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過去,所幸從未有人滋擾。蔣靈騫的右腳早已復原,折斷的左腿也漸漸好了。沈瑄給她拆下夾板,讓她下地走走,幸好行動如常。兩人這便啓程,回葫蘆灣了。
沿長江而下,在鎮江上岸,兩人徐徐南行,一路無話,這一日終於到了無錫太湖,漸近吳越邊境,蔣靈騫開始小心翼翼起來。她讓沈瑄充為一個斯文書生,自己則化裝成小書童的樣子跟着。
她指着太湖東岸:過了太湖就是吳越王妃的天下,少不了一些麻煩。此時已是寒冬,無錫城外籠着一層薄雪,立在太湖岸邊,湖風撲面而寒。
兩人商議一會兒,坐船到黿頭渚,尋了一處臨水酒樓,憑窗坐了。今日卻是臘月二十三,家家忙着祭灶送神,店中吃酒遊玩的客人並不多。一盞茶的工夫,只見樓下湖面上靠過一條小船,下來一個身材頎長的年輕俠士,朝酒樓中走來。蔣靈騫笑道:故人來了。來者卻是樓狄飛,蔣靈騫奇怪他在這年尾,不回廬山祭祖磕頭,竟然還在閒逛。沈瑄不由有些緊張。見他上樓來,將臉側了過去。蔣靈騫仗着臉上化妝,饒有興趣地瞧着。
樓狄飛一上來就叫道:小二,安排一個靠窗、看得見碼頭的座。這二樓上的客人雖不多,但朝着碼頭那一面風光較好,靠窗的幾桌都坐滿了。小二躊躇一會兒,看見離沈瑄他們不遠的一張桌子邊只坐了一個單身客人,過去賠笑道:大爺,這位客官能否搭個座。那人一言不發。他頭戴斗笠,衣衫破爛,一臉風塵,面前堆了幾隻空酒罈,已喝得醉醺醺。
樓狄飛道:這位朋友,在下在此處等人,需要看碼頭上的動靜。讓個地方吧!説着就要在那人對面坐下。那醉漢忽然嗖地抽劍,指向樓狄飛腰間:慢着,哪裏來的跋扈公子!我説了讓你坐下麼?樓狄飛臉色一青,抽出劍道:亮傢伙啊!怎麼,想比試比試麼?
店小二連忙衝過來道:兩位大爺,有話好説,別動手啊!他回頭對樓狄飛説,這位客官,我們那邊坐。那邊有個客人剛剛走了。樓狄飛站着不動:我偏看中了這裏!那醉漢滿臉潮紅,大着舌頭道:劍都拔出來了,豈有收回之理!來,咱倆比劃比劃!樓狄飛更不答話,一劍向那醉漢劈下。
別打!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忽然斜斜撲來,將醉漢推開,回頭對樓狄飛道,公子,他喝醉了,你千萬別和他計較。那醉漢兀自叨嘮不清,師妹,別攔我,我教訓教訓這個目中無人的小子!那姑娘急道:師兄,你一點都不懂事。家裏亂成這樣,你還到這裏來喝酒胡鬧!醉漢此時已有點清醒,問道:啊,是師妹啊,你來做什麼?那姑娘含淚道:小妹的病又發了,城中請不到醫生,我正急得沒辦法呢。
沈瑄注意到,那姑娘進來時,蔣靈騫的眼神突然微微有些不安。
小二又來請樓狄飛過去,可他偏偏大咧咧在醉漢桌邊坐下,嘲笑道:你妹子都來叫你啦,還不快回去!醉漢兩眼冒火,又要挺劍而上。
蔣靈騫微嘆一口氣,忽然大聲道:又來一條船,那位公子快過來看看,你等的人是不是來了?樓狄飛神色一動,急忙奔到蔣靈騫身邊,探出窗外:哪裏有船啊?蔣靈騫笑道:你眼神不好吧?
