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年邁的災民抱着吳春牛的腿,泣訴被骷髏教迫害的情由。
吳春牛在勃然大怒之餘,也禁不住涕泗滂沱。
他酸楚的揩淚道:“我只要有一口氣在,絕不會饒過骷髏教那幫盜匪。”
老災民止住哭聲,哽聲道:“當初救我們脱困,陷在步壽原的李大俠呢?”
吳春牛漸漸平靜下來:“沒事了,我師父已被救出,等他傷好,就會去找楊開泰算總帳。他奶奶的,這骷髏教是什麼東西!我今天就去摘史豔文的腦袋。大家放心吧!”
他掃一眼眾人,壯烈的説道:“我吳春牛不帶你們到大荔、蒲城。我帶你們回耀州去。”
災民們歡聲雷動,對吳春牛敬若神明。
楊龍珠思索了片刻道:“春牛哥,這個史豔文,我爸爸認識他,因為他曾在我爸爸那裏投過帖子,拜做門生。”
吳春牛不耐道:“管那麼多幹嘛?能殺了史豔文才是正事。”
這時有三十一個壯年災民拿了扁擔棍棒,願意隨行。其餘的災民暫時在定陵東面的黃家坡露宿,等候消息。
吳春牛和楊龍珠等一行人趕到聚賢鎮,已是黃昏時分。
史豔文的手下,在鎮上遠遠望見有一批人進鎮,就派出兩騎來探看。
這兩騎和吳春牛劈面撞着。
吳春牛厲聲喝道:“是什麼人?”
“史豔文的部下,骷髏教的殺手!”
吳春牛刀出如飛,一刀一個,砍掉兩人頭顱。
他恨恨地道:“不濟事的膿包,只配替老子的蒙古刀開彩。”
楊龍珠眸子一轉,慧黠之色表露無遺:“我們奪下這兩匹馬,趕去聚賢鎮,找史豔文拼命!”
吳春牛忍不住笑道:“龍珠,你跟我同行沒幾天,已能揣度我的心思了。哈,有你的,咱們走。”
史豔文是鳳翔府老子廟張道威的徒弟。
張道威是龍門派內家拳高手,在關西無人可出其右,因為龍門派功夫難練,他怕後繼無人,就收了許多徒弟。
他收徒弟從來不在乎對方的人品學養,亦近濫收性質,即使這樣能學成龍門派內家拳法的,仍寥寥無幾。
徐氏四虎的妹妹徐美,也曾拜張道威為師,在老子廟混了幾個月,龍門派內家拳法沒有學到,卻偷了張道威的法器“五雷神火”,當成暗器使用。
史豔文曾認真跟張道威學過五年,頗得真傳,除內家拳法外,還學了一些“道法”。但他的行為極為惡劣,人品也差。
有人問張道威,為什麼要收這種徒弟?
張道威振振有詞的表示:人品的好壞,行為的良窳,都不要緊,只要能傳我衣缽,不致使本門武功埋滅就好。
因為人的好壞很難遽下判斷,有人現在好,以後也許會變壞。本來壞的,以後未嘗不會變好?
有人説這個人好,就真的好?説這個人壞,就真的壞?
所以不能一概而論。
他這番道理,可以氣死普通人,但道家弟子卻認為是該奉為圭臬的金玉良言。
史豔文仗着自己的本事,加上張道威的名義,在黃龍山開山立派,創立了骷髏教。
凡是入教的人,都要帶一個骷髏頭來,所以稱為“骷髏教”。
史豔文就在各縣和豪紳勾結,要錢要糧,時時藉故勒索,否則便讓骷髏教徒眾作法為害地方。
豪紳受了恫喝,在揮之不去,卻之不恭的情形下,只好拉攏史豔文。
史豔文長袖善舞,足跡遍及黃河一帶,山西境內。前幾年他投帖給楊開泰,拜做門生,原因就是趁機在楊開泰身上刮點油水。
吳春牛和楊龍珠等來到聚賢鎮前。
在聚賢鎮前豎有兩黑色的三角旗,上面有個白色的骷髏頭。
吳春牛一攏繩,馬前蹄躍起,他揮起蒙古刀將一面骷髏旗一刺一絞,扯了下來。
這時史豔文氣定神閒的走了出來,對吳春牛扯旗之事似乎毫不在意。
他長得肥頭大耳,留着三綹掩口短鬚,穿一件青色短直裰,灰褲白襪,足登麻鞋,約有四十歲上下年紀。
他的髮辮綰在腦後,挽個髻,上插竹簪。
手揮雲帚,拄着一支三尺來長的蛇頭鐵枴。
在史豔文的身後跟着兩個女人,一人是他老婆苗可秀,另一人是他表妹覃青佩。
史豔文向吳春牛上下打量了一眼,雲帚一揮道:“我就是史豔文,你無緣無故扯我的旗子,你知道後果有多嚴重?”
