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軍既無力保護自已漫長的糧道,圍困阿房之策自然也成畫餅。當年遷入關西的鮮卑人口滋繁已達四十餘萬,來投者甚眾,所以慕容衝雖然上次慘敗,可不過數月便又回覆過元氣來。
這時正是二三月間,青黃不接,糧草成了秦燕雙方都最為着緊之事。關中堡民屢屢向長安運糧,而燕軍則千方百計加攔截。秦軍出城相護,兩軍戰於驪山,慕容衝先斬秦高原公符方,後擊秦左將軍苟池右將軍俱石子。慕容永斬苟池,俱石子逃遁。燕軍一時聲勢大漲,秦軍不得不再度龜縮於長安的高城堅壘之下。如此一來,燕軍就大可自如地擇塢堡下手,予取予奪,鮮少顧忌,苦樂之狀,與秦軍相較,自是天壤之別了。
這日慕容衝慕容永領步騎近萬,出掠始平。一路上和風燻面,麗日當空,滿眼都是初抽新芽的翠葉,徑畔偶見一二碧桃,三五豔卉,令人眼前驟亮。當真是春光蕩迨,生機無限。方將正午,前面斥堠來報,説是過去五里有餘,便有一座塢堡,足有二三千人的樣子。慕容衝便下令道:今日將這堡拿下,便可飽餐安眠,還不快走!於是一眾無不精神大振,快馬加鞭趕了去,果然在日頭略為偏西之時便見到一座塢堡矗立於高陵之下。那堡牆高十丈有餘,全是四尺來長的青石條壘成,瞧上去還有隔壁、暗箭孔和堞牆,似乎很是堅固。這時堡裏的人顯然已經發覺燕軍到來,牆頭已經堆起了檑木滾石,堡丁張弓豎槍,神情緊張地注目着他們的到來。
燕軍們並無畏懼,反而起了一陣歡喜。這塢堡守備既嚴密,那麼所儲自然豐厚。他們經年來乾的就是這些事,早已純熟。不用等將領吩咐,便各司所職起來。他們帶了不少攻城器械,先想起來的自是投石機,可是四下搜尋一番,卻沒有什麼大的石頭,自然早已被堡民給收入堡中了。不過也無需着慌,另用以木牛車載人潛往堡下。
距堡有三十步時,上面檑石如雨落下,砸到木牛車上,皮破木飛,內面的人自然化作肉糜,可這情形燕兵們早已看得熟了,都無動於衷,依舊猛攻不止。到底還是有近半木牛車到了城下。車頂上有牛皮稻草掩護,任城頭潑滾油還是箭石,都不能傷車裏的人分毫。車中兵丁用短戟短槍掘土,積少成多,眼見那牆腳的石頭下面,已漸見鬆軟。堡內不得不分人到下面堵住洞口。堡頭上人一見稀,燕兵便呼哨一聲,以雲梯強攻,不多時就有了三五十人上去,與堡丁們扭打成一團。堡丁固然有些蠻氣力,又泯不畏死,可那裏能與這些攻伐經年的兵丁們相較?於是顧得上來顧不得下,不上兩刻鐘,便已見潰散。
慕容衝輕笑一聲,指着猶掛在山巒的那輪落日,對着身邊的小六,道:看,果然不用到夜裏。小六道:皇上今晚就進去嗎?慕容衝瞧了一眼象羣發狂的野獸般擁從打開的堡門一擁而入的兵丁,搖了搖頭,道:懶得聞那股味道,這邊站着風吹得舒服。就命令在外面紮營,將兵馬分成四隊,一隊入堡,留三隊守營,各得兩個時辰輪轉。辦妥當了,他用了從堡裏送來的酒食,便留慕容永在外頭看着,自已睡去。
半夜不知什麼時侯,突然心裏格楞一響,猛地翻身醒過來。叫了好幾聲,都無人理會。他着惱,那帳簾一掀,酒氣撲面而來,卻是一名親衞,面如豬肝,醉醺醺的。
慕容衝連喝問了幾聲,那兵丁都沒法子答上話。他一巴掌將這傢伙打到地上,自己衝出帳去,卻見營寨裏空蕩蕩,連醉帶醒的只有不到四千人。督校們吞吞吐吐,可慕容衝自己心裏,已經和明鏡一般。自然是因為兵將們都怕去得遲了,只能得些殘羹剩飯,因此不顧他輪替之令,盡跑了去。他因然早知自已手下這些人是放蕩慣了的,可想着慕容永在外面看着,總該有個規矩,誰知還是如此。
慕容衝好生氣惱,這時有名偏將來勸道:皇上,這左近百里,都無秦軍,左將軍定是覺得無大礙,方才讓兄弟們松活一二。皇上儘管睡去,若有什麼異動,自有我等還在呢!慕容衝明知他説的都是實話,平日裏對這種事也都是馬虎過去了,可不知為什麼此時卻總有些心悸。他道:不成,你給我下去找慕容永,讓他把人整頓好,帶上來。那偏將聽了知道是個掃人興致的差事,不由露出二三分難色。可讓慕容衝狠狠的瞪着,也不得不撒腿就跑。
向山腳跑去之時,從堡牆破損中隱現的火光和女人哭叫己經讓他心癢起來。這羣兔崽子,還有這麼大的精神勁頭,不知多快活,是該讓給爺們了。他直跑到堡牆邊,也沒遇上哨兵巡查,不由心裏嘀咕,左將軍也回也是大意了些吧!正想着,足下踢到了軟綿綿的一團,他低頭一看,卻是具穿着燕兵服飾的屍首。他微有些吃驚,想着:攻下堡城後,分明是將陣亡的弟兄們葬了的呀!
