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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王猛這次回長安,並沒有用上全副滷薄,只帶了二三十騎護衞,兩個小僮,再就是一個幕客隨從。一路上輕車簡行,察訪民情,不多日就將至長安。已是七月,早稷將熟,一路上都見豐收景象,使得王猛心情頗佳。

    長安於西漢末年毀於董卓之手,之後魏晉兩朝轉而經略洛陽,於是就一直沒回過元氣來。至晉永嘉年間再迭經戰火,宮室殘損得百不存一,民生已是凋疲之極。好容易輪到氐秦建都於此,卻又遇上符生當道,殘虐得毫無人性。總算是符堅即位,勸農課桑,鋭意圖治,十年下來,才依稀又見着些當年大漢帝都的一二成景象。

    譬如説他們眼下走的這條道,前年王猛出關時還泥濘滿地,兩年不見,已是擴寬輾平,又植下夾道楊槐。時當盛夏,樹上知了沒完沒了地叫,車身走得很平穩,讓王猛生出些睏意來。他合上眼略睡了一會,就被人叫醒了。大人,天王又遣使探問了!

    王猛一驚而起,忙整了整衣冠,外頭就有人撩起簾子來,卻是個二十六七的儒生。他右手忙着將葛衫從肩膀下面拉上來,左手扯簾子,顯得有些狼狽。王猛皺眉道:你這個陳辨,就熱成這樣子?虧還是讀書人,不講一點體統那儒生陳辨倒也不怎麼怕,嬉皮笑臉的道:大人卻不知,學生這不是在怕熱,是曬書呢。王猛一怔,只見他拍了拍肚皮道:今日可是七月七,家家晾曬衣物,學生這一肚皮書,怎能不曬上一曬?王猛不由失笑,推開他的扶持,下了車。

    秦王來使在外面候着,忙行禮道:天王吩咐:這兩日暑氣重,大人正午不要趕路了,前面就有驛站,請大人過去歇兩三個時辰,待過了申時,再請動身。

    自入關以來,符堅就不時地問候行程起居,王猛雖幾番申言不必,依舊是一次次地來,離長安不過半日了,還要讓人走這一趟。王猛着人打賞過來使,卻沒有立即上車,撐着腰,在濃蔭地上略略踱步。眼前禾穀將熟,黃燦燦地不見邊際。風過處金浪翻滾,麥香撲鼻,幾個農人的身形出沒其間,一個年過半百,另外幾個是青壯漢子,看上去象是一家父子兄弟,正在開鐮收割。

    陳辨一旁不停地拭汗,直至袖子濕透了,實在忍不住,方悄聲問王猛:大人,我們是不是得動身了?王猛喔了一聲道:正是,走吧!

    他方説出這兩句,就聽得有人大聲叫嚷着什麼,回頭一看,卻見十來個人跑過來。領頭的手裏揮着一杆耙子砸到了年老農人頭上,那人一下子倒在了地裏。

    兒子們驚叫着舉鐮刀衝上,兩下里鬥成一團。後面又跟着跑出些人來,也執着棍棒之類,插了進去,竭力欲將兩撥人分開。可那尋釁的人極是兇狠,反將勸架的也一併毒打。一個兒子背了老父撒腿就跑,看到王猛這邊人多,又騎着馬,便往他們這裏奔過來。王猛向身後護衞們掃了一眼,護衞們會意,衝上去擋住了追來的人。

    王猛本以為護衞們收拾這幾個農人是輕易而舉的事,誰知過了好一會,他們還在纏鬥個不休,直到護衞撥出刀來,方才砍傷一人。那人彷彿是個頭領,他一束手,旁人也就泄了氣,三五下就都被打倒。護衞們將這些人提起,一一扔到王猛身前。

    那領頭打架的大約三十多歲,生得精壯結實,滿臉橫肉,雖然力不如人,嘴上卻沒閒着,叫罵個不停。起先力圖制止互毆的那撥人也跑了來,其中一個看上去老成些的上前連聲道謝。

    王猛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那道謝者猶豫了一下,小心地問道:這位先生是

    陳辨看了一眼王猛的神情方大聲道:這位是清河郡侯,大人問話,你們好生答就是了!

    這人大約也不知清河郡侯是何等官爵,不過聽到是一位大人,便忙不迭地跪了下來,答道:小人無禮了。小人是這裏的里正,這突屈氏與樊氏兩家宿來有怨,不想今日就打起來了,擾了大人。唉,自打鮮卑人遷來後,這種麻煩就多了他這話沒頭沒腦的,聽得王猛一頭霧水,好一會方才説明白個大概。好象是這捱打的一家子姓突屈,是前年從關東遷來的鮮卑人。裏吏按朝庭的章程,劃了些荒地由他們開墾。開出來的這塊田畝產六斛有餘,便叫這姓樊的十分眼紅。

    樊氏一家,是跟着高祖皇帝打過天下的,今日帶頭打架的樊五,在軍中當過小校,後來傷了腿方才回鄉。樊家在地方上勢力不小,便強搶了這塊地。突屈氏自然不服,官司打到鄉里,又打到縣裏,結果是勒令樊家退還田地。樊家不忿,就打上了門來。

    他説話間,那受傷的突屈父子兩人也過來跪下道:謝大人救命之恩。

    王猛聽了緣由,覺得是樁小事,但鮮卑遷入之民與關中百姓之間定然有爭利之處,卻是不得留心處置的。他隨口問樊家的人:地是人家墾出來的,你們為甚麼不服氣?