吳春牛覺得他俗不俗、道不道,反而有些陰陽怪氣,嘿嘿冷笑道:“我扯的只是一面爛旗子,你殺了甘泉縣的災民,後果的嚴重性,你怎麼沒有考慮到?”
史豔文蛇頭鐵枴一頓,哈哈大笑道:“我還以為你吃錯藥了,原來是為了那麼點小事。”
他突然肅容喝道:“好小子,既然你敢扯我的旗子,我就要讓骷髏教的祭壇上多添幾副骷髏!”
吳春牛已怒不可遏,不再分辯,跳將上去,挺手中蒙古刀便刺。
他出手這記是“勒馬問路”,要探對方門道。
史豔文出手快捷,不等吳春牛收刀,便揚起手中雲帚,只輕輕一揮,雲帚的麈尾掃處正在蒙古刀尖上。
錚!
彷佛雲帚已化為鋼鞭,一掃便有千百斤氣力。
吳春牛手中蒙古刀不由晃了開去。
他驚疑未定,那支蛇頭鐵枴已點向吳春牛胸前。
他提起真氣,連閃帶擋,全身向右一躺,卻揮刀向蛇頭鐵枴頭上砍去。
喀喳!
那支蛇頭鐵枴忽然如毒蛇吐信般,射出兩支燦燦發光的開叉舌頭來。這是一支鋒利無比的雙面利及,正適時叉住吳春牛的蒙古刀。
史豔文向後一扯,手腕一扭,那把蒙古刀便被牢牢咬住。
史豔文喝聲“放手!”只一搜,右手的霎帚已拂向吳春牛,別的一聲,塵尾未到,風聲先至,
吳春牛計上心來,又想起師公馬天龍送他的那份見面禮——“丟刀撥腿”。
他喝聲“好!”
將身一偏,讓過雲帚,蒙古刀一頓,向上一提,那蛇頭鐵枴也跟着抬了起來,當兩器剛剛舉到肩齊,他用力一搜,猛然鬆手。
一詞旋風飛腳,譁:已飛踢史豔文的左手腕上。
他的鐵靴硬如轄石,就是一流好手被踢中脈門都不可能不鬆手。即使腕骨未碎,兵器也會脱手。
史豔文哀呼一聲,不但叉住的蒙古刀落地,那支蛇頭鐵枴也跌落在地。
史豔文還沒有摸清對手的路數,吳春牛已再度飛起雙腿,踢向史豔文面門。
史豔文忍着痛,往後躍開。
吳春牛雙腿踢空,正好趁機撿起蒙古刀和史豔文的蛇頭鐵枴。
他手持兩樣兵器,騰身躍起,直撲史豔文。
史豔文定定神,猛然憶及,對手使的是馬家天方派的武功路數。
他知道馬家父女,如今在陝玉門關,佔據了覃家棗園,殺了他的表弟覃青璧、覃青玉,又打傷表妹覃青佩。
這場仇恨,他日夜想報。
吳春牛很可能跟馬天龍有關,如今自己送上門來,他會用最殘酷的方法生擒吳春牛,再想到此處,史豔文忽然精神大振。他施平生本事,渾身功夫,只憑手中雲帚,舞動起來。但聽得刷刷連響麼聲,夾着塵尾撥風的嘶嘶聲,黑光卷處,同吳春牛迎來。吳春牛舉鐵枴、蒙古刀向史豔文當面刺去。這時史豔文已嚴守門户,在雲帚的揮酒下,塵尾已變成一面防身的盾牌,將他的上身遮住。
吳春牛幾番刺向這層無形的“盾牌”都無法透入。
突然雲帚一卷,捲住蒙古刀,塵尾一掃,掃中吳春牛的手上。
吳春牛像被數百鋼針扎中,痛澈心肺,不由得失聲甩手大叫呼痛。
吳春牛已去了蒙古刀,右手被雲帚掃中的地方,通染鮮血。
幸好他那支蛇頭鐵枴在手,站定身軀,方要揮去時,史豔文把雲帚向後一揮,身體忽地騰昇六七尺高,兩袖似雲,彷佛有御風而行之勢,飄落在吳春牛面前,向吳春牛劈面揮一下雲帚。
吳春牛在雲帚上吃了虧,打定主意不去煮那撮塵尾,只向那雲帚柄擋去。
那支蛇頭鐵枴,在蛇頭上可以吐出叉形的利刃,但吳春牛這時舉拐一點,卻不見那條蛇頭吐出利刃,一拐鑽進,正點在帚柄上。