只見樓狄飛身子一軟,已被蔣靈騫點中穴道,倒在地上。蔣靈騫招呼小二道:店家,這位公子醉了,你們服侍他到房中歇歇。小二不敢不依,只得拖走樓狄飛。那姑娘望着蔣靈騫,目光一閃一閃,似乎恍然大悟,很是激動。蔣靈騫朝她微微搖頭。沈瑄看在眼裏,料想她們必定認識,便向姑娘試探道:姑娘,令妹的病情很急麼?蔣靈騫朝他一笑,沈瑄會意,不等那姑娘答話,又道:小生不才,卻還略通些醫道。姑娘若信得過,小生願效綿薄之力。那姑娘還在猶疑,蔣靈騫也道:是啊,姐姐,我家公子的醫術是很高明,一定能救你妹妹。那姑娘連聲道:如此多謝了。
如此,一行人便上了條小船,向太湖中央駛去。蔣靈騫抹去臉上的妝容,那姑娘急切道:小師妹,你來了,這可太好了蔣靈騫笑道:綠姐姐,想不到你在這裏。我猜這一位可是你們説的大師伯的公子,姓黃名濤,與你指腹為婚的?那姑娘點點頭,看見黃濤已醉得睡倒,嘆道:這一回,大師伯和二師伯急急招他回來,盼他能出點力,他卻只是貪杯。周家表姐得到消息,説是年下,大對頭就要她望了一眼沈瑄,不再講下去。
蔣靈騫道:綠姐姐,他叫沈瑄,是我大哥,可以信得過。大哥,這個姐姐姓季,她還有個妹妹,是我三師伯季秋谷的女兒。沈瑄點頭。蔣靈騫又向季如綠道:你們姐妹倆怎的在這裏?季如綠道:爹孃死後,我們也不敢在錢塘府呆下去,就來投奔大師伯和二師伯。大師伯深居簡出,總不出來見人,身邊只有濤哥一個兒子。二師伯並無家室,許多事情倒是他作主。蔣靈騫道:那麼我們現在去的地方,是大師伯和二師伯的家?季如綠道:不錯,是在一個島上,叫黃梅山莊。
沈瑄推開舷窗向外望去,前面的湖水上浮出一座小島,開滿了淡黃色的臘梅,遠遠已聞到陣陣馨香。旁人見了,只道黃梅山莊因此得名,其實卻是因為大莊主姓黃,二莊主姓梅的緣故。到得島上,季如綠命一個家人帶黃濤去休息,就要領沈瑄和蔣靈騫去見二師伯。
沈瑄道:還是先去看看病人吧。季如綠點頭稱是,於是帶着他們來到山莊後院。雖然新年將近,山莊裏卻蕭蕭條條,一點過年的氣氛都沒有,連服侍的家人都沒見到幾個。偌大個莊子,空有一地梅花,皚皚輕雪而已。
季如綠推開一間小屋,聽見一個少女喘息道:姐姐,你怎麼才回來?我,我沈瑄就見那卧病在牀的少女眉清目秀十分像季如綠,只是面色蒼白,形容消瘦,此刻她兩眼翻白,上氣不接下氣,知道是哮喘病發作,十分危急,當即搶上,喂一粒曼陀羅丹,又從她大椎穴中緩緩推入真氣,好讓她暫時平定下來。
這時來了一個家人,道:二莊主請客人們前廳相見。蔣靈騫道:那我就先去見過二師伯,你倆稍後也過去吧!説罷轉身隨那個家人出去。
半盞茶的工夫,季如藍的呼吸方才平和,漸漸睡去。沈瑄搭搭脈,道:她這病是襁褓中護理不當,受了風寒未及時醫治而得的。我家有一個偏方,慢慢給她吃了或者能好。另外若一定要好,她就不可再練內功了。季如綠驚道:為什麼?沈瑄道:恕我直言,你們天台派的內功過於陰寒。她若沒這個病倒也罷了,既得了此病,再練內功,只會加重病情。不然治了這些年,也早該好了。季如綠嘆道:你説得極是。只是讓她從此廢了武功我們仇家厲害了得,將來怎麼辦?沈瑄寫完藥方,道:我隨了蔣姑娘這些日子,還只道她真的只有一個爺爺,天台門中並無他人了呢。
