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苓瑤倚在扶欄上,春夜的風猶帶寒意,吹得她身上髮絲與裙裾瑟瑟而抖。她縮了縮領子,象是自言自語了一句:你出來吧!
躲在柱子後面的宋牙過了一會方醒出來她是在喚自已,忙連滾帶爬地跑出來,小聲道:奴婢在!本是等着她發話的,可卻只聽到衣料索索之聲。過了一會,慕容苓瑤方道:有件事,想託與你辦,你若辦得好了,那今日的事,便一筆勾消;若你跑去和那人説了,也由得你。最後那幾個字加重了音。
宋牙在地上死命地叩頭道:夫人儘管吩咐下來!宋牙要是再有半點異心,天誅地滅!
那好,你就時就快些動身,去準備一輛車,要最快的馬。不要驚動宮裏。
是!宋牙一聽是這種小事,不由怔了一下。
還有,你可認得什麼人,不要宮裏的,要靠得住,膽大,還有點功夫的?宋牙慢慢聽出了點頭緒來,邊想邊沉着道:有的。有個小子叫慕容永,與奴婢家裏素有來往。他是夫人家旁支宗族,人很機警,拉得開五石的弓,駕馬也是一把好手。
好,那就要他你馬上就去找車和人,然後,你上宣平門去,你侄兒不是在那裏當個小校麼?他今夜當不當值?
宋牙驚得還沒有回過神來,不明白為何慕容苓瑤竟會記得他的侄兒是守城門的。讓慕容苓瑤等了一剎那,方才道:是是,他今夜好象在,不在的話,我上東市他家裏叫出來,也是順路的事。
那好!慕容苓瑤轉過臉來,眼睛亮晶晶的,讓一眾羣星都黯然失色。她道:讓他把鑰匙拿到手,到門上侯着。
這宋牙遲疑了一下,道:城門已閉,只怕不是他的身份能辦到的。
這我不管,他總該有辦法,慕容苓瑤瞟了一眼他道:放心,不會讓他為難。若是天王沒有旨意,鳳皇肯定是出不了宮。我只是防着萬一,不想在這上頭耽擱,出些意外。
是!那奴婢就去了!宋牙語氣輕快許多,再幹淨利落地叩了一個頭,就起身快步走開。他奔走在長廊裏,隱約聽到一聲悶響,好象打翻了什麼東西,兩側掛的宮燈似乎都閃了一下,寒意從他腳板直泛上心頭。
慕容衝捂着面孔,臉上辣辣發燙。符堅這一巴掌扇得很重,多年的帝王生涯,並未讓他當年身為武將的氣力消磨多少。他斜斜望着符堅混合了不屑,輕蔑和怒意的神情,卻變得十分輕鬆。王丞相是個漢人,他彷彿全未被打斷一般鎮靜地道:因此,不太明白我們胡人的習性。
這後面一句顯然不是符堅所預料的,因此他有些錯愕,神情也緩了下來。
他們漢人,講什麼天無二日,民無二主。臣民百姓,都只認一個皇帝,至於皇帝的親族,只是附於皇帝而已。可是我們胡人不一樣。
你倒底想説什麼?這些話讓符堅有些迷惑。
慕容衝紋絲不亂地説下去:我們胡人,無論氐、羌、鮮卑、匈奴,每族裏都是奉一個姓氏為主。譬如我家這一支鮮卑,無論那個當頭兒,都得姓慕容,反過來也是一樣,只要姓慕容的,不論是誰,德望武功夠了,就能當主子。因此,天下大亂八十餘年,漢,趙,涼,凡是國有動亂,大抵都是親族互屠,就連當初天王滅燕,也是慕容家先有內鬨。國基越穩定越是如此,倒是草創之際,才多見異姓將領纂位自立。説到這裏,他停了一下,看了一眼符堅。
符堅慢慢有些瞭然,在一旁的胡牀上坐下來,道:你接着説吧!
是!慕容衝道:王丞相擔憂降臣們為亂,不欲另興兵戈,只想彈壓着鮮卑羌人。這本是很應當的,他是盡宰輔之責,並沒有什麼私心。可大秦國勢方盛,若不是出了什麼大的岔子,降臣們根本就沒有造反的能耐。而時日一久,便是各族王公們還念着往日的權勢,底下族人早已安於承平,自認為大秦百姓,那麼所謂造反之事,便成無根之木,無源之水。所以秦的憂患不在眼前,而在日後,在二十年後,在天王將老之時
此言一出,符堅手指不自覺地在膝上敲了幾下,看慕容衝的眼神里有些異樣,打斷他道:你説那時怎麼樣?
請恕臣直言,這是慕容衝第一次在符堅面前自稱為臣,他本無官職在身,可符堅卻沒有反對。天王諸子,無論是太子宏,還是長樂公丕,甚或更年幼的,象符暉他們,才具都遠不及天王。天王傳位於子,兒子們卻未必能守得住這片江山。到時極有可能,出現符氏親族纂亂,便如漢之劉聰、趙之石虎,或是秦之到這裏他似乎猶豫了一下,方才道:符生!
符堅冷笑了一聲,道:你何必打個馬虎眼,你乾脆説秦之符堅好了!
那不一樣!慕容衝道:天王諸子裏面,絕沒有一個暴虐如符生的,只是長於宮掖,未免少了些歷練。漢、趙都曾有一統天下的勢頭,卻都因為開國之君所託無人,因此二世而衰,天王若是不想讓大秦重蹈覆轍,便只有一個法子!
什麼法子?符堅這時微微向他傾了身子,有些急促的問道。
南征!在天王盛年之時就踏平江東!在天王身後,留下一個盛世天朝!有如當年大漢一樣駕臨萬邦的天朝!慕容衝驟然從牀上爬起來,不顧身上鑽心的傷痛,跪在符堅面前,揮舞着胳膊道:到那時方可削去諸將權柄,使得太子能輕易守成。天王若是隻想身前威福,那麼可以等;但要是想成就千百世的威名,那就無論如何也不能等!
