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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拉嘎鎮

    顧澄溯河北上,於未正時分到達了烏拉嘎鎮。站在河岸上俯視小鎮,只見得蒙古人慣戴的四片瓦、女真人的圓頂帽、赫哲人和鄂倫春人的狍皮帽在街間擁擠不堪。通紅的火光從乍起乍落的皮簾子內泄出,説笑吵鬧聲漫過了帽子匯成的河流淌進顧澄的耳中。雖説雨點伴着零星的冰碴子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落着,可這小鎮上的喧譁人氣卻讓人不知不覺間就忘卻了天地間的寒氣。

    顧澄來此之前也打聽過,烏拉嘎雖小,這烏拉嘎河沿岸卻分佈着大大小小數十處金溝。山間野獸羣集,獵獲頗豐;江裏盛產哲羅、鰲花,味道甚是鮮美。烏拉嘎起初只是山民聚而市物之處,之後有些內地的商販到這裏收購沙金皮毛,漸漸起屋造舍,便成了一個鎮子的規模。近十餘年朝廷不許黃金買賣,於是皮毛便成了烏拉嘎集市的大宗,據説江漸一帶貴人身上的皮裘十之一二得自此處。每年十月大雪封山嚴冰結河,便人去鎮空,直到五六月間江上方能通行船隻,商人紛紛擁來,獵户們也從山上背下來一冬的收成,這時便成了烏拉嘎一年中最熱鬧的時光。

    穿行在各族人中間,聽着各種完全不同的言語,嗅着從皮簾後面飄出的酒肉香氣,一路的倦意都湧上身來。顧澄正琢磨着尋個店子好生休息一番,卻見前面有間屋子極是寬敞,頂上覆着的青瓦格外醒目,門口人頭攢動,很是熱鬧,便信步走了過去。等走近了,聽得有人大聲道:再去鎮上守着,看人來了沒有?用的卻是漢語,這是顧澄進鎮子以來聽到的第一句漢話,更巧的是居然是江浙一帶的口音,真是讓顧澄一剎那有他鄉遇故知之感。

    前面多是各地獵人肩扛着些狐貉之類,在排隊擠着。顧澄踮了腳往裏頭看,屋門口擺着一張長桌,獵人們排着隊將獸皮放到桌上。一名戴了琥珀眼鏡的師爺模樣的人物在桌上又吹又撫又掂忙活不休,方才説話的便是此人了。他摘下鏡子,對身邊佝僂着腰的一個老頭説上幾句。那老頭大約有七八十歲了,身子又矮又小,彎得厲害,活脱脱似只龍蝦,聽了師爺的話,再對獵人説幾句什麼。獵人點點頭,一旁自有人取了幾錠銀子擱在獵人手中,老頭兒便把桌上的皮毛抱了起來,扔在一旁的樺樹皮簍之中。

    原來是收皮裘的商行,顧澄有些失望,他又想,不過既是同鄉,若我上前求宿但願不至於被拒。便站在一旁沒有走開。

    此時一名婦人排到了桌前,她頭上戴着的帽子上飾着紅綠線穗,身上穿旁邊開岔的黃狍皮袍,腰間繫一條素色帶子,背後揹着一隻背籃。那背籃幫子上精繡了許多花鳥蟲獸,又綴滿了貝殼銅鈴護身佛之類的東西,略一搖動,這些飾物便晃悠不已。見到這背籃,顧澄便想:喔,原來是個鄂倫春女人。

    他近日在關東走動,多少也長了見識,曉得這背籃俗稱歐姆凱。鄂倫春人的孩子自出生起至兩歲都在裏頭,在家就吊起來,出門時由母親揹着走。只是所見過的背籃裏面,還真沒有比這個更花俏的了。雖説不免有點俗氣,卻也顯得這女人對孩子着實溺愛。

    那婦人將手中的毛皮一件件擺上桌去,師爺照例地翻揀了,兩下交易已成,女人正要拾起桌上的銀兩,背藍裏的孩子突然哇哇哭起來。婦人一時顧不上銀兩,便轉頭揭開了蓋子,拍着孩子的臉輕聲哄着。那孩子大約剛滿週歲,圓嘟嘟紅通通的臉蛋裹在簇簇白毛中,一頭烏黑柔順的捲髮,漆豆似的眼珠子掩在長長的睫毛下面。就是正啼哭不休,還是讓顧澄一見之下,心頭就不由有一絲温柔的牽動。後面的人大約也是覺得這孩子可愛,便沒有催婦人快走。

