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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五月的陽光已然有了七成盛夏光景,將雍門城頭的青磚曬得晃白,摸上去有些燙手。張整深深地吸了口城頭的風,風裏帶來些清新的草木芳香,讓他的精神一暢。可風略一停,甜膩膩的的味道卻又由將他整個人給籠罩住了。張整小心翼翼地在城頭上堆滿了的滾木擂石和兵刃間尋找着落腳的地方,又問了好幾個昏昏欲睡的兵丁,終於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一襲有着幻夢氣息的羽衣,懸在堞牆上方,象着不時舒縮着雙翼的玉蝶,顫顫危危,似乎在猶豫着要不要飛走。張整叫了一聲,王嘉回過臉來,向他揮動了一下拂塵,過來看!他正站在旗幟底下,旗幟翻飛,暗影移晃,他的面孔也明滅不定。

    張整在一怔之後快步走到王嘉所站的地方,他不敢攀上去,只抱緊了旗杆,向城外遠眺。那邊是從前寬平的馳道,而今已是蓬蒿齊膝,亂草蔽眼。算來足有兩個月無人能進入長安了。自從楊定在被擄三輔民的內應下攻阿城不遂後,燕兵去了懼意,更是猖狂。偏又逢上姚萇陷新平,斷掉了長安最為重要的糧草來源,再無顆米入城。楊定等將雖依舊英勇,可兵丁們一日日的孱弱下去,也難以再戰。可此時,那久無人跡的馳道上,飛塵如線,將日光遮得乍然一暗,已是漸漸逼來。張整已是驚呼出聲:叛軍!

    在他叫出這一聲的同時,顯然也有不少城頭守軍發覺異樣,於是校督們喝聲四起,兵丁執着叉竿,鈎槍,搭弓上箭,四下裏滿是焦躁的面孔晃動,頓時更熱了三分。在一片忙碌中,王嘉卻屹立不動,兩眼出神的向着天上望去,突然玉帚向天上一揚,道:是那邊!

    張整這才發覺王嘉看的,並不是城外,反而是城的上空。那裏有羣鴉疊翔於赤色的雲氣之中。鴉雀們只在一個地方久久盤旋,看得略久,就有它們是靜止的錯覺,象是一大把撒上了喜柬的黑汁。

    這是甲兵入城之象,長安只怕不能終於此年了。王嘉低沉的聲音,在備戰的喧鬧中輕如浮塵。

    不,這些烏鴉從去年就開始在這裏了張整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反駁道。王嘉伸手,在張整肩上一拉,張整猛然發覺自已經站在與王嘉齊肩的牆上,他向下一看,只覺得天旋地轉,險險驚叫出來。直到發覺王嘉的手端如磬石般抓着他,方才能定下心細看他所指的方向。那一團紅雲有些奇怪,此時烈日當頭,並非餘暉滿天之時,從哪裏來的紅雲?他發覺那雲分明是從城中蒸出的,起先看是一整團緋色,細瞧時,卻有着如赤墨般的污跡,鬱圓形,象是狸皮斑!

    張整頓時想到:這是雜氣,是屠城之氣!他腦子裏頓時一片茫然。

    正是!王嘉彷彿讀出了他心裏的想法,眼神倦怠寂落。

    王仙長!張待中!守城的將領氣喘吁吁地向他們跑來,恭敬地行下禮去,道:白虜再有三刻鐘就會到城下了,就請仙長和待中代為稟報天王吧!

    王嘉頜首,提了張整跳下城來。張整道:好,我這就回宮去,將軍請放心禦敵,援軍一時半刻就會上城來。二人正欲走開,那守將突然跪下,向王嘉磕頭。王仙長,這次我們還能打贏,是吧?他抬起頭來,黑瘦成一團的臉上盡是希翼之色。王嘉凝視了他片刻,嘆息一聲,道:天意必不負於人。便不理會那還在疑惑的守將,下城而去。

    二人下城騎了馬匹,便沿着桂宮往西而去。經過華陽街口之時,那甜腥味更為濃郁,象是一整塊沾乎乎的棉絮捂上了口鼻,讓人呼不過氣來。張整禁不住加快了鞭,王嘉五指伸直,半空裏便張開了一道光幕罩住二人,那股氣味,傾刻淡了很多。兩人向着華陽街看去,都有些怔忡失神。

    一隻黃狗從空蕩蕩地街上跑出來,咧着滿嘴閃亮的牙,渾身的皮毛金燦燦的。它顯然是覺得那光幕十分怪異,因此衝着二人狂嘯起來。二人不理會他,愈增其怒,張牙舞爪地狂衝上來,卻在那光幕上撞得頭腦發暈,摔跌下去。

    它爬起身來,抖擻得毛尖亂顫,吠個不休。可兩馬已去得遠。它悻悻甩着尾巴往回走去。

    不多時,它熟練地找到一座台階。那階上石塊早已零散,一簇簇茅草茂盛無比,以一種憤怒驕狂的氣勢佔據了數畝的地面,讓它鑽起來也覺得吃力。它埋頭往土裏刨去,突然後腦上一涼,眼中發黑,便重重倒地。

    陳辨從草堆裏爬出來,就覺得頭暈目眩,想是趴得太久了些。他上前擰起那隻狗,手上一沉,方才還兇悍無比的畜牲,這時卻已成為一團肥碩多油的肉。他伸袖子抹了把臉,笑起來,這一整日的功夫,終究沒有白費。他四下裏轉了轉眼,將狗塞進一隻布袋裏,用件破衣裳罩着,一步三搖地走開了。

    回到家中,老遠就聽着嬰兒啼哭聲,還有小孩在叫:奶奶奶奶,好餓好餓呀!老闆娘的聲音有氣無力地道:娃呀,再忍忍吧,沒東西吃了!你這老虜婆,有什麼東西被砸爛在地上,年輕的女人尖叫起來,你分明還留着有些粟米的,拿出來!

    你敢這麼和我娘説話?怎麼了?不成麼?老闆娘叫道:別吵了,留着點氣力吧!

    可裏面已經是摔碗打盤亂成一團。

    陳辨在門外咳了兩聲,裏面靜下來,一個紅着眼的年輕媳婦開了門,見是陳辨,也不説話,轉了身就往裏廂去。陳辨進來,嘻嘻笑着扶起滿地打滾的小兒,笑道:看陳爺帶什麼東西來了?然後便解開袋子,黃狗的頭摔在了地上。

    小兒笑起來,青年漢子怒氣頓消。抱着嬰孩的老闆娘情不自禁地揉起眼睛,連要鑽進裏廂去的媳婦也住腳轉身看來,一家子全都舒了口氣。老闆娘忙道:多虧陳兄弟了,來來,小三兒,趕緊洗剝了去。

    嗯!青年漢子趕緊將狗背上身去,媳婦也來幫忙,叔嫂兩個都跟沒事兒一般往廚房去了。老闆娘不放心地加上一句,小心些,別讓人家聞了味兒。陳辨疾忙道:讓對面宋家嫂子也來吧!老闆娘聽了似乎有點猶豫,陳辨忙加上一句,她男人死了,怪可憐的,況且雨雨吃過她的奶是是,煮好了就叫她過來!老闆娘不好意思地抹了把眼,打斷他道。

    來了來了!

