軟,不能控制自己了。膽壯思維縝密的葉歡,第一個反應當然是覺得秋長風在假扮屍體。
可這個想法,顯然也早在秋長風的算計之中,他就是在利用葉歡的這個判斷誤區。
屍體不是秋長風,秋長風一定是藏在屍體之後!
秋長風在林中搏鬥時就看好了地形,選擇了藏身之地。不言而喻,那兩個仰面朝天的死人身下可能有坑穴凹地,可供秋長風躲避。秋長風選在密林突圍時就考慮到這種情況。豹頭雖説搜尋細密,但他顯然沒考慮到同伴的屍體會被秋長風利用,被秋長風鑽了空子。
秋長風放出煙霧之時,利用那兩個死人做掩護,躲在屍體之下。他故意選擇藏在仰面死人的身下,就是利用人們的判斷盲區。
正常人更多的是對顯而易見的事情缺乏進一步的研究和觀察。因此,就算是葉歡,當時所有的思緒,也是落在那三具俯卧、掩藏面目的死人身上,而從未懷疑那仰面的屍體下另有玄機。
所有的猜測一閃而過,事後想想其實也簡單,但真正能提前把一切都算計在內的只有秋長風一個。
葉歡來不及懊悔,閃電般地想通了一切後,立即後退。秋長風在這時出手,其目的顯然就是針對他葉歡的,他必須保全性命,再説其他。
刀聲起。秋長風出刀,趁着敵手白駒過隙般的那一點失誤出刀。
只聞刀聲,不見刀光;只見雪落,不見蕭瑟。
葉歡只見雪落、只聽刀聲,只感受到那如夢如幻的錦瑟刀上的寒意,他已心寒膽戰。他立即全力退卻,一退數丈,可刀聲卻仍在耳邊。
葉歡只能再退,不顧一切地退,竭盡全力想要退出刀聲籠罩的陰影。
刀聲如歌如夢,一刀下去,不過好大個頭顱。看似美,看似悲壯,葉歡也曾嚮往過那種境界,但真正身臨其境的時候,他才發現其中的恐怖陰森。
他當然不想死,他還有大好宏圖和抱負,他的計劃如果得逞,他所有的計謀就可變作雄韜偉略,就可千古流芳。在這種時候,他怎麼能死去?
刀聲下,葉歡被迫出了一切潛力。他都沒有想到自己會有那麼敏捷的反應,可他也沒有想到秋長風中了青夜心、決戰如瑤明月、遇伏後中針、受創七八處後,還會使出如此逆天的刀法。
風冷,刀更冷。葉歡狂退之中,汗水流淌,呼吸粗重。他也不知道自己退了多遠。
陡然間,葉歡眼前微亮,心中大涼,意識到原來不知不覺中,他已經退到了林邊。
林外有埋伏,有他葉歡親自埋伏下的弓弩手,他們正絞弦挽弓,就是為了剿殺破圍而出的秋長風。可眼下,他和秋長風如影隨形,那些人若要放箭,勢必也要將他牽連其中。一念及此,葉歡嘶聲喊道:“莫要放箭。”他嘶聲才出,羞辱感立生,怒吼聲中,全力地出劍。
他不甘、他憤然、他不服,他本性也是一個極為狂傲自負之人。逃避之中,他心中早有了難以言表的羞辱,那種羞辱終於讓他忘記了死亡的恐懼,想要和秋長風拼個你死我活。
葉歡出劍,一劍七刺。可是錦瑟刀如夢如幻,他根本看不清秋長風的刀在何處,但他有信心,可以和秋長風拼個兩敗俱傷。
劍鋒刺空之際,刀聲陡收,可是餘韻卻如青鳳漫道、雛聲千里,悠揚地破空而去。與此同時,葉歡只聽到秋長風一聲長嘯,就見一道身形劃空而逝,沒入了黑暗中。
哧哧哧的箭矢聲響起,全部射入了夜空之中,但不聞迴響。
所有的弓弩手都未想到會有這種結果,一時間面面相覷,望着葉歡,滿是困惑遲疑。