    那師爺本是摘了眼鏡用帕子拭着,神情懶洋洋的,此時卻突然一驚雙手撐着桌子站起來。他重又戴了鏡子,一雙三角眼在鏡片後頭閃着晶亮亮的光。這女人,快過來,讓我瞧瞧!師爺大聲地嚷了一句。婦人茫然地停了給孩子拭淚的手掌。那手是黑黃色的,結着厚厚的繭痂,只怕比男人的還要大些。

    老頭兒在一旁對婦人説了,婦人連連搖頭,帽子後頭的紅綠穗子四散飛開。她口裏嘰嘰咕咕地不知説了些什麼,隨手覆了蓋頭,便伸手去取那桌上的銀兩。那師爺卻一把將銀子按實了,婦人有些驚怒,上前欲扳開他的手掌。正用力搶奪間,那師爺冷一不防伸手過去將蓋頭揭開了,手就捻上了孩子身上裹的皮衣。這孩子方才止住了哭,這又有陌生人在他身上抓動,不由小嘴一扁,就再度哇地鬧起來。

    婦人一邊搶得銀兩,一邊打掉師爺的手。師爺卻是咧着嘴笑,眼鏡都快要落下來了,對一邊的老頭兒道:那可是塊上好的藍狐皮,這家人不識貨,怕是當作尋常赤狐皮了,居然給小孩子穿這麼貴重的東西,真是作踐了。快些讓她賣了我,我出五十兩銀子!老頭兒轉譯給婦人聽,婦人只是搖頭。師爺見狀又道:那就八十兩。女人不等老頭兒説話,背了孩子就走。老頭兒叫了一句,大約是提醒她價錢很高。女人回頭小聲説了句什麼,意思好像是説,無論多少錢都不賣,神情很是憤憤然。

    師爺雙手在桌上一撐便跳了過去,追在後面叫道:一百兩!再多就不行了。女人撥開人羣,斷然走掉,連頭也不回一下。師爺見狀發了急,吼了兩聲,從屋子裏便出來了幾個壯漢,兩三下追了上去,將那婦人抓緊了。這獵户的女人身子頗為壯實,廝打起來極是兇悍。一個壯漢欲要將背籃從她身上扒下來,讓她清清脆脆地打了一巴掌。另一名壯漢想要攔住她的去路,卻被她猛地一撞跌了幾步,後面站着的獵户趕忙讓開,壯漢便結結實實地坐到地上。婦人雖説打得兇,只是三拳不敵四手,終於讓兩名大漢一邊一個抓住了胳膊,將她架了起來。那坐在地上的大漢衝上去對着她的面孔就是一拳,卻被這婦人一腳踢中。四下裏頓時一通鬨笑。

    這時那師爺已經跑過來,硬生生地將那張裹在孩子身上的狐皮往外拽,孩子哭得越發大聲。婦人終於慌了神,大聲叫喊着什麼。那老頭兒在師爺耳邊道:這女人説,她願賣了,讓她自己來脱,莫要把孩子凍着了。這師爺恨恨道:呸,給臉不要臉!這才讓壯漢們放開。

    那婦人將背籃解下來,放在地上,一面抹着眼淚,一面將孩子抱出來。孩子經了方才一場大鬧反倒不哭了,瞪了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四下裏轉着。婦人扯開自己的外袍,將孩子揣在懷裏,絮絮地説着什麼,一邊説一邊時不時向站在一旁的獵户看上一眼。那女人的面容被掩在帽子後面看不分明,只是那眼睛極深極黑,讓顧澄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她説的什麼顧澄不明白,只是見到獵户們有了愧色,垂下頭去不言不語。那婦人的語聲愈來愈快,愈來愈尖厲。獵户們先是有些惱怒的神氣,後來卻又一個個漲紅了臉。顧澄雖然一句也聽不懂,卻覺得那聲音中藴含着一種力量,雖然無形無質,可卻讓人忍不住就心神激奮起來。

    隨即便聽得老頭兒急促地在師爺耳邊道:這女人説:你們看着這些狗漢人這樣子作惡,哪裏還有一絲鄂倫春漢子的血性!他們只用這一點銀子就把你們的心都買去了嗎?不好,他們只怕要鬧事呢!

