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堅雖然不從王猛所言黜逐異族,對他的倚重卻絲毫不減。數日後,便任命他為丞相、中書監、尚書令、太子太傅、司隸校尉,持節、常侍、將軍,依舊為清河郡侯,再加都督中外諸軍事。
王猛三番兩次上表不受,堅下詔:卿昔螭蟠布衣,朕龍潛弱冠,屬世事紛紜,厲士之際,顛覆厥德。朕奇卿於暫見,擬卿為卧龍,卿亦異朕於一言,回《考槃》之雅志,豈不精契神交,千載之會!雖傅巖入夢,姜公悟兆,今古一時,亦不殊也。自卿輔政,幾將二紀,內釐百揆,外蕩羣兇,天下向定,彝倫始敍。朕欲從容於上,望卿勞心於下,弘濟之務,非卿而誰!
這言詞懇切之極,又隱有責難之意。王猛心知再推讓下去,定會被認為因前次小隙而有要挾之心,於是不得不受了下來。慕容喡遣人至宮中嚮慕容苓瑤和慕容衝打探消息,慕容衝卻只是淡淡的回了他們,讓他們安守本份,日後少與宮裏交通云云。慕容喡與慕容評等得了這話,便一意謹慎行事,倍加謙遜。其餘降秦之人,亦大體相仿。這一來,符融等雖未全然遂意,但也略覺舒心。於是隨着王猛的到來,長安城裏,倒是出乎意外的,變得君臣熙睦,一派祥和之氣。
平穩的局勢裏也不是沒有雜音的,爭執主要來源於徵晉的呼聲,一再有人提起,可是為王猛和符融等堅決反對。因為符堅一直沒有明確的表示認可,於是開戰的叫囂也就掀不起什麼大浪來。
這樣的情形極利於王猛的施政,比如白渠的工程就很是順利,以為總要到十個月方能峻工的,卻只用了不到七個月,至次年二月未,便告完功。王猛於是進言,讓符堅於上巳之日,在涇水岸邊遊治射獵以賀,符堅當即應允。
轉眼三月三便已到,符堅攜后妃公主,宗室大臣及命婦等出上林苑,直赴涇水。這上巳之日,在秦漢時,本是浴水滌邪的節氣,近世以來,多以騁懷遊治,賦詩作曲的風雅之舉代之。晉時尚好老莊之流,便有士子文人專喜山水娛情。最著名者莫過於竹林七賢,昔年一會,留下曲水流觴的佳話,更有蘭亭序這千古佳墨為證。因此風氣所及,無論南北朝野,三月三大抵都是要過的。
長安多於上林苑渭河邊行此盛事,但今年因為慶建白渠,便北上數步,至陽陵涇河入渭處。其實依着符堅的性子,他本是要至下卦實地看看白渠的,可是這一走,就不是當天能返長安的了,警蹕之事頗為繁難,因此王猛勸他日後微服而去,他也只好依從。
三月裏春意方盛,涇渭兩岸濃翠流綠,碧桃緋櫻,和風燻然,醇如佳釀。鹿苑原的山脊之後,一輪鮮豔如洗的紅日堪堪露了小半邊面孔,卻已將廣邈的雲空映得通紅,仿若赤鯉千頭,在江面盡情躍翔。涇水的澄波輕漾,水光中,粉黃黛紫,粲爛如錦,竟奪明霞三分顏色。那是乘騎男女們的榮服繡衣,和臨水所設的華帳麗幄。
河岸之上,早已設下酒宴,符堅與羣臣環坐,當中設有銅壺一具,各人即席賦詩,不能成頌者須罰酒一杯。這種附庸風雅的事,當真感興趣的也不多,因此開席不久,許多人便紛紛藉故離去。慕容衝卻是打開頭就沒有在裏面。他也扈從而至,只是符堅一來知道他於漢家文書並無涉獵;二來又不願讓王猛等大臣看到了,多生些不快,因此早早的讓他帶着宋牙和幾個僮僕,自行在山間遊玩。
慕容衝先上陽陵轉了一會,又打了兩三隻兔子,沒能遇上什麼特別有趣的,看看時辰也到了正午,便往山下來。河上笑鬧不時傳來,彷彿遙不可及,愈發顯得四下寧謐無比,似非人世。將要轉過一道巉巖,卻聽得石後傳來異聲。慕容衝勒了馬,命兩個小僮去看看。那兩個僮兒方才繞到石後,就聽到一聲尖叫,便有紅影在草上一掠而過,好象是隻錦雞受驚飛起。兩個小僮從草尖上冒出頭來,面上都有紅痕,似是被雞爪抓了一把。慕容衝一喜,以為又有獵物到手,搭箭引弓,就待松弦,卻聽得身邊宋牙叫了一聲,撲上來攥住了他的胳膊。
他再一看,不由乍出一身冷汗,原來那草從裏站着的,竟是一個紅裳女童。他慢慢的鬆了手,下馬過去道:你是誰?怎麼在這裏?
那女童大約七八歲的樣子,瞪着他的雙目清亮如水,粉嫩的臉蛋上淚痕宛然,額上髮色漆黑,扎雙丫,各系一道金絛。她見慕容沖走過來,忙抬手拭面,袖口翻起,露出一隻金鑲象牙的跳脱。那隻跳脱精美華麗,經陽光一照,晃得慕容衝眯起雙眼。他見到這東西,突然就認出來了,忙過去蹲下道:是寶錦?怎麼一個人在這裏?從人們呢?