    一隻褐黃色的土缽帶着被火燒透了的紅暈被重重放在了案上。環案而坐的十來雙眼睛全都亮得發光,蓋子揭開了,濃香伴着騰騰熱氣,將人們燻得一時不辨身在何處。十來只筷子全向那油湯中探去,劈劈啪啪打成一片,煞是熱鬧。

    這時也沒有什麼長幼尊卑之分,搶着奪着,嫌筷子不便,不知是那個開頭,索性扔在一旁,也不顧燙,徑赤手撈了起來往嘴時塞去。雖然是痛得嗷嗷叫,可面上的神情卻個個飄飄欲仙。不上一柱香的功夫,那缽裏眼見要空了,陳辨方才顧得上看到宋嫂坐在邊上,抱着懷裏的有氣沒力哭的雨雨,一聲不吭。他拍拍頭,罵自己忘了,連忙搶下幾塊大盛在碗裏捧給她,道:嫂子快吃吧!又將雨雨從她那裏抱回來,自己拍着。

    宋嫂極力剋制,卻還是沒能忍住,一口就全都塞進嘴時去,噎得兩眼發白,好一會方才能緩過來。她慢慢舔着唇,再往那缽裏看。見缽不知何時已經被打破了,只餘下一口殘湯還能盛在半邊破片上,被陳辨用小調羹舀了,餵給雨雨。雨雨含着調羹竟不敢放,嗚嗚地哭着。

    直到這時,宋嫂方才能夠想起一樁事來,問道:陳兄弟,這肉,你是從那裏來的?該不會是説到這裏,面色已經一陣陣地白了下去。

    那能呢!陳辨忙道:旁人不知,連你也不信我麼?我是情願餓死也不會吃嗯,那個人肉的。

    是麼?宋嫂看着陳辨的眼睛,好一會,似乎鬆了口氣似的,極低聲問道:聽説現在外頭人肉又漲價了,是麼?

    是!朱家的一個兒子道:説是一斤得兩百銖錢呢!

    宋嫂子聽了這話,抓緊了胸口上的衣襟問道:可這肉,倒底是

    是狗肉,陳兄弟今兒出去了一下午,曬得臉都脱了皮才抓來的,少再疑三疑四了。老闆娘連忙道。

    宋家兒子也道:是呀,是在華陽街,我去了幾回都沒抓到,還是陳叔

    華陽街三字一入耳,宋嫂子馬上眼一花,滾下牀去躬着腰,揉着胃開始嘔,可嘔了許久,也沒能嘔出什麼來。屋裏頓時安靜,都有了些侷促不安。陳辨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全怪我,是我不

    宋嫂子伏在炕沿上就抽泣起來,邊抽泣邊道:這和吃人肉有什麼差別呀!

    聽着她哭,陳辨也不由地有些反胃,上回仇池公楊定大捷,俘得鮮卑萬口。符堅命依舊坑殺在新興侯府舊地上。當時就有人去刨地割食。不過氣侯轉暖,很快就腐了,不能再吃。可是卻有一羣野狗,專吃腐食,養得又壯又肥,成為長安城中最為搶手的美食。

    我家男人去的那日,我去收屍,杜門裏裏外外,全是吃得半殘的屍身,我連作了三個月的惡夢,夢見我男人在哀求説,不要吃我,不要吃我!我在長安城裏活了半輩子,二十年前是記不得了,可近二十年的事,樁樁如今都在心裏存着。往年吃的菜,磨的糧,一樣不落都記得!宋嫂嘴裏喃喃地,不知是問天還是問人,這世道是怎麼成了這個樣子,怎麼就不早上幾年要了我的命去呢?

    幾句話頓時也讓朱家憶起了曾經的温飽安逸,不過是兩年前的事,卻恍若隔世。老闆娘還猶自剋制,年輕的媳婦早已哭出聲來。她這一哭,反倒讓宋嫂難為情了,抹盡了臉,慘然一笑道:是我不識好歹,這麼難的日子,請我來吃肉,卻還敗你們的胃口。

    幾個人正勸她,就聽到門板被拍得山響,有人叫道:青壯漢子都出來,白虜攻城了!青壯漢子都出來,上城頭去!

    叫聲又急促又暴噪,讓屋裏的人都是驚得渾身一縮。陳辨去開了門,門外站着面上滿是血污的軍漢,身後跟着愁眉苦腦的里正,不由叫出聲來。

    叫什麼叫?軍漢不耐煩地推開他,往屋裏瞅了眼,厲聲喝道:你們家的男丁都快出來,連天王都親身上了城頭!他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戾氣,殺戮的氣息一下子湧進了這間屋中。

    陳辨和坊裏的青壯漢子,跟着里正一起,默不住聲的隨着軍漢往城頭跑去。深夜裏街衢巷陌依然散發着那種甜腥腐爛的氣息,無光的房舍彷彿是默立的墳龕,整個長安城有如一座巨大的墓場。跑在他身邊的人們,連同他自己,全都不敢發出一聲。

    這種死寂沉悶突然被咣地一聲響動給打破了,所有人都停下腳,遙遙見到黑乎乎的城上,似乎豁出了一個半圓形的角。火光聚到了那角上,象是銅紅的殘月掛在了牆頭。

    快!軍漢臉色一變,撤腿狂奔起來。陳辨也賣力跑着,他方才有幾口狗肉下肚,還存了點精神,可旁邊的人已經是氣喘吁吁晃盪起來。

    好在已是不遠,只盞茶的時辰便到了城腳下。方才能歇下腳,就讓人抓着了。快來抬石頭!不分由説的一句話,他肩上頓時象讓人打了一拳,整個人往下挫了三寸,石頭的一角已經是壓上了他的肩。他還想再找找朱家的兒子們,卻已是捱了一棍,被趕着往城頭爬去。

    他悶着頭爬城,兩側不時有人衝上竄下,將他撥來擠去。肩上的石頭愈來愈重,火光也愈來愈明,漸漸地他已經能夠看到在他腳畔呻呤的傷兵和殘破的屍首。而喊殺聲哀叫聲兵刃相擊聲肉體碰撞聲,爆響在了他的耳中,象炒碗豆一般。

    陳辨方還在自嘲地想,連這都能想到吃上面去。就聽到震耳欲聾的一片歡呼,他被這聲音一嚇,已經背得有些顫危危的石頭就從肩上滑落了。他茫然抬起頭,發現緊貼着他人都在蹦躍,揮舞着兵器狂叫,沒人來理會他,被壓得老久老久後驟然抬腰,陳辨的腦子一時還沒回過神來。過了一會,他方才看到有一個身着煌煌寶甲的人,用手中烏亮的鐵矛將一名闖上城頭來燕兵硬生生戳下去。隨着那燕兵發出刺耳的叫聲,守軍們的歡呼聲就更大了些。