    果然四下的獵户都站了出來,手中弓箭握得緊緊的,口中吼着些什麼,數十雙眼睛怒睜,漸漸往那師爺處聚去。師爺和老頭兒還有幾個壯漢被這一羣鄂倫春獵人圍在中間,聽着他們憤怒的質問,不由都有些面色發白。

    這時師爺試着讓老頭兒辯解幾句,可聲音一出口卻被獵人們的吼聲給淹沒了。師爺有些驚慌,一步步退到了桌子跟前,眼鏡不慎從鼻樑上滑下來,他險險搶在手裏,手指哆嗦個不停。那些獵人們一步步逼了上去。婦人將孩子的衣裳重又穿好,放回背籃裏。這時一個壯漢卻從旁邊慢慢地潛過來。他方才在一旁沒有動手,那些獵户們都沒有注意到他。這壯漢向着婦人撲過去,一把將背籃從婦人手裏奪了過來。

    顧澄所在的位置,正好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那壯漢這一撲。只是壯漢起先藏在暗影裏着實不醒目,因此顧澄雖與婦人相距不過十步,卻也趕不及,那背籃已是被壯漢搶到了手中。

    那婦人大叫一聲跳起來,這一刻顧澄突然覺得自己的通犀心眼中出現了些異動。很輕微的,像一縷纖毛落入水中蕩起的小小漣漪,一現而沒。他心跳得有些發慌,好像正面臨着什麼極危險的境地。可是再運足了功力觀看四周,就只見那邊獵人依舊在與師爺一夥理論,旁邊看熱鬧的談笑喝罵不一而足。只是天色更加昏暗,依舊是雨雪間雜無聲無息地下。

    顧澄自練成通犀心眼之後,無論面臨何等情形都可以對危機辨識一二,可是此時此地他卻有一種全然無知的畏懼,好像是一幅畫中被人摘去了什麼,可不論如何細看那畫,卻再也找不出有半點破損改動的痕跡。

    這一陣心頭悸動過後,顧澄再看那婦人,卻不由有些驚愕。婦人居然將背籃搶了回來護在身子底下。壯漢在她身上拳打腳踢,砰砰作響,不過兩下子婦人的頭皮已被他打破了,殷紅的血淌在了皮袍子領上。那婦人絕不動彈,只是一心一意地抱緊了背籃。

    顧澄不由發怒,覺得這家商户也太過分了些,就跳上前去,一把拎住了壯漢的衣裳將他遠遠扔開。壯漢在空中哇哇亂叫,一直飛上了旁邊酒館的屋頂。屋子有些承不住,咯吱搖晃了幾下,裏面喝酒的人都跑了出來。壯漢在屋頂上動也不敢動,惟恐摔了下去,只是不停地叫着:放我下去,放我下去!方才欺負起女人孩子來的那等驕橫一下子翻作這般嘴臉,顧澄不由搖頭。

    那些獵户也見到了這一幕,不由更怒,將師爺的領子提了起來。師爺脖子被勒得緊了,面色漲紅,眼珠外凸,連話也説不出來了,手中抓着一把銀錠子伸到獵人面前。那獵人將銀子打掉在地,用靴尖在上面碾了幾腳,還吐了一口唾沫上去。

    酒館的老闆跑了出來跺着腳叫苦,為屋頂上的不速之客發愁。顧澄衝他笑了一下,就待上去將壯漢拎下來。這時卻聽到馬蹄聲有如急雨,街上行人聞聲無不避讓。在衣袍交錯的空隙間,一輛青漆馬車躥了出來。如此狹窄的街道,也不知這馬車是如何走到這裏來的。屋頂上的壯漢一見馬車就大喊道:二掌櫃、二掌櫃,快些救我!

