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難違,聖意難違,姚廣孝的命令,也是不能違背。
衞鐵衣聽姚廣孝要他相助秋長風,實在左右為難。他怎麼也沒想到,金山之行,居然演變成這種局面。
姚廣孝臉上已現怒容,雲夢公主見了,忙道:“上師,我們也是為你着想。”
姚廣孝霍然站起,喝道:“金龍訣一出,大亂定起,你等怎麼這般不知輕重?”
雲夢公主詫異道:“上師,你不是説從不信金龍訣嗎?”
衞鐵衣心中苦笑,暗想公主畢竟不懂人心算計,上師裝作不信,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現在看上師的緊張之意,瞎子都看出金龍訣傳言絕非虛妄了。
眼見不能不去,葉雨荷突然道:“有時候人不見得越多越好,我去幫助鞦韆户,衞大人留守就好。”
葉雨荷畢竟也是捕頭,做事果斷利落。
姚廣孝目光一轉,落在了葉雨荷的身上,立即道:“好,你立即帶幾個弩手前去幫助秋長風,務必取回金龍訣。”
衞鐵衣再不遲疑,立即分派五名強弩手跟隨葉雨荷前去援助秋長風。
見葉雨荷等人衝入雨中後,衞鐵衣心中忐忑,不知為何,總有不安之意。雲夢公主也是焦急不安,不時地望了那牆上的萬里江山圖一眼,終於問道:“上師,葉捕頭和秋長風兩人,能抓住張定邊嗎?”
説起來奇怪,張定邊如此大逆不道,雲夢公主對其並沒有什麼惡感,反倒感覺此人豪氣沖天,讓人心折。
姚廣孝再次坐下來,望着那萬里江山圖道:“張定邊雖老,仍是天下第一好漢,誰又抓得到?”
雲夢公主急道:“那……那……可如何是好?”
姚廣孝神色轉為木然,望着殿外的風雨,喃喃道:“天意,天意,看起來天意如此。只盼他們……”話未説完,突然抬頭向樑上望去。
雲夢公主一直留意着姚廣孝的舉動,見狀也向樑上望去,不由發出了一聲驚叫。
衞鐵衣心膽皆懸,聞到叫聲,慌忙向雲夢公主看去,見她沒什麼意外,只是駭異地望着殿中的上空。
衞鐵衣也不由抬頭向大殿橫樑望上去。
就見到一道閃電劃過殿外的夜空。
那大殿梁處,突然有道白色的條幅落下來。
這種情形,突然有條幅出現,也難怪雲夢公主心驚。衞鐵衣見狀,不由驚凜,喝道:“小心。”
眾人凜然,就見那白色的條幅展開,懸掛在在樑上。
條幅寫着幾個血紅的大字——亂臣賊子姚廣孝死於此地!
殿中陡靜,死一般的寂靜。
此時此刻,會有誰在這金山寺的大殿橫樑上,掛上這如此大逆不道的條幅?
雲夢公主心中有電閃劃過,突然想到了什麼,駭然驚呼道:“是朱允炆,是堂兄來了。”
姚廣孝助朱棣取得大明天下,對朱棣而言,當然是無上的功臣。但對朱允炆來説,絕對是亂臣賊子。
痛罵姚廣孝是亂臣賊子的,當然只有朱允炆一人。
姚廣孝見到那條幅陡現,素來木然的神色,也忍不住聳然。他霍然站起,嗄聲道:“是誰?是你!你既然來了,為何不出來?”
那喝聲在空寂的大殿中,夾雜着風雨雷電,有着説不出的淒厲。
衞鐵衣雖然驚駭,可還記得保護上師的職責,見條幅展開,上有“姚廣孝死於此地”的字眼,心中驚凜,厲喝道:“保護上師!”
有燕勒騎霍然衝來,手持弩筒,在姚廣孝身邊形成個圈子,一致對外。
如此嚴密的防守下,有人要殺姚廣孝,勢比登天還難。
就在這時,遽然有聲鐘響,“嗡”的一聲。
那聲鐘鳴極為響亮,就算狂風怒雨驚電沉雷亦是阻擋不住那鐘鳴之聲。
鐘聲一響,眾人心頭一跳,衞鐵衣更是大奇且驚,他入殿時,的確見到殿外有口鐘,佛寺中有鍾,簡直和農家的鋤頭般,再正常不過。但此時此刻,鍾怎麼會鳴?
殿外只餘風雨,風雨不會敲鐘,殿外有人,而且很可能是敵人?敵人是誰?