如此一想,不由起了警醒之意,悄悄閃身躲於堡牆之後,向內面窺探。這缺口上正對着兩排房舍,彷彿未破堡前是個盲巷,路上躺滿了屍首,有堡民也有燕兵,卻沒有一個活物。火光在兩邊屋裏子燒得正烈,熱浪灼人。巷頭前人影憧憧,叫罵吵鬧拼殺聲不絕於耳。嘈雜中突然傳來一聲喝問,可是這幾個人的凌辱於你!
這喝聲其實不大,卻若陣風襲來,腥膩和焦糊的氣息一掃而清。那風意凜冽,偏將當胸迎上,竟讓他覺得有若刀割般一痛,忍不住縮了一下手腳。他十分畏怯,便在近巷口的地方尋到個斷牆藏起來。巷口裏擠着一二百燕兵,正彼此推攘踐踏。掠過他們起伏不定的頭顱,偏將看到了發聲的那人。
那人騎馬側頭往地上看,因此偏將只瞧得見半邊面孔,大約是三四十歲的漢子,筆直的兩道粗眉氣韻如遒勁高聳的山脊,很是沉毅鎮定。他身上並無盔甲,只一襲淡藍色的戰袍,身形亦非偉健,但在十多名騎者中卻十分打眼。在這混沌的黑夜中,月色暖昧不明,火影明滅忽閃,煞芒吞吐於刀刃之上,可這些到了他的身側,卻象被吸淨了,化作明朗之極的一團光華。偏將不由得望了一下天,幾乎要以為日頭還留了一角未落,正照在此處。
他手上的槍隨着那聲喝問,指向堵在巷口的一眾燕兵,刃上一點寒光隔着二三十步掃過去,卻讓那些燕兵們被刺中了一般痛叫,往兩側躲閃。他們這一閃開,偏將就看到地上趴着個渾身赤裸的婦人,那婦人兩腿上鮮血淋漓,她懷裏一左一右抱着兩個小兒,一個沒了頭顱,一個被斜着剖去了左肩之下,臟腑零落地淌了一地。她一徑喃喃地道:你們説了我聽話就會饒過我兒的,你們説了的
藍袍將的喝問好似過了許久才被她聽在耳中。她遲鈍地抬起頭,兩眼中全無神采。可隨着全無兆頭的嚎叫,她連滾帶爬地向那些燕兵撲去,抱住一個退得遲些的,張口就咬,渾如一頭咆哮的母獸。那燕兵吃痛,罵道:賤婆娘!撥出刀來就要向她劈下。
就在那刀似乎砍進了女人的肩頭之時,偏將眼前驟然一花,有一點銀丸彈向那燕兵,之後便是馬尾的虛影在他眼前倏忽掃過。再見時,藍袍將已策騎停駐在蔽他身形的那段殘牆前面。偏將嚇得蜷成一團,見諸燕兵張惶旁顧,似乎渾不明白這人是怎麼從正面前躍到他們身後,而且還隨手就殺了他們當中一人。藍袍將厲聲道:這些賊子惡狀昭著,盡數殺了!是!原先跟在藍袍將身後的十騎立即衝上前來。燕兵們不約而同的,不敢向着藍袍將的方向逃走,而是呼叫一聲,往那十騎殺去。
偏將心道:雖説步騎有別,可燕兵足有一兩百,這十騎只怕不能攔住他們。此時藍袍將又他這邊退了兩步,他不敢再探頭去看。耳邊聽得兵刃相擊呼喝打鬥之聲,可是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便靜下來,連那婦人的哭泣也聽得一清二楚。
偏將方在揣測不定,就聽到有人過來向藍袍將稟報:回稟大人,賊子已盡除了!他不由打了個寒戰,心道:這麼快?以十騎對百人?