    馬車窗簾略掀了一下,顧澄瞥見一個團團臉的中年人,他輕聲噫了一下,車門皮簾略動,一個圓圓胖胖的身子就從裏面鑽了出來。他身上穿的袍子用金銀繡着大朵的團花,這騰空一滾,好似招親的綵球一般着實令人眼光繚亂。

    二掌櫃的身子看上去少也有二百斤,這一跳上去那屋頂如何承得住?酒館老闆不由得面色煞白。卻只見這大綵球轉到屋頂上頭,將那壯漢一帶就落下地來,屋子上連稻草也不曾落下一根。四下看的人都嘖嘖稱奇。

    那二掌櫃放了壯漢下來,師爺又在一旁叫嚷。二掌櫃皺皺眉,走了過去,經過顧澄時,二人不由自主對視一眼。那些獵户欲攔這二掌櫃,他卻只是略作閃避,兩三步就跨到師爺那裏,這般臃腫的身子卻是沒有半點滯礙。提着師爺的獵户為他氣勢所懾,便將師爺放下了。

    這師爺一得自由就急吼吼地述説起委屈,可二掌櫃打斷了他,卻與那獵人説話。他的鄂倫春語説得甚是流暢,然後又與那翻譯的老頭兒説了一會,本來富態端莊的臉上卻生出些煞氣來,當下便訓斥了師爺幾聲。他取了些銀兩走到婦人身邊,輕言細語説了些話。婦人垂了頭,過一會兒,終於收下銀子。他又高聲與那些獵人們説了幾句,大約是道歉罷,這些獵人們聽了,也就又排好了隊,重新開始買賣起皮毛來。

    見此事已畢,顧澄覺出腹中甚是飢餓,便進了對面的酒館中。天色向晚,店中火塘裏火光熊熊。方才紛擾已過,酒客們又回到座上,桌上大抵是一隻小炭火盆子燉着肉,腥臊味和着酒香沖鼻而來。顧澄隨意坐下,讓掌櫃殺一尾鰲花做湯,另要了肉脯和酒。

    不一會兒酒肉已上,那酒是山中野柿果所釀,味道甘冽異常,比之糧食酒的醇厚來又是另一種風味。顧澄方飲了一口,就見得簾子一閃,進來一人,正是方才惹出那一場爭鬥的鄂倫春婦人。店子裏的人不免看了她幾眼,又議論一回。她卻只是默然走到遠離火塘的位子上,要了一碗肉湯,吹涼了用小勺子喂孩子。那孩子也乖巧得很,不哭不鬧就吃了。

    這時鄰桌聊到了方才的事上,道:老胡,你方才可瞧見那個二掌櫃的身手處事了?了不得,聽説這家商行如今是被沈家買下了。沈青鷹竟有這樣的手下!顧澄看過去,兩個商販模樣的人正在喝酒閒聊。

    那老胡道:沈青鷹?這樣的高手能是他蒐羅得來的?一定是金陵李家的人。聲音雖然壓得很低,卻也逃不出顧澄的耳朵。

    喔?你是説沈青鷹如今還是靠着李家?一聽到這話,顧澄就覺得店子裏無端端地冷了一下。他運起通犀心眼對這店子裏的人一一探查過去,終於在最靠牆的那個位子上頓住了。這感覺十分熟悉,正是今晨就見識過的。顧澄看去,只見一個伏在桌上的人猛然抬起了頭,雙眼在暗處閃着幽幽的綠光。他心中疑惑:怎的又與沈青鷂遇上了?

    只是沈青鷂雖也發現了他,卻沒什麼動靜,身子又往桌上一伏,佯作熟睡。顧澄四下再細看了一回,就從眾多酒客中辨出了其它五名鷂鷹。耳中聽得方才那人繼續道:這是自然,那沈青鷹叛了精衞盟

    這時魚湯已上,顧澄讓店家送了一碗到婦人桌上,婦人向顧澄笑了一笑,顧澄衝她點了一下頭繼續聽鄰桌的人議論。

    精衞盟雖説架子塌了

    想是魚湯燙手,女子端着碗略一搖晃,便潑出來了許多,婦人皺眉擠眼,好似有些疼痛。

    可漏下的那幾個又豈是好相與的,他不靠上李家,怕是一日也活不過去的精衞盟之敗算是今年江湖中的頭號大事,顧澄一路北上也不知聽人説起過多少回。旁邊桌上幾個從內地來的商人自然也起了興致,紛紛靠攏過來。

    有人道:這精衞盟算是其興也勃,其亡也速。不過四五年間就有了駕凌於金陵李家之上的架勢,可你看,這也才幾年時光,三個月前燕子磯一戰,説敗就敗了。另一人道:是呀,不過,若不是沈青鷹殺了韋白鶴,又嫁禍給息紅鵲。精衞盟裏自己已經打殘了,他李家再怎樣也不敢這麼硬找上門去!