.兩人鬥得正激烈時:吳春牛忽然聽到一陣兵器交擊之聲,他瞥眼一看,原來楊龍珠已和苗可秀動起手來。
苗可秀的手上是一柄鋼叉,鋼釵轉動時,上面的鐵環便震得鏘地響。
楊龍珠執着兩柄蛾眉刺,正在鑽、頂、探、閃.撥、刺、釣、粘,逼得苗可秀往白楊樹下退去。
站在白楊樹下觀戰的是覃青佩。她在玉門關被馬曼玲殺了一刀,創口迄今未愈,只得踝腳乾着急,卻不能下場殺。
吳春牛很快就轉眼對來,鐵枴點中帚柄,那撮塵尾又揮來,正要卷向鐵枴,吳春牛忙將拐一收,回手向史豔文腿上掃去。
史鈍文將雲帚朝下揮去,全身騰空,離地五六尺,兩足往上收縮,兩袖張開,一陣風過,已路到吳春牛的背後,人還沒有落地,那把雲帚一卷,塵尾便向紋絲似的扭成一條,塵尾突然堅挺。萬縷柔絲,化為一支鋼矛,向吳春牛背上刺去。
吳春牛已學乖了,不再用蛇頭鐵枴去擋,把鐵枴向背上一搭,掩定身軀,雙足一縱,跳前五六步,讓過那雲帚一站定後,剛剛轉過身子,史鈍文又竄將土來,口中長嘯一聲,將雲帚舞要得嘩嘩地響。
他只是站在原地舞雲帚,半晌沒有攻擊。
吳春牛嚴陣以待,想看對方又搞出什麼花樣來。
史豔文突然搶到吳春牛面前,雲帚舞得更緊,忽然間別的一聲,史鉑文從雲帚影裏,脱身而出,連人帶帚,就像螃蛇出洞,騰身一.躍。
吳春牛隻覺眼前一黑,見一團黑影俯衝而下,他不能向後退,只得卸肩閃躲,伏身倒地,向右一躺,便擎蛇頭鐵枴向上點去。
這一點,正巧點在雲帚上,塵尾一卷,把蛇頭鐵枴搖着了。吳春牛立即覺得有股力量,要將鐵枴拉去。他當然不肯鬆手,雙方一僵持,都站定下來
吳春牛這才看清,塵尾已將鐵枴捲纏得很結實。
史豔文一手使力拉鐵枴,一手卻搶進來,要擒吳春牛的手腕。
吳春牛眼看就要被擒,心中一急,使出吃奶的力氣,雙手合握鐵枴,拼命向後拉,但絲毫拉不動。
史豔文的左手就快擒到,忽然間呼擦一聲,那支雲帚上的塵尾,突然斷成兩截。
吳春牛手一鬆,全身不禁一晃,直倒退三四尺遠。
原來吳春牛把鐵枴使勁拉扯,手掌滑過,正好觸及拐上的機鈕,利時發出蛇頭中的叉形利刃,就將那塵尾割斷了。
這時史豔文面無人色,失聲而叫:“哎唷——!”
他並不是對吳春牛的武功吃驚,他所吃驚的是塵尾竟然斷了。
他的塵尾,不是普通的東西,而是價值連城的寶物。
“塵”是一種動物,俗稱“四不相”,用尾巴作拂帚,有一個好處,即揮蚊蠅立去。
但“四不相”世間少有,所以大都用馬尾代替。
做成拂帚以後,有幾個不同的名稱,宮廷裏太監用的,叫做“淨鞭”;道家用的,叫做“雲帚”;神門用的,叫做“拂塵”。
常人所用,古人一律稱之為“塵尾”。
事實上並不是“四不相”的尾巴,而是以馬尾為替代品,以後,延襲禪門的名稱,叫它做“拂塵”。
史豔文手中所拿的不是“馬尾”,而是百分之百的“塵尾”,這時斷了,等於是失了一件難得的珍寶,難怪他心痛如絞,驚愕無比。
這支蛇頭鐵枴,中藏利及,旁有按鈕,只要用力一捺,立刻會吐出叉刃,和人對陣往往可以出其不意將對方武器擊落,所以是種相當歹毒的獨門兵器。
這時史豔文手中只剩一截帚柄。
吳春牛想不到情勢會急轉直下,心中一喜,轉身點拐,那拐在地一檔,他使騰跳起來,兩手執住拐梢,橫向史豔文頭上打過去。
“好小子!”