好!藍袍將道:來一個將這婦人送到營裏大夫那裏去,給她療治一下,其餘的守在這處缺口上,不能讓他們們逃走了!
是!那些騎兵答應下來。偏將心道:糟了,我得快點跑回去報信,這是哪裏的人馬?看衣甲又不似秦兵。耳中聽到蹄聲得得,已經過來,他不得不冒險順着房舍往堡牆那頭跑。可方才跑出兩步,就聽到後面有人在喝叫:停步,再不停就放箭了!
他一驚,正想着我命休矣,卻另有個熟悉的聲音叫道:你們是什麼人!左將軍!偏將一下子喜出望外,轉身去看,只見一騎飛馳而來,果然便是慕容永。他槍頭狂顫,殺向那藍袍將,四五百騎跟着他衝鋒,聲勢甚壯。
偏將膽氣驟生,也不怕了,站定了腳看他們交戰。藍袍將面對着慕容永的衝勢,卻不避不讓,槍身彷彿極緩的地探了出去,有如老梅枯枝般生澀。慕容永狂飆的槍影被這一槍刺得支離破碎,他驚呼一聲,提騎閃開,一連退出了十多步。慕容永的馬匹狂嘶着上下奔竄,他面孔也隨之劇烈搖晃。他面色蒼白無比,渾然不似平日。偏將不由更為吃驚,心裏不停的在嘀咕:這人是誰?
慕容永好不容易勒住了坐騎,就橫起槍,虛攔住了身後的人馬。他抬起頭認真的再端祥了藍袍將一會,遲疑了又遲疑,問道:楊將軍,是你?
藍袍將沉默了一會,也用有些拿不準的聲音問道:你是慕容永?
聽到他們的話,揮槍舉弓殺氣騰騰的兩邊人馬都若有所覺地停下了。二人默然對視,火光從兩張百感交集的面孔上掃過,他們都沒有回答彼此的問題,卻也不必回答。
良久,慕容永先移開了目光,咬唇笑了一下,道:經年不見,仇池公英姿如昔,當真是可喜可賀。臂上麻酥酥的感覺尚未消去,多年前阿城中教習的情形在他腦中清晰如昨。他心中畏懼復感慨,一時竟也只能找這種客套話來説。
可你卻變得極多,楊定槍頭指向地下的燕兵屍首,峻言問道:這些,都是你的兵?
慕容永並不去問他的話,而只是道:請問仇池公遠來是為何事?
喔?楊定沉靜地回望着他,道:我的來意是應該慕容衝來問的吧?他在那裏?帶我去見他。
他語氣温和而又自然,慕容永幾乎要忍不住答下一個是字來。可這時他的身後,蹄聲如鼓,已是動地而來,千餘騎兵衝鋒的殺意刺得他肌膚生燙。他十指用力的握緊了槍,終於甩了一下頭,瞿然抬目,道:仇池公,請讓開!
楊定肅然搖頭,道:我在此,本就是阻你們出堡,你們殺盡了這一堡數千生靈,該當抵罪!
慕容永聽着這句話,覺得無比荒唐,這一兩年來,如此行動早是習以為常。此時突然聽到抵罪這種話,一時竟險些忍不住要噴笑出來。雖未出聲,可他臉上的神情卻已落在了楊定眼中,楊定的目光一下子變得更為深鬱。
看了一眼楊定身前身後,慕容永雙腿一夾,那馬飛奔,雙蹄高揚直向楊定撲去,他身在半空長喝一聲,你身邊只有十騎,只怕攔不住我們吧?
他一動,身後數百騎也齊動。而此時他們的來路上,千多仇池鐵騎伏身衝鋒,背甲上成片青輝已經觸目驚心。慕容永深知自己若不能在一個照面擊退楊定奪路而走,就將陷入混戰之中,再也不能脱身。
他雙眼劇睜,盯着楊定的一舉一動。在楊定肘尖外揚的一刻,他彷彿窺見了楊定胸腹間氣形裂開,於是奮力長擊。這是藉着馬匹奔騰便出的至捷至簡的一招,氣勢在槍桿上均勻無礙的灌注,槍尖一剎那變得燦明。氣息爆響,隔了半尺,楊定胸前的戰袍竟波動起來。
楊定似乎也不能直攬這一招鋒芒,馬匹向旁側移開少許,等氣勁臨身之時,鞍上的槍桿跳起,擊在慕容永槍刃側旁。慕容永槍勢被引得略偏,可還是向着楊定的肋下刺入。他的槍卻毫無道理的臨空一揮,一束黑芒突然在杆上凝結,化作一枚短羽。那短羽鑲在他尖刃後不到三寸之處,象是一枚奇異的纓飾。楊定這方才挺刺慕容永,看似不快的招勢卻後發先至,教慕容永除了收槍格擋外再無它法。他面上露出些微笑意,彷彿在道:旁人不知你這伎倆,可難道連我也會忘了麼?
