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一桶一桶從身體流出,初蕊看見生命正一——消逝,快死了是嗎?那麼請對她説聲恭喜吧,恭喜她終於償清債務,迴歸天庭。
她的意識不清,她看見醫生護士來回穿梭,他們搖頭,發出惋惜聲,也看見阿爆、李昆在牀前來回踱步,頻頻搖頭。
甚至於,她看見他來了。他坐牀邊,緊握她的手,低聲説,不要死,求-不要死……
怎麼能不死?天要她走,豈有留下的道理?他的表情是哀慟嗎?對不起,她真的想張大眼睛看清楚,真想抱住他的頭,很用力很用力告訴他,別擔心,還清情債,下輩子他們互不相欠,到時,站到等高線,再來談場轟轟烈烈的愛戀。
再醒、再睡,隱約間,朦朧間,她聽見醫生對雍-説放心,説她度過危險期,接下來情況只會好轉,不至有意外,然後,他鬆開她的手。
她看不見他的表情,卻明白感覺手心中的温暖在一瞬間消失。
好冷,冷透了,從心底泛起的寒意,——腐蝕每-肌膚……她想醒來,想握回他的手,要求他別轉頭離去,偏偏無能為力啊,無論她怎麼掙扎,都掙不脱夢境。
不要走,再多陪我一分鐘,你一走,我便要死了,她的心在哀號,可惜他聽不到。
請再多看我一眼,這一走就是永別。泣血了,她看見魂飛魄散,看見兩條生命失去交集。
她在夢中不斷喊他、喚他、求他別走,然而,他還是走開,不回頭,之後,又醒、又睡,她再尋不到和他相關的夢境。
初蕊正式清醒,已是五日後的事情。
那夜,他握住她的手,把生命力源源不絕輸入她體內,他聲聲低喃,説了無數她聽不分明的話語,是幻覺吧,他怎會來?他結婚了,正和新婚妻子出國度蜜月,那是濃得化不開的甜蜜呵。很蠢的夢,半點不合邏輯,初蕊對自己搖頭。
望望天花板,滿眼的蒼白,她知道自己失去什麼,知道自此人生模式固定,她……就這樣過吧……
真笨,她笨得無可救藥,人生不是小説戲劇,除了愛情和想象力,更多的是實際。
她這種笨蛋適合做什麼?什麼事都不能做,連傷心都顯多餘,偏過頭,再睡吧,睡覺是最無害的活動,也許下一個夢裏有他,有一份專屬範初蕊的幸運。
閉眼,再次入睡,仍是昏迷清醒,一日過一日,有點自我放棄似地睡着,她的愛情只能在夢中實現,於是她熱愛起睡眠。
又過七天,她清醒時間變長了,也許是體力逐漸恢復,無法時時入睡,尤其是今天,颱風肆虐,陣陣狂風豪雨打上玻璃窗,彷佛天地將滅。
「-終於醒了。」
門被打開,一個不曾見過面的男人拿來椅子,和她對面坐下。
「是。」凝視他,初蕊猜測他的身分。
「我叫歐陽昌,是雍-的副手和姊夫。」
他自我介紹,乍見初蕊,他有強烈危機意識,那麼漂亮的女生,任何男人看了都要心動啊!有她在身邊,雍-的心情難保不改變。
今日,他為了見姊姊和對老盟主的承諾,同意和時寧小姐結婚,但明天呢?有範初蕊在,他擔心,這樁婚姻將岌岌可危。他在盟主往生前立過誓言,發誓保護時寧小姐的終身幸福。
「您好。」她振奮精神應對。
「范小姐,請問-知道雍-在十二天前已經結婚了嗎?」歐陽昌問,口氣不善。
興師問罪?看來雍-的保證並沒有太大效用,時寧小姐雖沒上門,總有人搶着為她出頭。
苦笑,何必怕?從決定當情婦那天起,她早該有心理準備,準備起這樣一天,站在這裏任人羞辱。
「是。」
「-知道他們正在歐洲度蜜月?」歐陽昌打量她,她的樣子,分明是大家閨秀,為什麼願意淪落,當起無名無分的第三者?