符堅站起身,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凝視着他。慕容衝略略喘息着,符堅眼中也有些壓不下去的激動,過了好久,等慕容衝平靜下來,方才將他扶着坐回牀上去。
這幾年來,朕都小看你了!符堅退後幾步看着他,再也沒有平日裏那種寵溺之色,代以鄭重的神情,道:你竟能想到這一層上!王猛還有符融他們都勸朕先定國本,緩圖江東。他們説得倒沒錯,可是卻沒想過,若是在朕手裏不能一統天下,那麼或是永遠都不能了。大秦便會如漢趙般曇花一現,成為又一個短命朝庭。説到這裏,符堅就有了些寂寞之意。想來他這種念頭,是不能在任何人面前吐露的吧。
是!天王早日興兵,固然有險,慕容衝道:但晚上些年,卻只有更險!
説得好!符堅雙眉一揚,話鋒頓轉,道:你今年有十六了吧?
慕容衝怔了一下,答道:還差四五個月。
那還小!符堅想了一下道:朕封你為升城督,到領軍將軍楊定帳下就職,學習軍事。等你長上兩歲,再有重用。
聽到這句話,慕容衝心頭咚咚亂跳,三年多呀,他無時無盼着的事,竟就這麼到眼前了麼?他深吸了口氣,道:可是丞相還有陽平公他們
任命一個小吏也需他們過問麼?符堅略有所思,道:不過,你連夜走好了,省得他們又要囉嗦。過上兩三日,自有正經文書到。
這麼快?慕容衝低頭,小聲道:這一去,可就見不到天王了!
這話,是真的還是假的?符堅兩指託了他的下頜起來,深深地望進他眼中去。
真的!慕容衝説這兩個字的時侯如此坦然,沒有一絲畏怯和猶豫。他看到符堅慢慢柔軟下來的目光,不由佩服自已作偽的本事,甚至連他自已都覺得方才那兩個字是出自真心。
符堅收回手,側過臉去,道:本來你此去不出京畿,朕想去見你,或是你回城來見朕,都是極易的事。可他輕輕地嘆了一聲,道:朕不會再私下召見你了。
慕容衝沒摸準符堅的用意,有些不安。符堅拍了拍他的肩,正正地看着他道:從今後,朕拿你當它日的重臣名將來看。公私當要分明,因此,這幾年的事,就當從來沒有過一樣!
是!臣決不負天王!慕容衝幾乎按捺不住冷笑,這幾年的事,符堅可以當沒有一樣,難道就以為他也可以當作沒有一樣嗎?不過他還是恭恭敬敬地跪下,重重地在地上叩了下去。符堅扶他起來,道:你準備一下吧!
是!慕容衝向房外走去,極力按捺住想蹦躍的心情,可一出珠簾還是忍不住小跑起來。跑出幾步,就迎面見着慕容苓瑤直直地站在廊上。她踏前一步,微微啓了唇,睫毛忽閃忽閃的,眼睛裏詢問得如此急切,卻不敢説出一個字來。
姐姐!慕容衝一下子抱緊了她,伏在她耳畔道:成了,成了,我馬上就可以走了!他感覺到她渾身的顫抖,然後是細細的抽泣,他將她推開了些,看到慕容苓瑤滿面瑩然。那張面孔象初春的冰,彷彿碰一碰就要化掉了。
慕容衝道:我要準備車馬,不能驚動宮裏的,防着節外生枝。
慕容苓瑤拭拭淚,道:已經準備好了!車馬這時就在宮外侯着,向他請一張夜裏出門的諭令就成了。
那就好!慕容衝也不覺得驚訝,忙返回去向符堅稟報。符堅象是略微吃驚,遲疑了一刻,方才道:那,好罷,我這就寫一份手諭,再給你一面令符,早走也好!勿勿寫成手諭,再壓上隨身的小璽。
符堅與慕容苓瑤送慕容衝至北闕,宋牙早己在外頭踱着步子,不知走了多少個來回。門闕上火把照不見的陰影處,一乘馬車靜靜停着。他們個個都披着斗篷,悄沒聲息地就到了宋牙面前,將他唬了老大一跳。慕容衝掀了帽子,他方才醒悟過來,施下禮去。
不用了!慕容衝攔住他。他見慕容衝面上神情凝重,也不多説什麼,輕喚了一聲,那馬車就往這邊趕了過來。聽着馬蹄輕輕叩地之聲,慕容衝的心一下子收緊了,他回過身去看慕容苓瑤,看着她含淚又含笑的眼光,突然想起來:我走後,就只餘她一人了。猛然有些難過,他終於可以有脱身的一天,可是慕容苓瑤的命運卻是註定了。日後無論慕容氏能不能有重興之日,對她都不會有什麼不同。想想她將來漫長的,再無指望的歲月,慕容衝不由戰慄了一下。符堅見狀,道:今夜風有些急,沒多添件衣袍來麼?
慕容苓瑤從斗篷下取出一隻包袱道:我帶得有。她從裏面撿出一件來,抖開,原是一件錦袍。上面的花案,符堅看着覺得眼熟,正欲發問,慕容苓瑤已往慕容衝身上披去,道:這是天王今日脱下來為你裹傷的袍子,你穿着走吧!