    那樊五的呸!吐了一口唾沫在突屈老漢的面上,輕蔑地道:老子一家為大秦流血送命,打下來的花花江山怎麼就該讓着這些鮮卑白虜?他們不就仗着將女兒讓人睡嗎那突屈老漢拭去面上的唾沫還極力忍着,可他兒子卻大吼一聲就撲了上去,樊五也是打挺躍起,兩個人你扎我喉嚨,我摳你眼睛,滾作一團。

    住手!護衞們又上前拳打腳踢,方才將兩人分開。人雖然分開了,可各自口裏叫罵不停,什麼污言穢語都出來了。

    王猛皺眉,瞅了一眼裏吏,裏吏方才有些為難地道:這位突屈家的女兒,眼下是竇偏將軍的二夫人。王猛一聽方才恍然,難怪突屈家的官司打得這麼順利,自然是朝裏有人關照。

    卻聽得那樊五繼續罵道:不就仗着張白臉嗎?男的女的全捨得賣,如今天王只曉得屌快活

    掌嘴!王猛聽他話裏辱及符堅,不由大怒,喝了一聲。護衞馬上扇了樊五一個耳光。這一掌手勁極大,頓時把他打得口吐鮮血,好幾顆牙齒都混着血沫吐了在地上,再也出聲不得。

    陳辨向王猛低聲問道:要不要問問這是怎麼回事?王猛搖頭,道:不必了,我們走!

    他方欲上車,卻又停了下來,向裏吏道:此人目無君父,你可知該如何處置?他語氣森冷,裏吏嚇得一哆嗦,磕頭道:小人知道了,小人知道

    他再抬起頭來時,卻見王猛登車,隨從上馬,已是走遠了,只餘灰撲撲的飛塵騰在他們眼前。

    王猛一行入了長安,就遇上符堅遣人傳話,讓他先去休息,明日再進宮陛見。王猛不肯,道:從無臣子奉召入京,先歸私第的道理。只打發了同來的人回府,陳辨是個不肯受拘束的,説是自在長安有房舍,不用到王府裏住了,王猛也就由他。

    王猛跟着內侍入宮,卻早有人備下清水酪漿服侍,自然是符堅料到他定會入宮方作此佈置。不一會淨過手面,換了朝服,便往符堅日常會議的金華殿謁見。

    通報後,馬上有人傳他進去。進得殿來,只見符堅坐於牀上,倚着一隻清漆小杌,俯身在看案上圖紙。牀邊一盞立俑燭台,蠟燭燒得正旺。燭光投在圍於牀邊的符融等人面上,將他們眼珠上蒙着的血絲照得清清楚楚。張整另坐一枰,執筆疾書,將君臣議論的話一一記下。王猛兩年不見符堅,此時忙跪下欲行大禮,符堅卻招手道:別行禮了,快來快來

    符融笑道:天王也忒性急了,景略方才回來,就拉着他辦事。符堅也不抬頭,依舊看着手上的圖紙,道:讓他回來自是拼死力幹活的,難道是讓他養老的麼?

    殿中人一時俱笑,方才展了一下倦容。王猛過去,看着那圖紙,卻是長安西北輿圖,由涇水上游劃出一道線來。王猛只看了一眼,便道:原來天王是想重開白渠麼?今年年成甚好,正宜如此。

    這白渠仍是西漢太始二年開鑿的,由谷口鄭國渠引涇水北下,至渭南下卦鎮注入渭水。沿途二百餘里,灌溉良田無數。只是戰亂頻發,陂竭歲決,不堪再用。關中氣侯澇旱無常,想來符堅是有意疏浚舊有水道,以利民生。

    王猛一看圖紙就明白,讓張整與符融等人咋舌不已。符堅卻渾不覺異,皺眉道:他們划算過,説要三萬勞力十個月,方能重疏白渠。只不過,近年戰爭募兵頗多,只怕民間會有怨聲,你看

    王猛思忖了一下,向符融望去,問道:那安樂公的意思呢?

    符融道:能保今後旱澇兩收,想來京輔之民也不至於有什麼怨言罷!開渠於農事,仍是事半功倍,總得要人出力吧?

    這倒不然,王猛不再看圖,道:也不必非得徵用民夫不可。

    喔?符堅抬頭看他。

    王猛胸有成竹地道:長安各豪家所圈莊園中客隸盡不止三萬,天王何不用之?

    符堅與符融對視一眼,突然哈哈大笑。其餘臣工在一旁也忍俊不禁。

    王猛見此情形,好一會方才悟了個明白,自嘲一笑道:原來天王是做了套子讓臣鑽的。

    此言一出,眾人更是笑得喘不過氣來。只得由張整解説道:天王早有此意,卻憂心各家多是舊臣勳戚,告苦求情的找上來,不好應付。因此才專等大人擔此重任呢!

    王猛連連搖頭道:看來我這惡人可是做定了!

    正是正是,符融起身拍拍他肩道:即是你説出口的話,哪裏還能推到旁人身上去,就等着招怨聽參吧!嗯趁着還沒忙起來,明日上我府中,給你接風洗塵。

    説完,由符融領頭,議事人等便向符堅行禮退下。

    符堅看着張整收拾桌上卷宗,按了一下發脹的眼眶,道:不想又弄一大羣人吵鬧,朕只備了小宴,你與朕數年未見,小酌上幾杯如何?