「是。」知不知道幹她何事?歐洲又不是她能去的國度。
「你知道他們從小到大,感情深厚,誰都無法拆散他們?」歐陽昌心向舊盟主,如果雍-是盟主屬意的囊中物,不管如何,都不讓人將他奪走。
「是。」她當然相信他們感情濃厚,否則他怎甘心進入牢籠。
「-認為,雍-逼-拿掉孩子,為什麼?」
這句話問得很毒,她來不及躲避,被射個正着,痛未覺,血先汩汩流出,漫過心臟、漫過胸膛,壓迫着她的氣管,教她無法呼吸尖叫。
咬唇,她不許自己落淚,拉過棉被,裹緊身子,冷。
「他不希望婚事被破壞,-看不出他一心一意娶時寧小姐為妻?」
「是。」她當然知道,若不知道,她還住在籠子裏,快樂得像只小鳥。
更冷了,她誤闖進地獄嗎?為什麼冷得這麼厲害?
「任何女人都沒資格生下雍-的孩子,除了時寧小姐之外。」歐陽昌加重藥劑,一劑一劑測驗她的容忍程度。
「是。」口裏應着是,心裏有一千個不願意,她不願意留在這裏接受攻擊。為什麼啊?為什麼她偏偏是逆來順受的範初蕊?
「-在他心裏沒有半分地位,早晚,-會變成櫥櫃裏面的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早晚,-會成為雍-的負擔,成為他的罪惡感,讓他在面對時寧小姐時,充滿抱歉。」
多麼赤裸裸的指責,她以為自己是他的「享受」,原來還是高估了,她居然是他的原罪與負擔。
「我不懂-為什麼執意留在他身邊,-尚且年輕,生命裏還有其他的可能和機會,-非得成為破壞他人婚姻的第三者才滿意?」
口氣添上硬度,他想趁雍-回國前,處理掉麻煩。
「請問歐陽先生,您希望我怎麼做?」她説話,開口,每個發音都在發抖。
「離開雍-,再好的婚姻,都禁不起意外,我希望-別成為他們愛情的變因。」
點頭,這點她同意,愛情需要細心維護,否則一不小心,情滅了,再多的柴火都燃不起熱烈。
「-同意我的話?那麼-打算什麼時候離開?」他問。
「馬上。」初蕊直覺回應。
他沒想過她那麼好説服,點頭,他對合作的人不會趕盡殺絕。「很好,我支開外面的人,至於這個……」他從口袋裏面掏出一張空白支票。
眼望歐陽昌,她吸氣。「請你不要……」吞下喉間哽咽,她揚起笑眉,端起最後一分尊嚴。「不要污辱我。」
不再看歐陽昌,初蕊緩步行到衣櫥旁,身子抖得像秋天裏的落葉,橫了心,強撐身體,她拿起衣服,笑笑,對歐陽昌説抱歉。
歐陽昌理解,走出病房,這天,風大雨大,初蕊走出雍-為她架構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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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日子,雍-的世界被顛覆了,穩重的他心浮氣躁,他自以為的掌控亂序。
時寧在度蜜月當中逃跑,他動用所有的關係和力量,好不容易在法國的小旅館裏面找到時寧和她的哲學老師,她哭着求取原諒,説好不容易釐清親情和愛情,她不想失去哥哥,更不想失去愛人,她左右為難,好想挖個坑把自己埋進去。
雍-抱住時寧,雙眼盯住她的哲學老師,他不説半句話,光用氣勢就鎮壓住他。
接下來,他把兩人帶回飯店,遙控台灣的徵信社替他調查哲學教授的身家背景。關起門和對方「深談」,暴力、不暴力的方式都用了,最後,他相信這個男人有本事帶給時寧幸福,於是放手,讓時寧同時擁有親情與愛情。
嘆氣吧!義父機關算盡,卻算不到女兒的心和捉摸不定的愛情。
當他處裏好一切,帶着時寧和她的「新婚夫婿」回國時,居然發現初蕊從醫院逃跑了,不需費力詢問,前因後果全跳到他眼前。
他和「姊夫」談過了──只用暴力方式。
他恐嚇歐陽昌,要是膽敢再幹涉他的私人生活,他會讓姊姊在親情與愛情間擇其一。沒辦法,他對妹婿比對姊夫寬容得多。
他動用所有力量尋找初蕊,他翻遍大台北每寸土地、每個聲色場所,他刊登大量廣告,企圖向初蕊喊話,卻沒想到,在他的訓練下,初蕊不接收外界訊息已經很久。
自食惡果了吧,他真是咎由自取。
是諷刺!他驕傲地認定自己有能力控制初蕊的情緒、感覺,沒想到,最後發現,牽制自己的絲線,牢牢握在初蕊手裏。不過是一條細不可辨的絲線,怎地扯得他心痛難平?不過是一個由他擺佈手腳的娃娃,怎地回身,她牽動他的感情、他的生命?