慕容衝點點頭,越過她的髮髻,與符堅再對視了一眼。符堅眼裏還是有些眷戀不捨。
隨着車軸輕轉之聲,馬車已停在了他身畔,駕座上一個少年輕輕巧巧地翻身落下,就勢行了一個禮。
慕容永見過瑤姐,衝哥。他並不曉得站在另一旁的,就是天王符堅,因此也就沒有行禮。他站起來時,慕容衝見是個和自已相仿年齡的少年,個子不高,膚色微褐,兩眼明亮,笑起來彎彎的,十足精悍靈巧的模樣。
慕容苓瑤將一錠金子塞進他手裏,他大大方方收了下來,還有意在掌上掂了掂,笑道:謝瑤姐的賞了,衝哥是貴重人,是得這麼沉的金子才好壓艙。
你這小子!慕容苓瑤沒見過這麼憊賴的人物,不由一笑。慕容永眼神一閃,爾後還是有些怕羞,忙垂了頭。
慕容衝裹緊了袍子,嚮慕容永道:麻煩你了!往宣平門去。然後便踏上了車。宋牙和慕容衝也上了駕座,聽得鞭子響亮的一甩,馬車就開始走了起來。
慕容衝揭開了幄簾,看着未央宮烏沉沉的門闕從眼前移動,一時恍然若夢。那樣冰冷無情的高牆,象是一架鐵枷,在他的項上套了這麼多年,竟真的就這麼解開了?他似有些不敢置信,或是被壓得久了,那沉甸甸的感覺依舊沒能消去。
身後有一絲聲息傳來,彷彿是未曾出口的一聲呼叫。慕容衝知道這時符堅在目送他,知道符堅想看到他回頭,知道他應該作出戀戀不捨的樣子,知道這是他最後的一齣戲,應該演得十足圓滿。他聽到慕容苓瑤的呼喚隨風而來,知道這是她在提醒他
可是他沒有回頭,他高高的挑起幄幕,疾行的馬車上,風呼呼地直灌進他的鼻口和胸膛,象是呼嘯澎湃的海潮衝在他身上,洗去所有的污垢。他覺得身上的傷口神蹟般的迅速癒合,真的,竟是一點點都不覺得疼了。滿天星辰象億兆盞金燈,照亮了他前途的路。兩側的樹木房舍飛逝而過,就象是過去三年多的歲月,永遠的被他扔在了身後。
我已經受夠了在這樣一刻,慕容衝不想勉強自已回頭。快!再快些!慕容衝叫道,那聲音興奮得,連他自已聽着,也覺得有些可怕。
他耳中聽到宋牙在咕嘟着:彆着了風寒!不由有一種放聲狂笑的衝動。
不,還不能笑,慕容衝提醒自已,他還沒有走出長安。
長安往西二十里,便是阿房宮,那是領軍將軍楊定所部駐紮的地方。若是出西面杜門,當是最近便的,可慕容衝不想讓人知曉他的去向,因此才着慕容永往宣平門去。
到了宣平門前,守門的兵丁遠遠的就豎起了槍,喝道:什麼人?有令符在,請開宮門!慕容衝探出頭來,將符堅賜與他的腰牌高高挑在手上。兵丁見了有些失措,別過頭去,叫了個小校出來。宋牙見那小校,面色一喜,道:春子,取回來沒有?
那小校點點頭,道:我方才自去校尉府裏取來的,有符令在就好,要不明日會大受責罰的。他手中舉着一把大鑰。兵丁十分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不解怎麼他好象是早就知道會有人夜裏出城,不過既然是有令符在,也就不便多問,便過去開門。
宋牙在門口下了車,向着慕容衝作揖道:公子一路好走!門在他面前綻開了一道細縫,那縫越來越寬,直到一條筆直的大道出現在他面前。慕容衝不知道自已如何能這麼自如地説出了在長安城中的最後一句話:承你吉言。走!
合上大門,送走了叔父,又遣人將大鑰送回司隸校尉平陽公府上去後,宋春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也説不上是什麼,夜裏開城門放人的事,雖説不常見,可每月也總會有幾樁。或者是因為出城的那個少年,太過邪門了。他上前接過令符時,從斗篷下面窺到了他的面孔。沒見過這麼俊美的男子,也沒見過這麼驚心的眼神。他不自覺的觸了觸面頰,方才被那少年看過一眼後,臉上便如同被刀颳了似的,清凌凌地痛,此時猶存。
他再度咕了一次邪門!
可話聲未落,就聽到馬蹄急促的踏地聲,聲音比別人的都要脆一些,象是宮中宿衞軍的馬匹。他還沒能反應過來,就聽到有人在外頭高聲叫道:將偏將軍竇衝,持司隸校尉符,有急事出城,開門!
宋春嚇得差點平地跌上一跤,跑出來,只見一名將領帶着二三十騎等在門外,馬匹全都不耐煩的打着唿哨,蹄子在地上刨得灰塵四起。一面令符伸到他的面前,正是掌管長安門禁的司隸校尉的令牌。
這是怎麼回事?方才走了一個,這時又來了一個,整個長安城裏,通共只有三張令牌可以開夜禁之門,這不到半小時辰,竟就遇上了兩次他還在發怔,竇衝已是十分不耐煩了,喝道:還不開門!
是!啊不
什麼不?本將有緊急公事!你竟敢不開門麼?
不不是這意思,是大鑰在校尉那裏,得讓人去取!宋春結結巴巴的説道。
怎麼回事?竇衝眉頭一皺,俯身下去將他的領子提了起來,道:本將才從陽平公那裏來,他分明説已經給門上了,這是怎麼回事?
是,是剛放了一個人出去,鑰匙又讓人送回陽平公府了!宋春嚇得面如土色。
那還等什麼?還不快去取!竇衝放開他,一臉悻悻之色。
門上本就備有快馬,專等這時使用。宋春怕旁人誤事,自已快馬加鞭,往陽平公府上去,好在陽平公府就在宣平門左近,也只是頃刻便至。到了府上,早有人在侯着,將鑰匙扔進他懷裏,叫道:快去快去,陽平公有要緊事交給竇將軍辦!
宋春收了鑰匙,有些疑惑的看着洞開的府門,心道:這麼晚了,陽平公出府去了嗎?
