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流氓豆
恩雅回到學校的那天,她在教學樓的樓梯處不小心掉了一枚硬幣。
叮!叮!叮!一塊錢的硬幣一路唱着愉快的歌曲,骨碌骨碌地滾落下去。恩雅不得不趕緊跑下樓去撿它。要不然,蕭逸又會罵我浪費的了。她這樣想。
只是,在恩雅趕到之前,那枚硬幣已經靜靜地躺在了一個男孩子的手心裏。
"哦,這是你的硬幣嗎?"夕雲説,臉上綻放着一個春暖花開的笑容。其時,他站在永遠蒼翠的小樹前面,從樹葉間散落的光線正好落在他身上。
他的身材真好!恩雅忍不住在心裏輕輕地感嘆道。
"對,是我的。"恩雅點了點頭,伸手要去拿那枚硬幣。但夕雲卻把手縮了回去,他的笑容露出一絲邪氣。"告訴我,你是哪個專業的?"
恩雅沒有立刻回答,陽光把她生氣的小臉映得十分可愛。她為什麼要為了一枚小小的硬幣而出賣自己?
過了一會兒,恩雅大概想明白了。她説:"好吧,我是外貿一年級一班的。這下子你總能還給我了吧?"
出乎她意料的是,夕雲乾脆把硬幣放回了褲袋裏。"你騙我!"他有點生氣地説:"我也是外貿一年級一班的,可我從來沒有見過你。"
上帝説,撒謊的人有難了。夕雲得意地撇起嘴角笑了。他轉身大步離開。他想,如果恩雅想拿回她的硬幣,那她就不得不到外貿一班去找他。
但是,她會為了那一元錢去找他嗎?
恩雅趕到和蕭逸約定的地點,他看到她的臉色泛紅,鼻子哼哼地噴氣,像是遇到了不共戴天的殺父仇人。
"你怎麼了?"蕭逸吸了一口凍奶茶問。和恩雅認識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看到一向温順善良的她這麼生氣。
"我丟了一枚硬幣!"恩雅一字一句地説出來,嚇得蕭逸立刻吞下一大口的冰水。他的心現在是冰涼透了。恩雅竟會為丟了一枚硬幣而生氣!
但是,恩雅的樣子真的好生氣。蕭逸不知道,有一個男孩撿到她的硬幣不肯還給她,還誣賴她説謊。可小時侯媽媽總是摸着她的頭説她是個誠實的好孩子的。
夕雲坐在203室準備上課的時候,他看到恩雅大步大步地走進來。她拿着一大摞的書,站在門口環顧了一下教室。
這時,教室的位子已不多,但夕雲站起來向她狠狠地招了招手。他在同學們詫異的目光中笑得很驕傲,他以為這個美麗的女孩一定是為了那一元硬幣來找他的。
不過,恩雅看看他,露出一個迷人的微笑,卻徑直向另一邊走去。她在蕭逸的旁邊坐下來,她惡作劇的表情便被高大的蕭逸給遮住了。
夕雲不得不悻悻然地坐了下來。他聽到後面有女生在笑,他的臉色於是更加難看了。
下課後,恩雅和蕭逸走在校道上,夕雲從後面趕上了她。
"恩,這是你的硬幣,我還給你了。"夕雲掏出硬幣,依然有點懷疑地睨着恩雅。事實上,這的確是他第一次在外貿一班見到恩雅。
他從來不知道恩雅是第二學期才來學校報到的。
等夕雲走後,蕭逸好奇地看到恩雅露出了笑容。難道她真的為找回了一枚硬幣而高興?他想。
恩雅一直以為夕雲是個用功的好學生。但她在教室裏坐了三個星期,才有機會見到他三次。而且每次都是晚到早退的那種。
果然是百聞不如一見的逃課大王咧!恩雅想,呵呵地笑出了聲。她敢肯定夕雲過後不久就會忘記她也是外貿一班的學生了。
那次上課,夕雲來得很遲。他風風火火地走進教室,直接拿起恩雅放在旁邊座位上的揹包,就坐了下來伏在桌子上睡覺。
他似乎很困,恩雅聽到他放出的輕微的鼾聲。她偷看他的臉,白白淨淨的,臉上的骨骼是那種細緻得彷彿一碰就要碎掉的單薄。
恩雅出神地看了很久,以至於夕雲突然睜開眼睛的時候,她都被嚇了一跳。
"哦,你是那枚硬幣的……"夕雲揉揉惺忪的眼睛,看來沒有忘記恩雅。恩雅於是有點受寵若驚地笑了。
下課鈴剛響,還沒等恩雅反應過來,夕雲又急急忙忙地走了。恩雅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失望。她其實還想問問他平時到底都在忙些什麼?