是他太有把握嗎?他把握不管自己多惡劣,不管對初蕊做得多過分,她都會乖乖守在自己身邊,安分於他給的情婦地位?
她走了,徹底走了,不留半點線索。而他沒有自己想的那麼厲害,沒辦法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將她挖出來,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心一天天墮落,無助地面對自己不願承認的思念。
他是多麼自抑、自制的男人啊,再喜歡初蕊,都能維持兩個星期只見一面,他甚至覺得自己沒有女人或愛情也可以,怎料到,失去她,他失去心情。初蕊不在,推翻他所有認定,他以為對她不過是佔有,不過是宣示能力,沒想到,見不着她,他居然不能呼吸。
他憎恨這種無能為力,無能為力的感覺讓他回到多年前,那個家破人亡的夜裏。於是他企圖改變,他不斷認識新女人,不斷找人相親,可是每回合的接觸,都讓他厭惡到極點。他對工作加倍用心,從清晨到夜裏,他讓忙碌塞滿每寸光陰,哪裏曉得,白天清除的人影,總在夜寐間侵襲。
他快發狂了,卻驕傲得不讓任何人看出他的不對勁,他拚命欺騙自己,初蕊影響不了心,卻在午夜夢迴驚醒,痛苦、暴躁、不耐煩得想殺人。
「雍-哥,你看漂不漂亮?」沒經過通報,時寧自行進入他的辦公室。
「嗯。」他沒抬頭,他必須大量使用麻醉劑來麻痹自己的神經,而麻醉效用最佳的東西是賺錢。不錯吧,用賺錢來忘記女人,他肯定是古今第一人。
「你根本連看都沒看,抬頭看看嘛,雍-哥,記不記得幾年前,你送過我同樣一束花,我好喜歡哦,我追問你,花是哪家花店設計的,你怎麼都不肯告訴我。喏,我找到了,那家花店叫作Spring,老闆是四個年輕漂亮的女生。」
時寧把金色太陽花湊到雍-面前。「瞧,多麼巧合,你送我花那天是聖誕夜,今晚又是聖誕夜,我找到同一束花,了不起吧!」
雍-抬頭,金黃花球在眼前招展,他忍不住心跳加速,那風格、那創意,分明是初蕊的特色,旁人模仿不來。是狂喜啊,她不在,他失去了快樂能力,但現在……
天!他真蠢,徵信社找遍全台灣的聲色場所,卻沒想過,翻翻枱灣的花藝店。
「雍-哥,你幫幫我好不好,你去跟那四個女老闆談,可不可以讓我加入股份,讓我成為Spring的第五個老闆。」推推雍-,她不只愛花,還好喜歡她們的氣質態度,她真想成為她們的一分子。
「-認識她們?」強壓激動,雍-用刻板聲音問時寧。
「只見過兩面,一次是上星期到店裏同她們簽約,請她們為我們佈置晚上的舞會現場;一次是今天,我想買花送人,卻發現冰箱裏這束『阿波羅』,就買下來了。我記得做工手娃娃的那位叫做什麼雲,有小寶寶的叫……沛……什麼的,開貨車的小説家是楚靈涓,她很厲害哦,坐在卡車裏面還能打稿,她説她們共同的志願是賺錢,把小寶寶養成一代偉人。對了,還有一個不太愛説話的女生,她漂亮得不像平常人,我偷偷叫她仙女妹妹,因為她有一頭留到屁股的黑亮長髮,拿去拍廣告,一定可以紅翻天。」
時甯越説,他的心越不平靜,壓抑情緒,困難倍增。是初蕊嗎?他想應該是,瞄一眼時寧桌上花束,那創意無人能剽竊。呼吸添了幾分窘迫感,腦間浮上的,全是一幅幅有她的畫面。
「她們的生意好到不行,我敢説,照這樣下去,很快的,她們就能開連鎖店,變成台灣知名的花店。雍-哥,我真的好想加入她們,你幫我跟她們談好不好?」抓起雍-的手,左搖右晃,時寧對他撒嬌,撒得自然。
「給我地址,我找時間過去談。」
「不用啦,你現在馬上過去晚會現場,仙女妹妹和靈涓就在那邊佈置會場。」她連一秒鐘都不願意多等。
看一眼腕錶,他説:「再説,等我忙完-先回去打扮,舞會快開始了。」
嘟起嘴,她撂下一句耍賴:「我不管,這星期之前我就要變成她們的股東。」