所有的念頭,只在剎那間轉過,然後衞鐵衣就聽到鐘聲再響,有梵語清唱,聽不清究竟。那梵語片刻之後,益發的響亮嘹亮,四面八方的傳來,將大殿重重圍住。
不錯,古寺青燈,有鐘聲就會有梵唱,可衞鐵衣等人入了大殿,只見到張定邊一個和尚,其餘的和尚好像蹤影不見,這時候,怎麼會有和尚唸經?
不止一個和尚唸經,好像是一堆和尚在唸經。
眾人面面相覷,被這種古怪驚駭,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並沒有留意姚廣孝站在那裏,臉色鐵青,眼中也終於帶了驚怖之意。
姚廣孝死都不懼,他又怕什麼?
衞鐵衣發現這點時,嗄聲道:“出去看看……”他才一開口,就發覺那梵唱嘹亮,竟如怒海狂濤般震耳欲聾,他雖喝出,但聲音低微,早淹沒在無邊的聲浪中。
古寺、梵唱、風雨、雷電……
陡然間,天地間的一切化作清晰的六個字,一字字地傳到眾人耳邊。
有鼓聲,鼓聲沉鬱,只敲了六次,和那六個字共同響起,擊在所有人的心口。
“唵、嘛、呢、叭、咪、吽!”
是大明咒。這時候,怎麼會有人突然念起大明咒?
那咒語夾雜鼓聲,竟掩蓋了雨聲雷聲,就那麼肆無忌憚地衝擊了過來。
姚廣孝眼中露出瘋狂之意,叫道:“是飛天梵……”他話音才出,竟有血絲從他嘴角溢出,然後他就如同被雷電擊中的大樹般,遽然枯萎,仰天倒了下去。
雷電轟中那本來要枯死的大樹,瞬間擊折了大樹。
風雨中,秋長風長嘯一聲,不等張定邊笑聲止歇,就向張定邊衝去。刀鞘一戳,直奔張定邊的咽喉。他刀雖斷,但決心不斷。
秋長風不再守,竟主動出手,向天下第一英雄張定邊主動出手。他竟有這般的膽氣、如斯的豪壯。
張定邊眼中也露出驚詫之意,可隨即燃起了洶洶的戰意。
有霹靂,霹靂起,張定邊一拳擊出,更勝霹靂。
刀鞘遽卷,四分五裂,可秋長風去勢不停,手臂一震,那團卷的刀鞘飛出,仍奔張定邊的喉間。
張定邊再次出拳,倒卷的刀鞘飛天。
秋長風停也不停,運指為劍,仍舊戳向張定邊的喉間。他一招三變,但目的不變,似乎不刺中張定邊的咽喉,勢不迴轉。
張定邊再次揮拳,他的拳頭就是他的兵刃,他一雙拳頭的靈動,不下雷電,就在秋長風手指要戳中他咽喉的時候,他一拳遽然後發先至,擊中了秋長風的胸口。
這是何等快捷的一拳!
可秋長風似乎早有預料,左手豎起,護在了胸前。
拳擊掌心,“砰”的大響,有如雷鳴。秋長風倒飛、吐血,渾身發軟,心中駭然。他若非及時用手擋住了張定邊的鐵拳,此刻只怕早被張定邊一拳轟停了心跳,斃命當場。
張定邊一拳得手,突然神色一變,變得異常的憤怒。
因為秋長風右手再彈,有道火星彈出,擊中了枯樹。那火星雖是一點,但一碰枯樹,突然燃了起來。
初燃的星火,如同處子的眼波。可轉瞬變成熱戀的熱火,熊熊而起。
驚雨中,帶着瀲灩的燃。
一燃不可收拾,一燃就要燒燬枯樹,順便燒燬其中的金龍訣。
就算殺不了張定邊,也一定要毀了金龍訣,絕不能讓金龍訣出現。這就是秋長風的打算。他雖也詫異金龍訣的奇詭,驚奇金龍訣的神異,但若有選擇,他寧可不看,也要毀了金龍訣。
因為他知道金龍訣出現的後果,不想天下大亂。他知道,就算姚廣孝在此,也肯定如此的選擇。
他很少用這種奇門的法術,可他能連破忍者之術、對排教、捧火會的道法瞭如指掌,又怎能不會些許詭異的法門?