大汗淋漓的葉歡止住了腳步,望着那些弓弩手的目光,握劍的手忍不住地發抖——那是劫後餘生的疲憊,也是狂怒憤然的不甘。
秋長風竟然借追殺他葉歡之際,利用他讓弓弩手投鼠忌器,成功地離去?一想到這裏,葉歡忍不住心中灼熱,一口熱血衝上心頭,讓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豹頭帶人趕到,見到這種情形,失聲道:“王子,你怎麼樣了?”方才的情形實在突兀離奇,豹頭只見兩具屍體衝向葉歡,然後是葉歡出劍、刀聲起,葉歡退卻,一直退到了林外。
林中雖有數十人手,但無人截得住秋長風,只因為葉歡退得實在太快,秋長風實在跟得也太緊。他們不能傷了葉歡,所以也就攔不住秋長風……
可以説,是葉歡把秋長風帶出了重圍。
豹頭雖然長得像個豹子,但心思並非魯莽,因此也知道這些話是不能説的,他只是伸手去扶葉歡,百感交集地道:“要不要追?”他知道問的是廢話,這種情況下還能讓秋長風逃出生天,追上了又有什麼用?
葉歡突然用力甩開豹頭的手臂,握緊了拳頭,不讓眾人看到他拳中的血、心中的痛、眼中的羞辱,他望着秋長風離去的方向,咬着牙,一字一頓道:“秋長風,你不要以為逃出去了。你很快就會發現,你會輸得更慘!”
説完後,葉歡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直咳得面無人色。
紀綱走出營帳的時候,臉色彷彿和葉歡一樣沒有顏色,他的眼中還殘留着驚懼之意。但是被冷風一吹,他就又恢復了以往陰沉的神色。
誰都不能從他的臉上看出他心中的震駭,能在朱棣身邊多年,他不但能夠掩藏自己的心意,同時還要掩藏朱棣的。
雪不知何時靜靜地停了,就如靜靜地落下來一樣。
紀綱的心情卻不平靜。他出了營帳,開始考慮如何來執行天子的旨意,這旨意實在有些怪。但是,紀綱知道,這旨意如果執行不好的話,他也不用再當什麼指揮使了。
沉吟間,孟賢急匆匆地走過來,對他施禮後低聲道:“大人,卑職聽説了一個蹊蹺事。”他雖看似表情肅然,但眼中卻有振奮之意。
紀綱皺了一下眉頭道:“什麼事都等一下再説。”他才要舉步,孟賢急忙低聲道:“大人,這件事等不得了,它與聖上、與大人的安危有關。”
紀綱微凜,看見孟賢煞有介事的樣子,問道:“什麼事?長話短説。”
孟賢立即湊過來,耳語兩句。紀綱本不耐煩,可聽孟賢説完後臉色微變,失聲道:“真有此事?”
孟賢掩不住興奮,連連點頭道:“千真萬確。”
紀綱那一刻似乎都忘了天子的吩咐,神色瞬息百變,立在那裏良久,臉上突然又有了狐疑之意,問道:“這件事我都不知道,你是從何得知呢?”
孟賢支吾道:“不知何人放了封書信在我帳中。大人,這件事不管如何,總要證實一下。不然,真要是出了問題,只怕我們都脱不了干係。”
紀綱沉吟半晌才道:“不錯,這件事……交給你去辦。秋長風現在在哪裏?”
孟賢搖了搖頭道:“不知道。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回來。”
紀綱道:“他一回來,你立即帶他來見我。”
孟賢問道:“他若是不聽呢?指揮使大人,你也知道,他一向瞧不起我。”
紀綱的臉上閃過一分陰冷:“你知道應該怎麼做!”