    那人渾身着甲,挺立在那城頭的缺口處,背對着歡呼的人羣,將胸膛面向前高城下無盡的虛空。呼叫一陣重過一陣,他方才轉過身來,花白的眉頭一掀,面上皺紋深聳,鮮血從他手中橫握的矛頭上順淌下來,那矛身紅得象剛從爐子裏取出來,彷彿能將所有觸上的事物都焚成灰燼。

    那是天王!張整便是沒有見過符堅的面,這時也該想起來了,而在他也有些忍不住在振臂一呼時,身後傳來幾股巨力將他推得險些歪到地上。幾個將領與他擦肩而過,把符堅從城頭缺口處拉開,而符堅顯然極不情願的大聲斥喝着什麼。

    就在這時,猛然從城下傳來一陣急鼓,城頭上人無不抱頭彎腰。陳辨跟着曲腿,眼前突然一黑,整個趴到了地上,有什麼東西沉甸甸壓在了他背上。他嚇了一跳,手推過去,卻是一個人,頸上插着支箭,大篷血水噴上了他的面孔。他竭盡全力方才將那人掀開,就有靴子踏上了他的手。他一驚欲叫,可卻見到了一張面孔正從他眼前經過,不由張大了嘴。

    那裹在明盔中的蒼老而剛毅的面容,在四五雙手的捧抬中搖晃不休,花白的鬍鬚從半脱的盔甲下散出這不正是方才還在殺敵的符堅嗎?

    這巨大的震驚讓他忽略了將軍們從他手上踏過靴子,只讓他無比鮮明地記住了三枝露在符堅甲外的羽箭,和箭根處披潑的鮮血。

    不好了!恐懼開始在人羣中散發,天王中箭受傷了!

    而城下鼓聲急促,陳辨冒險抬頭看去,十來具高大的樓車上,弩箭如離巢的馬蜂,又是一窩窩地攢集而來。城頭上有的秦兵有盾,紛紛執盾掩住身形,無盾兵丁們一片片倒下。就在城頭被弩箭壓制的這一刻,又有了一具雲梯掛上缺口。隨着弩箭稍息,一個燕兵已經探上頭來。

    快上!伏在地上的秦兵們一躍而起,這時手裏都抓着盾,也來不及換叉竿了,就用盾生生朝那燕兵當胸擊去。陳辨還呆站在那裏,早已被人推了個趔趄,推他的是個小校,喝問道:快上去殺敵!可,可我沒有兵刃他一句話沒完,已是被塞了半根木棍到手。

    陳辨身不由已的往那邊跑去,前面的人狂叫一聲伏在了他腳下,他一時收腳不住踩在了那人肩背上。眼前驟然出現一道雪光,原是有一把長刀迎面砍來。他情不自禁地閉眼往後倒去,但是後面的人卻把他往右邊擠,白晃晃的光貼着他的面孔砍過去。陳辨不錯思索的用半截棍敲在了與他不過半尺之遙的燕兵面上,那面孔頓時凹陷,一團紅白相間的東西濺到了陳辨的頰上。燕兵倒下後,他抬起頭,方才發覺只這一會功夫,城上已有了二三十名燕兵,他們環成一圈,護住身後的缺口,與秦兵激戰。

    秦軍不顧生死地壓上去,手裏的兵刃胡亂地砸在了燕兵身上,血肉肢體亂飛。倒底是秦軍人多,終於將他們的圈子愈壓愈小。可就在此時,弩箭又開始射起來了。陳辨耳邊響過嗖嗖的聲音,象是飛梭在緯線上掠過,讓他皮肉不自禁地一縮。突然他臂上象炸開了鞭炮似的劇痛,彷彿有什麼灼熱的東西硬生生插入了他的胳膊之中。就在他暈過去之前,他眼中掠過了一隻吐着祥雲的白雀,那漫空箭雨在祥雲前消失得無影無蹤。

    無論是城頭的秦兵還是城下的燕兵都在這一刻驚得呆住,王嘉招展的雙袖彷彿長達百丈,只是不能為人眼所見。那無形的長袖撫過處,燕軍樓車一一崩碎,象小兒的玩具般輕脆。古怪的碎片在半黛半赤的天空飛翔,車裏弩手們的慘叫聲非常的稀薄,聽在耳中,覺得與眼前情形毫不相干。

    王嘉跳回到城頭上時,所有的秦軍都齊刷刷地跪了下來。他們在如瘋如痴的歡呼聲中王嘉輕悄無聲地從城牆上滑落。他藏於城頭高峻的陰影之下,腳步和身軀一起瑟瑟而抖,突然眼前乍明,他不自覺地抬手擋眼,發覺自已正站在了那個紅月似的缺口之下。他踉蹌退避,倚在了牆根上,五指伸縮不定。

    就在這時,猶烈的激戰聲中傳來一聲妖異的尖叫,楊定健兒應屬我,宮殿台觀應坐我,父子同出不共汝。這叫聲引來了一羣羣厲喝着尋找的兵丁。他們的手中的槍戟在草叢亂石間捅動,口裏紛紛咕嘟道:這是那裏來的古怪聲音,每天晚上都要嚷這麼兩嗓子?莫不是奸細?

    王嘉一貫神秘的面孔上,突然浮現出了一種奚落和動搖的神情。五指在反覆計算後驟然凝定,蜷成了一團,他長長嘆息一聲,踽踽獨行而去,拖在身後的影子顯得十分虛弱。

    王嘉回到未央宮時,守在門口的宦官馬上迎了上來,神色裏有掩不去的驚惶,行禮道:天王受傷了!各位大人們請道長快去為天王祈福。

    王嘉點頭,隨他入宮。等到了金華殿中,發覺長安城中所有文武官員,差不多都齊聚到符堅牀前。見他來,眾人都沒有説話,只是略頜首致意。御醫跪在屏後道:天王只是一時痛暈厥過去了,這傷勢並無大礙,藥一入喉,便會醒來的。

    彷彿是正應驗着他的話,黃氈外符堅灰白的亂髮突然晃動起來。在張整的叫聲中,御醫們趁上前去,探了探符堅的脈門,帶着三分喜色道:醒了醒了,天王大喜!然後跪下去磕了個頭,四下裏凝窒的氣息,也終於鬆開了一線。

    旁邊戰戰兢兢守了多時的宮女忙過來給符堅喂藥,卻聽到瓷片破碎的脆響。符堅低沉暗啞的聲音響起,去去找王仙長來!

    道人在!王嘉跨上前去。符堅略抬起了沉重的瞼皮,兩團混沌不明的翳雲浮在他眼底深處,王嘉看到裏面自己的身影,也顯得有些陰森詭異。符堅有些欣悦地點了點頭,向圍坐着的諸臣掃了一圈,道:你們都下去吧!

    是!各人蔘差不齊的道了聲,紛紛跪起而走。楊定猶豫了一下,復向符堅稟道:方才有報,説王仙長在城頭上大顯法力,毀去叛軍數十架樓車,使得今夜之戰轉危為安,一時是無妨了,天王請安心養病!