張定邊前所未有的憤怒,可再顧不得秋長風,幾乎毫不停留的就縱到了樹前,一拳揮了出去,擊在正在燃燒的半截枯樹上。
“轟隆”巨響,那枯樹本已枯萎,又遭雷劈火燃,再加張定邊驚天一擊,霍然離散,四分五裂,火星點點飛天。
火星中,有一半尺長短、兩指寬窄的物體陡現。
樹中果然藏物,那物就是金龍訣?
張定邊、秋長風都知道金龍訣,也知道金龍訣可以改命,甚至可讓人稱王稱帝,但究竟金龍訣是什麼東西,卻還是一無所知。
但見到那物,二人都已知道,無論金龍訣是什麼,那半尺長的物體,肯定是金龍訣的關鍵。
張定邊長嘯聲中,不等那物落地,就高縱而起,一縱沖天,金龍訣下落,張定邊一把就要將金龍訣抓在手上。
可一道黑光更快,“嗖”的聲響,就撞在金龍訣上。“當”的聲響,那黑光竟將金龍訣橫空撞開三尺。
只是三尺,就讓張定邊一把抓空。
隨即黑光幽靈般地飛閃,“叮叮噹噹”地擊在金龍訣上,竟將金龍訣再次擊到半空。
秋長風出招,他知道阻擋不住張定邊,就算出暗器也傷不了張定邊,他只是及時地擲出了懷中的銅錢,將金龍訣再次擊飛。
張定邊一把抓空,畢竟不是飛鳥,已落了下來。
秋長風早身形縱起,向金龍訣的落處縱去。他能料敵先機,當然也能判斷金龍訣的落點。他和張定邊一起一落,先手立即扭轉。
此戰如棋,先手至關重要。
暗夜中,金龍訣帶着水滴,劃過道優美的弧線,已到高點,就要落下。
秋長風算得極準,算定張定邊武功再高,也不可能比他先到金龍訣下落之處。只要他得到金龍訣,張定邊雖勇,可也不要想輕易地把金龍訣從他手上搶去。
又是一道霹靂,狂風怒卷。
那狂風夾雜着霹靂,瞬間擁到秋長風的身後,就要將他扯成碎片。
秋長風臉色幾乎比雪還要白上三分,那一刻,他第一次覺察到死亡離他如此之近。
不是狂風,是張定邊在出手——全力的出手。那出手如此兇猛——兇猛得讓秋長風不等襲擊來到,就要窒息飛魄。
風雲!
秋長風腦海中陡然想到了這兩個字,心頭狂跳。
張定邊昔日縱橫疆場,橫行無忌,當然不只靠拳頭,疆場廝殺,縱馬馳騁,不比草莽爭鬥,也絕不能只用拳頭來作戰。
張定邊縱橫疆場,用的是三樣兵器。他就是憑那三樣兵器稱霸天下,讓羣雄俯首。
庖丁刀、落日箭、風雲鞭。
昔庖丁解牛,以無厚入有間,遊刃有餘,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庖丁之刀,不但可解牛,甚至可解天地之道。張定邊使得是庖丁刀,就是説他刀法早就神乎其技。
昔堯時十日並出,草木焦枯,堯命羿射十日,中其九日,落日皆死,天下終安。后羿之落日箭,不但可射殺神鬼,甚至天日都射得下來。張定邊用的也是落日箭,可見其箭術的霸道犀利。
可庖丁刀和落日箭加起來,也不如風雲鞭的威風。
因為就是這風雲鞭,當年在張定邊面受大明第一猛將常遇春一箭時,還將常遇春一鞭擊垮,擊得常遇春五臟俱傷,六腑重創,英年暴斃。
風雲鞭!
到如今,張定邊動了真怒,雖庖丁刀、落日箭都已不在,可他身上還有風雲鞭。他微凸的腹部當然不是發福,而是藏了風雲鞭。張定邊出鞭,風雲突變。
狂風暴卷飆起,風雲鞭倏然到了秋長風的身後,秋長風已入絕境。
秋長風陷入絕境時,姚廣孝卻入了死地。
誰都能看出,姚廣孝必死無疑。
那大明咒夾雜風雨雷電、鐘聲鼓響傳來,盡數擊在了姚廣孝的身上,姚廣孝嘴角溢血,木然的臉上看起來都要開裂。
那咒語擊垮了他的身體,擊崩了他的意志,擊散了他的心神……
這大明的中流砥柱、定海神針聽到大明咒的那一刻,神色驚怖,倏然崩潰,轟然倒塌。
難道説,冥冥中自有天意,《日月歌》、金龍訣、大明咒先後出現,昭示着大明江山,從此風雨飄搖?