小師妹沒有騙你。當年師祖蔣掌門的確是將我爹爹、還有幾位師伯師叔都趕出了門,小師妹在那以後才出生。她在天台山隨師祖長大,從來不知道我們這幹人。我們和她是在錢塘府第一次見面認識的。那時真的很兇險。好像我們家與吳越王妃曾結仇,她突然打上門來,説要滅我們全家。爹爹媽媽兩人都打她不過,為了護着我們兩姐妹逃命,死在她的無影三尸掌下。
沈瑄心道:又是吳越王妃!他看見季如綠眼中淚光點點,頓了頓又道:可是在錢塘府江邊上,我和小妹還是被她追上。我們問她為什麼與我家結仇,她説要殺盡天台門下所有弟子,一個也不放過!幸虧這時小師妹來了,擋住了吳越王妃,才救了我們。可是我們從此再也不敢在錢塘府呆下去啦。
沈瑄道:蔣姑娘的武功高過吳越王妃麼?季如綠道:小師妹得了師祖真傳,武功遠在我姐妹之上,我爹爹也未必強過她。但若比起吳越王妃,還是遜了一籌。只是小師妹輕功極好,劍法靈活。而且,説來也奇,她倆的武功很有相似之處,倒像同門姐妹拆招。小師妹雖落了下風,但步步閃避招架,跟吳越王妃纏了一兩個時辰。吳越王妃的無影三尸掌一毫不能傷到她。季如綠眼中漸露驚怖,當年那一戰,真是險象環生。小師妹那時還不到十五,卻膽略驚人,急人所難,我們姐妹兩人一輩子也忘不了的!沈瑄心想:那時錢世駿説的什麼錢塘江上大戰吳越王妃,大約就是指此事了。
説了一會兒話,看季如藍睡得安穩,料來危險已過,兩人便去見二莊主。
臘梅林後一座花廳上,二莊主梅雪坪踱來踱去。蔣靈騫坐在下首一張花梨木椅上,呆呆出神,手中卻握着一封信,看見沈瑄和季如綠來到,慌忙塞入袖中。沈瑄與梅雪坪見過禮,各自坐下。梅雪坪年紀不過五十來歲,顯得清瘦懶散,暮氣消沉,倒不像是練武之人。他向季如綠問了問季如藍的病情,又向沈瑄表達了一番謝意,就望着蔣靈騫,等她説話。
蔣靈騫卻不知在想什麼,低着頭一言不發。沈瑄將前前後後的話一聯繫,早已猜到大半,遂道:府上是不是碰上了什麼麻煩?倘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當效犬馬之勞。蔣靈騫急忙道:不要。你先回葫蘆灣去吧。我要先在這裏呆幾日。季如綠臉上露出笑容。梅雪坪卻躊躇道:侄女,你能留下來助我們迎敵固然很好,但是,二月裏你就要回天台山完婚,倘若在這裏耽擱了,我如何對得起師父他老人家。蔣靈騫咬了咬嘴唇:沒有關係。我和吳越王妃的樑子早就結下,她不肯放過我,我也不能躲着她。此時大家在一處,正好齊心協力對付這妖婦。難道我們天台派就如此任人宰割不成!
季如綠道:正是!周家表姐有確切消息,説妖婦打算在除夕夜上門,幾日內我們還可好好準備。她還説會帶救兵來幫我們的忙,想來這一兩天也該到了。這位沈公子,你沈瑄道:在下武功微弱,但既然來了,沒有自己先逃的道理。蔣靈騫瞥他一眼,欲言又止。
梅雪坪微笑道:沈公子倒是一副俠義心腸,不愧是煙霞主人沈大俠的後人。沈瑄奇道:你知道梅雪坪道:令尊就是醫仙沈彬吧?當年沈醫仙回春妙手,德播江湖,老朽與令尊也算是一面之交。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他的兒子,面容氣度,無一不像。沈瑄正不知説什麼好,卻聽見外面亂了起來。黃濤在嚷嚷:你這臭小子,怎麼跑到這裏來了!