史豔文將頭垂下,讓過來拐,向前一竄,趁機在身邊一掏,掏出師父張道威的法器一五.雷神火”,這也是徐美所使用傷李烈的“火彈珠”。
他旋轉身軀,颼颼雨聲,向吳春牛發出兩彈。
這時天色漸黑,吳春牛雙足落地,猛然看見史豔文舉手一揚,有道黑光滑過空際。他學拐一檔,碎的一聲蠻,火光條閃卸熄,有股熱力,直逼面上。
他忽然想起徐美在耀州關帝廟屋頂上,用暗器打師父的,就是這種東西。
後來師父在步壽康又是因為中了此物,才摔下院牆的。他腦中思索,沒想到第二彈又隨卻飛到。
這顆火珠彈不偏不倚,正打在吳春牛的胸部。
他頓兑痛澈心肺,口中“啊!”的一聲,想要跳開,已經沒有力氣,雙腿一軟,撲她便倒。
史拙文跳過來,神氣活現的用腳踏住吳春牛,高叫道:“來人啊!把這黑小子綁索困繩,押到聚賢鎮去二”
史飽文見苗可秀漸雪敗相,便抬起蛇頭鐵枴,搶了上去。
當吳春牛中彈倒地的時候,那後面趕上來約二一十一個壯年災民一起搶上來道:“不許傷人丁看棍“”
災民齊畢肩搪棍棒搶土來救援,可是鈷體教旗下的徒眾,已將吳春牛押走.。
二百多徒眾,個個手中有利器,刀槍釵矛,一應俱全,一陣風似的擁土來,將三十一個壯年災民圍在核心,混戰一揚。
這些災民正當壯年,很有些蠻力,但他們都不識武功,即使能演練兩手,也比不上鈷樓教的百餘名徒眾,相哦不到一刻,災民們都被砍殺殆盡,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這迸楊龍珠見吳春牛失手,災氏死傷狼藉,心裏已有些發慌,加上史豔文加入戰圈,更覺施展不開,顯得手忙腳亂。
史鈍文想採取速戰速決的方式,故一開始就掏出“五雷神火”向楊龍珠背後梆出。
碎!
火光閃處,楊龍珠痛不可言,嘶吼一聲,已經跌倒在地。
史鈍文拍拍手,笑嘻嘻的道:“小姐兒,只算你背運,恕不得你祖公公。”
苗可秀經過一番纏鬧,已鬟角見汗,不耐煩道:“你嚕陳什麼,還不叫人將她綁了?”
史鈍文這才吩咐徒眾將楊龍珠押回神堂去。
聚賢鎮自從被史豔文率領徒眾開到駐紮後,仍然像在黃龍山時一樣,豎起了鈷體教的工一角旗,設了神壇,每天例行拜斗作法,請神下降,並訓練徒眾們學習武藝和法術。
神壇設在聚賢鎮上紳士何子清的家裏,史豔文夫婦倆也住宿在這裏。
徒眾們七手八腳將吳春牛和楊龍珠推到何家,綁在神壇前面約兩根庭柱上以後,就一鬨而散,不再理睬他們兩人。
吳春牛的“五雷神火”是射在前胸,胸前衣服碎得片片瓣瓣,血水慢慢滲出表面。
楊龍珠是個被捧在掌心養大的富家千金,現在背部嵌滿碎鐵片,疼痛難忍。她本咬牙苦撐,怕被吳春牛奚落,但見眼前無別人,就忍不住低聲呻吟起來,在呻吟之餘也止不住掉下了眼淚。
吳春牛微微皺眉,低聲道:“龍珠姑娘,忍耐點,不要叫。”
楊龍珠喉嚨厝啞,噗泣道:“春牛,咱們這下可……可完了,一定難逃劫數。”
吳春牛隔了半晌才輕嘆道:“你也是有福不曉得享,好端端的,幹嘛要跟我這個粗人餐風露宿的?能夠脱困還好:如果真的……”
楊龍珠強忍住眼淚,語氣堅定:“你不要以為我是棵一碰就斷的豆芽菜,我……我們死也死在一起,有什麼好後悔的?”