説完,她捧起花,離開雍-的辦公室。門關上,下秒鐘,雍-離開椅子,用最快的速度奔向舞會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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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蕊的運氣不錯,在走入風雨飄搖的颱風天時遇上殊雲,遇上生命另一個春天。
十月,在熱鬧的雙十國慶中,花店熱熱鬧鬧開張了,生意比想象中好,也許是四個漂亮女性做經營,吸引不少男客羣,也許為了生存,她們比誰都努力。
再辛苦、再累的工作她們都接,慢慢地,Spring花店遠近馳名,許多公司下訂單,由她們定時為公司更換新花材。
聖誕節接近,四個小女人忙翻天,殊雲的手工玩偶,新貨不及上架,舊品已賣光,害她們從花店下班,還要幫忙加工做娃娃,幸好小雨滴和水水很合作,沒在最忙的期間,跳出來搗蛋,他們乖乖吃、乖乖睡,乖乖自己長大。
靈涓連小説都來不及寫了,她整天忙着從網站上接訂單,拿着剛考上的駕照,載着初蕊四處佈置聖誕會場。
賺錢的感覺真的很好,能夠獨立、能夠自食其力,誰説不是幸福。
初蕊學會,只要夠忙夠累,一沾牀便睡,那麼……那個男人會離她的夢境遠遠,她忘記愛情是什麼滋味,她把惆悵拋入大海,遺忘思念。
所以,忙是好事,很好很棒的事。
「下一攤,哈哈!恭喜恭喜,是最後一場了。」靈涓大笑,從清晨到現在,她們插花送花,還趕了三場會場佈置,要命哦,全天下都擠在平安夜開舞會,不操死他們這些花業店家不甘心。
初蕊笑笑,她好喜歡靈涓的活潑和天真,可惜她沒有這樣的純善性情。
下車,她抱起一大簍鮮花,往飯店會場跑去。
靈涓隨她身後,也捧起滿簍子花,有沒有聽過懶人挑重擔?她就是這種人,抱了花不滿意,還把氣球、塑膠杆背在背上,手臂掛上一袋小花瓶,才肯走進會場。
進會場,靈涓輕呼:「哇塞,這裏起碼可以容納兩千人,了不起,好大的手筆,這個老闆一定有錢的要命,要是能釣上他,我們家的小雨滴和水水的學費、營養費全沒問題,初蕊,-覺得我們哪一個犧牲比較好?」
「別開玩笑。」
跟上有錢的男人便幸福了嗎?不!那是不幸,如果眼睛裏只有愛情,一旦愛情離去,那種痛不欲生的感覺,太難忍受。她辛苦過一次,再不要嘗試第二回。
初蕊沒説話,放下花,從最簡單的小花束紮起,她會在每張長桌上擺一瓶小小鬱金香,訂單上寫了五十桌,那麼,她至少要在半小時之內完成這些,才能動手整理走道盆花和汽球佈置。
大盆立花和桌花她昨晚就插好了,只要辛苦來回走幾趟,從小貨車上搬下來就行。
看看手錶,才五點,距離八點,她還有充裕時間。
「初蕊,拜託拜託,利用-的女性魅力,請餐廳服務生幫忙搬花好不好?我累得腰快斷掉了。」
初蕊笑笑,望靈涓一眼。這種事她不做,人生一次,她已叫人貶低,她寧願累死自己,也不靠美色替自己爭取半分利益。
「好好好,-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知道-對男人不感興趣,我去行了吧!反正我比-更受歡迎。」
靈涓跑出會場,不過十來分鐘,果然,一羣男人自動替她把盆花全數搬進來,靈涓沒説錯,她的魅力的確無人可擋。
初蕊安靜,她專心工作,一心把事情弄好,運氣好的話,回店裏,她們還可賣掉不少花束。聖誕節,所有男人都會為女友獻上一份專心。
初蕊記得,剛拿到第一張池坊流證書時,他在聖誕節前夕,要她為時寧小姐綁一束花,她把心形的鑽石項鍊繫上纏綿,小小的卡片上,她滴了蠟液,貼上雛菊,那夜,時寧小姐收到禮物,很開心吧!