大家紛紛走出,看見黃濤紅着眼,扯住一個高個子青年。那人一臉怒容,卻是隱忍不發,極為尷尬。蔣靈騫和沈瑄立刻認出,來人正是樓狄飛。他身旁還立着個青衣女郎。
梅雪坪喝道:濤兒,怎可如此無理!還不快放手,越來越不像話!黃濤閃到一邊,猶自憤憤。季如綠急忙搶上一步,對那青衣女郎道:表姐,你這樣快就來了。女郎道:我們誤了大事,索性早到幾日。這位是我同門師兄,姓樓名狄飛。他是盧掌門的關門小弟子,功夫很好的。梅雪坪喜道:原來是盧真人的高足。得樓少俠援手,實是我黃梅山莊之萬幸。
樓狄飛連聲客氣,季如綠紅着臉道:樓少俠,適才在黿頭渚,小女子眼拙,這可得罪了。樓狄飛趕快謙恭道:姑娘説哪裏話,不打不相識呀!
黃濤卻撲上來道:放屁!誰跟你這種人相識!樓狄飛連忙退開,季如綠一把拉住黃濤,急道:濤哥,你你別鬧了!黃濤瞟了季如綠一眼,不由得停了手。樓狄飛趕快道:這位兄弟,算我的不是。蔣靈騫十分奇怪:他怎麼一眨眼就變得這麼老實!不由朝那青衣女郎看了一眼。原來那青衣女郎姓周,名采薇,是廬山派白雲庵主呂佚塵的弟子、季家姐妹的表姐,生得姿容端麗,一臉的穩重安詳。
樓狄飛看見蔣靈騫,倒是小小一驚,又一想,他們都是天台派門下,原也不奇,當下微微冷笑,不説什麼,卻一眼看見她的童僕衣衫。蔣靈騫去了妝容,衣衫卻沒換過,這下可被樓狄飛認了出來:蔣姑娘很厲害啊!武功計智無不過人。連點穴都來得那麼狠!蔣靈騫道:以我的算計,你至少要等到十二個時辰後才能解開穴道。不料你現在就來了。你們廬山派衝解穴道的內功,也很了不起哦!
樓狄飛滿臉通紅,周采薇笑道:原來你是着了蔣姑娘的道兒。一場誤會,現在是友非敵,不是很好麼?原來樓狄飛被蔣靈騫他們扔在酒樓上一間客房裏,動彈不得。周采薇如約而至,沒等到他。她心思細密,在樓上把他找了出來,才給他解了穴帶到這裏來。
樓狄飛道:是友非敵,那也未必!話音未落,長劍已指向沈瑄喉間,這一下兔起鶻落,大家竟都沒看見他是如何拔劍,如何出招的。樓狄飛將沈瑄控制在手,喝問道:小賊,你怎麼混進來的!
不等沈瑄答話,樓狄飛厲聲道:梅前輩,諸位師姐師妹,這個小賊,是吳越王妃的奸細,前日在鐘山上,已露出狐狸尾巴來了。
梅雪坪登時變了臉色,季如綠和周采薇一臉的驚訝,黃濤卻只冷笑瞧着。沈瑄道:樓公子,你錯了。那日我護着錢丹是實,但只是為了朋友,並不是為了吳越王妃。他想這件事情解釋起來可難了,只説道:總之我根本不是吳越王妃的人。
樓狄飛道:妖婦的兒子的朋友,也差不多了。
黃濤卻向樓狄飛叫道:放肆!黃梅山莊是你動刀子的地方麼?
濤兒住口!梅雪坪呵道。沈公子,你他躊躇措詞,不禁又向蔣靈騫看看,你和吳越王室有來往,那麼我們此番將大戰吳越王妃,你留在此地,未免要為難了。言語中竟是下了逐客令。季如綠似乎覺得不妥,但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沈瑄看見蔣靈騫淡淡的竟似不管,只得道:在下原是一片誠心,想不到有人見疑。但我既然來了,又被認作奸細,只怕你們也不敢放我走吧?