    符堅闔上雙目,略頜首,似乎對這個消息並不如何看重。楊定怔了一下,便也隨眾退出。

    王嘉上前,手指在符堅額上撫過,有微明從他指尖泄出,煦然波動。片刻後,符堅的面孔舒展開,長長的籲出一口氣,睜眼笑道:仙長向來只是觀者,今日卻如何大顯神威呢?

    王嘉收手道:這一次妄涉戰事,已斷去道人百年修行,從今後,再過七七四十九日,道人的法力就將盡喪,與凡人無異了!他神情片羽不驚,好象只是在説一個不高明的笑話。

    符堅一時愣住,問道:道長相助,長安就能守住嗎?能不能守住,天王自己心裏最明白不過。內,人相食,外,無救兵。王嘉淡然道:人力不逮,罔論其它。

    那你何必行此無益之事?符堅有些微的激動,象是企圖抓住最後一絲光明的瞎子。

    王嘉幾步踱至窗前,撩開了紫綈金絲簾,子夜時分的長安靜謐無比,連多日來呱噪不安的亂鴉也不再見。千甌萬闕,樓台人家,浸在深海一般的墨藍中,有如一座沉睡千夜的荒都。簾上長及於地的流蘇被風拂上王嘉的面孔,將他眼中的長安切得七零八碎。

    道人生於世上一百七十一歲,眼中見多了興興廢廢起起落落,自以為通明斷徹可以無一物縈於心。孰知觀星吸氣之餘,猶不能不回想起前數年於長安修行時,所見的華燈澄波、五色金迷、千緡萬絹、沽酒貪歡。雖是繁華若夢,有因有果,於一朝化作枯骨滿街,竟終究不能自持。這道心一動,便是再不可挽回,出手不出手,已是無關緊要。王嘉極深極深的嘆息。

    符堅不由有些出神,想着什麼樣的災難能讓這位避世已久的修道之人禁不住動了塵心。良久,他搖頭不再想,終於將想好的話問出了口。仙長,從前朕求你的事,如今,似是到了給朕答覆的時機吧?

    王嘉的聲音如玉石般堅硬光潤的聲音道:道人自得了天王所託,便專心籌劃。前日得了一本《古符傳賈錄》,乃不世奇書,上載帝出五將久長得之句,似正應於天王之身。

    五將?莫不是五將山?符堅半信半疑地道:往那邊去,真可以逃脱麼?

    往那邊走,天王絕不會淪入慕容衝之手!王嘉回過身來,倦意滿眼,向符堅稽首道:道人所能作到的,僅止於此而己。

    多謝仙長了!符堅試圖勉強抬起上半身,可還是倒在了枕上,他無力地閉眼。就在王嘉欲要退下時,卻又有飄忽不定的語聲,從絳絲箔珠帳後傳入他耳中。朕其實做錯了很多事,在公在私道長為何要來助朕呢?

    王嘉默然深施一禮,道:人無完人,孰能無過?可天王有真心為蒼生求福,此一念之仁,便足以讓道人欽敬,天王之志雖不能成,也必不至湮滅。一時生死勝負不過轉眼成空,道人想,慕容垂姚萇慕容衝他們雖然得意於一時,可千秋之後,世人必然是因着天王的成敗,方才提起他們他驟然止聲,符堅鼾聲悠長,原來已是熟睡過去。

    帳簾被撩開,卟卟地摔上了頂去,慕容永氣呼呼地跑了進來,一屁肌坐倒在了帳中唯一空着的席上。刁雲跟在他後面,先向慕容衝行罷禮,方才起來,稟道:樓車被毀後,士氣己沮,今夜攻勢只怕是難以為繼,且請收兵吧!他甲上略有血跡,雖説看來並沒有受什麼傷,卻還是足見戰況之激烈。

    都是那個妖道作崇,攻下城後,定要將他千刀萬剮了去!慕容永心痛那幾乘樓車和上面的弩弓,連眉頭已經擰成了一團。

    慕容衝也有些煩躁,本來確認了長安已是山窮水盡,以為可以一攻而落的,孰知還是這般棘手。他霍地起身,戰甲鏘然作響,騰騰騰幾步跨到帳門口,看着被火光和鮮血澆成醬色般的長安城頭,不由將牙關咬得死緊。

    慕容桓高蓋與韓延也坐不住了,一起走到他身後。看着鏖戰不休卻分明已經疲憊不堪的攻守兵丁,慕容桓輕咳一聲,道:今夜怕是攻不下了,請皇上下令收兵吧!

    他將話説出了口,其它的人都鬆了口氣,也齊聲道:請皇上收兵!

    慕容衝用沉默抗拒了一會,終於還是恨聲道:收兵吧!

    命令傳了出去,鑼聲大作,燕兵們再無鬥志地從城頭爬下。秦兵精神大振,城頭泛起久久不息的歡呼聲。可呼聲卻也顯得單薄,在長安城內外堆滿的屍首間迴繞過,掩不去那一絲蒼涼餘韻。

    皇上其實不必惱怒!他們回身落座後,高蓋道:便是那道人果然有些妖術,也不過一人而已,我軍明日起由數處同時猛攻,管教他顧得東顧不了西便是。至多一個月,長安城便穩是皇上掌中之物。

    確是如此,因此臣倒覺得,韓延突然發了話,道:如今,我軍最該防的,反而是符堅棄城出逃了。

    這話一出,帳中人無不精神一凜,慕容永一拍大腿道:正是,長安如今是必敗情形,符堅若不逃走,除非一死,我想他總是不甘心自刎的。

    那,他會投往那裏去呢?刁雲問道:符丕棄鄴投晉,難道他也想投晉?

    可劉牢之新敗,防備吳王猶不及,決無餘力顧及這裏。謝安倒是進駐廣陵,但以他的行跡看,不過是為了託詞避開晉帝的猜忌,絕無真心救援之意,這千里迢迢,符堅如何能去?高蓋邊想邊道:隴西是氐人聚居之地,我想他出蕭關倒更可慮些。

    可新平一帶,已經盡淪於姚萇之手,他闖得過去嗎?慕容永置疑道。

    只怕是今日,韓延插言道:符堅情願死於姚萇之手,不願為皇上馬前之俘了。

    這話一出,眾皆默然。慕容衝短促地笑了一聲,象是熱鬧繁複的大樂奏完,最後琴弓在弦上輕輕一蹭,冷冷清清地作了個結語。

    又是一日將盡,落日紅得有些發烏,章城門下又積起了些屍首,蒼蠅象一大塊濁綠色的毯子密密實實地蓋在了屍首之上。終於聽到了鳴金聲的燕兵們捂着鼻子慌不擇路在屍羣上跑過,淡褐色的翅膀將他們淹沒了,嗡嗡聲令他們除了屏息外,更有了捂耳的衝動。在他們身後,一陣稀稀疏疏地箭射進屍堆,卻已沒了力量插進去,只是蹭破了已經浮起來的那層油皮,濺得黃汁暴起,腐臭味頓時又濃烈了許多,這也是一場例行的送禮罷了。