夕雲第二次坐在恩雅旁邊的時候,她想了想,終於提出了這個問題。
"先把你的硬幣拿出來。"夕雲笑着説,聲音像是包裹着陽光的味道。這個男孩真奇怪,他回答問題難道還要收錢?恩雅疑惑地掏出了一枚硬幣。
叮!夕雲輕輕地用手指彈一下硬幣,空氣彷彿發出脆弱的聲響。"聽到了嗎?"夕雲低笑。因為愛笑的緣故,他的嘴角在得意時總是輕微上揚。
恩雅搖了搖頭,她的聽力一向不太好。
"你真笨!"夕雲嘆了口氣,把硬幣遞迴給她。"只要注意聽,就算是小小的硬幣裏也有華麗音符的。"
所以呢?恩雅認命地點了點頭,發現他這般拐彎抹角的挺有趣。她還是沒有明白他乾的是什麼事情。
恩雅頭髮還沒幹就被蕭逸扯下樓去歌唱比賽。坐在最前排的位置半天了她才恍然大悟,夕雲平時忙的大概就是聽音符吧?
那個時候,夕雲就站在臨時搭出來的舞台中央,一把高腳椅,一隻腳踩在地上,不停地打拍子,十隻手指纖細敏鋭。
他唱張學友的《吻別》,多麼傷感的一首歌呀!可是他唱着唱着竟然就笑了,他看到前面的恩雅拿着一枚硬幣在耳邊彈着聽,可愛得像個調皮的小孩。
那天晚上,夕雲沒有得獎。因為他在最後時刻笑了,大家都這樣惋惜地説,恩雅也覺得是了。可她卻一直不知道夕雲笑的原因。
恩雅跑去問夕雲,他卻反過來問她:"恩雅,你覺得我唱得怎麼樣?"他想,至少她會安慰地奉承一兩句吧。
可恩雅小鼻子一皺,豪氣萬丈地説:"不怎麼樣?我覺得硬幣的聲音好聽得多了。"她神情嚴肅,像一個19歲了還不會撒謊的女孩。
夕雲忍不住又笑了。他被她刺激得好愉悦。
後來,恩雅便知道了夕雲的"秘密基地"。其實也就是學校裏廢置的一間空房子,不過夕雲把它佈置成了自己的音樂棚。夕雲對她説:"有興趣歡迎隨時過來參觀!"
恩雅曾經點點頭。但是她從宿舍樓望過去,那間房子位於樹林偏僻的一隅,還有一條一下雨就泥濘的小路橫在前面,她的笑容頓時就黯淡下去了。
雖然如此,但是在那個週末的下午,夕雲還是在音樂棚裏看見了恩雅。
"這些音符彈出來會比硬幣的音符還要好聽嗎?"恩雅看到樂譜上參差不整的蝌蚪符號,笑着説。
"當然要好聽得多了。"夕雲説,他拿起吉它走到樂譜旁,眯着笑眼睨着恩雅。他認為他彈的曲子絕對比硬幣的聲音還要好聽。
就當夕雲打算動手彈起來的時候,門外有人在叫恩雅。她於是擺出一副惋惜的表情説:"對不起,我要走了。"她和蕭逸約好了一起去吃飯的。
落日的餘暉很平靜,夕雲站在門外望着恩雅和蕭逸遠去的背影想:蕭逸是恩雅喜歡的男孩子嗎?