    與老胡同桌那人長嘆一聲,道:三個月前我恰恰回了金陵,那日我正要上燕子磯遊玩,不巧我那婆娘與我慪氣,吵了個把時辰才去。那日的天氣就和眼下外頭差不多,天陰得跟我老婆那張臉似的,透着股晦氣。我心裏正犯嘀咕呢,説這都二月天了,冷得邪門,誰知走着走着就覺得不對勁了。幾個小子過來撞得我一踉蹌。再一看,滿大街都是黑壓壓的人頭,還有小孩子走丟了趴在地上哭,居然有人要從孩子身上踏過去。我趙七雖不是什麼善人,也過去將孩子抱起來。我罵那人不是個東西。那跑的人渾身都哆嗦,説你自己看你自己看我抱着孩子這麼一看啦旁邊的人聽得出神,急問道:怎麼樣?

    趙七有一會沒發聲,聽客馬上給他滿滿地斟了一碗酒,道:壓壓驚,你看到啥了?趙七端過碗來,雙手亂顫,潑了一半在身上。好不容易將餘下的灌進了口,抹了一把嘴方道:那雨花台上精衞盟的總舵整個燒着了,半邊天都照得通亮。江水漂了三五里,到我站的地方,那水波還是一帶一帶的紅,也不知是火光映的,還是血水染的。我再低頭一看,白乎乎的漂過來一樣東西,竟是一具被劈開了的屍首,腸子心肺都拖了出來。我當時嚇得就把手裏的孩子往地上一放,轉身就跑

    顧澄耳朵裏聽着眾人猛吸氣的聲音,小口小口地抿着酒,火苗躍動,在他眼中彷彿化成了燕子磯上的沖天烈焰。他趕到的時辰大約也與這位仁兄相仿。他不管不顧地衝了進去,四下裏熱浪逼人,不一會頭髮就燒焦起卷,整個火場中的人都跟瘋了似的,見人就砍。所有人眼睛裏都是通紅的,充斥着駭人的殺意。他開始還能盡力不傷人,可後來也辦不到了,凡是遇上動靜就一劍砍傷了再説。到處都是慘叫、嚎哭、狂笑,只不到一個時辰的時光,他也覺自己快要瘋了,終於不堪忍受地逃走。

    衝出來的時侯他在江水裏撲熄身上的火焰,然後就見到了一個女子漂了過來。他把她撈起來,那白得無一絲血色的面孔上只有彎彎的睫毛在微微顫動,發上一枚銀簪就要鬆脱了。顧澄從銀簪上認出了息紅鵲的身份,於是揹着她遊過了江。他渡江後再遠眺那曾經宏偉的殿堂時,只見樓閣已經燒透了,通紅晶亮,遠遠看上去如紅玉雕琢的珍玩。就在他這一回眼的時侯,精衞盟的總舵輕輕搖晃了一下,就整個塌了下來。

    我跑到夫子廟那塊時,看到官兵進城了,在街上見人就抓。我也讓他們給抓了進去,扣個毆鬥生事。後來還是我婆娘四處求人花了銀子將我弄出來。唉,後來大老爺們查了個把月,收繳了精衞盟的那些產業,給精衞盟定了個私通海盜的罪。説李家是為官府緝盜,有功無過。倒是街上一眾不相干的人蒙了場大難這***都是什麼年月!

    酒客都不約而同地吼罵了幾句,便又有人道:你説這沈青鷹是中了什麼邪?沈家一門都死在李家手裏,後來他投入精衞盟,精衞盟的勢力已經不比李家差了。只消過上幾年,何嘗不能既報大仇又奪回產業,為啥子非得和仇人家聯手?

    老胡聽了這話突然冷不丁地問出一句:你可知那黑精衞本是精衞盟的盟主,為何會換了韋白鶴?