這時燕騎與攔在前方的仇池兵已是硬撼上了。那十名仇池兵顯然個個都是非凡勇者,十枝長矛聯起來,化作堅不可摧的一道寨柵。燕軍雖數十倍於之,可畢竟只是一道窄巷,正面相對者,亦不過十多人。仇池兵們雖然左支右絀,可卻滴水不漏。慕容永一擊不能得手,聽到身後喊殺聲大作,已是心頭冰涼。
楊定提騎逼上,依舊是平心靜氣地道:棄槍投降,帶我去見慕容衝,可保你不死!
慕容永不住聲,咬牙再度向楊定衝去。突然巷中火焰驟暗,空中風聲忽烈,象有無數冤魂野鬼同時嘯呤而來,詭異的殺氣充斥了每個人的心頭。
啊!啊!啊!
慘叫聲連二連三的在仇池兵中響起,傾刻前那十名仇池兵已有四名栽下地來,後背上都貫有三到四枝弩箭。楊定臉色大變,槍身狂舞,將那箭支一一擋開。他彷彿正同七八個敵人拼殺一般,臂肌高鼓,喝叫不停,只片刻功夫,竟然汗珠盈面。
弩箭在片刻後停去,數十匹馬從那缺口湧入,楊定身邊已經空無一人。那為首一騎瞬間便至,向他一氣刺出十餘槍。楊定方才急舞連擋弩箭,以人力抗機弩,僥是他勇武蓋世,也一時脱力,竟不能硬擋,而只能虛晃一招。他意圖用上粘勁將來襲者的力道卸去,可那人卻熟極地振開,反刺,直指他要害之處。
這是拆演過數十數百次方才能有的敏鋭反應,楊定嘆息退開。重重晃動的槍影一去,愈來愈旺的火光中,那雙孤獨的黑眸子從他眼前飄忽而過。慕容衝!他喝叫道。但回答他的,卻是反手疾刺的槍刃。兩人再度交手,楊定也分不出精力來發聲,只能在眼中滿是焦灼的詢問。慕容衝的目光卻閃爍着逃開,他不發一言,緊抿的雙唇有如一道鮮亮的傷口。在兩人交手的剎那間,慕容永等人從慕容衝的身後逃遁而去。
楊定含怒再度出手,慕容衝的槍不能控御地被高高振飛,似要脱手飛去。可慕容衝倒底還是握住了,他見慕容永已逃出,便借這一推之力,返身奔出堡去。
方出堡牆,慕容衝乍喝,應聲有人扔了十多支火把到地上,頓時烈焰騰騰,將銜尾追來的馬匹驚嚇得接連後退。慕容永這才發覺原來堡牆缺口上,堆滿了柴草,當是慕容衝有備了。慕容永死裏逃生,又在這火巷子裏跑進跑出,早已是出了幾身大汗,他驚魂甫定,忙問道:皇上,你是怎麼來的?
慕容衝哼了一聲,道:半夜醒來,發覺營寨中竟只有三四千人。這些混帳東西全跑來快活了!朕讓人來找你,心裏還是放不下,就點了還能動的二千騎來過來看看。那知快到堡前,撞上派來找你的傢伙。這傢伙嚇得半死,説你正在和人打,怕是要輸了。朕也沒想到是他好在隨身帶了弩弓來,若是差上半步,你這條小命就算扔在這裏了。
慕容永聽了也是連叫好險,慕容衝看了一眼他身後,皺眉道:只留下這幾個了?慕容永赧顏,道:是臣領兵無方,他們一入堡,就再也約束不住。仇池兵來時,全無哨位出警,大多死得糊里糊塗,連兵刃都來不及摸到手。
慕容衝又問:楊定帶了多少人來?不到三千吧?不到三千!慕容衝發怒,道:你也真夠出息了,不到三千騎,便是出其不意,就能殺得你兵馬盡沒?慕容永有些囁嚅,可還是極不情願地道:他手下,無一不是精兵,我們的人,遠遠不及。
慕容衝也心知肚明自已的兵將都是些什麼貨色,一時不能出聲。想起在楊定軍中的渡過的那兩年時光,練兵佈陣都承他親炙,可如今當真領兵打戰來,卻差不多忘得乾淨。他固然也曉得楊定傳授的,仍是用兵正道,可他們在關中一呆就是年餘,長安固不能入,故鄉又不可回,若再不由他們尋些樂子,只怕早已不成隊伍。想到此處,亦只有嘆息,加鞭逃走。