經常看到恩雅和蕭逸在一起,夕雲便認定她(他)們是男女朋友了。這樣一想,他便有點失落。從撿到恩雅的硬幣那刻起,他就對她有好感的。
實際上,夕雲也是個很受女生歡迎的男孩,他長得高高大大的,會彈琴作曲,再配上一張愛笑的嘴,讓女孩子看了打從心底喜歡這個男孩。
有時候,恩雅會好奇地睨着他老半天,然後語氣簡短地問:"你沒有女朋友?"她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夕雲那時無辜地搖了搖頭,他演技一流,裝作快要流出眼淚的樣子説:"嗚嗚!沒有呀,因為我喜歡的女孩她不喜歡我。"
恩雅受騙了。她覺得他有點可憐。為什麼那個女孩會不喜歡他呢?在回去宿舍的路上她這麼想,如果是我,一定會喜歡他的。
她不知道夕雲喜歡的那個女孩就是她。
那天,恩雅正在學校食堂吃午飯。夕雲忽然坐到她旁邊興高采烈地揮動着兩張門票説:"朋友給了我兩張音樂會的門票,給你去看吧。"
他笑,雪白的襯衫在陽光下光芒耀眼。
恩雅只接過一張門票,她有着疑惑的眼神説:"為什麼給我兩張門票?我應該請誰去看嗎?"
她吐出的問號在空氣中蹦來跳去,夕雲的眼睛便眯成一條線,不相信地側瞄她。在他的以為裏,她不是應該請蕭逸去看的嗎?
想了五秒鐘,夕雲忍不住問:"你喜歡蕭逸嗎?"他心存僥倖地想,也許,蕭逸並不是她的男朋友呢。
但是,這個願望很快就破滅了。恩雅不假思索地回答説:"當然喜歡啦,我們在一起好多年了。"她説這個的時候,笑聲打着旋兒。
這會兒,夕雲有點難受了。他不知道,蕭逸是恩雅從小到大的表哥。
恩雅跟蕭逸説起夕雲的時候,説着説着她甚至會高興得指手畫腳。蕭逸興趣盎然地看着她,她的嘴唇在陽光下活潑地跳躍。於是他就想,恩雅喜歡上夕雲了嗎?
有好幾次,蕭逸都在猶豫着是否應該跟恩雅説,他覺得夕雲也是喜歡她的呢。不過,這恐怕會嚇倒她的吧。蕭逸想。
大二的時候,夕雲作了一首曲,叫做《硬幣裏的音符》。恩雅看了就露出笑容,她説:"這首歌是不是像硬幣的聲音那麼好聽呀?"
夕雲故作神秘地不回答。不過,他在元旦晚會上彈起那首曲,所有人都陶醉了,像是坐在平靜的湖邊傾聽着大自然的聲音。
演唱結束後,恩雅興沖沖地跑到後台狠狠拍他的肩膀。"嘿,你真行呀!差點把我都感動得要掉眼淚了。"
夕雲笑了,他分明看到她眼中已有淚光。
恩雅是個可愛的女孩,清清爽爽像一枝馬蹄蓮,就是有點笨。那次,她在房子裏竟問夕雲:"你作這麼多曲子,會不會為我寫一首呀?"