諷刺的是,她那麼專心努力,不過得到一個寂寞的平安夜,那夜,她為自己插鮮花,為自己唱平安夜,為自己……嘆息。
不想了,再也不要想他,她應該想着未來,想着新生活。
她是失去孩子,但小雨滴和水水弭平她的遺憾,她要賺好多的錢給他們,把他們養成世界上最偉大的小孩。
對,不要愛情,不要心酸,她要往「錢」看,奮發向上,讓孩子以「三娘」為榮。
人生有太多事比愛情更美麗,只要清除執着、壓縮幻想,讓自己真真實實生活在世上,那麼……愛情沒有那麼重要,真的!
加快動作,蹲在花盆間,把裝飾在走道兩旁,一盆一盆的美麗聖誕紅插上幾朵金色蝴蝶結,等靈涓的氣球灌好,她還要去裝飾花門。
身後有人,她知道是動作快的靈涓過來催促她。
「再等我一下下,馬上就好。」初蕊頭也不回,對靈涓説話。
終於,插完最後一朵蝴蝶結。腰痛得站不直身,她癱坐在地毯間,拱背,埋首膝間,讓脊椎暫且舒緩。「好餓哦,早餐中餐都沒吃,等一下回去,我們買幾碗泡麪好不好?」頭悶在膝間,她對身後的靈涓説。
靈涓沒回答,她納悶,一向多話的靈涓怎麼安靜得不像她。回頭,當她的視線接觸到地毯上那雙皮鞋時,心漏跳幾下,明明在呼吸,初蕊卻覺得缺氧。
是他嗎?不是吧!怎麼辦?是他的話,她怎麼辦?
怎麼會、怎麼可以、怎麼能-!她是決心刪除所有記憶了啊,怎麼可以他任意出現,破壞她的努力。
咬唇,圓瞠的大眼睛東飄西蕩,就是不往上飄。對,不抬頭、不看,連想象她都不作想象,迅速起身、迅速離開,她嘴裏喃喃念着:
「快一點,快一點,我快來不及了。」究竟什麼事來不及,她沒深入研究,只想用最快的速度逃離。
不過,邁開腿跑了兩步,她就讓人攔腰抱起。
不看,她堅持不看對方的臉,不確定他的身分。別開眼睛,她朝靈涓方向大叫:「靈涓,救我!」
她居然要人來救她!她把他當強盜了?拉開雙腿,雍-走一步,後面的短腿女人跑三步,想追上他、從他手上救人,想都別想!
「放開我!救命,有人綁票,救我……靈涓,打電話報警!」她用力扯着腰際的大手,卻是打死都掙不開他的箝制。
奮力掙扎間,她被抓進飯店房間內,下一秒,她被拋入牀。想都不想,她跳起身,往門邊跑去,但是很快地,她被壓制在門扇和……寬厚的胸膛中間。
手伸,雍-攬她入懷,享受她的體温,享受她的存在感。回來了,心安回來,他的小鳥回到掌握間,懸宕多日的心落入點,空虛慌亂的日子重新找到定位。
又輸了,她總是輸──在他面前。
低眉。她又只能説「是」?又只能處處妥協?再回去當他的情婦,守着一份絕望?她不想過這種日子啊!假使愛情對她而言是空想,那麼,她連想象都不要。
「為什麼逃跑?」雍-怒不可遏。
抬眉,總算,初蕊對上他的眼,唇在發顫,他好生氣。
她必須勇敢啊!她確定了未來,確定自己再也不要當他的禁臠。
「為什麼逃跑?」
「我不要你了。」她説得膽怯。
「不要我?」
濃眉上挑,從來,只有他能説不要誰,誰敢在面前説不要他。
「是的,我、我……不要你了,你沒那麼偉大,我不必為你犧牲好多。我要過自己的日子,不當你的附庸,我是範初蕊,有本事、本事養活自己,不需要依附你……生存。」説得結結巴巴,沒辦法,她讓他欺負慣了,無法在他面前理直氣壯。
她這是……反抗?有趣,她居然有膽反抗他。再迫近她一步,她的鼻子貼上他的胸膛,盈滿鼻間的,是他的氣息。
紅色從頰邊泛到額頭,她不敢多動幾分。
「把話再説一次。」緩緩地,他在她耳邊輕吐氣。
「我不當情婦了,不當你……你婚姻裏的變因,我不可以用愛你作為藉口,正大光明傷害你的嬌妻。對不起,我想清楚了,既然、既然你不愛我,留下我不過想享受專有權利,我何必為你的一點點温柔感到快意?請放開我,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她一路説、一路發抖,勇氣將要用罄。