梅雪坪一想,真的不能放他出去泄露了消息,不覺皺起了眉頭。蔣靈騫正要説什麼,忽然廳後面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胡説八道!沈彬的兒子,哪裏會是吳越王妃的人!二師弟,你也忒糊塗!
梅雪坪驚道:是啊,我連這都忘了!大師兄,你怎麼出來的?原來這就是不肯露面的天台派首徒黃雲在。
黃雲在並沒有出來,只道:這少年不必捲入這場恩怨仇殺,你叫他快走,留一條命吧!
沈瑄有些奇怪,為什麼偏偏叫他走,道:前輩既然提起家父,就該知道在下並非貪生怕死之人。
梅雪坪沉吟之間,樓狄飛撤了劍,卻道:令尊竟然是當年的洞庭醫仙!不過眼下的事情干係太大,放你走也太冒險了。
梅雪坪搖搖頭道:沈公子,是留是去隨你便,你和蔣姑娘商量商量。
蔣靈騫一直心不在焉的未講一句話,該不該留下沈瑄,她心裏也很矛盾,卻是為沈瑄的安危擔心。此時看見沈瑄的眼光朝自己望過來,她忽然心裏一寬,道:你留下吧。
黃雲在的聲音沒有傳來,季如綠不禁喜道:好啊,沈公子在,如藍的病可不用擔心了。梅雪坪眼神茫然,樓狄飛只是哼了一聲。
這一兩日裏蔣靈騫一直鬱鬱不樂,寡言少語。沈瑄並不知道是為什麼,但黃梅山莊裏上上下下為了大敵將至,搞得氣氛十分的沉悶,想來蔣靈騫也是在擔心。雖然時日無多,她又開始教沈瑄夢遊劍法。黃雲在一直不曾露面。沈瑄每日兩次去看季如藍。她服藥之後,病情見緩,已可以下地走動。蔣靈騫、季如綠、周采薇、樓狄飛等人時時和梅雪坪在一起商量迎敵之策。沈瑄為了避嫌,並不參與計策的討論。這一天晚飯之後,梅雪坪卻將沈瑄請了去。
沈公子,你家學淵源,醫術高明。知道無影三尸掌之毒麼?
沈瑄已是好幾回聽見吳越王妃的拿手好戲無影三尸掌的名頭,但並不知道來龍去脈。梅雪坪解釋道:吳越王妃之所以能夠在江湖上如此的囂張,而大家都無法除掉她,除了她權傾一時、武功過人而外,主要是靠了這手無影三尸掌的功夫。這無影三尸掌,據説是用死人屍體練成的。沈公子,你可知世上最毒的東西是什麼?
沈瑄道:是腐屍之毒。肉體腐爛變質之後,往往孳生一種毒素,提煉出來,些微就可以殺死成千上萬的人,還能整容呢。
梅雪坪點頭道:不錯,最毒的東西,不是鶴頂紅,也不是七心海棠,而是尋尋常常腐爛的肉身,是屍毒。無影三尸掌是吳越王妃的獨創,掌力之中就含有這種奇毒。一旦打到你身上,不,哪怕只是掃到一下,性命也立刻沒有了。許多江湖上的人不敢與她對陣,怕的就是這個。據説當初妖婦為了練就這邪惡功夫,殺了多少無辜的人來培植,吸取毒素。這門功夫運用之時,毒聚掌心,每殺一個人,功力長上一成,出手更毒一分。漸漸地打在人身上的掌印卻越來越淺,不青不紅,只是一種淡黃色。而練到極致之時,根本看不出有任何掌印留下,傷者身上完好無損,但其實已身中劇毒,無可解救了。這就是所謂無影。
沈瑄想到了樂子有的死狀,明白殺他的那人必然是吳越王妃的徒弟,用的是不甚純熟的無影三尸掌,卻道:前輩是想問我,有沒有可能找到無影三尸掌的解藥?