符融這時確實剛剛出門,他不及駕車,自乘一騎,夜訪王猛府上。王猛家奴不敢攔駕,引他一路直入。
丞相在那裏睡?符融發覺家奴將他往書房領,不由有些疑竇。
那家奴道:老爺尚在書房裏辦事。
這麼晚了?還沒歇下?符融訝然停步,正有梆子聲傳來,是三更天了。
説着話的時辰,已經到了書房外廳,有人掀開簾子,大大的打了個呵欠,問道:誰呀!待見了是符融方才行下禮去,道:見過陽平公。起身看了看符融認得是王猛的幕賓陳辨,忙道:景略在裏頭嗎?
是傅休(符融字)來了嗎?快請進!王猛的聲音從裏面傳了出來。
陳辨應聲挑簾,符融走了進去。只見一盞孤燈,僅照得亮王猛面前方寸之地,顯得他眼角的褶子越發的深。案上牀上一堆堆的都是書簡,差點將他整個人都淹沒了。王猛正在寫着什麼,看到符融進來,停了筆道:什麼事?好象連話話的力氣也沒有了,聲音低得差點就聽不出來。
你知道不知道,符融氣惱地往牀上坐去,陳辨眼疾手快,在他上牀的前一刻摟起了一大堆亂糟糟的公文。天王竟將那小子,放出長安了!
他本以為王猛會很氣的,卻只他只是喔了一聲,又在硯上醮了醮墨,往一封信上寫去。
符融一把抓住他的筆,道:喂喂喂,你別跟沒事人一樣吧!他今日當我們二人的面答應了會殺了那小子的,這才二個時辰不到,就又變了卦。
天王那裏答應了,他不過是説他知道了而已。王猛索性棄了筆道:這也是漫天要價,就地還錢的事。若是我不力言讓他殺了那小子,他那裏捨得放出宮去。
原是這樣,可符融依舊不解恨,道:那白虜小兒當真可恨,我已命竇衝出城追去了,一刀殺掉了事!
王猛色變,一把攥住符融的衣袖道:快,去追他回來!話未説完,已是一陣劇咳,整個身軀掛在了符融身上。陳辨忙過來為他撫背,可他依舊喘不過氣來,彷彿要將心肺都扯碎了一般。他象是什麼話要説,可越急越是説不出來,直敝得滿面通紅。
怎麼了?符融也嚇了一跳,和陳辨兩個一起將他平放上牀。王猛這才好了些,依舊抓緊了符融的衣袖,睜圓雙目,又喘了好幾聲,方極快的道:今日異族大患,在慕容垂姚萇二人國之重策,在徵晉之可否。這些小事,且由他去吧!將他逼得太緊了,只怕適得其
符融聽着聽着就覺得不對勁,王猛的額頭泌出一滴滴冷汗,象有一層灰紗慢慢地蒙上他的雙目。符融正想説:我聽你的,別説了!就覺出王猛手臂一鬆,整個人脱力倒了下去,一大股鮮血從他口裏噴出,直淋到符融袖上,怵目的鮮紅一下子灼痛了符融的眼睛。他不由叫起來:快,快來人
驚慌失措的喊聲打破了深夜沉寂,所有聽到之人的心頭都被重重刺了一下。象是某一個不祥的預言,昭示着災異的降臨。
慕容衝一出城門,就讓慕容永轉了方向,往西邊轉去。走了一個多時辰,天已矇矇亮,田間初生的禾苗輕搖,晨霧氤氲中嫩嫩的綠意讓慕容衝心裏平靜了許多。他正暗自籌算與楊定會面的言語,慕容永卻猛然停下馬。慕容衝探出頭來,聽了又聽,卻只有雞鳴犬吠。他問道:你發現什麼了?慕容永有些疑惑地搖了搖頭道:是我聽錯了,我們快點!説完,狠狠的一甩鞭子,馬嘶一聲,走得更快。
可這一停後,慕容衝就覺得有些惴惴不安,他將四面的幄帳全部挑起,一刻不停地張望着。又走了兩刻鐘,並沒有什麼異樣,他方在暗自嘲笑自已:真是驚弓之鳥。就見到田間雜種的桑樹從裏,有一道晃眼的亮光一閃而過。
快,棄車!慕容衝輕呼出聲,慕容永也差不多同時看到了,跳上車,扶起慕容衝就往田地裏跑去。桑叢裏馬上有人影衝了出來。好在前面正是一塊輪種的綠豆田,豆苗已抽了三尺有餘,天色又尚未大亮,兩人貓着身子鑽進去,倒也勉強躲住了。再聽到有人喝令手下佈防,將這塊田地圍起來。這塊田地總計不過三四畝,他們這麼挨着搜過來,不過一二刻鐘便能尋到兩人藏身之處。
慕容衝心下揣摸着會是誰差來的。本來疑心是王猛,可想他暗地裏便手段是有的,譬如指使宋牙和符暉鬧昨日那場的***成就是他,可是卻從不會硬碰硬的違逆符堅。若不是王猛,而又在宮裏耳目眾多,自恃身份敢動他的,怕就是符融了。慕容永從袖中掣出一具小巧的弩弓來,對着慕容衝使眼色,想行險一擊,傷了那個領頭的,再挾他為質。慕容衝苦笑了一下,若他身上無傷,此計倒可行,可他眼下連行走都有些艱難,便是慕容永能一舉成功,那也是走不脱的。況且這時他已聽清楚了那頭領的聲音,正是竇衝,想要擒下他,那才是痴人説夢了。