吳春牛頓時楞住了。
他是個從來沒有為將來打算的莽漢,也從未有女孩子對他表露一絲好感。他就像是朵流浪的雲一處處無家,處處家。
他很受感動,但又覺得自己不配承受如此純良少女的情意。他低下了頭,眼眶裏閃着淚光。正如楊龍珠所説,死也死在一起,有什麼好後悔的?
死而無悔?
吳春牛突然覺得自己一向陋的心靈,變得有點成熟細膩了。他也產生一種“死而無悔”的感覺。
隔了好久,好久,他才緩緩開口道:“我現在胸口已經不覺得痛了。”
楊龍珠側臉看他,淚痕末乾的臉上,有種呼之欲出的激情:“我也覺得背上不疼了。”
這一來一往很簡單的對話;無疑己將兩人的心赤裸裸的擱在一塊了。
吳春牛眼珠一轉,沉思道:“你好像説過,你爸爸認識史豔文,他會不會也見過你?”
楊龍珠想了想道:“沒有。我爸爸的朋友,如果不是交情特殊,不會讓我出來見禮的。
吳春牛緩緩道:“如果史豔文過來,你就直截了當告訴他:你是開泰的女兒,要他放了你,如果他對你過份,步壽原便將與他為敵。”
楊龍珠唱然長嘆道:“步壽原經過這番事件後,精英所剩無幾,我爸爸縱然有些惡勢力,但做孽太多……我想,就算他相信我是楊開泰的女兒都不一定放人,何況他不一定會聽信我的話……”
吳春牛道:“你不要太多,跟他説了試試看,也許會有奇蹟出現。”
因事在危急,楊龍珠也只好答應試試。
過了半個時辰,忽然有兩個貼體教的小徒弟到神壇前上燈、點香。他們沒有理會綁在庭柱上的楊龍珠和吳春牛,工作完後,逕自離開。
香煙氬氫,繚繞在神壇上,在神壇兩邊,放兩張圈椅,蒙着黑市椅套,上面晝着一個白色的骼體圖樣。
神壇正中,赫然擺着一堆骷髏,層層疊起,有一百多個,正中供着一尊神像。
神像是晝在絹布上的,這個神像竟然是“西遊記”中的沙和尚。
不多時,史豔文和苗可秀進來了。
史豔文一手柱着蛇頭鐵枴,一手揮着一個馬尾雲帚,苗可秀則手持鋼釵,隨之在後的,有八個女孩子。
這八個二十歲上下的女孩子,都穿着黑衣衫褲,衣服胸背處均繪有白骷髏頭。白布包頭,白巾束腰,手持檀板、木魚、鑑子。
在這些女孩後面又跟着一百多個徒眾,他們擁到神壇前面,同沙和尚跪下磕頭,站起,分兩旁站定。
史豔文和苗可秀一屁股坐在兩隻圈椅裏,神態肅穆,夷然不動。
那八個女孩便開始向着神壇唱頌起來,詞句含糊不可辨,但這種伊伊唔唔帶着幾分稚氣的聲音,配合着檀板、木魚、鑣子的伴奏,倒顯得疾徐有律一悠揚好聽。
一會兒唱頌停歇,全場寂然。
這時史豔文突然全身像痊擘似的,猛抖起來,抖了半天,霍地站起,仰天長嘯一聲,宛如狼嗄聲,十分淒厲可怖。
他着然悶哼一聲,抖得更快,大叫道:“我神沙和尚在此!”
苗可秀立即離開坐椅,在地上跪倒,其餘眾人也一齊跪倒下去。
史豔文閉着雙眼,一端一跳的突然躍上了神壇,那肥嘟嘟的身子直搖晃,粗聲粗氣的大喝道:“我神沙和尚,有事就快快承裏,我好定奪,如果沒事我要走了,太上老君的盛筵還等着我呢!”
當下有個大徒弟,大家都稱他大師兄的,拜倒在地,向上虔誠的回答道:“啓稟沙老爺,如今有兩個匪徒,一男一女,男的叫吳春牛,女的叫楊龍珠,他們跟我師父史挽文作對,已經擒下,怎樣發落,還請沙老爺作主!”
“沙老爺”?
他們鈷體教稱沙和尚為沙老爺,這恐怕是前所未聞的奇事了。
史豔文在神壇上,仍然俏跳痊擊個不停,忽然間張嘴大笑道:“嘿嘿!跟你們師父作對的,大概是[二毛子”,快快結果了性命,免貽後患。還有什麼事,快快説明,我神要駕雲離去啦!”