這正是符堅幼女,小名喚住寶錦,甚得符堅寵愛,也曾抱到紫漪宮中玩過幾次。只是小孩子長得快,幾日不見,形貌便大不相同。若不是那隻慕容苓瑤贈與她的跳脱,慕容衝還真是記不得了。
寶錦也認了他出來,小嘴一嘟,跺跺腳,玉筍似的指頭戳着他叫道:你敢用箭射我?我要告訴父王去!慕容衝一時有些尷尬,虧得宋牙上前,再三再四的做鬼臉講笑話,方才讓她轉過顏色,慢慢説出先前的事。
原是因為見哥哥們在玩樗蒱,她也要摻進去,卻給趕了出來。都道沒見過女孩玩這個的,連她的保姆也這麼説,她一時發了公主脾氣,趁乳母丫頭不留意就逃走。誰知在山上越走越遠,卻忘了回去的路,又累得很,便忍不住躲着哭起來。
慕容衝聽到這個,從懷裏取出一塊絹帕,給她揾去眼淚,道:這有什麼,也值得氣,我來陪你玩好了。寶錦一聽,立即破啼為笑,拍手道:不準耍賴!慕容衝滿口答應,抱了她放在鞍前道:自然不會賴的!我們先回去和你跟前服待的人説一聲,再去尋一具樗蒱,陪你玩一整天。
寶錦聽了這話,眼珠子機靈靈轉了兩下,大力搖頭道:不成不成,你一和她們説,她們就不會讓我玩了。不準和別人説,要不然我就去父王那裏告狀,説你用箭射我!慕容衝見心思被她看了出來,苦笑道:我自然不説。寶錦依舊不饒,道:你要發個誓來!慕容衝只得發誓道:若是我和旁人説了,就讓我活不過今日!寶錦這才滿意,安安穩穩的將頭靠在慕容衝胸前。
慕容衝唯恐顛簸,輕提繮繩,向山下而去,一會走到山腳,慕容衝喚過宋牙,讓他去取一套樗蒱來,再偷偷通報寶錦的乳母一聲此時她們定然已經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不多時宋牙取了枰棋,嚮慕容衝大使眼色。慕容衝知道他已辦妥,便在一株大樹後選了塊乾淨的草地,和寶錦各坐一邊,教她諸般玩法。
這樗蒱為戲,是以一枰繪行軍中關、坑、塹等物,再以一隻木杯中裝五木投擲。五木上黑下白,據所投出的黑白數目,方可走馬行卒,彷彿指揮戰事一般。正經的玩法至為繁難,慕容衝就教她一種簡便的,單以投五木定輸贏,分以犢、雉等名目,最高者為盧,仍五木俱黑。
慕容衝在宮中與那些待衞們習武,常與他們一處玩這東西,很是純熟,隨手擲了一把,便得盧。寶錦歡呼一聲,撲下身來,在木杯上左看右看,道:你好行呀!都説全黑是最難得的,你快教我快點嘛!抬起頭來,興奮得滿臉通紅。
慕容衝頓時後悔的要命,心裏直叫:我何苦投出個盧來,這怎麼是教的會?沒料到這丫頭居然還懂點門道,一定是偷看了許多次了!
可是沒辦法,慕容衝只好在寶錦一聲聲的催促中教她玩法。但這東西確不是一時半會能摸得到門路的,寶錦投了一把又一把,照樣是犢、雉等,總不能成盧。寶錦是驕縱慣了的,那裏耐得住性子,不一會便漸漸焦躁起來。她又擲出去,再看還是黑白相間,不由腮幫子一鼓,對着慕容衝大叫道:你不肯好好教我!手中木杯已是扔了出去,黑黑白白的木塊在草間散了一地。
慕容衝如今雖説不比在鄴都的時辰,可符堅一直待他百依百順,也是人捧着他的時辰多,他從人的時辰少,此時不由有點火氣。他極力按捺了,慢慢站起身來道:你何必焦急?要知道學這個,和學寫字繡花兒一樣,都是要日子長了,方才熟能生巧。我也是玩了好久才會的,你今日頭一次玩這個,能擲出這樣子來,已經很不錯了。
他説這話時,那不以為然的神色寶錦如何看不出來。她不由愠怒,跳起來,小蠻靴一彎,將那棋枰給遠遠的踢開了。寶錦大叫大嚷,慕容衝只是不理會。宋牙等人見鬧得僵了,忙上去打躬作揖。寶錦叫累了,死死咬着嘴唇,一行眼淚又不聽使喚的淌了下來。
宋牙向着慕容衝連使眼色,慕容衝偷眼看了一下寶錦的神色,又覺得和慕容苓瑤小時侯有兩三分肖似,心上一軟,就想過去陪不是。誰知樹後突然傳來一聲暴喝:寶錦!誰在欺負你了?
喝聲未絕,便有數名貴介公子轉了出來,身後跟着隨從,牽着駿馬,都飾以玉籠金絡,寶鞍銀鐙。那為首者正是符暉,他身邊的幾個,也都是符氏宗室子弟。慕容衝大大的鬆了口氣,正想着可以將這燙手山芋交出去了,卻見寶錦怔怔的望着他,本來黑白分明的眸子哭得久了,已有些發紅,此時凝定不動,彷彿驚愕傷心之極。慕容衝從未想過一個這般幼小的孩子也會有這樣的目光,知她已經猜中是他不守約定,不由有點內疚。
可他的這點愧意只在下一刻就被打破了,寶錦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一頭鑽到符暉懷裏,手指着慕容衝叫道:是他,是他欺負我!符暉面色一煞,斥道:你這賤僕,怎敢對公主不敬?