    趙七還不及答,旁邊早有人插上了話:這誰不知道,黑精衞不是和李家的大公子李昶一戰之下,同歸於盡了麼?

    老胡嘿嘿冷笑了幾聲,似是想説什麼,卻只是捧了酒碗喝了一大口,嘆道:野柿子酒當真不錯,我每年往這邊跑上一趟,都説不上是為賺錢還是為喝這酒。

    有人問道:老胡你方才笑得有些怪,賣弄什麼玄虛呢?

    老胡四下裏看了看,又壓低了聲音道:你們是真的不知呢,還是假的?

    發問的人惱了,道:什麼真的假的,快説快説!

    老胡卻又不緊不慢地吃着菜道:這事,不説也罷!

    客人們談興正濃,被人這麼吊着胃口都嚷嚷起來。老胡,你要是不説,可別忘了小紅的事,唉,嫂子平素待我也不薄的趙七嘿嘿冷笑起來。

    老胡一口酒嗆住了,咳了幾聲,方道:好兄弟,你就饒了我罷。這事其實知道的人也不少了,説給你們聽聽倒也無妨。他們哪裏是力拼而亡,那是一雙兩好,比翼雙飛去了!

    什麼?居然有這樣的事?問話的人語氣十分激動,好像這事與他有什麼關係似的。

    老胡道:自然是真的,李家和精衞盟兩邊都想將這事給瞞下來,只是這日子一久,又如何瞞得住?

    快説快説,他們兩個是怎麼勾搭上的?

    顧澄搖頭,默默飲酒,心道世人都巴望着名門中出點什麼岔子,在嘴上把旁人作踐幾日,如同自己也高貴起來了,當真是無聊之極。

    怎麼勾搭上的,傳説的可就沒這麼明白了。百雀閣你去過沒有?

    老胡你這不是寒磣人嗎?咱們這身份,哪裏上得了百雀閣?莫非你就去過了?

    咳咳,這不只是問一聲麼!你們現今大約都曉得百雀閣是精衞盟的秘舵了。好像是幾年前李大公子到百雀閣探路,黑精衞在裏面扮作舞女想使美人計賺了李大公子,不成想兩人假戲做成了真!

    原來是這樣嘿嘿,那李大公子這也算是痴情種子一個,居然當真扔下家業就跑掉了!

    只不過,我瞧那黑精衞這種女人也真是恁無情了,整個精衞盟都敗在了她手上。若不是她撒手一走,以精衞盟的聲勢,那沈青鷹也未必就會投到李家。

    這個自然是,前兩年,哪個不説精衞盟遲早會滅了李家?

    不止這個,聽説沈青鷹對黑精衞早就有了心思。他跟着黑精衞這些年沒嚐到一點甜頭,黑精衞卻跟着仇人跑了,這一氣之下投到李家也是無可厚非。老胡説到這裏,四下裏人方齊哦了一聲,終於明白老胡先前為何會冷不丁岔出這麼一句來。

    突然那孩子又哭了兩聲,傳來咣光一聲脆響。顧澄一看,那婦人手中的勺子落了地。她的頭上傷口已包好了,只是帽子下面結着的辮子有些散,蓬亂的發影被塘裏的火光投到泥牆上,顧澄無端端地覺得有些淒涼。

    酒客們又談笑了一會,話題漸漸轉到別處,顧澄也不再聽。突然他心有所應,抬頭一看,只見伏在桌上的沈青鷂起身往門口走去。他走過那老胡一桌時,有意無意地在他們桌上拍了一掌。那老胡正要發作,他們的酒碗突然裂了,無數細鋭的瓷片合着黃澄澄的酒液分別向着他們撲去。二人不及閃避,捂着臉痛叫了一聲,十指中緩緩滲出血來。店中人都是一驚,再看沈青鷂,卻只見簾子在風中飄飛不定,人已不知去向。

    當下掌櫃取了藥水來給兩個人臉上包紮,兩人各傷了一隻眼睛,痛哭叫罵鬧成一團。不少客人起身離去。顧澄暗自盯住了那幾名鷂鷹,果然他們一個一個出了門,待最後一名鷂鷹離開,顧澄也就追在了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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