吳春牛和楊龍珠見狀,徵了半晌,發現骷髏教根木是裝神弄鬼,不然説出什麼“我神沙和尚”,什麼“二毛子”,最終目的是要藉神意殺了他們兩人。
吳春牛忍無可忍,如霹靂乍起的大吼一聲,道:“他媽的,你放什麼狗臭大驢屁!我們倒了八輩子的楣,誤中暗器,如果你要知道我們兩人真正的來歷,包管你沙和尚嚇得屁滾尿流!”
吳春牛的話,把眾人都呼了一跳,但仍靜靜跪着,不敢起身。
史豔文執雲帚的手稍稍頓了一下,隨即睜開兩眼,發抖跳動如前:“哈!是什麼人在那裏大呼小叫,冒瀆我神?”
大師兄回答道:“他是我師父捉住的漢子吳春牛。”
史豔文喝道:“敢情定活得不耐煩了。”
吳春牛破口大罵道:“姓史的老雜毛,我還以為你這個“骷髏教”是個什麼了不起的玩意,原來竟是這種亂七八糟的爛雜碎。
我老實告訴你,我叫吳春牛沒錯,我師父是關西的快刀李烈,師公是馬天龍。這位楊龍珠姑娘是耀州楊開泰的女兒。聽説你在聚賢鎮撲殺甘泉縣的災民,我們路見不平,才來向你話侶麼違。
老雜毛,你要殺我們,只管請便,但馬天龍、李烈、楊開泰一定會尋上門來,搗毀你這貼體教,把你們一干狗男女殺個片甲不留。好,不信你試試看!”
楊龍珠也大聲附合道:“史豔文,你別忘了,你到步壽原投帖子,拜在我爸爸的門下。你如敢動手,就不得好死一”
兩人這麼一説,眾人都大吃一驚,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仍不敢動彈出聲,只等史豔文處置。
史豔文早想將兩人罵個狗血淋頭,但一想到沙和尚還附身未走,就揚起蛇頭鐵枴,雍了一陣,嘴裏喃喃的念着,忽然大叫一聲道:“我神去也!”
隨卸向神壇下一跳,眼退坐在椅子裏。
眾人都忙着朝下磕頭,算是送神,磕完頭寸一齊站起,等史豔文甦醒過來。
史豔文嘴裏又磯哩咕嚕的唸了好半天,才突然將眼一睜,揉揉眼道:[剛才是什麼神道降壇,説了些什麼?”
大師兄便上前將剛才經過.的情形,一五一十的承稟清楚。
史豔文猛然一驚,大叫道:“哎啊啊!不得了。今天竟是沙和尚降壇,又説這兩個人是[二毛子”,這可輕率不得,要問個清楚,咱們骷髏教一向扶弱濟貧,不能輕易殺人的。”
於是,史豔文站起身,走向吳春牛、楊龍珠,平靜的問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要來跟骷髏教作對?”
吳春牛氣得哇哇怪叫道:“他奶奶的,你這老雞毛裝什麼聾,我剛剛不是説了?我是李烈的徒弟,她是楊開泰的女兒。你殺了我們,也別想活下去。”
史豔支道:“要殺你們,不是我史豔文的意思,乃是沙和尚的法旨。即使你們存心和骷髏教為敵,我們也會斟酌情形,不隨便殺人。我神沙和尚吩咐下來了,不管是誰,就算是皇帝老子,也免不了挨刀。”
吳春牛已看出史豔文有些心虛嘴軟,知道剛才的話,發生了作用,便不再惡言相向。
“那麼,你如今作何打算呢?我們既不是[二毛子”,也不是存心和骷髏教為敵,只因為你們濫殺災民,才過來討個公道。”吳春牛的話,説得委婉中肯。
史豔支道:“既然你們不是和骷髏教為敵,這件事就好辦些。但不知你們説的話可有根據?”
楊龍珠氣得臉孔發自:“怎麼會騙你?難道我還會冒充楊開泰的女兒?”
這時苗可秀忽然湊近史豔文耳旁,嘟嘟膿儂説了幾句。
史豔文騫地叫道:“我神沙和尚降下的活旨,誰敢違抗?説殺就殺……”
吳春牛心中暗道:完了!這婆娘不知搞什麼鬼?