這一路上楊定在後緊追不捨,有幾次差點被就追上。好在他們二人年來在此地打跑跑,地勢爛熟,總算是驚險萬分的避過,得與高蓋匯合。楊定見他們兵力大盛,也不強攻,自入長安。
慕容衝回到阿房,方才鬆下一口氣來,便召集臣下會議。再三叮囑他們楊定此人果毅善戰,此後不可輕易離城外出。起先燕兵們也拘束了幾日,可讓這些人困在城中無所事事,自然少不得酗酒鬧事吵架打罵。慕容衝連日彈壓,卻是按下葫蘆起了瓢,管不勝管。後來竟有敢搔擾後宮的,貝綾險些讓人欺負了,幸好被慕容永遇上,他惱起來,一氣殺了十多人。本來也沒什麼,不巧其中還有一個偏生是韓延的堂弟,弄得兩邊劍拔弩張,好一個風雨未來,自家先打破了水缸的架式。
軍中漸有怨言,道什麼不過來了二三千人,又能怎樣,他怕得要死,爺們偏生不怕。遂私自偷偷出城燒殺劫掠。慕容衝得知,心中冷笑,想道:讓你們見識一下厲害也好。於是任由他去。
奇怪的是接連有一個月多,楊定都沒有什麼動靜,於是燕兵更為驕躁,漸漸就和從前沒了兩樣。慕容衝心知必然有些緣故,便讓慕容永與刁雲加緊操練戒備,防着出事。果然不出幾日,便接到段隨遣人傳知,説是他有一千多人突然消失,得親自出城尋找。
段隨上次立了大功,慕容衝扔下他逃走也有些理虧,因此提了他作虎賁將軍,已是與慕容永相當,手下人馬一萬有餘。慕容衝連忙着小六去止住他,小六片刻就哭喪着臉回來,説是已經走了。看着他那樣,慕容衝心道多半不是去的遲了,而是段隨不聽旨意強行出城,只怕小六去還捱了些斥罵。慕容衝倒是不在意段隨的死活,可是一萬大軍,其中至少有一半是騎軍,若是有個三長兩短,真是夠肉痛的。
他於是召了慕容永與刁雲來,道:你們跟着段隨出去,若是與楊定遇上了,能救得了多少是多少。是!慕容永雖然答得爽快,眼角抽動中的那一絲苦笑慕容衝何嘗看不出來?刁雲低着頭,不發一言。他拍拍二人的肩,道:可為則為,總以保全自己為上。
慕容永少有的正經行了一禮,道:遵旨,那未將就去準備。便往後抬步,見刁雲尚站在那裏,便拉了刁雲一把。刁雲卻不動,謹默的身形,象是方崢嶸青巖,散發出固執的力量,他抬眼看着慕容衝,問道:皇上真的要和楊將軍作戰嗎?
慕容衝轉過身來,直視着刁雲的眼睛,目光剎那間變得淡遠,他道:你若不願,可以不去。
聽到這句話,刁雲僵硬的站姿頓時軟化,他躬了身道:遵旨!言罷轉身便走,慕容永左右晃了晃腦袋,有些不知所謂地乾笑兩聲,便也加步趕上。
不多日,二人傳來消息,段隨那一千人真是被楊定俘獲。楊定時出時沒,段隨緊追不捨,卻反倒吃了不少虧。楊定的厲害頓時傳開,散在關中各處的燕軍方才都有了些驚懼,不時有報説與他激戰。慕容衝成日收到大摞這類軍報,不由啼笑皆非。若是他們説得全真,楊定定然是妖魔鬼怪,可以一日化身為十了,而遨遊千里了。他知道楊定部下全是精擇的騎軍,行若雷霆,驅避剽疾是必然的,可其餘定然是些秦軍民作的疑兵,使得燕軍杯弓蛇形,草木皆兵。(汗,這個成語似乎剛剛才誕生,用來無妨吧?)可如此一來,縱然真正折損不多,于軍心士氣,也有極大妨礙。
從三月初七這日,慕容衝沒有收到慕容永與刁雲按慣例一日一遞的軍情,不由開始有些焦慮,於是一面着高蓋韓延兩人前去支援,一面多派斥堠探馬巡弋。但是高韓兩人離得都有些遠,不是即刻能到的。他心上發急,好幾次都要自己出城去,均被慕容桓給攔了,他道:此時敵情我情都不明,皇上貿然出戰,於事何益?