    王猛卻道:天王怕是忘了今日是七夕之夜,民間乞巧守夜甚有奇趣。臣離長安數年,很想在閭市裏遊玩一番,天王可有雅性與民同樂呢?

    符堅精神一振,道:極好,朕是有些時日未出宮了還不是你左一道諫表又一道諫表的,讓朕畋獵都不得盡興。難得你有此議,自然要去!張整,你去喚幾個侍衞跟着出去!

    張整聽了手上一慢,顯然是有些所料不及,似覺不妥,可看了看王猛的眼色,還是應聲出屋。

    符堅與王猛聊着些軍事民政,王猛道:天王,目下境內初平,百姓疲累不堪。只怕要歇上幾年,少言軍事。

    符堅聽了,默然一會,方才笑道:這個自然。

    這時便聽張整在外面道待衞已經待令。自有宮人過來服待兩人換了袍服。符堅戴着頂幘巾,着絹袍,扮作個富商,王猛卻穿成儒生模樣,兩人相見哈哈一笑,便出殿來。

    殿外十來名待衞各自狀成尋常僕傭,他們大都形貌魁偉,恐怕走出去會有駭物議,因此多以風帽擋面。這夜天色晴朗,白日裏的熱氣尚未盡數散去,風吹在身上,略帶躁意。抬眼便見天河橫亙,似萬千碎鑽串成的寶鏈靜靜躺在墨玉妝台之上。滿天星光撒下,人人都蒙上一層黯淡的銀輝,有了些神密莫測的意味。一個身形瘦頎的侍衞上前跪下道:請天王起駕。

    這人的聲音聽上去略顯稚嫩,彷彿才十五六歲。王猛有些奇怪,符堅的近待中怎會有如此年幼的?再看符堅的神色,似笑非笑,有些古怪。王猛以為他會問什麼,可他卻只是道:好,起駕罷!

    他們合乘一輛去了華蓋的馬車,眾待衞步行圍在前後,穿過華陽街,便往橫橋而去。華陽街直通橫橋,大漢盛世之時,橫橋仍是西域商賈入長安的必經之路,因此各市多夾街而立。長安九市,六市道西,四市道東,樓畢重屋,日輸萬緡。當年盛跡數經烽煙已不可考,眼下雖也有街有市,卻是幾番重建而得,位置方圓都大有變動,不過借用古名而已。

    只是當他們一入東市,便恍若又回到了數百年前的長安。市中行人如織,熙熙攘攘,兩側商肆擁仄,招牌林立。雖然天已黑透,可門門火熾,户户燈明,將爭執交易之人照得纖毫畢現,仿如白晝。一入屠市,馬車就被人流擋住了,再也行不動,符堅與王猛只得下車徒步而行。

    待衞們盡力圍成一個不顯眼的圈,將他二人護在中間,可一波波的人潮湧過來,這圈子常有些岌岌可危。轉過一條街,卻是賣瓜果的,黃杏成筐賣得正旺,店前人頭攢動,荔枝龍眼也有不少人問津。糧市上,大小豆,瞿麥,山提,赤小麥,旋麥鋪得到處都是,還有賣枸醬的,打着招牌號稱醯醬千甕的,端的是目不暇接。

    王猛忽見有一家正在收蕪菁,見收來的菜已堆得山高,老闆娘尤在不停地與農人交易,便上前問道:這是蒸乾了做菹菜的麼?能賣出這麼多?

    咱家在做這生意也不是一天兩天,多少價還沒有數的?別再哆嗦了,再加一匹絹,愛賣就賣,不愛上別人家去!老闆娘脆生生幾句和人將賣買敲定,方才回過頭來,衝着王猛一笑。這婦人雖説也有三十開外,可火光下乍一看,卻也豐顏韶鬢,頗有幾分姿色。

    一看就知道您是讀書人!老闆娘目中甚有嘲笑之意,道:這麼多蕪菁,若是做菜三五年也賣不去的,再説您看這麼老的菜,還怎麼蒸?是剔籽榨油用的!

    王猛聽了不由面上發赧,符堅在一旁哈哈大笑,他這一笑,中氣十足,便引得對面小樓平台上有人探出頭來。那人執扇掩面,只將嬌顏露了小半,恰如月隱雲端,花斜霧下,引得讓符堅凝神去看,不知不覺就斂了笑聲。這女子見他盯着自已,顯然有些不樂意了,隨手取來什麼東西往下一潑,只見得當空晶亮亮的一片光幕,向着符堅兜頭罩下。他方欲躲避,已是頭面盡濕,鼻中嗅得酒香撲鼻,顯是捱了一杯守夜祈福的水酒。

    當下裏連王猛在內,盡數看着符堅的神色,嚇呆住了。只那老闆娘不曉得利害,卟哧!一聲,笑得花枝招展。她這一笑,王猛也憋不住笑得喘不過氣來,今夜七夕,能得美人賜酒一盅,天先生真是何幸之如也!