史豔文轉過身來,向徒眾道:“這兩個人果然不是“二毛子”。現在燒化文書,稟明實清。
如果沙和尚認為兩人無罪,紙灰會向上飛起,那麼兩人就可活命。如果不飛起,就只有報歉了!”
吳春牛和楊龍珠覺得又有一絲活命希望。
這時史豔文在神壇上啓過一張黃表紙,畫了道符,拈了香,磕過頭,口中喃喃不絕,然後將黃表在蠟燭上一點,就燒了起來,快燒完時,將手一放,那片紙灰就騰空而起,直升到屋頂上。
苗可秀道:“成了成了,我神沙和尚饒你們這兩條命。且押起來,等候發落。”
兩人知道暫時沒事了,懸宕的心才漸漸放下。
幾個徒弟上前,將兩人從庭柱上解下來,依然困住雙手,押進一個房間,拋了進去,反手把門鎖上,就走了。
這時徒眾漸漸散去。
史豔文和苗可秀回到房裏,才放心的商議起來。
史豔文輕咳一聲,沉着臉道:“那兩個人説的話,我看不假。他們背後的勢力我們都得罪不起,你看怎麼辨才好?”
苗可秀盛眉道:“我也拿不定主意。如果放了,這兩人絕不會和咱們干休的。如果殺了,咱們有幾百個徒眾在這裏、難保不會漏消息出去,人多口雜,怎麼也封不住的。遲早李烈、馬天龍、楊開泰都會知道,那時我們抵賴不掉,就大禍臨頭了。”
史豔文着急道:“既不能放,又不能殺,那怎麼辦?”,
苗可秀沉吟道:“這件事不致於馬上傳到步壽原。這兩人雖然帶來了二三十人,但沒有留下活口。
等過幾天,我們將兩人放了,卻讓徒眾都看見。
咱們悄悄在後面跟蹤,看兩人往那裏走,等到了一個僻靜的野地裏,再幹掉他們,拋到山溝裏狼。將來就算有人追問,我們也沒有干係。”
史豔文大喜過望,拉着苗可秀的手道:“你真是個女諸葛!好!咱們依計而行。”
吳春牛和楊龍珠被困在屋子裏,沒有受拷打,反而每日有人送飯送水,傷口也數了刀創藥。吳春牛想活動一下筋骨。但雙手困得結實,血液不暢通,弄得全身都麻木似的。吳春牛道:“碎鐵片還沒有取出,敷上藥又有什麼用?”
楊龍珠瞥了他一眼,喃喃道:“春牛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拖過去,將來還大有可為。”
她走近吳春牛,用繩索未困緊的一支小指頭,搔搔吳春牛的胸口:“這種碎鐵片嵌進皮膚裏,就算外面結疤了,還是很難忍受痛楚。”
吳春牛道:“你背上痛不痛?”
楊龍珠輕輕搖頭。
她很想告訴吳春牛,這是她首次嚐到這種痛苦,但她一直沒有開口。
過了二一天,兩人又被押進神堂。
這回的過程,依舊和三天前雷同。
但這次跳上神壇,渾身亂抖的史豔文,卻大叫道:“我神張翼德來也!”
當下大師兄跪拜稟道:“吳春牛、楊龍珠兩人如何處置?”
史豔文哇啦哇啦的叫了起來,彷佛是戲台上的大花臉出場一樣,邁着潤步,道:“這是沙和尚那個老糊塗弄錯了。這一男一女不是什麼[二毛子”,快將他們鬆綁放了!”
説完,他又舞了一會蛇頭鐵枴,跳下來,坐在椅子裏,須臾復甦。
大師兄上前回明,説道:“剛才是張飛降壇,説兩人不是[二毛子”,叫我們快放人。
史銘文故作吃驚道:“原來是張飛來了,他説的話自然比沙和尚有份量,既然兩人不是[二毛子”,還不快快放了?”