慕容衝心道不妙,忙躬下身道:我怎敢?是寶不等他説出口,寶錦已搶在前面嚷嚷道:就是他就是他,他還拿箭要射我呢!慕容衝張口欲辨,面前風聲嘯過,青影疊現,卻是一支長鞭打了過來。
慕容衝忙閃開了去,耳邊風哨如刀。他隨手在地上抓到那隻枰盤,抬起來一擋,皮鞭就纏在了板上,他再往後一帶,就將鞭子從一名貴介子弟手上奪過。
符暉面色一整,喝道:此人大膽,都給我上,拿下他!
頓時十來個人就一齊擁了上來,慕容衝已知符暉是要借題發難,不由執了鞭子微微冷笑。他心道:你們以為這樣便能入我以罪麼?那有這麼容易?一會至符堅面前,只怕還是你們受斥責。
寶錦在一邊拍手叫道:他最壞了,還敢騙我,王兄,你要給我報仇!
符暉一面逼上前來一面道:放心吧,王兄一定話説到這裏,已是從旁人手上抽出一把寶劍來,刃上寒光一側,正要嚮慕容衝砍去,慕容衝長鞭猛揮,將地上青草土粒打得粉碎飛濺。這一手若是對着其它人,自是全無用處。可這幾個貴家子弟都是愛惜儀容的,不由就退了半步。
慕容衝逼退眾人,便向大樹後跑去,突然一股大風沛然而至,有人從後方撲在了他身上。他身子猛然一團,曲膝側踢,正中一團柔綿之物,當是偷襲之人小腹。他感覺得到那人口中痛哼一聲,力道略松,慕容衝抓緊時機一個肘撞,臂上一陣痠麻,彷彿是頂中了那人下頜,那人終於捂着嘴,滾開了去。
慕容衝打挺躍起,可面前又有數把兵刃一齊劈了下來,他長鞭胡亂揮出,彷彿卷中了三五柄,可還是有把利刃斷開鞭子刺了下來。他情急之下放開鞭子在地上滾開,邊滾邊四下張望,心道:宋牙在那裏?他怎麼不來説話?我不是讓他去告訴公主身邊的人嗎?
方才動了這念頭,就在晃動不休的胡褶褲間見到宋牙驚惶之及的神色,只一閃,就隱在了葱籠草木中。他不由腦子裏一震,想到:宋牙定有什麼事瞞着我。
寶錦見到這等情形覺出有些不對,轉笑為驚,邊跑過來邊叫道:王兄,我是騙你的,其實他
符暉一面哧哧兩劍刺在了慕容衝身旁地上,一面厲喝道:人呢?你們怎麼照顧公主的?是!樹叢後面應聲奔出十數壯漢,其中一個伸手擒了寶錦。寶錦兩條腿在他臂下踢動個不休,一隻鞋子飛出來打在壯漢面上。引得壯漢的同伴一通鬨笑,壯漢氣極,挾着她飛快的走了。
慕容衝腦中電閃,已知符暉有意置他於死地,他一時生出急智,嘶聲叫道:符暉!你帶的幫手不少,果然自知非我對手!話音方落,那劍鋒懸在了他的喉上,微微顫動,一股寒意直透肌膚。
慕容衝抬頭,就對上了一雙極倨傲極憤怒的眼睛,符暉驟然收劍,喝道:來人,給他一柄槍!眾人猶豫了一下,其中一個附耳對他説了半句什麼,他推開那人,嘴角噙着冷笑,道:殺他,也用時辰?言罷大踏步走到自已的馬匹前,取下一對槍來,自已執了一柄,另一柄就扔向了慕容衝。
慕容衝騰的躍起,當空一撈,便收槍在手,身子猛旋,槍如影飛旋風車的葉子,向着符暉扇來。符暉大喝一聲,槍上鋭風大盛,凝成一線,毫不為慕容衝的虛招而動,尋隙抵暇,已穿透了他的槍勢,逼得他連退三步。
符暉這番出手,與兩年前所見大不相同,果然是下過些苦功的。慕容衝在草尖上飛出數丈,鷂躍鶯飛般迅捷輕飄。符暉追至,一前一後,如影隨形。兩杆槍在空中連連相擊,慕容衝一步步後退,不知不覺間就到了方才慕容衝與寶錦坐於其下的那株大樹。慕容衝躍上了樹杆,連踏幾步,返身下撲。槍抖得筆直,仿如一束驕陽,刺破了斑駁葉影,照亮了符暉的面孔!