「我從來不知道-的口才這麼好,書看多了,對智商果然有助益。」他笑笑,對這個愛説話的初蕊多了幾分興趣。
哦,不對,若干年前,她曾經有過一段饒舌歲月,後來,她為什麼改變?想想,他用力在腦間追尋答案,事隔太久,他記不起來。
「別諷刺我,我知道、知道自己能有今日,的確該感激你,會的,我會盡力存錢,一點一點還清,如果……有時間的話,我願意和你的會計小姐碰面,討論、討論這些年我的花費問題。」
靈涓,快點,快來救我,我撐不下去了!她越抖越厲害,她甚至聽見自己的聲音換了音頻,不像從自己口中發出。
初蕊不知道,眼前,靈涓有靈涓的困難,根本抽不開身救她。
「-憑什麼認為-有本事還清?」雍-勾起她的下巴,仔細審視她,她瘦了,不過表情間多了幾分靈活和堅毅。是嗎?她不再為他妥協,不再留在他身邊?
「可以的,我先向、向殊雲借,她很有錢,你放我回去,三天、三天之內,我一定把錢送到……你眼前。」吞口水,在他面前長篇大論好睏難。
「那個該死的殊雲是男生女生?」冷眉揚起,他迫向她。
呼吸一窒,強烈的男人氣息壓得她喘不過氣。「女、女生。」
知道殊雲的性別,他舒口氣,退兩步,似笑非笑地望住她,半-的眼中,有幾分威脅。
「恐怕一直在妥協的人是我,不是-吧。」
半晌,她不知如何回答他。
「-承諾過的話每件都沒實現,-説同意放棄自由,願意當我一輩子的情婦,-願意不交朋友、不和園裏員工建立交情,-説不追問我的事情、不探聽我的隱私,結果呢?-件件都做了-
放棄自由,卻又向我追着要自由;-還沒過完一輩子,就決定再也不當我的情婦;-交了什麼靈涓、殊雲當朋友,連問都沒問過我一聲;-説不和員工建交情,阿爆、李昆卻願意代-受罰-非但過問我的隱私,甚至偷渡到外面買報紙,-做了那麼多不道德的事,我……好吧,我寬懷大肚,再原諒-一次。」
瞠目結舌,他的指控讓人説不出話。弄到最後,居然是她樣樣錯、件件差?
「我離婚了,如果-不介意,我可以替-提升等級,從情婦到……女朋友,如何?」雍-説。
不對,他在哄人,不能受騙。搖頭,初蕊否定掉他的提升。
「假設-想當我的妻子,恐怕要拿到池坊流正教授的一級證書才行,我這個人很重視能力的。」笑容擴大,他好喜歡她臉上的掙扎。
他在騙人,不能上當。搖頭,初蕊又否定他的妻子論。
「婚後,-想繼續工作可以,但-必須讓時寧加入-的Spring花店聯盟。對了,時寧是-未來的小姑,另外-還有另一個小姑,叫做雍茹。」他沒把時寧交代的「大事」給忘記。
小姑?妻子就妻子,何必換個名詞來誆人?搖頭,她拒絕相信謊言。
「我不會再築一座高牆把-圍起來,-可以做-想做的事,不過記住,家庭為重。」
經過那番「激烈」溝通後,他相信不會有人企圖控制他的感情生活,因此初蕊的安全,不必再靠高牆和十數個護衞維護。
初蕊咬唇,靈涓説過,男人是種為達目標不擇手段的動物,她要是再次妥協,恐怕,她得重回那段歲月。
搖頭,不要,她要學習自我本位,學習掌握自己。
「我要……」初蕊話説一半,猛地收口,他不會同意的,他向來不同意她説的任何話。
「-説,我給。」
「我要出去……工作。」
她居然要──出去工作?他説了那麼多話,他讓步又讓步,居然讓出「我要去工作」這句爛話?她分明沒把他看在眼裏,分明不尊重他是主人,分明……
她楚楚可憐的表情映入他眼簾,理智提醒雍-,再把她嚇跑,他還能找到她?氣提上、壓下,提上、再壓下。終於,他逼自己説出違心論。
「好。」
他紳士地打開房門,她有幾分懷疑,跨一步,回頭三次,她不相信這麼容易,他便放自己出去。