眾人環衞,姚廣孝還是倒了下去。衞鐵衣大驚,撲到姚廣孝身邊,嘶聲道:“上師……你怎麼了?”他雖然也經歷過詭異無數,但從未想到世間還有這麼離奇的事情發生。
姚廣孝怎麼會突然倒下,這梵語鼓聲中究竟藴藏着什麼無邊的魔力,可致姚廣孝於死地?
衞鐵衣不知道,所以他亦驚怖,可他的憤然狂怒更多於驚怖。
在他的護衞下,在燕勒騎的重重環衞下,姚廣孝還是將死了……
天意?難道……這也是天意?
姚廣孝眼中神采盡去,誰都看出,他只剩一口氣,可他突然笑了,笑容中帶着説不出的譏誚,他還能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黑道……離魂,原來……我就是黑道。”
一道閃電劈下。
雲夢公主本是駭異的不能呼吸,聞言腦海中陡然有道電閃劈過,一顆心幾乎停止了跳動。因為她遽然想到了一件不可思議、駭人心魄的事情。
《日月歌》!
掀起了譁然大波、詭異連綿的《日月歌》上,最後不是曾記載着兩句話?
金山留偈再現時,黑道離魂海紛爭。
《日月歌》預言神準,前事均已證明正確無誤,到如今金龍訣都已再現,只差最後兩句沒有被證實。
金山留偈,黑道離魂。這兩句別人都不明白什麼意思,姚廣孝也不明白,可現在姚廣孝明白了,雲夢公主突然也明白了。
姚廣孝是黑衣宰相,亦僧亦道,黑道就是在説姚廣孝這個黑衣道人!難道説,金山留偈就是説的萬里江山圖,而《日月歌》中的“再現”二字並非是説留偈,而是説金龍訣的再現,黑道離魂就是説姚廣孝要死?
現在一切恍然,恍然的簡單,簡單中卻帶着驚悚之意。
《日月歌》再一次神準,難道説冥冥中自有天意,早預料天下蒼生的興衰起伏,生生死死?就算姚廣孝之死也在天意之中?
雲夢震驚得不能言語。衞鐵衣亦是魂魄驚悚,突然感覺到手腕一緊,差點駭得停止了心跳。
低頭望去,只見姚廣孝抓住了他的手腕,死死地盯着他,嗄聲道:“讓秋長風替我做……最後一件事情!”
衞鐵衣神色恍惚,只聽自己説道:“上師……你……”他還想請姚廣孝堅持住,他那時根本沒想到過,姚廣孝是在交代最後的遺言。他的確是五軍都督府的精英,可他真的被所有的事情迷離了心魂,完全感覺是在做場噩夢。
就聽姚廣孝咬着牙,如同牙縫中擠出了最後一句話,“讓他毀了……排教的夕照!”
衞鐵衣只感覺手腕一鬆,終於醒悟過來,駭然失聲道:“上師!”
姚廣孝鬆手,頭已輕輕地歪向一側,眼睛還在看着殿梁,嘴角還帶着分詭異的笑,詭異的一如既往,可是——他死了。
他臨死前,交代了最後一件事,讓秋長風毀了排教的夕照。
排教是大明一個極大的組織,控制長江水路,衞鐵衣當然也知道。可什麼是夕照,夕照在排教?姚廣孝為什麼要秋長風毀了夕照?
衞鐵衣腦海一陣空白,只感覺渾身血湧之際,就聽到雲夢公主突然一聲驚叫……
那聲驚叫中,帶着説不出的倉皇之意,不是為了姚廣孝的死。
衞鐵衣霍然扭頭,本滿是麻木的臉色,突然變得驚駭欲絕!
他驀地發現,如噩夢般的一切原來沒有結束,不過剛剛開始……
姚廣孝死了,秋長風並不知道。可秋長風就算知道,也根本沒有機會去救,他自救無暇。
風雲鞭追上了秋長風,就要將他卷在其中,撕成碎片。
張定邊雖老,但風雲鞭未老,風雲鞭捲起的氣勢,就算常遇春復活,依舊可將其打得萬劫不復!