    段隨有些沒好氣地收攏着散漫地踱回來的部下,清點了人數,發覺又折損了千餘,不由氣悶。眼下這攻城戰打得,真是讓人琢磨不透,每日就用這麼五六千人攻上一攻,簡直就跟玩兒的,可他偏偏不能不這麼打下去。上次他敗後,慕容衝大大地斥喝了他一回,再也不肯用他,他渾身弊得難受,找上韓延去幫自已求情,未了終於派下他這麼個差事來,卻實在讓人幹得難受。正在他預備着回營裏,猛然聽到格茲,刺耳之及的聲音響起,象久已不用的劍拔出鞘來,磨去鏽斑的尖呤般令人牙酸。

    段隨有些沒來由的驚慌回首,卻見城門砉然敞開,一彪人馬裏面長驅而出。當先一騎上打着楊字旗號,段隨象讓人在屁股上鞭了一記似的叫起來:快逃!如鼓的蹄聲緊逼着他的叫聲而來,高昂鋭烈的殺聲輕易勾起了他惡夢一般的回憶。他覺得盔甲頓時沉重起來,狠不能馬上解開扔掉,一時慌不擇路,便往西奔去,不多時已入了西郊苑。

    西郊苑林藪澤連亙,苑中盡是數百年的參天古木和數千年淤積而成的澤塘。盛夏的日光雖烈,可也照不透這裏的陰冷之氣。三四千兵馬一鑽進去,就散得沒了蹤影。段隨方才略鬆了口氣,可身後馬上就是一疊聲的慘叫。他不敢回望,又猛向深處跑,突後一株大樹後面伸出樣事物攔在前頭,他方要驚呼,卻聽得一聲:是我!

    段隨好容易將叫聲嚥了回去,看到是慕容永執着杆槍閃身在樹後,面孔上每根肌肉都拉得結實,肅殺的神情比林子裏的陰氣還要磣人三分。他躍到慕容永身後,問道:怎麼回事?慕容永看了他那愣頭愣腦的樣子,不怎麼耐煩地道:你往後走,到皇上那邊待著就是了。皇上在這裏?段隨脱口問道。慕容永卻沒有理他,專心地瞪圓了眼看着略顯明亮的林子入口處。那裏朦朧的夕暉之中,有更為明亮的一團光芒浮現出來,高低起伏的兜鍪上一團紅纓,灼得他眼中生痛。

    段隨討了個沒趣,按慕容永指的方向跑去,邊走邊回顧,兩邊兵馬都散在了林間深處,一對一的廝殺着,楊定的叫聲隱約傳來:全都回來,防止埋伏!聲音經濕漉漉的葉子浸過,顯得十分遙遠。可段隨卻又不由得又加快了腳步。

    再撥開一片飽滿的墨綠色葉子,他眼前忽明,好一陣方才看能看清。這是一塊林木稀疏的空地,象是在連綿的屋舍中開了一方開井似的。刁雲率着大約三千騎在默然待命,慕容衝在陣後。見他來,慕容衝點了一下頭,示意他也上馬。

    這時前面密林中有一道利刃似的光閃過,慕容衝的神色一竣,提槍在手,道:後退!全軍於是緩緩後退,讓出了畝許大小的一塊地。全軍方才站定,就聽到殺聲大作,兩三名燕兵從林間飛縱而出。然後是慕容永的狂喝聲,接着就見他低伏在馬上竄出林來。手上的槍只餘下半截,狼狽萬分。慕容衝喝道:上!

    三千騎躍蹄正對着逐慕容永出來的楊定。楊定抬頭見慕容衝,便知中伏,卻不退反進。刁雲見狀疾忙來攔楊定,兩人方才交手一合,所有燕軍就都向着二人擁來。兩軍在林子邊緣上頃刻混成一團。這三千騎是燕軍中的精鋭,又先衝了一段路程,因此對上在林子裏磕磕碰碰多時的仇池軍,顯得聲勢頗壯。

    仇池軍並不驚慌,雖然各自為戰,卻在招架三招兩式後,不約而同的後退。等秦軍止不住衝勢撞入林中來時,他們就靈活自如的藉着樹林將眼前驟暗的秦兵挑下馬來。楊定戰了一會,見部下多已鎮定地退入林中去,便也不再戀戰,再反手擋開刁雲一招,槍身驟然一抖,已是將刁雲的頭面盡數罩住。刁雲側身下鞍一避,他藉此脱身,就欲返身殺去與部下匯合。

    可突然他手中槍一頓,分明是刺入了人的身體之中,而同時身後鋭風呼嘯,只覺得頸項上惡寒頓生。他一驚回頭,那槍風颳着他左側頸項而過,他的頭一通劇痛,恍惚間覺得兜鍪已脱身而去,所有的頭髮象被一隻手攥住了,痛楚難當。他怒喝一聲,雙臂力量暴漲,槍飛旋突進。襲來的槍勢驟止,一聲壓得極深的呼聲鑽入他耳中。

    楊定竭盡全力提馬,馬匹高躍而過,他俯身下去,看着刁雲皺縮成一團的面孔,在他的蹄下險險滾過。全無兆頭的,黑臉少年憨厚的笑容突然從閏五月將熄的陽光下浮現於他眼中。如此危急之時,楊定卻不由有了一絲傷感,他向刁雲伸出槍去,道:刁雲,跟我走吧,若再執迷不悟,我情願一槍殺了你!

    刁雲捂着腰間狂湧而出鮮血,在齊脛的豐草間搖頭,道:殺了我吧,我不會走!他右手緊緊握着槍,似乎還要再戰下去。

    為什麼?楊定有些難以置信地看着他,道:你小時侯是個最老實不過的孩子,我不該讓你跟他的!

    可是你已經讓我追隨他了,現在這些人,是我的夥伴,我只能與他們同生共死!刁雲苦笑,在地上一滾而起,長槍竟向楊定的馬腹扎去。

    奔躍吼叫的騎兵向着楊定湧來,如林的槍戟封住他四面八方的去路,楊定無語以對,只能狂吼一聲,槍枝一瞬間化成青粼粼地無數虛影,象是海面上突起一道水柱,挾着水珠千萬,向攔着他退路的燕兵劈頭蓋腦地壓去。那些燕兵縱然有些勇武,可在如此威勢之下也身不由已的退開,眼睜睜地看着他脱圍而去。

    幾名燕兵七手八腳地將刁雲從地上扶起,刁雲任他們扶着,覺得渾身脱力,傷固然不輕,可楊定方才未嘗沒有留情,否則決不會留下他的命來。他一時全不明白自已做了些什麼,又或者該做些什麼。面前一暗,他睜眼,見慕容衝從騎上看着自己,揹着陽光,不大看得清他的神情。刁雲欲推開扶自己的兵丁,讓慕容衝給攔了。又受傷了,到後面竭着去吧!然後一撥馬頭,已是追楊定而走。

    楊定一面跑一面將部下聚攏起來,此時林間殺聲四起,人影幢幢,部將問道:往那邊走?楊定略思忖,便斷然道:出林的路定然已經封死了,我們往西邊闖,這麼大一片西郊苑,他們絕不可能盡數圍起。

    是,部將發出尖哨聲,喝道:都往西來!