果然,下一個回頭,他大步走到她身後,捧起她的臉,吻住她的唇,温熱的吻、教人心悸的吻輾轉反覆,他的氣息染上她的心,染得聖誕未過,Spring已正式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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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寧天天來、雍茹夜夜來,Spring多了兩個新客人。
時寧纏着初蕊教插花,她有本事將一堆高極花材,插成亂葬崗,不簡單吧!她轉身要求殊雲軟她縫娃娃,縫來縫去只縫出幾塊抹布。你能拿她怎麼辦?有些人天生就不適合當女人。
一羣女人有許多話可聊,聊着聊着,她們聊出交情,也聊出雍-不為人知的一面。
原來,他的王者風範不是天生氣質,而是讓艱困環境淬練出來,他不如初蕊所知的那麼篤定、有安全感,他只能用控制保全自己所擁有。
她知道了時寧和哲學教授的故事,瞭解她和雍-間的感情不叫愛情。她明白雍-和義父的交換條件,為了找到親姊姊,他願意犧牲所有。親情對人類而言非常重要,尤其是從小失去家人的雍-,他渴望親人、渴望家庭。
她對雍-多認識幾分,便多瞭解他硬漢面具下藏了多少脆弱。他愛人的方式不成熟,只因為不敢放手去愛,深怕一日,情感轉眼成空,一如他的原生家庭,旦夕間失去。
心疼在初蕊胸中加深、擴大,她懂,自己和雍-一樣,都是苦命人。
初蕊漸漸打開心胸,和她們討論與雍-相處的五年,大夥兒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居然有人願意為愛情做這番程度的犧牲,大大替初蕊打抱不平。
雍-也來,幾乎每天下班後都來,他讓阿爆送來晚餐,再問問她有沒有意願見他,她點頭後,他才會下車。
他不擅長聊天,她也不習慣在他面前多話,久遠的記憶需要一些時間才能抓回感覺,不過,事實是,她決定放開過往,重新建立起正常、健康的雙人關係。
這天,阿爆未下車,初蕊匆匆從店裏跑出來,手提大紙袋,不問意見,便徑自上了他的車後座。
「可以問你幾句話嗎?」初蕊用力説。
有些遲疑、有幾分猶豫,鼓起的勇氣在他面前消影,行得通嗎?時寧的方法能不能順利,她沒有把握。
「-問。」雍-點頭。
過去的初蕊和新生的初蕊在他面前交錯,他不確定自己喜歡哪種性格多一點,只曉得,過去的關係讓他安心,而現在的關係讓他開心。
「你常常來找我,是不是……有意願追求我?」
「是的。」
「你從來沒有、沒有問過我,可不可以被追求。」
「-覺得不被尊重?」他不答,反問。
「如果你願意問我,我會覺得更愉快一點。」
「我不懂-的意思。」
「我希望我們的位置是對等的,不是你想怎樣便有權利怎樣。」她努力把話説清楚。
「我懂了,請問,我可以追求-嗎?」他照着她的意思説。
「可以,不過我有條件,如果你覺得沒問題的話,我們可以開始試着交往。」她的手心直冒汗。
「説説看。」
「和我交往你會失去若干自由,你願意嗎?」
他沉思不語,半-眼,嗅出了某些不尋常氣息。
等不及他的反應,初蕊一口氣將時寧教給她的話吐出:「你不準交朋友、不準和我不同意的女人聯繫、不準隨便打電話、不準和公司裏任何一個員工建立交情。偶爾,我有時間的話可以撥出時間傾聽你的心情。另外,不準追問我的身分、不準過問我的任何事情,更不準找人探聽我的隱私。」
哈!懂了,她Copy他的要求。大笑,雍-知道這個主意絕對不是出自她的思想。
他大笑?不對不對,照時寧估計,他應該皺眉,然後她就可以理直氣壯説:「你看,很過分吧,這種要求沒人會同意的,愛情價雖高,但自由無價,我是太笨,笨到任你欺負五年,現在起,我決定重視我的自由與尊嚴,如果你沒辦法尊重我的意願,對不起,請你不要再來騷擾我的生活。」
可是,他沒皺眉,只是大笑,這一笑,她要怎麼接續她的話?