正心急如焚時,手上突然摸到了什麼圓長的東西。蛇!慕容衝頭一個念頭讓他往旁邊滾去,可手臂卻被什麼東西扯住了。何物小子吵吾安眠?慕容衝這方才看到前面是一個淺穴,一隻胳臂從裏面伸出來,拉住了他的手。乍屍?慕容永差點大聲叫出來,死死地捂住自已的嘴。
天還沒亮呢!穴裏探出個腦袋來,扎着雙丫髻,似笑非笑的一張臉,雙頰紅潤,眼眸清明,有如嬰孩。你是慕容衝突然覺得渾身上下微微地涼了一下,恍然覺得眼前這人在那裏看到過。你是王嘉!他向追兵們出聲的地方顧盼了一下,唯恐這邊的動靜把他們引來了。可是相距不過二三步,他們這邊説了好幾句話,那些秦兵們卻都沒有往這邊看上一眼。
王嘉懶洋洋的想坐起來,卻讓慕容衝一把按住了,他驚慌地求懇道:有人在追我們,求道長不要動。喔?王嘉打了個哈欠,又躺了下去,悶悶的聲音從穴底傳了出來,就為這吵醒我?算了,我幫你一把,再睡個回籠覺吧!話音剛落,慕容衝就覺得眼前模糊了起來,象一層輕紗從地下嫋嫋升起。只過了片刻,一團團乳白色的水霧便在青葱豆苗間遊蕩,漸漸不能視物。起霧了,將軍,怎麼辦?兵丁們叫嚷起來。
慕容衝鬆了口氣,額上濕淋淋的,也不知是霧氣還是冷汗。扒着坑沿問道:道長,多謝了!王嘉笑道:道人只能看得到,卻什麼都無法阻攔,你本無險,何故道謝呢?這雙眼睛在愈來愈濃的霧中漸漸消融,眼中帶着十分遙遠的氣息,慕容衝一剎那覺得他眼中的並不是如今的自已,而是極深冥的某處。慕容衝有些心慌地叫道:道長道長!可手中再抓到的,卻是尋常不過的泥地。濃膩的水霧中似乎殘存着他的雙眼,慢慢地變冷,最後化作一種肅穆的神情。
衝哥,我們快走吧!慕容永扶了他起來,一步步摸索着在地上爬去,地上泥土方才耕過,倒不蹭膝蓋,只是土腥味直鑽到鼻口裏,讓他十分不適。有好幾次險些與兵丁們相遇,可竟真的沒有被發覺.又爬了一會,身下的變得十分潮軟,半個人陷進泥裏,而一直環繞身側的青苗都不見了。慕容永欣然道:這是到滈水邊上了,這過了就是高陽原,進了山林裏面,就不怕他們了。
慕容衝噓了口氣,泥水泌進傷口裏,鑽心價痛。可也這性命攸關之時也顧不上了,讓慕容永攙着慢慢往河裏浸。水寒兢膚,不多時就凍得他渾身僵木。不過慕容永水性甚好,託着他在水面上划過去,竟沒發出什麼聲息來。
好容易遊倒對面的岸上,就聽得後面嘩啦!一聲,有重物入水。
在這邊,在這邊!忙碌了半天的兵丁們嗷嗷叫着往河邊跑來。慕容永將慕容衝託上岸去,揹着他就跑,可是跑了一會,卻沒有人追過來,倒是聽到後面兵刃相擊聲,呼喊打鬥之聲。幾下慘叫入耳,聽得兵丁嚷嚷道:逃犯厲害!將軍,在這邊。慕容衝與慕容永對視了一眼,不由奇怪,難道有什麼人來救我們了?
他們不知當不當走,猶豫了一下,卻聽到一聲暴喝,河對岸上霧氣猛的散開了一丈見方,竇衝手上長矛舞成一團颶風,視野為之一清。竇衝驚叫道:你不是你是什麼人?可是隻一瞬,霧氣又擁了回來,衝永二人就只能聽到金鐵交集的響聲,和使氣發力的聲息,卻總也辨不出那是什麼人。
那人不答,竇衝一聲悶哼,彷彿吃了點小虧,再聽見水聲嘩嘩,波浪翻騰,隱約可以見到有人往這邊劃了過來。突然嘯聲大作,一支長矛挾着風雷之勢破水而入,那人身子往水下一沉,河面上漸漸平息下來。
這人怕是死了!慕容衝也就顧不得他了,在慕容永的肩頭捏了兩下,慕容永馬上會意,往林子裏鑽去。他頻頻後望,不一會,就有許多兵丁遊過河來。兩人鑽進林子裏,四下都有藏身之處,就不比方才窘困。他們往林子深處跑去,想來是可以逃掉了的。卻又聽到後面傳來兵丁歡呼聲:找到了找到了!片刻後轉為疑惑,這是方才被竇將軍擊中的那人吧?怎麼沒有在河裏淹死嗎?
慕容沖和慕容永藏在樹後面往那廂打量。卻是一個二十餘歲的漢子,胸口中血流如注,衣衫盡赤,歪在地上,已是不能動彈,手裏猶握着長矛,看來正是方才竇衝傷他的那根,被他當作了枴杖。兩人相顧駭然。胸口受了這麼重的傷,竟能從河裏爬上岸,還走到了這裏,還真是極不容易了。
看着又有不少兵丁往這邊聚來,慕容永悄聲道:我們快走吧!慕容衝方要點頭,就見竇衝已經跑了過來,唯恐被他發覺了,兩人一時不敢動彈。竇衝在那人身前身後轉了幾圈,兩名兵丁上前搜了那人身上。起身報告道:請將軍看這些東西!竇衝看了一下,失望的道:原來是個小毳賊!別管他,耗了我們這麼多手腳,再去搜要找的人,他們肯定就在這在近!
是,將軍,要帶他回去交官吧?
帶回去也活不了了!竇衝瞥了一眼他,道:殺了吧!