孟賢心中微顫,更多的卻是振奮之意,立即道:“是。卑職一切聽大人吩咐。”
紀綱正要再説什麼,但突然停住了,因為他看見到姚三思急匆匆地走過來。姚三思一見到紀綱,就立即道:“指揮使大人,大事不好……雲夢公主遇刺了!”
紀綱聞言,心頭大震,急問道:“公主眼下如何?”他忍不住地心驚肉跳,實在是害怕聽到雲夢公主的噩耗。
最近幾日,變數頻頻,甚至漢王都被刺客砍了一隻手,紀綱身為錦衣衞最高統帥,實在是壓力極大。如果雲夢公主又在軍營遇刺,那麼他紀綱失職的責任將無法推卸。
可奇怪的是,這裏雖是漢王的行營,但由於天子駕臨,紀綱早就在行營內外重重佈防,怎麼還會有公主遇刺的事情發生呢?在紀綱看來,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可是這種事情偏偏發生了,難道説……紀綱想到這裏,向暗處望了眼,感覺寒風似乎在猙獰地笑,他心中打了個寒戰。
姚三思道:“公主沒事……不過……她還在營外,不肯進營。”
紀綱稍鬆了一口氣,錯愕道:“她還在營外?她在營外做什麼?她是在營外遇刺的?”不論如何,只要公主是在營外出事,他紀綱就可以少擔些責任。
姚三思道:“是呀,她和葉捕頭一起出的營,離軍營並不算遠,她們好像在談什麼……具體説什麼聽不清……然後葉捕頭突然一聲驚叫,把雲夢公主推在地上,然後衝到黑暗中。”
紀綱感覺姚三思説得亂七八糟,皺眉道:“你是説葉捕頭行刺了雲夢公主?”
姚三思忙道:“不是,是有人刺殺雲夢公主,讓葉捕頭擋住了,然後葉捕頭追了過去。”
紀綱橫了姚三思一眼,心道,你説得這麼曲折,不去説書,反而來當錦衣衞,實在是屈才了。可他知道這時候訓斥也無益,他擔心雲夢公主的安危,當機立斷地道:“帶我去見公主。”
雪停了,長夜漫漫。
漢王的帳中只有孤燈一盞,昏暗中帶着幾分迷離。漢王正望着那盞燈,已望了許久。雲夢公主離去,他並沒有安歇。
他對雲夢公主説了謊,不過是想讓雲夢公主離去,讓自己靜一靜,他很少有這麼安靜的時候。
“啵”的一聲響,油燈的燈芯爆了點光芒,轉瞬間就黯淡了下來。漢王眼眸卻越來越亮、越來越冷。
“漢王……”一人走進來輕聲道,“該起牀了。”那人神色如霜,正是漢王手下二十四節之一的霜降。
霜降説得很奇怪,漢王受了重傷,這種時候本該休息,怎麼卻要起牀?可漢王似乎沒有半分奇怪。他還是望着燈火,突然道:“霜降,本王是不是該起牀呢?”
霜降臉上露出古怪之意,半晌後才道:“漢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漢王要做的事情,我們二十四節一定會支持。”
漢王沉默許久才道:“你會在我這邊,但另外一些人就説不定了。”
霜降神色中突然帶了分激動,凝聲道:“卑職這條命是漢王給的,秋分、穀雨他們也是。”
簾帳再被挑起來,一個文士模樣的人緩步走進來道:“漢王,眼下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了,箭在弦上……不能不發。葉雨荷已經去追趕行刺雲夢公主的刺客了。”
那人正是穀雨,亦是漢王身邊的謀士。漢王遇襲時,他被刺客擊倒,看似受傷不輕,但眼下看來,並無大礙。他説得也很奇怪,葉雨荷追趕刺客和他們有什麼關係,為何這時候提出來?
漢王卻沒有半分奇怪的樣子,只是有些惘然。他突然也説了句很奇怪的話:“我們一定要突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