夕雲彈着吉他的手指瞬時停止,他不可思議地睨着她,她的笑容讓人捉摸不清。她難道不知道《硬幣裏的音符》就是為她而作的嗎?夕雲哭笑不得地想。
在恩雅離開之前,夕雲終於忍不住叫住了她。她站在門口回過頭,背後燦爛的陽光把她襯托得像個天使。
"恩雅,《硬幣裏的音符》是為了我喜歡的一個女孩而作的,因為我曾經撿過她的一枚硬幣。"夕雲説,他一張好看的面龐,現在窘得無所適從。
窗口反射的陽光把恩雅的表情照得一覽無遺,她輕輕地咬着下唇,果然被嚇倒了。她沒有料到夕雲會喜歡她呢。
夏天到來之際,夕雲在房子門口掛上了一串風鈴,響起來像極風吹動硬幣的聲音。恩雅一定會喜歡這種聲音的。夕雲想,這距離她上次來這裏已經有半年多的時間了。
夕雲想到恩雅,便覺得自己是個做錯事的小孩子。他説錯了話吧?要不然那天他在後面叫恩雅,她也用不着裝作沒聽見呀。夕雲狠狠地點了點頭,決定向她道歉。
他這個道歉的想法被擱置了一個學期。因為大三的時候,恩雅又是第二學期才到學校報到。這麼飄忽的女孩子差點讓夕雲以為她永遠不會再來了。
不過,那天當他坐在課室裏望着窗外發芽的樹葉時,恩雅出現在了大家的面前。她的笑容依然那麼的清甜,只是面目換成了亞健康下的蒼白。
過後一天,夕雲就在食堂裏遇到了恩雅。其實是他故意看到她的座位而走過去的。
"嗨,好久不見了。"夕雲説。
"嗨!"恩雅向他揮揮手就沒有了聲音。她那時帶着耳塞,似乎在聽歌。儘管夕雲豎起尖耳也聽不到有任何的音符飄出來。
"關於那天的事情,我十分抱歉,如果我説錯了什麼話,你可以原諒我嗎?"夕雲睨着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説。
"什麼事情?"恩雅歪着頭問,臉依然淡淡的。
夕雲不禁露出笑容。她好像不記得了,又好像故意原諒他了。總之,夕雲又開始在他的小屋裏見到恩雅了。夕雲一直默默地喜歡着恩雅。詩人把它叫做單相思。不過,夕雲一直不知道恩雅早就喜歡上他了。
恩雅對蕭逸説:"怎麼辦?夕雲又為我作了一首曲子呢。"21歲的她除了害怕老鼠和蟑螂外,竟然還會害怕這種事情。
蕭逸那時候捋起袖子説:"那我把他趕跑!"他站起來像個維護正義的鹹蛋超人,恩雅記起小時候有男孩子把她從鞦韆上推下來,也是他把他們給趕跑的。
"不用!不用!我會跟他説的。"恩雅害怕他會把夕雲揍得好慘,小時候欺負她的男孩就曾被他揍哭了。
要説分手的那天,恩雅託着腮幫看着夕雲作曲的樣子,夕陽的光芒照在他的臉上,彷彿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色,他的睫毛又濃又卷。
她不得不承認,和同年齡的其他男孩子相比,夕雲是個漂亮得幾乎完美的傢伙。
"夕雲,能為我再彈奏一首《硬幣裏的音符》嗎?"恩雅忽然走到他的面前説,她的手依在旁邊的桌子上,他都能聞到她身上散發出的絲絲芳香了。
夕雲疑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為何有興趣聽一首很早之前的曲子。他想,如果可以的話,他會很願意告訴她他還為她作了許多新的曲子。
不過,他還是一音一調地彈了起來。
彈完的時候,夕雲看到恩雅的眼裏有着明晃晃的被忍住的淚。她説:"謝謝你,夕雲,這是我最後一次聽《硬幣裏的音符》了。"
她是這麼的憂傷,以至於夕雲以為這個就是畢業分離的時候了。但是他在心裏安慰自己説,距離大學畢業不是還有一年的時間嗎?
只是,大三結束後,夕雲就再也沒有見到恩雅了。
大學畢業一年後的同學聚會,夕雲去了,他在那裏遇到蕭逸,一個已經高大得足以保護任何女孩子的男孩。
夕雲走過去和他握手,説:"恩雅還好嗎?"蕭逸説:"表妹很好。"
夕雲驚愕地張了張嘴巴,他直到現在才知道他們是表兄妹,恩雅從來沒有向他提起過。
在聚會上,夕雲被同學們推上台去彈奏一曲。他彈奏的是《硬幣裏的音符》。許多同學都閉上眼睛靜靜地傾聽着,彷彿回到了那個梔子花開的時候。
彈完了,大家都鼓起了掌來,他們眼含淚水,包括夕雲。他是多麼多麼希望恩雅就在這裏再聽一遍他的《硬幣裏的音符》呀。
散會離開的時候,蕭逸在等出租車,夕雲從後面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張CD裏面錄了我的《硬幣裏的音符》,你能幫我帶給恩雅嗎?"
蕭逸點點頭,他望着夕雲遠去的背影想了很多很多。他是否應該告訴夕雲,恩雅已經不可能再聽見他的曲子了。因為小時候從鞦韆上摔下來,她的聽力就已經漸漸消失。
她最後一次聽《硬幣裏的音符》,是帶着助聽器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