這一招回馬槍本是極常用的殺手,可只要時機拿捏得巧妙,通常都能收奇功。符暉抵擋不及,矮身在地上滾出數丈。觀者齊齊驚呼,一擁而上。慕容衝槍尖破土半尺,木杆反彈,他已借力高高飛起,在樹枝上一蹬,鑽入濃密的翠蓋中去。等幾名壯漢跳上樹時,只見得滿目枝葉搖晃,慕容衝已是落在樹後馬匹之上。
這馬匹是慕容衝的,鞍上猶有弓箭,掛着野兔。慕容衝摘弓於手,靜靜的抬頭望了一眼,樹上的大漢吃驚欲避,卻喉間一痛,重重的落地。
慕容衝取箭狠狠戳進馬股之中,那馬痛嘶,就勢俯衝。
還待著幹什麼?符暉掙開扶他的人,幾步跳上了自已的馬,一帶繮就嚮慕容衝追去。那知慕容衝不走山道,只往林子裏鑽,符暉緊跟不放,春日枝條韌性十足,刷刷打在他臉上,生生着痛。
身後方傳來叫喊聲:公子小心!就是滋!的一聲,葉片中泛起微瀾,符暉方起心欲閃,臂上劇痛,已是中了一箭。
慕容衝一箭得手,當下在叢林中控馬快行,也辨不得方向,只求眼下脱身,再找時機到符堅面前辨白。跑了一陣,聽得前面有人聲,知道他們已經繞在下頭堵截,又循聲連放數箭。突然頭頂尖嘯,有人從樹上偷襲。他不及抽箭,反弓一架,一柄長劍被他絞飛出去,可那劍也削斷了他手中長弓。他滾鞍落馬,劍斫鞍上,餘力未絕,直撲他面門而來。慕空衝手中亂抓了什麼,就往那劍光極亮處擲去,方才勉強脱開劍勢所罩。他眼前紅光大盛,定睛一看,原來他扔出去的是那兩隻野兔,兔子瞬間已化成一地血肉。
驚魂未定,前後左右又有兵刃破空之聲,殺氣如實牆般從四面八方壓迫而來。他方欲躍起,肩腿上各各一涼,頓時就跌倒在地。他不由苦笑,將眼一閉,心道:果然誓言不可輕許,方才對寶錦失信,馬上就
不能用刀劍!符暉喝道:給我狠狠的打!
此言一出,慕容衝背心裏頓時中了一腳,似被重錘擊中,脊骨格格脆響。心肺好象攪成一團,象無數把利刃在裏面亂捅。他方才發出半聲慘叫,就是一拳打在他後腦上,頓時把那半聲叫嚷打了回去,化成模糊不清的悶響。
給我打!符暉的聲音極是興奮:打他的臉,看他還能不盅惑旁人?
慕容衝耳門上被結結實實的踏了一腳,象是有一扇重重的大門咣鐺合上,天地俱震,所有的聲音都遙遙隱去,下面的話就再也聽不清。他用雙臂死死護着頭,勉強睜開雙目,透過一雙雙充血的眼睛,獰笑的臉,看到綠葉間燦爛的金暉,心道:原來,竟要畢命於此了!突然回想他受到的屈辱,許下的志願,還有慕容苓瑤
一時萬分的不甘,可是身體的感覺畢竟是越來越遲鈍了,他知道自已再也支撐不了多久。就在他將要合上眼的那一刻,突然那重重摞着的葉片一分,彷彿有一把利刃切開了碧波萬頃的洋麪,晃動的眼珠紛紛散去。
鳳皇鳳皇胸口上一重,寶錦俯在了他眼前,抱起他的頭,珠淚盈睫,一滴滴的落在了他臉上。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別怪我呀
慕容衝想要笑一下,就聽見有人喝道:平原公!你這是在做什麼?這聲音有些熟悉。慕容衝掙扎着從地上爬了起來,一雙手扶住了他,他抬頭一看,是一員青年將領,相貌似曾相識。耳中聽得符暉道:楊將軍,這是我的事,請讓開。頓時想了起來,原是兩年前見過一面的楊定。
楊定見到慕容衝,不由吃了一驚,脱口叫道:是慕容公子?他看向符暉道:平原公,他是天王身邊的人,你這般處置他,可有天王旨意?
符暉道:這人竟敢誘拐公主,難道不該一死麼?
寶錦當即駁了回去:我是説着玩的!是我自已走丟了,他把我帶回來,還陪我玩。他很好呀!
符暉冷哼一聲,幾步踏上前來,就要拉她走,道:你一個小丫頭片子,懂得什麼好歹了?
寶錦一閃身躲在了楊定身後,探出頭來,嚷道:你才不懂好歹,鳳皇救過你的命,你卻讓人打他!
這是符暉的奇恥大辱,也不知是寶錦怎麼知道這事的,他頓時麪皮漲紅。又一想,兩年了,居然連這小丫頭都知道,那宮內宮外也不知有多少人引為笑談,一時又驚又怒,追上去就打。
楊定一手扶着慕容衝,一手拎着寶錦,雙腿在空中虛踏兩下,就飛出三丈。他向符暉略一頷首,道:是非一時難明,請容末將面謁天王。言罷,便入山道,迅逾奔馬。
旁邊有人輕聲道:放箭?符暉兩年前很在楊定手上吃了些苦頭,畏意難去,終於搖了搖頭。進言之人嘆了一聲道:這可糟了!