“二毛子”這個名稱,至當時約九五省很流行。
自從中英鴉片戰爭以後,滿清政府對外簽訂了很多喪權辱國的條約。
列強侵略中國日亟。
那時外國人到中國,仗着條約保護,傳教經商,聲勢凌人,有些百姓便去依附他們,故被稱為“二毛子”極為人所不恥。
當時在直隸:山東、山西、陝西的農民,提出了“扶清滅洋”的口號。
認為外國人有槍炮不值得憂慮,咱們有武藝,保國衞民,是正大光明之事,自有神明天助,槍炮可以不入。
各地紛紛立了神壇,供奉神明,在神前練武習藝,蔚為風尚。
當時鬧得最厲害的是郝天蔚和楊龍元在山東搞的義和拳和虎尾鞭。這是山西八掛教的一支,鬧得有聲有色。
黃龍山的骷髏教,也是山西八掛教的一支。
但他沒有山東、直隸的義和拳、虎尾鞭那麼有組織和規模。只是饑民嘯聚,自立山頭,一切措施,均未上軌道。
在徒眾心目中,“二毛子”是惡性重大之人,都該凌遲處決。徒眾人教,要帶一個貼體頭,倘若是“二毛子”的,就算是件奇功,可稱為“師兄”。
這時吳春牛和楊龍珠聽説要放他們,心中雖疑惑不定。但仍然喜形於色。
吳春牛忖道:只等一鬆綁,我就跳起來,殺他個人仰馬翻。
但鬆綁之後,倘卻渾身無力,一舉步,手臂擺動,便覺胸前痛不可當。
他胸前的傷口已經結疤癒合,但把碎鐵片結在一塊,只輕輕一動,碎鐵片便割着肉。楊龍珠的情況也相同。
吳春牛胸前曾中古有龍的子母梅花鏢,雖被至處子取出鏢,但創口仍末平復,現在又滿布碎鐵片,自是傷上加傷,流年不利。
大師兄冷冷道:“你們可以走了,沒事了。我們骷髏教行事一向有原則,如你們再想鬧事,就真的要對不起了。”
吳春牛和楊龍珠默默無言,一路被“大師兄”押出聚賢鎮。
出鍾後,“大師兄”一推兩人背後,淡淡道:“我師父已按照張飛的吩咐,好心放了你們,你們快點上路吧!”
這時已是西牌時分,夕陽如火,鴉鵲無聲。
兩人一雙一雙的慢慢走着。
吳春牛嘆息道:“這真像惡夢初醒!唉!咱們如今到那兒去?”
楊龍珠冷汗淋漓,咬牙道:“我走不動,走一步,背上就一陣刺痛。如果不動,就好多了。”
吳春牛偏頭想了想“道:“這還算不幸之中的大幸。我不相信那夥人會就這樣放了我們…:現在,我看也只有趕回藥王廟去,請至處子診治。”
楊龍珠拭汗道:“全聽你的。”
吳春牛道:“從這裏到耀州藥王廟,還有一天的路程。災民們還在定陵等消息,不知情形怎樣了?
天色不早了,總要趕到定陵看看才行。如果半途有人伏擊,我們手無寸鐵,簡直沒有一點還手的能力。”
楊龍珠點頭道:“去那裏都可以,我跟定你了。”
兩人熬住痛,拼命向前走,一用力,創口便都裂開倘血。
冷風一!血水凝固。
痛了一陣子,身體倒麻木了。
走沒多遠。遇到了趕牛的老農,據老農説,災民已在定陵住了幾天,不知現在如何了。
太陽已落下西山——彩霞滿天。
兩人穿林下到山溝時,抬頭一看,對面有兩個女的攔住去路。
、這兩個女人,一個是史豔文的老婆苗可秀,一個是史豔文的表妹覃青佩。
覃青佩在前幾天對楊龍珠的那揚戰鬧中,並沒有出手。
她心裏始終有一個大疙瘩,被馬曼玲刺了一刀倒是小事。大哥覃青璧的棗園被馬天龍父女佔去,才是她不能忍受的大事。
她聽嫂子説要在半路上截殺兩人,覺得是項打死老虎的輕鬆現成事,所以,能將怨氣在馬天龍的徒孫身上,也聊勝於無。
苗可秀跳下山溝,怒喝道:“嘿!你們這封狗男女還走得滿快的,你們知不知道,現在站的這道山溝是士殺溝?這是你們魂歸鬼籍的地方,我已等候多時,正好一刀一個腦袋!”
兩人面面相覷,恐怖之色溢於言表。
吳春牛做一下深呼吸,護着楊龍珠,挺身上前,向苗可秀道:“我知道你是老雞毛的渾家苗可秀。這個女人是誰?如果我真死了,也好認得清楚!”
苗可秀柳眉倒剔,冷笑道:“你倒是不怕死!好——”她將鋼釵一抖,鏘的一聲響,指向吳春牛:“她是覃青佩,是史教主的表妹……”
就在這時候,忽然噹的一聲響,覃青佩哀呼道:“我的……媽啊!”
話聲未斷,人已從馬上翻身跌了下來。
苗可秀一徵,立即轉身回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