    聽到這話,符堅方才搖頭苦笑。老闆娘忙從身上取了一條汗巾,給符堅拭着,道:我家還開了間小館子,幾位都上館子裏坐坐,頭巾我拿去洗了,一會就烘乾給先生送來!經她這一説,眾人方才發覺緊鄰着隔壁有家朱氏酒館,想來這老闆娘就姓朱了,見她如此熱心,於是也不推辭便進了進去。

    進得屋來,見靠左手窗下一道長炕,擺了七八張几案,此時並無旁的客人,還算清靜。右手是櫃枱,有個掌櫃模樣的趴在後頭。老闆娘一進來,就拎了掌櫃起身,還睡呢?客人上門了,快來招呼!掌櫃顯是被老婆訓慣了的,慌里慌張地跑過來抹桌子,又問點什麼酒菜。二人落座,待衞們窗下站着。擾過一陣,酒菜上齊,方才能安靜説話。

    王猛端杯子呷了一口,輕輕咦了一聲,道:竟是正經的鄴中鹿尾!符堅嗅了一下,點頭道:果然不錯,這幾年戰亂一止,道路立通,貨殖交易暢利十倍不止。長安能有今日,卿着實居功厥偉呀!

    王猛放杯望向窗外。窗外燈光作緯行人為經,織就一幅盛世風情圖。遠離着這凡間是非的,是天幕上那冷寂遙遠的兩粒大星,隔着銀河相望,似乎渾不知今夜人們將希望與悲情都寄託於其身上。王猛回想起他初至長安時見着的那些荒原廢墟,不由有些感慨。

    他本是漢人,自幼從師習那經略天下的大業。一個有志於政治的漢人,卻生於這外族入侵戰亂頻仍的年代,也真是至大不幸了。他曾疑問於老師道:我輩習經文本是為了匡明君,治天下,安百姓,正律法。可當今晉室積弱,胡虜橫行,這一腔報復怎有施展的餘地?

    老師將手裏一本《孟子》翻了好幾頁,看了一會,方道:似你這等人材,上天定有用你之處!便起身而去。王猛好奇地去翻了翻老師撂在牀上的書,打開的一頁上頭一行正正寫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老師當時的意思直到恆温招攬他,而被老師勸阻時,他方才有些了悟。原來老師的不言之意是既然興復已不可言,那麼被東渡豪門留下來的百姓,終要在異族的枷駑下存活下去。此時,所謂中華正統,所謂士子骨氣又用什麼處呢?若能讓士民活得略好一點,或讓戰亂早一日平息,休説是夷狄之君,便是虎狼之君,也得要人自投虎口吧。

    他抱着這樣的志向投到符堅麾下,卻沒料到符堅言聽計從,視如心腹。他曾受氐族勳戚大臣斥罵圍攻,都得符堅一力迴護,委以重任,以至於一歲五遷。自古君臣際遇,鮮有如此相厚者。他看着大秦百姓安居,軍威強盛,欣慰之餘,又總免不了一些心酸的滋味。難道今後,真的就是氐人的天下了?他以為自已早將什麼胡漢之別忘的一乾二淨,但是這種念頭卻總會在他最料不到的時侯,比如面對這物豐民殷的情景時,驟然湧上心頭。

    他搖搖頭,將雜念從腦子裏趕走,道:遍數百年來羣雄,論雄才偉略,或有石勒等輩相比;勇武善戰,冉閔之流可敵。然而天王視天下為自任的胸襟卻再也找不出第二人來。這方才是大秦興盛的原由,何以委功於臣?

    朕年少時隨先祖惠武帝(符洪諡號)征戰,亂世之中,漢人百姓命賤如牛馬,常自覺不忍;再見冉閔殺胡,其狀之慘更是讓朕於今不敢或忘。符堅以筷擊碗,望着窗外,濕發在風中極快乾去,他慨然道:那時朕想,符堅若能得一地,當視此地百姓皆為朕之子弟,無論何族何氏,都能安居樂業。得位數載,今思此志,總不免愧疚呀!

    他這時有些動情,目中隱然潮濕。王猛心中一熱,將午間之事説了,道:天王欲混一胡漢,招四方才俊用之不疑,此等氣度,古之賢帝也有所不及。可人心難測,鮮卑羌人皆是強遷而來,懷有家國之恨,放在京畿重地,委以軍國重任,恐怕會有心腹之患、蕭牆之憂。望天王三思!

    符堅便略笑了一下道:你可記得,當初氐豪辱你,説什麼吾輩與先帝共興事業,而不預時權;君無汗馬之勞,何敢專管大任?是為我耕稼而君食之乎!時,你是怎麼回他的?

    他這句轉的突厄,王猛不知其意,有些發窘,連搖手道:當時年少氣盛,慚愧慚愧!

    符堅卻低聲吟道:方當使君為宰夫,安直耕稼而已。言罷大笑,引得那昏昏欲睡掌櫃抬頭張望了一下,方才重又趴回去。

    難為天王竟還記得,王猛喝下滿滿一盞酒,將苦澀的笑意嚥了下去,道:似臣當年性情,也虧天王受得了,若是換了旁的君王,這大好頭顱怕早已不在臣頸上了。

    符堅喟然嘆道:當初朕若以親疏視人,卿何能鼎力襄助,大秦又何以能有今日呢?

    天王難道真不知這其中差別麼?王猛隨符堅多年,見狀知他有些不快,心頭不由一沉。這些話他本是打算過些日子,慢慢進言的。可今夜兩人同遊,言談着實融洽,一時竟脱口而出。不過即説出來,自不可就此罷休。他道:臣仍一士子,士子於亂世中,身無所依,只好比作飛蓬浮萍,唯附於有道之主,方能紮根生葉,成就一番事業。而如慕容垂姚萇等輩,熟諳軍事,智略深沉,又曾為宗室人主。彼非慕義來歸,不過是窮蹙而降。今天下板蕩,凡有一夫之勇者,俱思王霸之事。易地而處,天王可甘心永作臣藩麼?