慕容衝被楊定帶着往山下跑去,寶錦嘰嘰咕咕的説了一通,方明白楊定為何來得這般及時。寶錦被符暉的手下帶走,中途遇上楊定也在左近遊玩,聽到她大聲呼叫,將她救了下來。她又央了楊定來救慕容衝。此時她猶在反反覆覆的哭泣道:鳳皇你別怪我,我叫你哥哥好了,嗚嗚
從前,他與寶錦一起玩的時侯,寶錦老是直呼他小名,符堅讓她叫一聲哥哥她總歸不肯。這些些小事,她居然一直都還記得,這時用來向他陪罪。慕容衝想向她笑一下,可是渾身無處不疼,楊定雖説盡力跑得平穩些,可依舊免不了顛簸搖晃。每動一下,他都得死命咬緊了牙關,方才能忍住不至於痛呼失聲,也就顧不得寶錦如何了。
他這時已經想明白符暉的用意。寶錦走失是實,與他在一處也是實,扣他一個意圖謀害公主的罪名,當場以拳腳打殺他,過後可以推説是一時義憤。宋牙定然是被買通了,只消他鐵口咬定慕容衝有惡意,那就是死無對證的事。寶錦小孩子,沒人拿她的話當真。便是符堅不信,慕容苓瑤哭求,但也沒有殺王子為奴僕抵命的道理,符暉頂多是聽幾句責罵而已。若不是楊定碰巧撞上,當真是無懈可擊的毒計!
此時河岸之上,歡宴未散。方才從河水中取出的酒杯濕漉漉的,入掌清涼。姚萇奉上酒,道:臣勸天王一杯,賀天王早日縱騎江東,一統天下。好!朕就飲了!符堅很高興,執盞起身道:今日盡興遊治,明朝誓死征戰!且以此杯,敬他往東面一灑,道:建康城中諸公,明年今日,當來相會!
天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歲在甲戌,躍馬大江!
諸臣紛紛拜倒,皆傾酒入喉,符堅哈哈大笑,也自仰首飲盡。王猛慢慢的將杯子端起來,在唇邊呷了一下,待歡呼進賀之聲略消停,方才對符堅道:天王,明年東圖,是不是太急了一點?
你又是這句話!符堅的興致被打破了些,他道:朕自有急的緣由
話未落,便聽得一片譁然,旁邊玩着射壺踘蹴樗蒱彈棋的人羣一下子騷動起來。女子尖叫,彷彿闖來什麼野獸怪物一般。近衞大聲斥喝,有人答道:前將軍楊定,求見天王!語音剛勁,輕易就壓倒了雜聲,傳入符堅耳中。
符堅一怔道:放他進來。自然有宦侍傳了出去。只見人羣一分,楊定手中提着兩團鮮紅刺目的事物衝了進來。其中一團跳到了符堅身邊,叫道:父王!正是他的頑皮女兒,而另一個
父王!你看鳳皇哥哥他
符堅眼神一亂,已經認了出來,快步離座,從楊定手中接過慕容衝,問道:怎麼回事?慕容衝動了動嘴唇,一時説不出。符堅手上濕熱,抽出來一看,掌心赤紅。咣鐺!一聲,坐在末席的慕容苓瑤手中瓷杯落地。
符堅忙瞭解了身上錦袍,三下兩下系在慕容衝背上傷處。他抬頭喝道:都站着幹什麼?馬上有靈醒的擁過來,七手八腳要抬起慕容衝。可是人手一多,反而牽動慕容衝傷處,他忍不住叫了一聲。慕容苓瑤發瘋似的撞進去,抱緊了慕容衝抽泣個不休,再也不許旁人動上一動。符堅愈發焦燥,斥道:你們這些人,都是作什麼的?
天王!王猛本是冷眼旁觀的,見他這時已亂了方寸,而諸臣又都不敢規勸,方才出聲:先讓他躺着!轉向兩個侍從道:你們快快下去,弄一頂步輿來有御醫同來吧,他們快些備好傷藥。
是!侍從們得了這令,撒丫子跑去。
符堅方才咳了一聲,定定神,詢問起楊定。楊定據實以奏,符堅神色越來越難看。待楊定堪堪講完,符暉帶着眾隨從,也拖無可拖的走到這裏。符堅回到自已位上坐下,喝道:你給我跪下!
符暉跪了下來,神情懶懶散散的,眼珠象要翻到天上去。符堅質問他,他對以寶錦走失,自已四下尋找,結果見慕容衝擄了寶錦去。他上前詢問,反被慕容衝傷了一箭,手下氣惱,才打傷了他云云。
寶錦在一旁忍無可忍,只是符堅問話,她不便插嘴,好容易等符暉告一段落,就大聲爭辨道:他撒謊!符暉冷笑着喝問道:你一見我,就説這人想用箭射你,是也不是?又解開臂上的傷口,道:這是慕容衝射的,你問他是不是?
這兩句仍是他路上與眾人商議好的,這驟然發難,寶錦倒底只是個小孩子,頓時就只餘下張口結舌的份。
他又喚來寶錦的乳母和宋牙等人。宋牙含糊其辭,一時説忘了,一時説不清楚。整個人如痴如呆。乳母將公主失蹤,四下尋找,不敢驚動天王的話説了。這是實情,那焦急憂煩的神情再真不過,寶錦打斷乳母,再三説是自已走失的。符融在一邊喝止道:寶錦別説了!你又不懂人心險惡,別人對你説些好話,你便當真了!
這一句,便派定了慕容衝是用心險惡了,慕容苓瑤在一邊聽着,氣得渾身發抖,眼睛在慕容喡等人身上掠過,可他們都垂下頭去,再也不敢説半句話。她吸了好幾口氣,讓自已鎮定下來,知道自已這時若插話,便會讓人拿住把柄。只能下去後,再向符堅撒嬌斥苦。她全部的指望都在符堅身上,只盼着他不要聽信讒言。
慕容苓瑤盯着符堅的神色,見他只是聽着,也沒甚麼喜怒,待這些人紛紛説完,方才一掌拍在几上,碟盤乓乓乒乒震落在地。
他騰的起身,怒道:你不過是看他不順眼他罷了!編謊話也不知編個圓通些的。你今日要真是把他給殺了,倒也罷了;可人還好好活着,你就敢這麼睜着眼睛説瞎話。他要害寶錦做什麼?對他有好處嗎?要説是想殺你符暉,倒還
這話一出,便知失言。
果然符暉哈哈一笑,昂頭道:只怕這小子讓父王殺了我,父王也是肯的!