秋長風衣袂張揚,臉色慘白,他立即做了一個選擇。
拔刀。
作為錦衣衞標誌的繡春刀雖斷,可他還有一把刀,他從未當着任何人面前使用的一把刀。因為當年傳刀給他之人曾經説過,此刀不能輕出,此刀亦不能讓旁人看到。
因為這刀若不殺了見刀的人,遲早有一天,會為他惹禍上身——殺身之禍。
秋長風本不信的,因為這種説法,將刀本身染了一種靈性和神秘,刀就是刀,刀也會有神異嗎?歷來神器無數,傳説無數,但他從未碰到過這種事情。
可他不能不信,因為傳他這把刀的人,在他心目中,也幾乎和神彷彿,從來不説、不做無謂之事。
秋長風沒有把握殺了天下第一好漢張定邊,半分把握都沒有,可他不能不出刀,他不出刀,只有死。既然如此,有禍也是以後的事情。
他拔刀,反手一抹,就從腰間拔出瞭如霧如煙的一把刀。
刀身蛇一般地扭轉,水一般地流動,煙一般地朦朧,霧一般迷離。他雖出刀,可若有人在場,依舊看不到他手中的刀。
那刀根本不像刀,而像一個夢。一個如彩如虹、如傾如訴的夢。
刀中有夢,夢有悲傷,濃濃的悲傷。
悲傷有如滴不盡的相思紅豆、開不完的春花滿樓、描不盡的灞橋柳色、歌不完的世間恩仇。
不見刀,只見愁。不見刀,但有聲,刀發清音,一刀就擊在風雲之上——風雲鞭的鞭梢之上。
風雲陡凝。
電雨倏止。
天地萬物似乎都被那清音虹夢所動,心絃顫抖。張定邊亦是微怔,眼中神采閃動,但轉瞬暴喝道:“錦瑟!”
什麼是錦瑟?
張定邊為何在這種時候,突然喝了聲錦瑟?就算有旁人在場,也不會有人知曉張定邊的用意。可秋長風卻變了臉色,他根本沒有想到,他第一次使出這刀,就被人叫出刀的名字。
刀名錦瑟——錦瑟刀。
張定邊怎麼會認識他的錦瑟刀?
張定邊喝聲未停,風雲再起,長鞭如相思情索,團團旋轉,震開了秋長風如夢的一刀。
刀如煙霧,刀身巨震,抖動若夢,遽然間,刀身竟如瑤琴,其中有錚錚之聲發出,天地間,唱着鐵馬金戈之聲。秋長風卻早就借那一震之力,凌空而起,幾欲飛上雲霄。
秋長風出刀,一刀抵住張定邊匯聚天地殺氣的風雲一擊,可終究被那巨力所震,凌空飛起。
張定邊再不看秋長風一眼,卻向金龍訣衝去。殺不殺秋長風,根本無關大局,取金龍訣在手,才是重中之重。
他離金龍訣只有數丈之遙,金龍訣就要落在泥水之中。
陡然間,黑暗中突然伸出一隻手來,接住了金龍訣。
那隻手堅定、有力,一接住金龍訣,就縮了回去,眼看就要縮回黑暗之中……
空中的秋長風、地上的張定邊見了,都是一怔,他們也未想到,這時候,還有第三人就在附近。
這人是誰?秋長風忍不住地驚詫,可人在半空,無法阻住那人搶去金龍訣,他只盼張定邊能阻那人一阻。
張定邊出鞭,一鞭抽向了那隻手。
他不用管那人是誰,只知道要和他搶金龍訣的人,統統要死!
鞭影如電,霹靂擊下,轟然擊在地上,只擊得地裂雨分,碎石穿雲,可一道人影先一步縱起,只是兩個縱躍,就沒入了黑暗之中。
那人顯然知道張定邊、秋長風絕非等閒之輩,若被二人纏上,絕無可能善了,他一取了金龍訣,當機立斷地離去,時間把握之準、決斷之快、心機隱忍,也是極為的驚人。
這金山寺,怎麼會驀地又出來個高手?
這個高手,也是為金龍訣而來?
這人怎麼知道金龍訣今日會出現?
張定邊怒喝聲中,步若奔雷,轉瞬也沒入黑暗之中。鷸蚌相爭,哪想漁人得利,他就算追到天邊,也不能放過取走金龍訣之人。
這時秋長風才落了下來。他腳尖才一着地,錦瑟刀就奇異般的消失不見,如同化霧化煙化在雨中。
刀雖不見,秋長風人卻向黑暗中衝了過去,金龍訣事關重大,就算不殺張定邊,也一定要搶回金龍訣。
可這兩件事都是極為的艱鉅,他又如何去做,才能完成任務?
狂追途中,秋長風只感覺風雨如刀,熱辣辣地刮在臉上,他腳步不停,心思飛轉,只是在想着一個問題,黑暗之中,會有誰出現,拿走了金龍訣?