是!那兵丁舉了槍就要往漢子身上扎去。
這時竇衝揹着身,站在慕容衝藏身的樹前,與他相距不足三尺,而且是毫無防備的樣子。慕容衝不知怎的突然就想到他當初押慕容喡回宮時的事。他不知道那時是這人饒了他一命,卻清楚地記得他高高坐在車上,厲言斥喝他的情形,那是他平生頭一次受外人折辱。
仇恨一下子湧上心頭,這真是一個絕好的時機!他在慕容衝掌上寫道:有沒有把握?慕容永點頭,將弩弓取了出來,這弓極小,可看上去卻十分沉重,通體烏亮,端起來很吃力。他微眯了眼睛,手上一鬆,箭傾刻沒去,面前霧氣略被衝散了一點,就聽得竇衝狂叫一聲,頓時滾出數丈。
那些小兵們一起擁到竇衝身邊,叫道:將軍!竇衝卻從地上打挺而起,從大腿側一把抽箭在手裏,上面血肉模糊。竇衝喝道:一點皮肉小傷!圍我幹什麼?快去抓下那些人!聽他話音,果然中氣十足,不象受創甚深。
慕容永二話不説背起慕容衝就跑,才跑了幾步,就聽到竇衝在後頭喝道:停下!慕容永那裏肯聽,悶聲狂奔,身後卻有一道鋭風直對着慕容衝而來。慕容衝一按他的頭,就從他身上掙落,慕容永也被帶着一同倒地。伴嗚!的尖鳴,一枝長槍貫過慕容衝的袍袖直釘進土裏,臂腕上象被烙過一般,灼熱難當。
慕容衝跳起來,袖子輕易就被扯破了,他吼道:竇將軍,我奉了天王諭旨出城,你想怎樣?
竇衝面色陰沉,緩緩舉起手上的飛槍道:我奉平陽公令,讓你回城!
我奉的是天王諭旨,前往左領軍將軍部下就職!不得王天諭旨,不敢私自回城。慕容衝大聲説出這句話來。
那好,我就不勉強你了!竇衝似乎笑了一下,轉身走開,兵丁們舉着刀槍,一步步的圍了上來。慕容永緊緊握着弩弓,將袖中最後一枝小箭取出裝上,可轉來轉去,不知射誰為好。那些兵丁們都沒有畏色,平靜的越逼越緊,好象他們根本不在乎將死的是那一個。
啊!慕容永大叫一聲,箭已離弦,正對着他的一名兵丁應聲而倒。殺!其餘的兵士齊聲爆喝,就有七八道明晃晃的槍刃向他們當頭砍下。
住手!不知從何處襲來一道槍風,矯夭如龍,所有兵刃與之一觸都馬上脱手。但還是有把大刀,避開了槍風,眼見就要劈在慕容衝身上。咣!一根長棍平空伸了出來,擋住刀刃,然後收回一甩,棍使得柔如長鞭,將大刀擊飛。執棍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面色黝黑。慕容衝一面問道:你是誰?一面忙看了身邊一眼,見慕容永趴在一邊,嚇得眼有些發直,不過沒受什麼傷,方才安心下來。
還沒等那黑臉少年發話,慕容衝就聽得啊!救命啊!天啦!多聲哀叫。叫聲將竇衝驚動了,他飛縱過來,長矛一圈,霎間就與橫空出世的長槍拼了十多下,將手下們護在身後。
這時他方才看明白眼前站的人,是你?楊定?有些疑惑,又有些惱怒。
楊定向他點點頭道:我方才聽到有人説他正要至我帳下聽令,因此不得不過問一二。
慕容衝將符堅手諭從懷裏取出,想上前給楊定,可是動了一下,就痛得咬牙咧齒。那少年伍長忙接在手裏,諭旨已經濕透了,他小心翼翼地平捧着送到楊定手上。楊定揭開了一看,雖然字跡有些模糊,但符堅隨身小璽上建業歸元四個紅泥篆印卻很清楚。他將諭旨舉起給竇衝看,道:此人已是本將部下,自不能由竇偏將軍隨意處置了,否則,本將日後如何領兵!
竇衝已知今日之事勢不能成,極力按捺了胸中怒氣,方能平靜地説出來:末將也是奉得平陽公令,即如此,便請將軍日後與平陽公説話吧!説完半施了禮,率部下離去。
楊定回身到慕容衝身邊,問他經過,他據實説了,道:日後需仰將軍指教了!
楊定很高興地道:天王放你出來再好不過,本我從前就覺得你在宮裏着實委突然想起此人已是自已部下,不由住了聲,正正容道:你雖説是天王特簡,可即已歸入軍中,就與其它將士一般,勤習武藝,奮力殺敵,不可有絲毫驕怠,否則自當軍法從事!
是!慕容衝半跪下行禮道:自當聽從將令!
那好!起來吧!楊定扶了他起來,道:你昨日才受了那麼重的傷,今天又在泥水裏滾過,得好生調養才是!刁雲,你過來揹他!
那黑臉少年跑過來,託着慕容衝雙肩就往身上一放。慕容永這會子回過神來了,道:還是我來吧!刁雲撓撓頭,衝他憨笑一下,悶不作聲地就往前走了。
你是送他來的吧?楊定問道。
是!慕容永道。
那你可以回去了!
不成不成!慕容永頭搖得撥浪鼓似的,道:是瑤姐讓我送衝哥出來的,還給我老大一錠金子呢。我要是沒送到地頭上,到手的酬勞沒了不説,別人託的事辦不了,弄得灰頭土臉的,這虧得可就大了!
楊定被他逗得一笑,道:那好,等他安頓了,你去回報夫人,也免她掛念。慕容永正得意洋洋地還要説什麼,腳下突然一絆,當即摔了個虎趴。他爬起來口裏喃喃罵道:什麼***卻突然住了聲,原來正是那個先前被竇衝傷了的漢子。這漢子面色淡金,長臉高鼻,雙目緊合着,嘴唇卻是微微蠕動,顯然並未死去。想來是方才他們射竇衝那箭,引得眾兵都來追殺他們,便放過了此人。
慕容永嘖嘖稱奇道:這人竟還沒有死呀?楊定問道:他是什麼人?慕容永就將事情説了,慕容衝俯在刁雲背上道:請將軍一併帶他回去吧!他受了無妄之災,也為我擋了一下追兵。
那好,能和竇衝硬拼一招的人,也值得一救!