三日後,他被從夢中叫醒,看到遞在他手中的軍報,不由心血上湧,頭目熾痛,難以自抑地怒喝一聲,將隔了一重院落的慕容瑤驚得哇哇大哭起來。
他揮退侍從,披衣出屋。春夜乍暖猶寒,竹梧亂影披拂,其聲其形都如同萬千精魄在竊笑嬉戲。林間不知那個靜僻處,有春蘭幽然吐馨,令月色也帶着三分沉醉之意。隔着婆裟枝葉的銀紅窗紙上,燈火勾勒出女人恬美如水的面容側影。在隨着身影搖晃而漸漸消失的啼哭聲中,他突然被一種極深的、不可與人言説的無奈擊倒在地。
為什麼呢?他想,你不想再見到的人,總是會回來,比如説段隨,他丟掉了一萬大軍,但卻毫髮無傷。你所關切的人總是會遇上險難,比如説慕容永與刁雲都受了重傷,生死未卜。而這個世上唯一曾用他真摯的光明,去照亮你那顆狼狽不堪的,連你自已都不願去看的心的人,卻必須成為你的敵人呢?
慕容衝怔了一會後終於打起精神,領着少許騎兵與一萬步卒抵達阿房城最外圍的防線。高蓋救了慕容永刁雲和段隨他們,大約在天亮以前,就能到達此處。自從上次被符堅緊逼,險些逐入阿房城中後,他便亡羊補牢,在阿房城外圍四十里以陷馬坑、明壘暗堡和寨柵連成三道並不完全的防線。其間道路能任意變換,自已人通行無礙,而敵人尾隨追來,卻會四處碰壁。雖不若什麼諸葛八陣圖神妙萬端,功用卻也有少許相似。
慕容衝領了援兵來,就讓他們各司其職,弓弩上箭,潛入各壘堡坑道中。特意挑出來的樹木充作嘹望哨,各有兵丁踞高而望,口中含哨待吹。而他就在一眾親兵的護衞下,坐於地勢略高掩在一方巨巖之後的暗堡中,觀窺着高蓋將要到來的方向。不多時兵丁們各就其位,所有的燈火盡數熄去。四下蟲雀啾鳴之聲清澈入耳,畔側渭河波光靜柔,極目而望的天邊,一線深藍正與墨般的夜色糾纏不清。
突然傳來哭泣聲,我的兒!你打死了他!聲音非常刺耳。慕容衝皺眉看去,似乎有些人頭在前方十多步的坑道中晃悠着,兵丁在一旁甩着鞭子抽打,啪啪聲響起,那些人東倒西歪地滾在坑底。怎麼這時還在修壘工事?他不由恚怒,於是傳來管這一片的裨將喝問。
裨將道:這些虜奴,不抽死全是不肯好好幹活的。白日裏讓他們挖的地方,好多處不合規格,於是夜裏才叫來返工,皇上來時,還沒來得及讓他們走,卻驚擾了皇上不若盡數殺掉罷。慕容衝本來正要點頭,卻聽到蹄聲踏來,數騎驟入眼中,一時心懸起老高,便將此事放開。
當先的騎者身在半空手上揮出一道含着青煙的火光,頓時有短促的哨聲在樹木間傳遞。眼見數騎已經馳入寨柵,突然哨聲四起,有人狂叫一聲道:是敵軍!頓時弓箭從暗堡中齊發,可敵軍卻在箭陣中毫髮無損地通過,想來是人馬俱包重甲。
不好!慕容衝怵然而驚,傳令下去,馬上封起道路!小六趕緊以哨聲將命令傳了出去,可未等兵丁們能抽起吊板,偷襲的敵人已經從密集的陷馬坑裏闖過,沒有一分一刻的耽誤。燕兵們從各處暗堡裏準備着絆馬繩和鈎槍,可敵騎竟好象生了眼似的,放着坦道不走,避開有埋伏之處,徑往慕容衝躲身之地而來。他手心起汗,馬上想道:不對,是有內
這念頭還沒來得及轉完,眼前驟然能亮,鋪天蓋地的紅光伴着灼人的熱浪向着他壓過來,那光明一時耀得他睜不開眼,渾似太陽早起了兩個時辰。這光明來的太過離奇,慕容衝象是已經慣於夜色的生物,被亮光乍然一照,竟不覺身軟神馳,心悸得要暈厥過去,手不自禁地就四下裏亂揮。有人抓住了他,他好一會方才能聽到那人驚慌失措地在叫,皇上皇上!卻是小六。
火!火!那來的大火!耳邊驚忙的叫嚷聲亂成一片,慕容衝睜開眼,發覺自已己經被幾個親兵架着,往堡外跑去,堡口卻已讓火光封住。騰起半天的焰頭中,有個瘸腿的老漢兩手各舉着三四枝火把狂顛地狂笑,他枯瘦的肋骨在只餘條縷的衣衫下一根根突嶙可怖。哈哈!那老漢的身軀被一枝枝箭貫穿而過,可卻打不斷他的笑聲。他的狂叫在燕兵們的吼斥聲中還是聽得分明:我樊五,今天燒白虜於此,哈
那突入堡羣中的不明敵騎個個都如同神兵利器般當者披靡,四下裏欲上來撲火的燕兵全都被他們殺得七零八落。慕容衝看到一騎脱離了與燕兵的纏戰,直驅而來。那渾身包在盔甲中的騎者目光如電,彷彿一眼就已經摧去擁擠的人羣和熊熊烈焰,緊緊地攫住了他。