    符堅聽了這話,低下頭去,好一會無語。手在几上叩着,嗒嗒有聲。他身邊的一名侍衞似乎不安地動彈了一下,瞧了瞧他的眼色。

    符堅慢慢抬起頭來,道:你當初求刀於慕容垂之事,朕從未問過你半句,你自已可記得?這一下,卿換作了你,語氣已是大變。

    王猛心頭一緊。當初他出關滅燕時,曾嚮慕容垂求刀,説是睹物以便思人。慕容垂不能相拒,貽以身上佩刀。他再令人執刀與慕容垂長子慕容令,詐言慕容垂悔奔於秦,令他逃歸燕國。慕容令信以為真,當既返燕,後為燕主猜忌,死於非命。慕容垂得知此事,自縛請罪於符堅,符堅寬宥,待之如初。王猛此事做得有些陰毒,大失風範,只是符堅一直未提,他也就忘得差不多了。這時驀然被揭了了出來,他不由失措,一時無言以對。

    符堅神色冷然,一字一頓道:卿是漢人,一樣非我族類。朕能用卿,難道就用不得旁人?

    天王若疑心臣是嫉妒他慕容垂,或是怕他分了臣的權柄,王猛驀然睜目,手撐着案几,聲音似是無法自持地發抖。天王若以臣為這等心地,臣自當上表辭歸!

    符堅也失悔方才話説得太硬,方撫慰道:朕怎麼疑卿?是朕失言,此事重大,容後再議。

    這話説罷,王猛鼻息粗重,顯然心氣未平,良久方才靜下來。風透窗而入,吹得他們麪皮上涼絲絲的。畢竟夜已深了,露氣漸重。

    砰!地一聲,打破了這尷尬的寂靜,有人闖了進來。來人一巴掌拍到櫃枱上,嚇得掌櫃猛往後一靠。

    又打磕睡?不怕我朱大姐過這邊來按察麼?

    王猛一聽這聲音好熟,再一看,那人亂披着件葛袍,髻散發亂,不是陳辨又是何人?他正忙着和掌櫃的打交道,全然沒留心王猛這邊。

    緊跟着老闆娘就跑了進來,抓着他兩手左搖右擺,笑得合不攏嘴,道:陳兄弟回來了?幾時回來的?房子這兩年都給你留着,可沒捨得租給旁人!看看,還好還好,沒掉肉,只是曬黑了點兒

    掌櫃的在一邊憨憨地笑,已是端了酷漿給他。他接到手裏方要喝上一口,外頭有五個娃娃一擁而入,一個小的跌在門檻上,另一個讓他絆倒了,三個大的不管弟妹,衝上前去抱了陳辨的腿。陳大叔回來了,陳大叔回來了酒館中頓時就如同飛進了七八十隻麻雀,嘰嘰喳喳地叫個不休。

    老闆娘往左瞟了一眼,陳辨極精靈的,已知其意,忙一手提一個,肩上再坐一個,就往外走。邊走邊道:大叔帶了好東西來,你們都唱歌給大叔聽,誰唱得好就有賞跨門檻時,倆小的臉上淚痕猶存,卻一右一左躥起來攥了他的衫角,被他帶出門去。從背後望去,渾如一株樹上結着五隻瓠瓜,就連王猛滿腹心事的人,亦不由一樂。

    那掌櫃的夫婦也跟了出去,外面便傳來小兒椎嫩的歌聲。陳辨和掌櫃的兩口子,還有些鄰居都在一旁説笑。好,這唱得好!不準搗不準翻,唱過歌才有賞

    王猛一時被他們吸引住了,聽着聽着,嘴角微露笑意。過一會,輪到一個孩子時,他唱了好幾首,都是頭一句就被打斷了,不算不算,這支已經唱過了。他想了一會,方才嘻嘻笑道:我想到一支了!然後便放聲大唱起來:一雄復一雌,雙飛入紫宮

    這歌一出口,頓時惹來眾人鬨笑,一下子就淹沒了他的歌聲。老闆娘嗔罵道:你這小免崽子,上那裏聽來的,曉得什麼意思麼?亂唱那孩子大約是被母親擰了一下,哇哇地哭。陳辨將取了糖果,哄得他收了聲,方問老闆娘:那歌謠是什麼意思?

    老闆娘又是格格笑了好一會,方低聲説了什麼,引得陳辨爆出一聲大笑來,道:我今日在路上也聽人説過,還有點懵懂,這才明白了。

    王猛突然覺得有什麼事物輕微地晃動了一下,他一驚抬頭,只見立在炕邊的侍衞手扣窗欞,臂微微顫拌着,彷彿突染重恚。此時天上一抹薄雲,將羣星掩得不復能見。那侍衞抬頭看天,風帽上的圍裙滑落,露出他側臉的輪廓。豐額隆鼻襯在昏昧的四方夜幕上,仿若是用水銀劃出,泛着冷而黯的光芒。他再向符堅看去,卻見符堅盯着那侍衞,眼神清透,彷彿無思無慮,唯有悵然之意。

    王猛耳中聽到那老闆娘還在絮絮個不休:咱們這天王,什麼都好,就是好色這一樁!便有鄰人湊話:真是的,喜歡女人也就罷了,連男人都要,想想不覺得噁心麼?你們説這,這男人和男人,到底

    他心中吼道:住嘴!