符堅一腿踢翻了面前的几案,瓜果酒菜灑了一地。王猛眼疾手快,一把抓了符堅的胳膊,明是扶持,實是防他上前踢打符暉,張整也一般施為。符融忙喚了人上來,將符暉拖了下去。符堅咆哮有聲,卻掙不脱張整王猛一左一右將他挾得死緊。而急怒方過,便也覺得喚了符暉回來,委實不好處置,方才慢慢消了勁,跌坐下來。
這一場上巳遊宴,便在眾臣噤若寒蟬的沉默中,慕容苓瑤壓抑的哭泣中,符堅粗重的喘息中結束了。落日將半邊涇水染得豔治無儔,越發襯出岸上男男女女心情的灰黯。這是出來時,誰也沒有料到的。
戌正時分,符堅率眾回到長安,諸臣紛紛還府,唯王猛與符融心照不宣的隨了符堅入宮。符堅在金華殿當中坐下,長長嘆息一聲,殿中尚未點燭,窗外殘光抹在他面上,那平日裏總是炯炯生輝的雙目也顯得有些茫然。
他接過宮女遞上的毛巾,拭了一下面,方嘆道:你們回去吧,我也想開了,不會對符暉怎麼樣的頓了一頓,又苦笑道:只怕他所幹的事,此時也不知有多少人在拍手稱快呢!
符融卻上前一步道:愛之適足以害之!當年司馬史筆早已有言。天王若能明暸臣民們的心思,就該早日遣他出宮才是。
符堅這方才知道,原來他們卻不是為符暉求情留下來的,而是為了慕空衝。他不禁有氣,道:他又怎麼了,你們要怎樣才肯罷休!
天王!王猛道:若是在今日之前,讓他出宮,臣也沒話説了。可出了今日之事説到這裏,他突然嗆咳了幾下,忙以袖掩面。符堅和符融等他説下去,但他這一咳,卻足有了一枝香的功夫,方才緩過勁來。他放下袖子,面孔白慘慘的,唇色有些發烏。
符融忙喚宮女給他上了一杯酪漿,引他在一旁坐下,問道:怎麼回事?是病了麼?王猛接了杯子,喝下幾口,方才答道:今日有些勞乏了,不礙事。
符堅見王猛一張臉梭角分明,眼窩深陷,瞳仁發黯。想起數年前他意氣風發,神采奕奕的樣子,知他疲累得很了,符堅不由惻然,道:回去歇着罷!休養個三五日再問事。
侍侯的宮女就要扶他,被王猛給按住了,他跪直了身道:臣有些話須説個明白!符堅不忍相拒,道:説吧!
天王,今日之事諸臣還有後妃們都看在眼中了。不論起因如何,慕容衝射傷平原公,當真無誤,仍是大逆!這高下尊卑之別,還不要了?王猛緩緩道,或者是方才咳得很了,嗓子有些暗啞。
符堅聽了不由心裏發毛,上身前傾,道:你的意思
天王!王猛勉力提高了聲音道:天王!若是可容此人活着,我大秦他字字咬得清楚,有如切金斷玉:將成普天下之笑柄!
你們!符堅硬生生止住斥責的話,手指在牀沿上敲了幾下。是朕讓他進宮來的,他一個小孩子,又能怎樣?又有什麼錯了。他猛的起了身來,袍袖一揚,指着王猛符融二人,道:虧你們是國家重臣,也興妄殺無辜之人麼?
誰説他無罪?符融諤諤抗辯道:他離間天家骨肉,已是罪責昭昭,天人共睹!
近百年來,所以稱霸一方者,無不以本族兵馬為根本!天王寵外人而辱至親,豈不令宗族離心,世仇稱快?長此以往,天王宏圖如何可成?王猛説完這幾句,便如同耗盡了氣力似的,以沉沉的幾個字作結:臣言盡於此,望天王三思!
最後幾個字每一個都似一塊巨石砸在符堅身上,他深深的低下腰去,手扶在御牀靠背上,彷彿這樣才站得穩當。思忖了好一會,他方以極輕極輕的聲音道:真,就沒別的法子了麼?
符融欲答,王猛使了一個眼色止住了他。
於是空曠靜寂的殿堂裏就只有符堅這句話撞來撞去,從井藻,到柱樑,到幄帳,到漆壁。餘音忽高忽低,時亢時弱,終於碎得七零八落,溶進了這殿中粘稠而壓抑的沉默中。
朕知道了,你們下去吧!