就在這時,前方突然傳來一聲斷喝,有弩箭破空之聲,緊接着有如霜光華空中閃動。
風雨之中,秋長風卻聽出那聲斷喝,就是張定邊發出。他心中一喜又是一緊,腳下用力,衝到了斷喝餘音尚存之處。
有人影閃動……
然後他就見到了一道劍光!
一劍直刺他的喉間。
秋長風臉色發冷,卻不拔刀,只是説道:“是我!”他沒有反擊,因為未衝到近前時,他就見到了那人影是誰。
那一劍倏然停住,停在了秋長風的面前,秋雨中,瑟瑟抖動。那本是快如電閃的劍、握劍的本來也是穩如磐石的手,可在這雷電交加的夜晚,那劍、那手,也變得蕭索顫抖起來。
秋長風直如鐵一般的神經,對那奪命的一劍卻是視而不見。
出劍之人,正是葉雨荷。
葉雨荷應該是奉上師之命趕到,方才多半是與張定邊碰到交手。
秋長風想到這裏的時候,目光從葉雨荷身上掠過,落在地上的五具屍體上,神色肅然。他看出那是燕勒騎中的五個弩手,均已斃命。
喉結粉碎,一擊斃命。
張定邊在追金龍訣,突遇阻截,憤然一擊,豈是幾個燕勒騎能夠阻攔?葉雨荷竟然還能活着,只因為她武技要遠高出那幾個燕勒騎。
秋雨蕭瑟,秋長風停頓片刻時,早不見了張定邊和取走金龍訣之人。四處風雨,暗影搖曳,他失去了對手的行蹤,但他不急,只是問了一句,“那些人去了哪裏?”他不過是隨口一問,可眼睛始終盯在地面上。
大雨依舊滂沱,洗刷着世間的一切,可其中仍有蛛絲馬跡留下,可供他追蹤。
他雖在追問線索,但更多時候,還是憑藉自己的判斷。
不聞回答,不出意外,秋長風知道葉雨荷素來冷漠,亦不介意,才待向判斷出來的方向追去,又再止步,扭頭望向葉雨荷。
風雨中,葉雨荷仍未收劍,俏生生地立在那裏,臉有紅潮,如同幽谷中的芳蘭。
秋長風目光閃動,已覺得不對,才待開口詢問,就見到纖手鬆開,長劍帶着哀傷的青光落向了地面,奪人心魄。
可更讓他震驚的卻是,葉雨荷陡然向他倒來,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雨中荷清,鮮血瀲灩。
秋長風心頭狂震,陡然出手,一把扶住了葉雨荷軟倒的身軀,葉雨荷雙眸緊閉,已暈了過去,驟雨擊打在那如玉的臉上,如珍珠鳴碎。
葉雨荷受了傷,方才和張定邊交手的時候受了傷?秋長風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時,只見到葉雨荷緊閉的眼,長睫如哀草般滿是細碎的雨水。
雨更急,秋長風扶住葉雨荷,心中前所未有的為難。
葉雨荷受傷,傷勢不輕。她和張定邊對戰,多半是被張定邊重創。如今四野無人,他必須找個地方先將葉雨荷妥善安置,不然任憑她躺在雨水中,只怕傷勢轉重。
可是張定邊和那奪走金龍訣之人,已不知去向,他現在去找,都不見得追上,再行耽擱,失去了線索,再要追回傳説中可改命的金龍訣,希望如海底撈針。
金龍訣若被朱允炆取到手上,只怕從此後,大明生靈塗炭……
他是錦衣衞,他一直都有自己的準則,他必須以國事為重。這是他多年的訓誡,豈能輕易更改?
電閃念轉間,他就要將葉雨荷放在一棵大樹下,帶分決絕的歉然。
可才待鬆手,他就忍不住地心中絞痛——如刀割般絞痛。
望着那雨中清顏,楚楚如昔。黑髮凝水,直如當年轉身離別時,柳條的輕寒。
煙縷成愁,花飛隨風……
如今雖説海棠凋謝,梨花難留,但相思不過只下眉梢,早在心頭。望着那不知夢中相遇多少次的容顏,他那一刻只是在想,難道説當年我一別離去,蹉跎多年,到如今,她適逢危險,我還能那麼忍心,如當年一樣地離去,空自沉默?
他的手在抖,他的心在顫。
旁人不知,就算葉雨荷都不知曉,他如此待她,只因為當年秦淮河畔一段——靜靜地流水、傾心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