    這有什麼稀奇的?陳辨打斷眾人言語,道:史曰:自古徵色,無不是雄勝於雌。前有鄂君繡被,後生子瑕餘桃,既見龍陽泣魚,復知董賢斷袖。今有大秦天王不用看,王猛也想象得出他這時搖頭晃腦嘻皮笑臉的樣子,終於忍不住重重咳了一聲。陳辨馬上住口,探進小半邊腦袋瞅了一眼。王猛眼角餘光見他嘴巴張得老大,一縮身就退回去,接着就聽得他唉喲!亂叫,好象是摔了個筋斗。

    陳兄弟,你這是上那去?老闆娘驚訝萬分地問着。陳辨結結巴巴小聲道:我累得很了,啊,那我睡去了聲音越來越小,顯然是跑得遠了。老闆娘在後頭追着道:房子都兩三年沒收拾了,你總得讓我上去鋪張席吧

    那侍衞重又站得筆直,他方才扶着的木框上,五個深深的凹痕,刀刻似的,清晰可見。符堅起身道:朕有些困了,回去吧!言罷拂袖而起。一行人隨着他出店去,打賞給掌櫃,大喇喇推開聚在店門前的人,疾步走開。

    各位先生等一會,頭巾已經烘乾了,小人這就去取掌櫃跟在後頭喊着,小兒們含着糖果,還在含含糊糊地唱着兒歌,他們走出老遠了,那歌聲還一句句鑽進耳朵裏,竟揮之不去。

    他們步行前往寄車之處,這時雖已夜深,可市上依舊人聲鼎沸,牲畜哀叫聲和討價還討的囂譁混在一起,令人耳中糟亂。在車駕勉力從畜羣中擠過來的當兒,符堅饒有興致的和一户屠家談起宰業的入息。那屠家一面從羊羣裏隨手拖出只羊來往案板上擲去,一面頗有些自傲的道:若是一萬錢投在養畜上,或是販畜上,年利不過二千你還不老實!他被羊的後蹄蹬了一腳,兩眼一瞪,挽得老高的袖子黑油油直泛光,隨手一操,尖頭雪亮的刀片就往羊喉上劃去,毫不停留的向肚皮上一拉。他手上熟極而流,口裏也不含糊,我就憑這把刀!一年也能掙二千着!

    羊蹄子一蹬,馬上不動了。刀改剖為剔,頭皮肉各各分得齊整。鮮血直到此時方才順着案畔的深槽淌上了街,街心沾腳,也不知是多少年的血脂積成。一隻小羊羔子從畜羣裏闖出來,叨了方才所宰之羊的皮毛,一雙眼睛水汪汪的,嗚嗚有聲,竟如兒啼。突然一聲長嘆,直如憑空灑過霏霏細雨,腥濁的氣息頓時一清。王猛看去,只見燈火闌珊之處,立着一名道人。這般大熱的天,道人竟裹着一襲鶴氅,羽絲微顫,似一團霰雪籠在他身側,只看了一眼,王猛通體都生出泌涼之意。羊只都要趁夏後初肥宰殺,若是一入秋,舊病復發屠夫猶在與符堅高談闊論,可聲音卻漸不可聞。

    在那道士正與一名待衞在交談,其實也隔着甚遠,可他們的聲息卻一字不漏地傳入王猛耳中。道長是為了羊而嘆息麼?猶存的童音卻漠然冰涼,王猛一下子就聽出來,這正是那名待衞。

    道人只為長安而嘆!這座長安,數百年前,容下過更多生靈或喜或樂,然後又經過無數兵刀戰火。曾有血流飄杵,哀鴻遍野,火盈宮廡,户不盈百的時侯。可你看這不轉眼間,無人再記得。有了一日飽暖,便渾不知身是過客。道士已察覺到王猛的注視,向他一笑,那雙瞳子深得全不見底,卻又好似透出無形的光來,一時竟似將他照得通透,王猛情不自禁地退後一步。

    那道長是為了血火中的長安而嘆,還是為了眼下的長安而嘆呢?待衞顯然並不滿意道人的回答。

    不,都不為!道人指着那羊羔道:這長安在人心中,固然是富樂之都,可在這羊眼裏,卻勝過修羅地獄。只為一時口腹之慾,一時派遣之興,也不知犯下多少罪業,一日日積了下來,終於到了報時,於是毀了,於是又修了,然後再焚了許多次後,終至湮滅而去。

    道長這話倒近於釋家的因果,待衞道:道長是説長安還會遭遇災殃麼?

    不知公子拿道人當作什麼?能掐會算的仙人麼?道士哈哈一笑,方才的一絲鬱意頓時不見,道:佛也好道也罷,為得不過是泯去塵心苦惱道人不過凡物,與公子相遇,也是有緣,唱幾句歪歌送公子罷!他抬腳便走,氅羽翩然,彷彿他不是在走,而是扇翅飛去。歌聲遊絲般鑽進王猛耳中,全然脱略音律調門,透着股悲憫之意。

    鳳凰鳳凰棲阿房,一日萬羽聚長安。萬翠蕭蕭千紅起,五將之後生死長何知它鄉是故鄉道人也不知是如何走得,在這萬家燈火肩摩臂擦的街上愈行愈快,雪粉般消溶不見。

    道長道長!待衞好象還有什麼想問,追趕而去,可馬上就迷失在人流之中,困惑地東張四望。他的叫聲一起,頓時將幾句歌給掩住了。王猛隱約覺得那是極要緊的事,一時茫然。他聽到咦的一聲,掉頭一看,發覺符堅也瞧着道人離去方向,神色有些驚疑。屠夫亦是一臉正色,道:那是王嘉仙長,前面菜市上宋家的娘子無子,就是被王仙長指點了幾句,方才生了個大胖小子的。