慕容永就背了那漢子,道:不知方才我們來時乘的那車還在不在,要不然這把這兩個人弄到阿房去可是件麻煩事。他心裏直叫苦,本以為這回是偷了懶的。誰知又要背這傢伙,這人的身子可比衝哥重多了。
楊定道:那車果然是你們的?我方才就是看到那車,覺得古怪才追過來的。
這方才説起,昨日因為與楊氏的幾名親族會面,就受邀到楊纂府上住了一夜。晚上收到慕容苓瑤託慕容喡送到楊纂府上的禮物,讓他照應慕容衝。因此城門一開,就趕着起程,在途中見到一乘空馬車,覺得蹊蹺,這才尋了過來。
於是又回到原先的道上,這些霧已不若方才之濃。尋到原車,將傷者放上車,楊定和刁雲的馬匹也散在附近,一齊喚了來,一行人就奔阿房宮而了。
阿房宮跨渭而建,位於雍州長安縣城西北十四里,上林苑中。當年秦始皇建此宮時規恢三百餘里,離宮別谷,跨山彌谷,輦道相屬,閣道通驪山八十餘里。表南山之顛以為闕,絡樊川以為池。只不過西楚霸王一場大火,焚盡琦宮寶物無數,自然再也不復舊觀。後世略作修茸,權作遊治離宮罷了。
時各國兵制,多將天下兵分歸於朝庭的中央軍,和歸於地方的郡縣兵,前者是攻戰主力,後者止保衞鄉土而已。而中央軍又分為中軍與外軍,中軍駐於京畿,分由左右領軍,左右護軍四位主官統領,楊定便是左領軍將軍,率部下駐於阿房宮左近。
至趕到軍中,楊定傳了軍醫來為他和那漢子醫治。因為兩人的傷都不輕,從軍大夫要守在跟前,便着他二人合住在醫營裏。到第三日,那漢子方才清醒過來,正巧大夫在出熬藥,慕容永又和刁雲在外面玩鬧,便只有慕容沖和他細述前番情形。那漢子自然道謝不迭,再一問起姓氏籍貫,竟也是從鄴城遷來的,姓高名蓋。
慕容衝不由道:原來是同鄉人,唉,離開關東故土,才只四年。寄人籬下,度日如年呀!
高蓋看了他一眼道:不想公子小小年紀,竟有這般的家國之思。
慕容衝愕然道:難道高壯士不想念家鄉麼?
家鄉?高蓋合上眼,露出一絲苦笑,道:我高氏本是高句麗人,當年慕容破丸都,我族被迫遷入鄴都。秦滅燕,又強移至關中。幾番顛沛流離,早已不知何是本鄉,何是他鄉。亂世之人,性命尤如飄絮,無處可依,更何戀家鄉?
慕容衝聽他言辭温文,顯然當年也是貴介子弟,如今卻落得個為剪徑小賊的份上,不由也代他傷感。一時茫然,想道:正是眾雄並起,割據天下的年頭,邦興國破都是常事。若説復仇,天下又有多少血淚深仇,難道都是可以報得來的麼?若是不能報,那麼這些人就都不活了麼?可是,若我竟沒有血恥的一日,那這偷生的幾年,或是今後的年月,又有什麼用處?難道,真是做他符堅的忠良臣子嗎?
帳中默然了一會,高蓋突然輕聲哼起歌來。
兄弟兩三人,流宕在他縣。
故衣誰當補?新衣誰當綻?
賴得賢主人,覽取為吾袒。
夫婿從門來,斜柯西北眄,
諾卿且勿曬,水清石自見。
石見仍累累,遠行不如歸。
他凝視着慕容衝的神色,幽然長嘆一聲。
讓你們兩個照顧病人的,怎麼在外面吵鬧起來了!卻是楊定的聲音,慕容永與刁云然嚇得忙跑進帳裏來,挑簾引楊定入內。楊定見高蓋起來了,不免詢問了一番,未了道:壯士身手不凡,又是世家之後。如今生計窘迫,不得不從此下途,到底不是長久之計。若是不嫌棄,就請在留在我這裏,如何?
都以為高蓋會滿口應下的,誰知他卻猶豫了一下,道:將軍美意,小人感激不盡。不過小人尚有親族在北地,前幾日有信來,小人想與他們團聚。當真是
楊定聽他這麼説,也就罷了,方才説起來探慕容衝的緣故。原來是任命的正式文書已經到了,還有慕容苓瑤為他收拾的四季衣褲,書籍器物並點心零食等,慕容衝看到這堆東西,臉上騰地紅了。更讓他哭笑不得的,是寶錦託慕容苓瑤捎來的一具樗蒱,還有一封小柬,上書幾個歪歪扭扭的字:鳳皇騙人,不守信諾。
慕容衝忙將那些東西塞給了慕容永,將竊笑不止的他往外推去,道:出去出去嗯,另一個人吃了獨食,分些給營裏的兄弟們吧!