    小心些,防着有什麼陷井楊定吼道,可話聲未落,身下就是一沉,他大驚提馬,一躍十丈。他躍得太高,人馬近於直立,樹葉象無數綠色的蒲扇,接連不斷的扇在他的面上,令他呼吸為之一窒。等馬匹去勢一絕,終於落下來時。就在他長長地籲出口氣,天旋地轉的感覺還未逝去,突然身子又是一沉,這一沉正在馬匹着力最大之時,便再也無應變的餘地。渾身上下如有數百隻手掌在抓着自已往下扯,沼澤!楊定只覺得如墮冰窖。

    身邊驚惶的呼叫一聲聲鑽入耳中,楊定的身軀也一寸寸地往下陷落,他縱然全不用力,可也不能止住下落之勢。突然一枝箭射,正落在他手畔,箭身還繫着一根繩子。楊定不假思索的一把抓住那箭,下陷之勢頓時便停住了。

    他略緩過氣來,往繩子來路看去。只見慕容永收弓,手裏攥着繩子,長跪於地,向一旁的慕容衝疾聲道:皇上,我們日後欲在關中立足,不可與仇池楊氏為敵!

    慕容衝陰沉着臉,心裏其實輕鬆了一下,可還是覺得慕容永這傢伙着實太過放肆。反覆斟酌了幾下,卻終於還是一言不發地拔開馬頭,繞過幾根巨木,投入林中去了。

    慕容永起身,笑意滿面,喝道:來來,都來幫忙!手上已是將繩子挽起。楊定苦笑着,身不由己的被他拖上。足下方才踏上實地,慕容永便撲上來就着繩子往楊定身上纏了幾圈。這時刁雲趕了來,見狀怒喝道:慕容永!

    慕容永卻不理會刁雲,一面細心的給楊定上綁,一面悠然道:楊將軍,勝負乃軍家常事。何況敗在昔日學生手中,總比敗給旁人好,是不是?

    楊定卻沒有什麼羞愧神情,默然微笑,倒有些讓慕容永看不透的意味。其餘仇池兵見楊定被擒,也都失了鬥志,棄械投降。

    慕容永讓人將他們看守起來,帶着出了林,見慕容衝獨自一人站在林外,小六正在和他説着些什麼,慕容永聽到些零星的詞語,是,從宣平門走了!半個時辰以前

    什麼?慕容衝的一聲厲喝打斷了他,那聲音極是可怖,好象什麼山魃水鬼在這半冥的時分驟然發難,讓他不由得抖了一下。他快馬加鞭跑過去,問道:出什麼事了?

    慕容衝在馬上側曲着身子斜過臉來,已將暗透的天空中最後一縷纖長的霞雲彷彿是根陳年的紅絲絛繞在他的頸後,將他的面孔勒得青紫,象是在生死關頭掙扎。

    他逃跑了!慕容衝極平靜地道。在慕容永方還思量着是那個他的時侯,猛然又是一聲,如暴雷在他耳邊炸響:他逃走了!

    符堅跑了!慕容永想到方才楊定面上的笑意,胸中象下了場大雪似的,一時通明而又冰涼。

    這時林中的兵馬已是由刁雲領着,押楊定與仇池兵一起出來。所有人都發覺慕容衝身邊氣氛詭異,裹足不敢上前。慕容衝猛然提繮向他們衝來,接連撞開十多人,兵丁們挫不及防地閃避,頓時亂成一團。他的馬蹄在楊定面前頓住,楊定被泥水糊得全黑的面孔上,一雙温明的眸子靜靜地看着他,全無一絲閃避的意圖。

    你出城引我們決戰,讓符堅能乘機逃走?慕容衝喝問。楊定唇角微掀,笑意似憐愛,卻又含着一點鮮見的傲岸,他緩緩點頭道:我本是沒這麼容易中伏的。

    在他的語聲中,慕容衝手上的槍一寸寸提起,槍尖上映出一星紅光,象是殘燭蕊上最後的一顆火花。刁雲一驚,想要躍起,肩頭已經被一隻手按實了,他回頭一看,只見慕容永雙唇緊抿,目光炯炯,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勁頭。刁雲狠狠地掙扎了一把,慕容永掌不住他,他就己撲到了楊定身上。

    正這時啪!地一聲,慕容衝的槍已擊了下去。刁雲倒在地上,渾身象被雷電擊中了似的痙成一團,他眼睛死死地盯在慕容衝面上,口中發出模糊不清的嗚咽聲,依稀是他是楊將軍呀!楊定掙開束着他的燕兵,跪到他的身邊,嘆道:你真是何苦。

    慕容衝手上的槍桿已然彎曲,他的胸口急劇地起伏,隔着十丈遠,都能聽到清晰地喘息聲。就在慕容永以為那槍會直刺下去時,槍卻突然被扔在了地上。

    小六!在!問答聲讓慕容永不自主地挺直了身軀。

    你與刁雲一起,押楊定回阿城去,交與左僕射好生看管!慕容永,慕容衝陰磣磣地眼神向他掃過來,隨我一同去追符堅!

    是!慕容永應聲而答,突然想起來又道:要往那邊追去?

    他雖出東門,卻定然是往隴西去無疑,我們往西!

    那要不要等尚書令他們

    不必了,慕容衝語氣裏掩不住那份暴躁之意,喝道:讓人去報訊,我們先追過去再説!

    所有人立即按他的命令分頭行事,他率兵奔出一箭之地後,楊定的叫聲飄入耳中。慕容衝!你真有這個必要去追他嗎?

    慕容衝沒有回答,眼中的光芒變得熾熱,三千餘燕騎迅速隨着他消失在靚青色的天際。

    三日後的夜裏,慕容衝!一個女人叫聲象鷗鷺颯沓而起,在靜海般月色中激起水花四賤。數千人馬不約而同地放緩了步伐,齊刷刷回視的面孔上盡是不可思議的神情。慕容衝看到一騎飛馳斜掠,已是橫在了前面的道上。他急拉繮繩,馬匹嗷嗷叫着,發覺是一騎兩乘,大蓬紅影亂飛。等他眼中清明起來時,卻發覺是刁雲控馬,扶坐着個女子在身後,卻是個他絕沒有想到過的人,貝絹。

    慕容衝不由驚異地問道:刁雲,這是怎麼回事?

    貝絹未等馬匹站定,已經是從鞍上往下翻去。刁雲伸手去拉她,卻只抓到了一根絲帶,緊接着卻是驟然一輕,帶子斷開,貝絹整個滾在了馬下。她卻似全不覺痛,已是一躍而起,向着慕容衝奔去,在離他三丈餘地處張開雙臂站定。薄紅紗袖迎風呼地展開,若有若無的一抹血色,溶在悽迷的月影之中。

    是我央刁雲帶我來找你的!慕容衝,她劇烈地喘息着,對上他詫異的神情,竭盡全身的氣力叫道:回去吧,放過我的父王吧!