    喔?符堅笑道:這道人倒有些意思,哪日請來聊聊。

    這時車駕已備好,依舊是王猛與符堅登車,餘人挽牛跟在下面。經了幾番事,王猛心情與來時不啻天壤之別,符堅也倦了似的不發一言。二人沉默無語,偶有未熄的燈火,從門縫窗隙中透出,在他們面上一晃而過。

    王猛向車外看了一會,想從默然踏步的侍衞中找出那個有些單薄的身影,可人人都已掛好了帽上垂裙,一時也辨不出來。王猛收回眼光,極微聲道:天王,你可還記得那歌謠嗎?

    喔?符堅合上眼,背靠在車褥上道:是那句鳳凰鳳凰棲阿房麼?阿房宮中將有鳳凰來朝,這可是祥瑞吉兆呀!古人道鳳凰非竹實不食,非梧桐不棲,明日當令人在阿房宮裏遍植竹梧,以待神鳥。

    王猛耐心地等他一口氣瞎扯了這麼多,方才道:天王心知臣指的是那一句。流言蜚語,謗毀聖譽,千秋之後,史冊有玷。天王難道就半點也不在意麼?

    既然卿這麼説,那你明日就讓人搜捕全城好了,將那編出來的,傳唱過的,一併斬首便是!符堅依舊不睜眼,微微含笑。

    王猛本有一肚子諫言要説,可讓他這話一堵,又盡數噎了回去。

    聖譽?過了好一會,符堅突然開口,嘴角略略翹着,有些誚然之意。什麼子暇龍陽的漢人的皇帝都不在意這勞什子的聖譽,朕倒為何要在乎了?

    王猛只得長長嘆息一聲,餘音極快地淹沒在了車軲轆咣咣的轉動聲中。

    車子先送王猛歸他在宣明門的府第,後載着符堅回宮。在掖庭門換了步輿,徑往紫漪宮來。宋牙遠遠地就在宮門口望見了,一抹額上的汗,躬着身跑上來道:謝天謝地,總算是回來了,夫人早已等得急了。一面扶了符堅下來,一面道:鳳哥兒呢?雖説是問了這麼一句,可還是一眼就抓到了他找的人。

    慕容衝推開他抓來的手,摘下風帽扔在他懷裏,問道:姐姐還沒睡下麼?宋牙道:還沒呢。正燉了燕窩粥等着,市上又亂又髒,怕天王和鳳哥兒都沒能吃上什麼他嘴裏嘮叨個不休,已是引了兩人入前殿,又轉向閣樓裏去。

    待他撩起閣樓的簾子,慕容苓瑤在內面聞聲而出。她早已卸了日間裝束,只一件紗衣裹在身上,頭髮鬆鬆地挽着,通體上下,除了一枚玉簪,再無飾物。可素面妙目於燈下一現,已是媚態橫生,較她兩年前的純稚之態,又別有一番風情。

    慕容苓瑤手裏捧着衣衫,後頭跟出一名宮女,捧着食案,上擱着兩隻白瓷碗,騰騰地冒着熱氣。她嗔笑道:才回來?更衣再上牀!在外面怕不跑出一身汗來?

    符堅與慕容衝自然依令而行,忙了一陣子才坐在了牀上,用過羹,慕容衝突然道:姐姐,今日是翰叔祖的忌日,往年都要祭上一祭的,姐姐可有準備?慕容苓瑤似是怔了一下,可馬上順着慕容衝説下去,道:七夕之夜,這麼好記得日子,那裏忘得了,已備妥了,還怕你回來遲了呢!

    符堅在一旁聽得一怔,問道:哪位翰叔祖?卻又想起了些影子,道:是滅高麗的慕容翰麼?

    慕容衝突起身給符堅俯身行了一禮。符堅道:你這是做什麼?

    他抬起頭來,面帶戚容道:這是代翰叔祖父謝天王的。原來連天王都知翰叔祖的事蹟,翰叔祖死後有靈,也當欣慰。慕容苓瑤在一旁道:我姐弟二人在宮中私自設祭,未蒙天王恩准,望天王恕罪。

    符堅自然不會加罪,拉了她坐在身旁,道:朕雖略有所知,卻也不記得詳情。你們慕容氏先祖眾多,為何單為慕容翰設祭呢?

    慕容苓瑤將螓首倚在符堅肩上,柔聲道:只為他才高命舛,因些我們做後輩的,也常為他不平呢!她使了個眼色,一干服侍的人退下。

    慕容衝將燈上的檔板撥了一下,屋裏頓時暗了許多,他方才一一道來。原來這慕容翰仍慕容廆之庶長子,性豪雄,多勇略,素來為弟弟慕容皝所忌。皝即位,他懼為之所害,因此逃奔遼東段氏,段氏疑之,乃逃於宇文氏,又不相容,不得已,佯裝癲狂,方能保得性命。後慕容皝惜他才幹,着人召其還國。起先言聽計從,一戰克宇文部,二戰破高句麗。慕容氏在遼東的基業以此二役奠定。誰知,功成不久,慕容皝竟信小人謠琢而賜其一死。

    翰叔祖死前有翰懷疑外奔,罪不容誅,不能以骸骨委賊庭,故歸罪有司等語。慕容衝雙手擱在案上,垂着頭,幽然一嘆,道:以他的才幹,不能容於本家,又無法取信於外族,一生顛沛流離,最後竟是這般下場,真正令人齒冷。從前我與兄弟們談論此事時,總説他説到這裏,卻住了口,好似有些猶豫。

    符堅聽得入神,問道:説什麼?