他們出去後,楊定又説起近日長安裏傳來王猛生病的確訊。説是朝堂之上人心浮動,只怕會有一番大的變動罷!慕容衝心道:王猛這一病,自已臨行前的一番話效用只怕要大大的打個折扣了。
果然此後陸續有消息傳來,符堅親禱求祝,又嚴令王猛不得再看公文,經御醫調治幾日,總算是緩了過來。據説王猛病中與探視的符堅有一番對晤,此後絕口不提徵晉之事。且令太子公主事王猛如己,恩遇益盛。只不過私下裏的傳言,都説王丞相的病已經拖不了幾年了。
他就有些隱憂,通常人對於將要失去的事物,總是分外留戀的。王猛既然沉痼難起,符堅定會對他格外優容些。那麼王猛從前所憎惡的人,譬如他,只怕就會被符堅疏棄。這想法果然非他多慮。慕容永常往來城裏與軍營,給他帶來些傳聞,説是這一年多來,慕容苓瑤所得寵愛已是大不如前。再就是符堅本是許諾等他年長一兩歲,就封他官職的,可已是將有兩年了,卻音訊全無。
他一面加緊學習兵法武藝,一面想着這些事,終於忍不住透了些給慕容永,慕容永道:確是問題,我再設法和瑤姐通些消息罷。
他這一去,就是兩個月沒有動靜。慕容衝憂急無比,都以為無望了,慕容永卻終於來了。他帶來的是任命慕容衝為平陽太守的旨意,封賞如此之厚,倒讓慕容衝一時不敢置信了。慕容永道:瑤姐説,多虧寶錦公主從旁進言。
楊定也代他歡喜,當即擇了個吉日,為他設宴餞行。酒盡意罷,親送他出阿城。時當夏日,阿房宮中翠竹千杆,松柏蔽野,風過林間,被濾盡了熱意,變得涼爽宜人。竹葉沙沙作響,蟬聲此起彼伏。楊定與慕容衝騎馬走在前頭,刁雲和慕容永趕着車跟在後頭,兩人都要跟着慕容衝去任上。慕容永反正在長安也是混日子,他年紀已不小,該正經討個差事了。刁雲卻是這一兩年來,與慕容沖和慕容永混得很熟,楊定見慕容衝身邊沒什麼親信的人,就讓他跟去服侍。兩個人一路上打打笑笑自然多數聲音都是出自慕容永一人之口。
楊定聽着他們聒噪,不由一笑道:這兩個,真是一對,不知這這塊木頭是怎麼和那猢猻玩到一起來的!慕容衝隨口道:他們是小孩兒,自然玩得到一起來。
楊定看了慕容衝一眼,欲言又止。慕容衝發覺了,道:怎麼了?楊定方才道:聽你的口氣,好象倒有很大年紀。你自已也還是小孩兒呀!慕容永不過比你小几個月,刁雲其實比你還大上兩三歲。
喔?慕容衝有些發怔,回想起他還是小孩兒的年月。可實在太久了,怎麼想都是模糊一片,覺得他好象一生下來就是這樣了。
慕容公子!楊定突然勒定了馬,定定的看着慕容衝,他的眼睛非常地温和,就象一大片陽光下平靜的海面,讓人覺無比寬廣深厚。這一兩來你在我這裏,相處融洽,我與你,算得上是亦師亦友。因此有些話,在你,或者覺得是交淺言深,可在我,卻不能不説。
慕容衝聽了忙道:我從將軍這裏學到的東西,足以一生受用不盡。將軍若還有教誨,我一定牢記在心。
楊定眼神往山外層層青巒掠去,彷彿在想怎麼説得明白。慕容永和刁雲見他們停了下來,知道有要緊話説,於是也噤了聲。
慕容公子,我知道你心裏頭,是極不快活的。這兩年來,從沒見你真心實意地笑過一次。我知道你心裏裝着很多事,楊定頓了一頓,好象終於下了決心,不再繞着圈子説這些不痛不癢的話了。他快言快語道:你在秦王身邊呆了這幾年,受到的屈辱吃的苦頭決不是別人想得到的。堂堂男兒委為妾婦,非但受世人之譏,就連至親都不能體諒雖説你本是為了他們才忍辱偷生的。
這些話象一把鋒利無比的長刀,一下子捅破了他心上的瘡口,讓慕容衝惱怒無比,很想就此驅馬而走。
可是你才這點年紀,你不能一輩子被這些事捆住。楊定拉住了慕容衝的馬籠頭,顯然是非讓他聽完這幾句話不可。你再有多少恨多少怨,那都已經過去了。你日後怎麼辦?報仇嗎?大秦國勢方盛,不是你一個人能動搖的了的,再説,就是能動,那天下千千萬萬好容易安定下來的百姓們怎麼辦?我是仇池楊氏的人,我何嘗沒有家國之嘆,可是既不可挽回,就只能多想想將來的時光了。
慕容衝也冷靜了下來,明白楊定一片好心,道:將軍金玉良言,慕容衝沒齒不忘。
楊定看出來慕容衝只是感激他的心意,卻不是當真聽進去了,嘆道:自然,我不是你,沒有經歷過你的際遇,説這些話,有如隔靴搔癢。只是衞青霍去病你可知道?
慕容衝訝然道:這兩位是漢家名將,我如何會不知?楊定凝望着他,緩緩又道:可他們兩人也是佞幸傳中人物,漢書言衞青以和柔自媚於上。他二人事漢武甚多暖昧,雖未有明載,可當時譏諷之言,也當不少罷!
慕容衝倒確是十分訝異,萬萬沒想到這兩位千古名將也會有此類事蹟。
衞青七擊匈奴,霍去病封狼居胥,那都是真刀真槍血裏沙裏掙來的功業,彪炳史冊,揚威千載。至今日,誰還記得他們那點隱事?楊定握着慕容衝的肩,一字一頓道:旁人看怎麼看你不要緊,可你自己切切不能委屈自已!
慕容衝再也忍不住,策馬狂奔而去,他昂頭長哭,哭聲如厲風橫掃,似乎連成頃的竹梧青葉,都因之而翻動起碧波狂瀾。後面的慕容永和刁雲嚇得不輕,愣立於地。楊定怕他心情激盪下摔下馬來,加鞭趕上,拉住他的轡頭。慕容衝一把抱緊了他的胳膊,眼淚全無預兆地滾滾而下。他整個人抖得有如寒戰一般,連楊定也被他帶着搖晃起來。不多時,楊定的衣袖就已是濕熱一片。楊定拍了拍他的頭,心中大慰,覺得自已思量了許多回的這些話,總算引得慕容衝痛痛快快哭一場。倘若就此能消融他心中塊壘,那對他將來,應該會有好處罷。可他不知道,慕容衝哭的是,這番話已經太遲了!
若是這番話,由三年前的慕容泓慕容喡慕容評他們説出口,那麼或者還是會起一些作用的吧。但是,現在,一切都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