楊定在老漢如刺蝟般的屍首前勒騎。公爺!他的部下跑過來拉他,叫道:離火太近了!快閃開!他胯下之馬無所適從的扭動着頸項,刨動着浮塵,正顯示出他這時的猶豫,火光將他的雙眼映得炫明。慕容衝心裏突然清涼起來,原來是楊定。
死於此人之手或許可以坦然吧,慕容衝不由合上眼。奇怪的是,不去看了,灼熱也似消去許多。他方在想:心靜自然涼果然是有道理的。就覺出小六的手將他的臂握得更緊,而整個人已雀躍起來。
起風了!堵在堡口上的百餘人同時吼出這一聲,然後是菩薩保佑!感謝天爺!一聲聲喜不自勝,感激零涕,發自肺腑。慕容衝不由好笑,上天保佑這些人,了不知是什麼道理。他看着整束燒透的禾草在乘風而起,擊中楊定。颶風般槍影從那散舞的火團中掙出,挑飛起漫天的火星,比焰火更華美燦爛。楊定一瞬間逃出了十丈有餘,他的部屬因為都着重甲,也經不起火勢撩人,紛紛退逃。
慕容衝見時機大好,疾忙命道:快發訊號!攔截住他們!小六回過神來,吹出尖鋭悠長的聲音。在楊定退卻的路上,已經有醒悟過來的兵丁將吊板移開,可卻趕不及仇池兵騎若飛矢般躍過。楊定和部屬當機立斷地解甲扔下,減輕馬匹負重,並填進坑中,讓後來者可以順遂通過。見他們已無甲,一團團的箭雲嗜血馬蝗般向他籠去。可在他們一羣人馬輕捷絕倫,左突右出,毫無定勢,象是雲霧流幻,渾無實體一般,箭支大都落空。
就這時,又有一束青煙升起,慕容衝看到一支人馬趕來,不由大喜,心道:肯定是高蓋他們!果然一一刻,將明的天色中己看得到高蓋的旗號。只要能留住楊定片刻,便可前後夾擊,一舉拿下他的。燕兵依堡壘為戰,本是有利,可楊定已熟識機關,卻難以妨礙於他。燕兵依照演練好的法子來,反倒自縛了手腳。終於還是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在高蓋軍抵達前的一刻,逃出了最外圍的的防線。他們殺進殺出,居然還不到一盞茶的功夫。
慕容衝站在石壘上,止住了部下追擊的意圖。仇池軍一脱於混戰之外,馬上驟攏到楊定駐馬之處。他們的動作如刮絲解縷般恰到好處,絕無彼此推搡碰撞之態。每個人對自己的位置都爛熟於胸,只片刻就整隊完畢。讓人無法想象他們方才深險於敵軍中,險些就全軍覆沒。
慕容衝看着他們在自已眼皮下面,玩術法般的變化,心道:有如此鐵軍,真可羨慕!他突然有些衝動地大聲叫道:楊將軍請留步!
楊定的身軀驟然掉轉過來,似乎一直在等他的這一聲。他不顧部下阻攔,向着慕容衝這邊走來幾步,昂然道: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説嗎?
你們今日的計劃本是很周全的,若不是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北風,或者現在阿房已破!慕容衝提氣道:秦失天命,徵兆不是一次兩次。你是仇池楊氏族人,什麼都不欠他符氏,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到如今還要替他符堅賣命?
楊定默然一會,終於抬起頭來,直視着他,道:好吧,你看我手下帶的,不過是二千五百騎。你圍長安已近一年,我為何一直沒有前來,你曉得原由嗎?
慕容衝道:這正是我的疑惑之處。
楊定再向前連走幾步,慕容衝已經能清楚地看到他的面孔,在不時飄搖過的焰光下有種讓人心動的暖意。不論符秦有道無道,符堅於你私德有虧,卻是確鑿無二。我知秦國大勢已去,心想既然非我力所能挽回,為何不索性成全了你的心願?你應該有這樣的的機會。慕容衝聽到這句話,怎麼都止不住心上一顫。多年來,始終只有楊定一個人,最會為他着想。
那,他的聲音亦不由得柔和許多,再説出話來已是有了些少年時傾訴抱怨的意味,你為何要來呢?