慕容衝俯在榻上,上身衣裳都脱了下來。太醫方才離去,留下了方子。慕容苓瑤帶着幾個宮女,用綿紗將煎好的藥汁一點點敷在傷口上。那背後青紫淤腫,鮮血淋漓,竟無一處完好的皮膚。無論是什麼,只要略一觸上,慕容衝的就會攥實了牀褥。五指抓處,褥子已然綻破。寶錦守在一旁,好半晌沒有動靜,卻是倚着隱囊睡過去了。
宮女手上不留神用重了力,慕容衝整個人一挺,嚇得那宮手上發顫,一盆藥液盡數潑在了地上。慕容苓瑤舉了巴掌,可也只是作了個架勢,就收了回來,緩緩的坐在牀沿上,不作聲的掉着眼淚。宮女當即跪下,想求饒,也不敢出聲,那模樣,倒似是盼着慕容苓瑤當真給她一掌。寶錦驚醒了,身子往邊上一縮,有些不知所措。
你要是疼!就叫出聲來,啊?慕容苓瑤俯身,對慕容衝道。他只是搖頭,道:還好!
外面珠玉碰響,慕容苓瑤忙正了正容,問道:是天王來了麼?
半響卻沒有迴音,只有一個模糊的人影趴在簾子下面,象死了一般,不言不動。她生疑,過去一看。
宋牙?是你?她前半聲似驚叫,後半聲卻又平了下去,有些意味深長。慕容衝勉強抬了頭,與她對了一個眼神。
慕容苓瑤牽了寶錦的手道:夜深了,你也玩得累了,去睡罷!
寶錦怯生生的看了一眼慕容衝,他笑道:看我,沒事了,明天再來玩兒。我教你!寶錦這才放下一塊大石頭似的,蹦蹦跳跳的跑走了,外面自有乳母帶了她回自已宮去。
慕容苓瑤錦將宮女們都打發走,給慕容衝披了一件衣裳,扶了他坐起來,想讓他靠上一靠,卻沒能找到不碰着傷處的法子,也只得罷了。她向外喚道:你進來吧?
一團黑影從珠簾下頭爬了過來,肥臂撅得老高,象只癩狗似的。到了跟前,一頭磕在地上,噔!得一響,當真是如敲金砸鐵一般,讓姐弟二人都不由驚了一下。
宋牙便再也不説話,只是一下接一下的叩頭。慕容苓瑤與慕容衝不作聲,宋牙便也不停的磕下去,石條上一會便出現了些深色的污跡。兩邊這麼僵持着,好一會後,慕容苓瑤終於站起身來,道:你以為就磕幾個頭就沒事了!
奴婢自知罪該萬死!宋牙渾身一鬆,嗚咽着道。他軟在牀前,也是撐不下去了。
我要你死做什麼?慕容衝語氣温和的道:你不過是人家手裏的一顆卒子,我才懶得費這力氣。
宋牙以抹了一把面,抬起頭來,道:夫人和公子要如何處置奴婢,奴婢都絕無一毫怨意!他面上額上縱縱橫橫,一道道血淚。往日裏也是團臉善目的,這時卻顯得醜陋不堪。
慕容苓瑤嘆了一聲,指甲在衣帶上一下下的掐着,道:宋牙!你如今在宮裏算是沒有頭有腦的人物了吧?天王的賞賜,我差不多有一二成都給了你。你為侄兒求官,我有沒推搪過你半句?我們有什麼虧待你了,你要這樣子害他?你倒是説呀!説到最後一句,忍不住激動起來,卻不肯在下人面前失儀,側了身去,肩頭微微抽搐着,抽出一方巾帕,捂緊了面孔。
奴婢是忘恩負義禽獸不如的人!宋牙也嚎起來,頭在牀沿上撞着撞着,彷彿倒要比慕容苓瑤更傷心些。奴婢再也沒臉面活在世上!請夫人和公子剝了奴婢的皮去!
又來了,慕容衝想將他從地上扯起來,卻只是動了一下,就彈回牀上。
當心!宋牙叫了一聲,上去扶他,他皺眉推開宋牙道:我要你的皮作什麼?我只要你一句話然後不再言語,雙眼靜靜的望了他。宋牙被這眼神一逼,不自由主的跌跪下來,哆嗦了好一會,又伏在地上磕起頭來。
慕容苓瑤回過臉來,道:你回了紫漪宮來,可見是他並沒給你備下一條退路。把你用過就扔,全不拿你當個人看,你又何必
夫人,公子!宋牙打斷了慕容苓瑤的話道:這個人是誰,想來你們心裏多少有個數,可是卻不能從奴婢口裏説出來。説句冒犯的話,便是知道這人是誰,你們也奈何不得他,又何必要問?
慕容衝聽着他的話,心裏疑問便明白了八成。這秦國上下,若有一個確實是他們奈何不了的人,怕就只有
夫人!有人外頭壓聲了聲音喚道。慕容苓瑤聽出來是她的貼身侍女,忙走到珠簾後。那侍女在她耳邊説了幾句什麼,慕容苓瑤驚叫了一聲,一把抓緊了簾子,白璇珠嘩嘩響成一片。侍女趕緊扶了她,急匆匆道:天王馬上就要過來了夫人請快些拿定主意!好的,你拿這個去,重重謝你的乾姐。慕容苓瑤從指上褪下一隻指環來,塞在待女手中。她緩緩轉了身來,向着慕容沖走去,指間玉珠似淚,一顆顆落下。她面上呆呆的,只如一張白紙。慕容衝小聲道:姐姐,什麼事?沒事,她彷彿被這一聲喚醒了,才回過神來,對宋牙道:你下去吧!
是!宋牙也覺得要出什麼大事一般,向二人行禮,退下。
他方才出了暖閣,就聽到前面大門口幾盞燈籠高挑,有人拉長了嗓子道:天王駕到!