梅雪坪嘆道:從來沒聽説無影三尸掌有什麼解藥,但還是盼你能試一試。
沈瑄道:醫家一向認為屍毒無藥可解。但我想既然吳越王妃敢把屍毒吸入體內,可見她有暫時剋制之法。我猜她是靠了一種奇特的內功將毒質逼在掌上而不發作,倘若知道無影三尸掌的內功心法,就可能找到解毒之法。但眼下,晚輩才疏學淺,只怕無法破解。
梅雪坪道:你説的是,倘若讓你看看人是怎麼被無影三尸掌打死的,也還能有些線索。憑空説起,是解不得。
沈瑄見他一臉惆悵,忍不住問道:既然知道她要來,為什麼不躲一躲?
梅雪坪卻道:終究躲不掉的。我們躲了十幾年了,也煩了。這一回拼死一搏,或者還有一線生機。縱然死在她手裏,不過是一了百了,好過終日提心吊膽。
沈瑄道:我有幾粒家傳的解毒藥丸,雖然治不了屍毒,但可將毒質在心脈之外擋住一時。及時斷腕,還能保得性命。説罷取出藥來,每人分了一粒。又道:我覺得很奇怪。吳越王妃身為吳越一國之母,到了年尾除夕,總得在宮裏參加祭祀。怎麼會跑出來?只怕她會提前來,殺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眾人聞言,不禁凜然。沈瑄道:從這裏到錢塘府,快者有兩日的路程。若打算在除夕趕回去,今天就該到了。
樓狄飛道:危言聳聽。周師妹的消息再確切不過的,妖婦只在除夕夜裏來。
誰高興和你們這些草莽匹夫一起過年?我已經來了。遠遠的湖上傳來一個聲音。雖然這聲音又清亮又甜美,使人難以忘懷,但在黃梅山莊每一個人聽來,無異於鬼魅一般驚心駭人。
知道吳越王妃已經近在咫尺,樓狄飛一個箭步衝了出去,蔣靈騫道:我們先出去纏住她,二師伯,請你們先躲到莊後去。於是隨樓狄飛而去。季如綠忽然一把拉住沈瑄,泣道:沈公子,我只有一個妹妹,她她已武功盡失。我求你趕快離開此地,將她帶走。別讓妖婦發現了。
沈瑄一怔,旋即點點頭,奔到後院,拉起季如藍就走。就見岸邊停了一艘小船,兩人跳上船去,沈瑄朝着湖中拼命劃去,季如藍靜靜的,一聲不吭,偶爾咳嗽兩下。
沈瑄一抬頭,就見湖面上正掠過一個淡紫的人影,竟是踏着水面走過,形影翩翩,正向黃梅山莊飛去。吳越王妃的輕功竟然如此了得!他認得那正是天台派玉燕功,暗暗驚疑。忽然,一個黑衣女子橫空飛落,撲向吳越王妃,長劍在空中發出閃閃青光。沈瑄知道就是蔣靈騫,心都到了嗓子眼!接着樓狄飛駕着小船也衝了出來。
蔣靈騫出招極快,只在片刻之間,吳越王妃已連接她三劍,看來有所不敵,卻躍開一段,向樓狄飛攻來。樓狄飛沒有那兩人踏水出招的功夫,只在小船上與吳越王妃周旋,明顯笨拙了許多。沈瑄看吳越王妃手中並無兵刃,只是一雙白玉般的手掌翻來翻去,身形輕盈矯捷,出招雖然變化怪異,但是卻沒有多少殺招,不疾不徐,好整以暇,十足大家閨秀的風範。樓狄飛一柄長劍支來支去,被王妃磨過十幾招,漸漸有些招架不住。但他不愧是廬山派名門高徒,劍招仍然使得端端正正、一絲不苟,輕易沒有破綻。