    慕容苓瑤在符堅背上敲了兩下道:那要天王不加罪,他才敢説!符堅攥緊了她的拳頭,回首笑道:捶得舒服,再捶下去?慕容苓瑤搖頭道:讓鳳皇來吧,他手勁大些。慕容衝應聲過去,給符堅揉着肩,符堅道:既挑起話頭,説明白好了!

    慕容衝方才接着説下去道:我們私下裏説,如今這年月,君無才,因此殺臣;臣懼死,因此弒君,互成因果。遂教天下,再無豪傑際會,只有奸佞傾軋。略有一分膽略的,都少不得惹一分猜忌。若我們是翰叔祖,怕也只有造反篡位一條道可走。

    説到這裏,他感覺得到符堅肌肉一緊,心知他是想起了原先他自已的位子也是弒符生而得來的。果然符堅道:正是!當初朕何嘗有什麼問鼎之志?不過是刀釜臨身,不得不為呀!

    唉!慕容苓瑤給符堅解了頭髮,取梳細細篦着,嘆道:若是當初段氏宇文氏有一人敢收留重用翰叔祖,後來佔據關東的,怕就不會是慕容氏了。

    段氏宇文氏皆是庸才,那裏就敢用他?符堅突然輕輕一笑,你今日聽了清河郡侯的幾句話,就尋出這麼大一篇文章來作,他轉過頭來看着慕容衝,似笑非笑,毫無兆頭的轉了話題,這急智也頗了得呀!

    這話一入慕容沖和慕容苓瑤之耳,兩人面色一下子張惶起來,鳳皇鳳皇慕容衝的聲音顫如風中之燭,好一會方才成句,道:鳳皇掛心家人,妄言時政,天王請重重加罪!然後在榻上重重磕下去,慕容苓瑤一語不發,也是同樣俯身叩拜。

    符堅看着這雙姐弟,燈光從他們肩頭投下去,勾勒出瘦韌的腰身,嫵媚中別有清峭之態,這般驚駭之時,依然不見絲毫卑怯委瑣。他不自覺的將手掌放在了慕容衝的頭頂,在他清爽的髮絲上撫挲一會,然後慢慢的滑落下來,削瘦的肩頭落在符堅掌心,顫抖得厲害。符堅不由生出憐愛之心,重重的揉了他一下,笑道:不過是隨意一句,你們就嚇成這個樣子,起來吧!

    慕容沖和慕容苓瑤茫然抬起臉,一時似乎還不明白他説的是真是假。符堅一手拉一下,讓他們倚着自已坐下,姐弟二人方才慢慢綻出有些勉強的笑顏來。你們不要瞎操心,符堅卻又深深的嘆了口氣,道:他們有什麼小錯處,朕看在你們兩個的份上,自會優容,若真有謀逆之舉,也不是你們救得了的。

    是!慕容衝語氣中驚怵之意未去,道:鳳皇從此再也不敢亂説話了。那也不然,符堅淡淡地道:你説的話,也要朕肯聽才成。自古帝王出錯,總將毛病推到寵臣妃妾身上,説什麼清君側可笑!難道你們兩個小孩子家,就能將讓朕的心思玩弄於口舌之間麼?

    臣妾總是為那些紅顏禍水們抱屈,慕容苓瑤已經緩過勁來,掩嘴一笑道:可幸天王是聖明之君,臣妾自然也可以當個賢妃了!

    哈哈,符堅放聲大笑,道:這句話説得好!其實你們方才説得,也自有道理。如今天下大亂,人人自危,從此世無英雄,唯獨夫而已。符堅起身,打開窗子,披風而立,髮絲亂舞,仿若立在羣山之巔,他傲然道:若是無人敢以仁信待人,那就讓朕來作第一個吧!

    慕容苓瑤見狀,嚮慕容衝露出個成了的微笑,可慕容衝卻全然沒有看到。他盯着符堅的背影,眼神異樣地陰鬱。象是餓極了的小獸,看着奪走他獵物的龐然大物。慕容苓瑤心裏一空,驀然明白過來。對於慕容衝來説,符堅所有的那些信心、胸懷和豪情,已經永遠永遠的被剜去了,給他留下的,只是永不可癒合的的潰口和註定殘缺的生命。

    數日後王猛再度上表,力主罷免慕容垂,並得符融等附議,而符堅依舊不從諸臣。只是調慕容垂為冠軍將軍,出長安另駐。

    消息由淌着大汗的小內侍傳到慕容衝耳中,他隨手揀了一隻銀錁子扔了給他。

    我們為甚麼要幫他?慕容衝打發小內侍走後,頗有些自嘲地笑道:就為了他也姓慕容?他腦後隱隱作痛,那日倒在天祿閣前所見的星子似一閃而過。

    這不不夠麼?慕容苓瑤攪了攪調羹,指尖上的鳳仙汁與酸梅湯差參同色,映在雪白的指頭和玉盞上,紅得刺目。

    慕容衝想了一會,方道:是,是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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