「初蕊。」雍-輕喚。
「是。」
該死,她已經努力「改變」了,卻還是在他的凝重口吻中,讓「是」字不由自主出口。來不及了,她想把「是」改成「不是」,但他的話比她説得更快。
「我很久沒摸-的頭髮,-可以靠過來嗎?」他説。
「是。」她靠過去,像往常般,頭枕上他的膝間,任他撫摸柔順飛瀑。
不公平,他趁她心慌意亂,用她最習慣的口吻做他最習慣的要求,害她忘記,這動作被時寧歸類為缺乏自尊心。
「我知道過去對-很不公平。」她才要抬頭,他一句話,又教她低了頭去。
「我以為那是保護,以為是確保自己不會失去-的最佳方式,很顯然,我錯了,我沒把-的心情估計進去,大概是-太乖、太合作,讓我覺得自己的控制很正常。我之所以不希望-和外界聯繫,是擔心失去-,也許-不太清楚,我和義父之間的約定。」
「我知道,雍茹姊告訴過我。」
「很好,那-知道我不娶時寧便永遠見不到雍茹?」
「是。」
「除這點之外,若讓歐陽昌知道-的存在,我保證他會用盡所有動作將-除去,畢竟,我們都曾經是黑道的一分子,殺一個人對他而言,不是什麼嚴重事情-
不出現、他不知道-的存在,我才能確定-的安全。所以我一個月只回去兩三次,所以我派在-身邊的都是我的心腹,對於-,我不冒任何危險。更何況,這幾年,為了將天御盟改頭換面,我經常不在國內,我不在的時候會發生什麼事情,我缺乏把握。」
「所以我偷跑出去那次,你才那麼生氣?」
「對,我以為-被歐陽昌帶走。」
「對不起,我知道你的為難處。現在呢?你還是處處受制於他?」
「他對義父相當忠心,只要會侵犯時寧權益的人事,他清除起來半點不留情面。不過,維護時寧幸福的男人不再是我,他的鷹眼轉換方向,轉盯時寧的丈夫了。」
何況,現在受制於人的是歐陽昌,誰教他手上握有姊姊這張王牌,敢得罪他的話,別人會不會他不曉得,但破壞姊姊婚姻的事,他絕對做得出來。沒辦法,他入過黑道,一日成黑,終生都漂不完全。
「那就好。」初蕊鬆口氣,為他也為自己。
「孩子的事我很抱歉,我和方醫師談過,當時-的身體並不適合懷孕,何況-吃太多消炎藥,對孩子已造成傷害,在那種情況下,就算他出生,不見得是好事。」
是這樣嗎?她又誤會他了。
「我希望-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用正確的方式對待-,我們之間不要有談判約定。如-所願,我們的地位對等,我們都站在愛情的等高線上,沒有誰必須妥協誰。」
「嗯,從頭來過。」初蕊同意。
「是,從頭來過。」他重複她的話。
「我們走吧!」喘口氣,坐直身,初蕊笑望他。
「去哪裏?」
「回家。」
「回家?」
「嗯。」紙袋遞給他,今天是他的生日,家裏,有姊姊、姊夫、妹妹、妹婿,有殊雲、靈涓、羽沛和她們的心肝寶貝水水和小雨滴,有阿爆、李昆,有一大堆一大堆朋友親人為他過生日。
他的家庭在十幾年前破碎,今年,她為他把家人圈在一起,給他一個快樂生日。
「這是什麼?」他指指袋中玩偶。
「手工娃娃,像不像你?殊雲教我的,她説,為心愛的男人縫製手工娃娃,那麼離得再遠,他都會回到-身邊。」
主動握住他的手,她笑得燦爛,第一次,她信了師父的話,相信自己終是有福氣的女生。
【全書完】
編注:欲知陶殊雲之精采情事,請翻閲棉花糖470《單身女子公寓系列》四之一「終結暗戀」。
欲知靈涓與羽沛之精采情事,請繼續鎖定《單身女子公寓系列》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