此時蔣靈騫趕了過來,長劍向王妃頸後遞去。王妃腰身一軟,讓過劍鋒。一蹲身,左掌順勢反掃向蔣靈騫脅下。蔣靈騫騰起來,凌空翻了個身,從王妃的左肩上飛過,人未落地,劍尖已指向了王妃喉間。沈瑄認得那是夢遊劍法的一招一夜飛渡鏡湖月。王妃甚是伶俐,急速回身,抓向蔣靈騫小腿。蔣靈騫不得不凌空轉身。王妃甫脱險境,樓狄飛的長劍又劈了下來。她身子一轉,從兩人夾攻中脱出,向這邊水面奔來。沈瑄隱隱覺得有些不對,看見吳越王妃步履輕靈,蔣靈騫竟追趕不上。樓狄飛的小船就更慢了。
突然,幾枚黑色的小小物件竟然向小船這邊飛來。不好,王妃看見我們了,正放暗器!沈瑄心念甫動,立即撲到季如藍身前,順勢一滾,兩人撲通落水。只聽噗噗幾聲,暗器都打在了小船上。沈瑄深諳水性,潛水不在話下,但季如藍卻開始掙扎起來。沈瑄緊緊揪住她,不敢讓她浮出水面,又折了根葦管讓她銜着,以此換氣。季如藍攥住沈瑄的胳臂,總算平定下來。過了一會兒,聽見水面上的聲音漸漸遠去了,兩人才濕漉漉地上船。
季如藍遠遠望着樓狄飛和蔣靈騫追趕吳越王妃,朝着遠離黃梅山莊的太湖岸上過去了,歡喜道:樓少俠和蔣師姐趕走了大惡人,太好了!沈瑄焦慮道:不是太好,而是太壞!吳越王妃哪能這麼容易就戰敗離開,只怕多半是她的調虎離山之計。季如藍瞪大眼睛道:那怎麼辦呢?我們要不要回去告訴二師伯?沈瑄道:不行。你趕快划着船自己找一個地方藏起來,我潛水回去看看。季如藍見他要走,大驚失色。沈瑄看到她哀婉憂懼的樣子,不免自責起來:別怕,我送你上岸就是。
當下,沈瑄快快地將小船搖到黿頭渚,找到一户人家要了些乾淨衣裳,讓季如藍進去換了,又看着她吃下藥。然後他卻把季如藍又悄悄帶了出來,將小船搖到一處茂密的水草叢中藏起來,讓季如藍仍舊在小船上過夜。將她安置完畢,交代一番,這才一頭扎進水中,向黃梅山莊游去。
沈瑄悄悄繞進山莊大門,前廳一片漆黑,悄無一人。他躍上廳前一株巨大的臘梅樹頂,四下望望,不覺駭然。整個山莊黑乎乎的一片,難道他們走光了,還是已遭不測?更不知離兒在哪裏。他想起離兒曾説過,內功深厚的人可以聽見遠處細微的聲音,於是屏住氣,側耳傾聽。過了一會兒,果然聽到一陣刀劍之聲,卻並不很遠,只是又沉又悶,彷彿是從山莊背後的一座小土山山腹裏發出的。他繞到後院,察看一圈,只見季如藍的小屋裏一個書架被人用掌力震開,露出一條秘道,向下延伸,正是朝山腹裏通去。他點了一盞油燈,沿着秘道躡手躡腳地走下去,到了一個洞口,又從山腹中穿了出來。
原來這是一個山中秘道,通向一個小小的山谷。四面皆山,包圍着一小片平地,中間一間大屋,屋裏燈火通明,殺氣橫生。
只聽見吳越王妃的聲音:黃雲在,你藏在這麼個地方做縮頭烏龜,以為我就找不到了?沈瑄走到窗下,往裏窺視,只見淡紫衣衫的吳越王妃正和一個黃衣老者拆招。周圍地下卻橫七豎八躺着梅雪坪、黃濤、周采薇和季如綠,只不見蔣靈騫和樓狄飛。沈瑄心想:果然是計!周采薇和季如綠顯然是被點中穴道,坐在門口一動不動。梅雪坪則身負重傷,奄奄一息。黃濤卻是暈倒在地,右手持一把滴血長劍,左臂已經被齊肩截下,血淋淋的。