    你的父王?慕容衝神色一變,盯着貝絹黑白分明,清澈如洗的雙瞳,還有她身上從沒穿過的赤紗,驀然似乎想起了什麼模糊的影子,一時卻又難以辨得分明,或是他不願去辨得分明。嗡嗡嚶嚶的獵奇猜疑之聲,被慕容永一聲斷咳給壓了下來。驟然靜下來的荒野中,夏蟲啾鳴之聲,象一些清涼的冰粒,一點點融在了慕容衝的腦子裏。

    貝絹將撲到面上的散發往耳後掠去,一隻金鑲象牙的跳脱在她皓腕與略顯得潮紅的頰間發着幽幽的光。突然間,慕容衝的記憶破去了最後一重迷障,當年秦宮中那個嬌蠻縱任的天之驕女,突然間與眼前這個有着年餘共枕之緣的女子重疊在了一起。

    我是寶錦呀,鳳皇!貝絹揚起頭,面上帶着自嘲地笑意,方才奔跑的紅暈漸漸淡去,面孔變得象美玉一般瑩白和毫無生意。

    你,慕容衝象從一個夢中醒來,尚還有些迷惘地問道:你怎麼會

    是我向父王求情,父王才任命你作平陽太守的。因此得了你叛亂的消息,我覺得心裏很難過。我想,我得當面狠狠地責罵一頓,她的笑意中有些憐憫地意味,似乎正面對着一年以前的自已,然後寧可你把我一刀殺了呢,我也算贖了自己的罪過了。

    慕容衝情不自禁地問道:那後來你後來

    我帶着最要好的宮女一起出走,聽説你在蒲坂,我們過不了潼關,就只好走同州。誰知無緣無故的就讓人抓了去居然有這麼巧的事,竟就是你!我一見你就認出來了,她看到慕容衝疑惑欲啓的唇,馬上解釋道:你生成這等模樣我小時侯明裏暗裏只要有機會都會盯着你看,怎麼會認不出來?那天晚上你發病了,我看見你往死裏折磨自已,我一下子就覺得,她突然住了聲,貝齒咬在唇珠上,晶晶地亮,象是一滴凝在紅蕖上的露水,片刻後微啓。我沒法子去斥罵你了!她無奈地搖着頭,將本就散亂的秀髮晃得千結百系糾葛不休,彷彿在向天祈求一般喃喃道:只要略想一想,就知道我本沒有這個道理來責罪你的!

    慕容衝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這麼多日子來這女子露出過如此多的蛛絲馬跡,可都沒能讓他想到這上面來。他明明在想,我得快些去追符堅,不可再聽她廢話了,可不知怎的,身子卻沒有動彈。

    寶錦垂下雙臂,夜風中她的雙肩單薄瑟瑟而抖,好象站在那裏的,根本就是隻紗裙中的一個幻影。她悽然一笑,道:我沒那麼自不量力,以為我對你好些,就可以勸得你放棄復仇。我只是想,若你的恨意是深淵,我只是顆小石子兒,投進去能填起那麼一點點,也是好的,也算盡了我的一份力了可不是,你的恨意根本就沒有底,無論是什麼投進去,都不會有任何用處。我真是太不知輕重了!後來我怕了,我想逃走了,可是我有了瑤兒,來不及了,回不了頭了!生他的時辰,我以為自已會死掉,我就想告訴你,我想求求你,可是根本就不來聽我説她的聲音變得極是迷惘,漸漸地竟無以為斷。可這些零亂的詞句如淡淡的霧氣一樣籠上了慕容衝心頭,他心頭突然滴血似地痛了一下。他看到刁雲悄然無聲的踱開,靜靜望月的側影象是一隻高高的假髻扎寶錦的頭上。

    這一剎那慕容衝有了絲倦意,突然只想扔下槍,卸掉甲,緊緊地擁住這個和幼小的自己一樣天真大膽,充滿了勇氣,然後又在人間碰得傷痕累累的女子。可這時慕容永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皇上,我們得起程了!這聲音果決冷靜,象是道明晃晃的光亮,一下子照散了方才籠在慕容衝與寶錦之間鬱郁的輕霧。

    你回去!慕容衝策騎上前兩步,一把撈起她的手臂,逼視着她的雙眼道:就當沒有告訴過我,從今後你依然是我兒子的母親!

    不!寶錦死命的掙開,她不知那裏來那麼大的勁,竟然一下子從慕容衝手中滑脱了。她踉蹌了一下,竭盡全部的氣力吼道:你將他逼得還不夠嗎?你非得殺了他不可嗎?他就算是有千萬個對不住你,可他已經老了,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你非得要了他的性命去嗎?你要他的性命有什麼用?你殺了他又怎樣?你要去追他,好的,從我身上踩過去吧!

    就在她欲要再攔在慕容衝馬前時,卷霰雲的馬蹄已經向她的身上踏下。她闔眼,只是將雙臂張得更開。一片驚慌的叫聲中,她覺得胸口上嗖嗖地一涼,象是一陣風掠過,等她再睜眼看時,慕容衝已經向着西面奔去。他邊跑邊道:帶着她一起來!

    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模糊,卻還是清楚地聽到了慕容永耳中。慕容永象是嫌麻煩地皺了下眉,朝刁雲叫道:喂,一事不煩二主了!然後也就再不停留地地追慕容衝而去,在他身後,數千騎的奔騰迅速淹沒了寶錦。

    騎塵散盡後,刁雲看到寶錦痴痴地站在那裏,環抱着自已的雙臂,象一隻迷失了方向的朱鶚。

    我們走吧!刁雲向她伸出手去,道:你總得看到一個結梢才好安心,是不是?這時天光微熹,第一抹的暑日塗在他們身上,也帶來了火辣辣的氣息。

    接連兩天他們都在追逐中度過,一路上,他們不時的打探尋覓猶豫,只是在正午時尋塊蔭地略靠一靠,進些食水。雖然沒能追上符堅,不過他從這條道上逃走的根據顯然是越來越多了,每個人都有了些喜色。只慕容衝臉上凝固着執著的神情,象在他本就白皙的面孔上又抹了一層在烈日之下也化不掉的嚴霜。他一路上都沒再和寶錦説一句話,甚至沒有再向她看上一眼,而寶錦也同樣如此。這兩人的疏離與沉默化作一種巨大的壓力,使得所有的人,包括慕容永在內,都儘可能地不發出任何聲息。

    兩日後的入夜時分,他們到達五將山。慕容永在一道溪水邊直起腰來,興奮無比地抹掉淋漓的水珠,撥刀指向落日的方向,吼道:他們剛剛才過去,還不到半個時辰!所有的人都驀然抬頭,胸腔裏的心突然急劇地跳起來,象敲鼓似的,打破了多日來沉悶的氣氛。

    馬蹄紛紛踏進水中,將緋綢般的溪水攪成億兆顆殘破的瑪瑙珠。每顆珠上都閃爍出刀光,興奮的眼神,以及緊張得沒了表情的面孔。

    一行人快馬加鞭地穿行在山林之中,黛色的一抹山脊象是抹上了劇毒的刀尖,泛着藍汪汪的光芒。突然那上面現出了一些模糊的黑影子,象是亡命於這刀上的魂魄,被拘在了刃上不能離去。慕容衝覺得筋肉和肌肉都抽搐了一下,不必要任何再度的證明,他就已經認定了,追到他們了!