宋牙不敢見符堅,一時又走不脱,只得蜷在柱子後頭。方才藏好,就聽得嗒嗒腳步聲,還有提燈的影子晃動,從他眼前經過。符堅的腳步在地上一拖一拖的,好象倦極無力,渾不似平日裏的輕捷。他聽到慕容苓瑤在裏面説了幾句,就辭了出來。
你還痛麼?符堅俯下身去問。慕容衝側倚在枕上,似乎想要搖頭,卻又定住了,極微的點了一下。一盞立燈在牀邊,橙光照亮了他的鼻唇,可一雙眼睛卻陷在了陰影裏。他略略抬起的雙瞼,目中閃清冷的光。符堅的手在他面頰上輕輕的撫挲了一下,彷彿怕碰痛了他似的,只是一觸,就收了回去。
你還痛符堅問出了口,方想起剛才已經是問過的。
慕容衝在牀上跪直了道:鳳皇想求天王答應一件事。
什麼事都留着日後再説!符堅這時已經定了神,説起話來方才有了些平日的威儀。你今夜且好生休息。
殺了鳳皇吧!慕容衝卻似完未聽到他在説些什麼,神色淡定,道:請天王照顧姐姐!
你!符堅被這句話燙得跳起來,有些氣急敗壞的在牀前走來走去,道:你怎麼會這説突然又想起了什麼似的頓了一頓,緩緩道:原來你竟在金華殿裏伏下了耳目?
是!慕容衝在牀上叩了一個頭道:我姐弟二人,以降俘之身,幾年得多得天王寵愛,招嫉無數,不得不設法自保。
符堅聽了這話,有些不是味道,你們信不過朕能照應你們
天王顧不了這麼多,慕容衝抬了頭,略略起抿起的雙唇,似有些嘲諷之意。在天王眼裏,要緊的事和人都太多。象鳳皇這樣的,倒底是無關緊要。
你在朕心裏頭有多要緊,便是旁人不知道,難道連你也不知道麼?符堅臉上有點紅,急促的道:不要瞎想了,朕並沒有答應他們什麼
可我這樣的人,早不該活在世上!慕容衝微微的笑着,眼光朦朧,象有一團的乳白色霧氣慢慢從他面上勻開,異樣的寧靜柔和。
符堅盯着他看了好一會,有些失魂落魄的樣子。慕容衝在慕容苓瑤的梳妝鏡裏面隱約看到了自已的笑意,那確實是很憂鬱很動人的。
竟然,一直到快死的時侯還記得護住這張臉!慕容衝心裏又一次泛起極度的憎惡,對於現在這個似乎已經習慣了以姿容悦人的自己,他的憎惡更甚於對符氏。他恨不能現在就拿起什麼東西,將那鏡子裏的笑容擊得粉碎。符暉,請相信,天底下最想砸爛這張臉的人不是你,而是我自己。可是我不能,可惜你也沒有做到,這真是讓我們都很難過的事。
儘管是這麼想着,可慕容衝依然那般笑着,符堅好似不能再面對這樣的笑意,轉過身,他對着牆着道:是朕害了你!慕容衝怔了一下,看着粉牆上符堅扭曲的背影,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房裏靜靜的,珠簾在夜風中小心翼翼的碰撞着,象是此時兩個人撒佈在這屋裏的心思。
你應該怨恨朕的。符堅這句話説得十分凝重,尾音悠長不絕,如細絲似的搔動在慕容衝肌膚上。
慕容衝想了一會,方才道:鳳皇非是婦人,因此不能不怨!這兩句話他本是早已想好了用來應付眼下情境的,可此時説出來卻變得十分艱難。胸臆中酸苦辛辣的滋味一併泛了起來,衝得喉嚨難受,眼眶發熱,有些不能自持。
符堅幾步跨到他身邊,從慕容衝朦朧的眼中看去,他的面孔模糊一片,可那從嗓子深處發出的一聲哽咽卻很清晰。然後他的頭被符堅擁住了,面孔被緊緊地壓在他燙熱的胸口上,那裏象有一團火在燃燒。慕容衝這時倒平靜下來,方才霎間的激動很快就消失了。他自知這時是要緊關頭,極力想要找回方才的情緒,不讓符堅看出破綻,可卻終於末能成功。好在符堅也只是片刻便放開他,伸手撩開從冠裏脱出來垂擋在額前的散發,眼中生出決然的神情來。
你走吧,出宮去!符堅悶悶的道,否則朕怕終究會害了你!
生死於鳳皇並不足道!慕容衝覺得火侯到了,方道:可是鳳皇死前卻有言要進於天王説到這裏,他頓了一頓,直到確信引起了符堅的注意,方才接着道:天王今日定是不會聽進去的,可鳳皇只希望天王日後會有一絲半點的想起來,鳳皇便是死也無憾了!
符堅道:你要説什麼?
慕容衝叩了個頭道:説了這話,天王定會不容鳳皇活下去的。可鳳皇卻不能不説!
符堅道:你知道朕不會殺你的,你説吧!
慕容衝有些興奮,幾年來早已思慮過千遍萬遍的話象不聽使喚一般的滑出了喉嚨。天王,王丞相固然是千古奇材,國之柱石,可他,倒底是個漢人!聲音清清朗朗,鏗鏘有力。
符堅虎目圓瞪,象不認識他似的愣了一會,然後眉心慢慢的攢攏起來。接着就化為冷笑,他的眼睛眯了起來,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的看了慕容衝好一會兒。
憑你也配訐害王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