如果你要的,是長安,是符堅的性命,我自當袖手;若你有這雄心去要這個天下,我甚至可以效命於你麾下,楊定面色一肅,挺槍對着他,喝道:可你要是的這些嗎?是嗎?
這一聲斷喝,聲如驚霆當頭劈下,將慕容衝的心頭震得一片茫然。楊定手中的突然槍脱手向他擲來,如同晨起之時的一道熹光,刺破了漫空騰起的煙塵,將他的身形照得一時清明。小六驚呼一聲衝上來,被慕容沖斷然反掌撥開。他身子毫不搖晃,那槍挾嘯聲而來,不偏不倚地插定在慕容衝的面前,槍尾如簧,顫成如清波般的光幕,在慕容衝面上扇動。
楊定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急峻如鼓,聲聲擂在他心上:多年前我傳你兵法時開宗明義説過,兵者大凶,當以凜然之心待之。可你的凜然之心呢?你不為天下蒼生而戰,可你至少也得為自己而戰吧!但你現在的殺戮,對你自己又有什麼好處!又對誰有好處?你想過嗎?
慕容衝安靜地聽完他的話,嘴角慢慢綻起一個冰涼的笑意,道:楊將軍,你覺得除了我現在所作所為,還有什麼對我有好處呢?
怎麼沒有?楊定胼指成戟,遙指東方,喝道:回去吧,回關東去,現在還來得及!
東方,他所指的地方,那裏寰宇曠遠,星明如燈,照着千里江山,還有舊日宮闕。
回去做什麼?慕容衝眼神朦朧,有了一剎那的神馳,之後卻又誚然一笑,道:那裏有慕容垂在,那裏還有我的活路?
可他已經老了!他的兒子才具未必及得上你!楊定的目光柔和如水,象懇求一般道:你且隱忍,總會有出頭之日!
隱忍?慕容衝突然哈哈大笑,直笑得眼泛淚花,身軟乏力,扶在面前的石壘上。笑聲驀止,他用渺如煙塵似的聲音道:楊將軍,你知道我曾經隱忍過我為了能有一日復仇而隱忍過。如今,我真的能夠報仇了,可是方才發覺,我情願不要今日的復仇,情願當初並不曾隱忍過。他低下頭猛地搖了搖頭,緊抓着牆壘,胸膛與手臂都鼓起了起來,森然喝道:不,再也不要隱忍!
喝聲讓楊定竟忍不住後退一步,他還不想放棄,急切地道:你的還年少,可天王已經時日不多了,便是你不殺他,也會有旁人代勞。何必拿你的性命來和他賭?值得嗎?
賭命麼?慕容衝的笑聲驟止,斂容道:慕容衝十五年前,就已經是陰陽界上的遊魂,這條命,早不費心了!
此言一出,小六在他身後怵然一跳。所有聽到了的燕兵都驚異無比地看着他,沒有聽清的也被這詭異的氣氛鎮攝的不敢出聲。
楊定聽到這話後,面孔象是飄搖於勁風中的殘焰,迅速暗淡下去。他苦笑着四下張望,半晌方才長嘆一聲,道:原來我當年勸你的那些話,你從沒聽入耳過!
不,我聽入耳了,而且聽入心了!慕容衝小心的從石壘上拔出那枝槍,抱在懷中。楊將軍,你的心意,慕容衝多年來都記得清楚。可許多事不是想忘就可以忘的。或者別人能夠,可惜我卻不能,他輕笑,道:你難道不覺得,上天是選了我,來給符堅送行的麼?這世上,只有我是最能讓他痛苦地走完餘生之人吧?這不是天意,還是什麼呢?
這些話象是一道方才從不見陽光的溶洞中湧出的泉水,清冽而又帶着陰冥兢寒的氣息,在所有聽到的人心頭流過。此時煙塵更盛,將天地攪得渾渾沌沌,火光在清煙的盡頭渲染起一抹妖豔的胭脂,被風推着,往慕容衝身上一波波抹過。他的身形也隨之搖動起來,竟好似魂魄般有種迷離之意。那塵霧一時青黛,一時赤紅,兩種色澤在他面孔與身形上幻變不已,在他身上拼貼出一種絢爛至極而又死寂無聲的靜美。
楊定心上發顫,突然鑽出一個念頭來,他確實已經不在人間。
慕容衝將懷裏的槍平端於手上,向楊定施了一禮,突然兩臂用力,咔!那槍頓折。他鬆手,兩截斷槍象是一雙被生生拗斷的雙翼,帶着血淋淋的氣息,頹然墮地。慕容衝霍地轉過身去,消失於石壘之下。石壘差參不齊的突出於漠漠暈紅之中,在楊定眼中,象是一隻怪獸張開的巨吻中露出的利牙,慕容衝正歡天喜地躍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