    除了俯在鞍上的寶錦,所有人都禁不住喜上眉梢,可這喜意此時還只能深深的壓下來。他們馬上快馬加鞭,往那邊山上追去。他們踏那邊山脊時,狼籍萬分的灌木顯然指出了他們所追之人逃竄的方向。就在慕容衝要俯衝下去時,突然有無數的喊殺聲藉着山腳燥烈的風中送入他耳中。

    那下面黑黝黝的林子時,一時不知有多火把亮起,將葉子照得碧綠晶亮。兵刃敲擊的震鳴讓卷霰雲一如既往的激動起來,昂頭刨腿極欲一戰。可,看着林中被驚飛起的如雲雀鳥,慕容衝與慕容永互對了個眼色,就知道他們估算得差不多。少也有兩萬多人馬!是姚萇?

    這個想法,象是一柄刀將慕容衝從頭剖開,他死死地勒着卷霰雲,勒得太過用力,直到它覺得有些委屈地嗚嗚叫喚起來。

    慕容永衝到他身邊,攥住他的胳膊,顫抖着道:不行!

    慕容衝一把甩開他,可卻又被他攥住了。

    不,不成,我們只只有五千騎!慕容永從未這麼害怕過,他怕得連舌頭都在發抖,竟有了些放聲一哭的衝動。他不是怕慕容衝現在會馬上拔出劍來殺了他,他怕的是慕容衝此時眼中的神情。那雙眸子裏,從前一直有一絲天地昊寂的蒼涼,這時卻被閃電給擊穿了,裂透了,象是所有星辰都在這一刻爆炸。慕容永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攔住慕容衝,他只覺得自己已經被慕容衝的絕望所吞噬了,甚至連一點渣子都剩不下來。

    讓我去和我的父王死在一起,好麼?突然一個鎮定而蒼白的聲音傳來。

    慕容永轉過臉去,只見寶錦從刁雲的馬上下來,提着裙袂漫步到了他們這邊。她數日在馬上度過,走起路來都有些晃悠,輕飄飄地在萋萋芳草上浮來。她將面孔擦在卷霰雲的項上,側過來看着慕容衝,又道了一句,求求你了,我就求你這一件事!求求你了,好不好?她眼眸朦朧,一點晶然泌入了卷霰雲濃密的毛中,讓它也有了愁思般安靜下來。

    慕容衝將眼光從寶錦臉上移開,看着那戰事熾烈的地方。他許久許久連睫毛都沒有顫動一下,幾隻碧螢在繞着他的面孔飛來飛去,將一些透明的絲線纏在了他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面孔上。所有人的心都被擰得死緊,一絲氣息也透不出來。

    給她一匹馬!慕容衝突然開口,聲音非常的死板,就好象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説些什麼。讓她走!

    周圍一片死寂,就連寶錦都被這句話給震愣了。

    還待著幹嘛!他狠狠地迎空抖了記響鞭,暴喝道。鞭子抽到的地方,風都覺得痛似的,退避了一刻。

    慕容永終於醒過來,本來再招個人過來讓馬的,卻不知為什麼連一念都不願耽誤,竟自己跳下鞍來,將繮繩交到了寶錦的手中。寶錦一言不發的翻身上馬,這一刻的姿式居然是從未有過的流暢矯健。她雙腿略夾,輕叱一聲,喝道:走!可就在寶錦一動的幾乎同時,卷霰雲也同時動了,人馬合如一體,象團影子似的,與寶錦伴行,竟讓人無法去辨明這是人還是馬的意願。

    兩人兩馬撞到了一處,一時間,慕容永眼花繚亂,只彷彿見到一團妖治的火苗與烏煙欲生欲死地糾纏在一起。片刻後,兩人靜下來,慕容衝抓住了寶錦的一隻纖長的紗袖,正疾衝時的馬匹被生生牽得扭過頭來,瘋狂地咆哮。他一言不發,微微喘息地看着她。寶錦高高昂起下頜,面龐如月生出柔和的暈輝,煥發出照亮人心的的神采。她的牙齒深深地陷入唇中,雙眼中突然閃過一抹恨意。

    不好!慕容永方才起了這個念頭,就見寶錦嚮慕容衝鞍上探去。彷彿是一聲高亢入雲,響徹天地的錚鳴,那把寶劍已是煌然出鞘。一條被裁斷的烈陽正橫在了慕容衝眼中,那眼中殘留着的眷戀尚不及及轉變成為驚愕。

    光華一寸寸在慕容衝面孔上移動,彷彿是紅日在他們二人之間,不可挽回的、靜謐而無聲的沉沒。他聽到了慕容永和刁雲的厲喝,聽到了所有部下們奔來的蹄音。他在閃避中看到那明澈的劍身上,寶錦盈着一汪水色、紛雜出千百般風景的雙眸。

    雪亮的光芒切開了他手中牽着的那斷衣袖,他只覺得整人個人落入了冰川之中,一時竟可以從四面八方看到自已無措的面孔。手上突如其來一鬆,再看時,便只餘下巴掌大的一小片紅紗在風中顫抖,象是一顆被撕裂的心臟猶自不甘的跳動。

    明芒從寶錦指尖落下,跌躍在了掙扎着的兩馬之間,光輝斂盡,頓時整個天地化作一團漠漠的昏暗。她不再回頭,馬匹長嘶一聲,悠長而淒厲,帶着她乘風般飛去。她的衣裳烈烈而舞,象是一隻火紅的脱了線的風箏,用生命換來了最後一程的彷彿自由的飛翔。只片刻間,就已投入了那兇險莫測的林中。

    遠遠的風中傳來她的清峻的吒喝聲:我乃大秦天王之女,我父王何在?

    林間有朦朧的影子和兵刃的寒光迎接了她,那輕逸鋭烈的赤影,如山脊上最後一滴斜暉,只剎那間就被吞噬得無蹤無影。

    秦建元二十一年七月,秦王堅至五將山,為後秦王姚萇所獲,囚於新平佛寺。姚萇屢迫符堅禪讓及討要國璽,均被符堅斥退。符堅不願幼女寶錦受辱,殺之。姚萇縊堅於新平佛寺,隨侍於符堅的寵妃張夫人、幼子中山公詵皆自殺。

    寶、錦是指符堅的兩個女兒,符寶符錦。不過我當初看的那個版本是沒有頓號,我就當成一個人的名字了,真是汗死,主要是喜歡這個名字,所以後來沒有改。以我寫的年齡,寶錦絕不可能是符堅的幼女,大家包涵一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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