沈瑄又瞧那黃衣老者。黃雲在此前從未露面,此時看來是個清矍老者,武功頗為精湛。只是他與吳越王妃過招,已是節節敗退,吳越王妃之所以遲遲不下殺手,不過是貓捉老鼠,多折磨他一陣罷了。又過了幾招,黃雲在終於頹然倒下,吳越王妃一聲冷笑,左掌拍到他胸前,偏偏又蓄力不發。
黃雲在一聲長嘆:這麼多年,你仍舊如此記恨我們。難道你真的一定要斬盡殺絕麼?吳越王妃道:當年你們師兄弟幾個狼狽為奸,做下那見不得人的事,可曾想過今天?還敢討饒!你死有餘辜!黃雲在道:我對你不住,並不敢為自己討饒。但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怪不到這幾個後輩。我求你看在師父的份兒上,放過天台派第三代弟子。吳越王妃尖聲叫道:蔣聽松那個老賊,他比你們更壞!若不是蔣老賊主使,你們怎敢下手!
黃雲在急忙道:你冤枉師父了。我們幾個我們殺了他,他師父把所有的弟子都趕出門牆哈哈哈哈吳越王妃笑道,你還以為蔣聽松是為了這個,把你們掃地出門的?她忽然扭過頭來,衝着沈瑄叫道,既然好不容易趕回來了,怎麼還不出來!
沈瑄嚇了一跳,正要出來,只見房樑上飄下一個黑衣人,落到吳越王妃面前。蔣靈騫瞧着吳越王妃,一言不發。吳越王妃微微笑道:小丫頭,可惜你來晚了,要不然我們還來得及過幾招。現在你要使蔣聽松教你的那些勞什子劍法,可就礙手礙腳、投鼠忌器了吧?説着踢了黃雲在一腳,又道,我今日不是找你算賬的,我和天台派結怨的時候,你還沒出世呢!我勸你休管閒事,快快離開。不然,我收拾完這幾個人,就該理論我倆的事了。
沈瑄這時才看到吳越王妃的正臉。他一直以為這樣狠毒的婦人,縱然美貌,也一定十分妖冶。不料吳越王妃卻是個素面朝天的美人,眉如遠山,腰若束素,一派文秀淡雅。他不知,吳越王妃未嫁時,是名滿江南的絕色佳人。
蔣靈騫緩緩道:我怕你麼?天台派門中弟子是不可對本門仇殺袖手旁觀的。吳越王妃擺擺手道:只可惜你管不了。梅雪坪心口已中了我的三尸掌,活不過一個時辰。你倘若向我這邊走一步,或者想搬救兵,我會讓這一個死得更慘。此刻吳越王妃已將黃雲在牢牢罩在掌力之中,其他人傷的傷,倒的倒,根本幫不上忙。蔣靈騫無法可想,只有盯住吳越王妃,右手緊緊握住劍柄。吳越王妃瞧着蔣靈騫的右手,一面對黃雲在説:你猜猜,我想怎麼讓你死?三尸掌麼,用得有點膩了。這樣吧!她忽然從袖中抽出一把短劍,笑盈盈地朝黃雲在晃了晃。那短劍像一片寒冰,薄得幾乎透明。
黃雲在,我想先切下你的左耳,然後剜出你的左眼,然後剁了你的左腿,然後麼,右邊照此辦理對了,要先砍手,省得你疼得不行,自行了斷。你是罪魁禍首,我要你慢慢地疼死!梅雪坪在一邊叫道:你不能這樣啊!他做下這些事,他都是為吳越王妃鐵青了臉,厲聲道:不錯,就憑你們師兄弟幾個那三招兩式,料來也沒有本事殺人!一定另有高手,是不是?黃梅二人不答。
吳越王妃顫抖道:我要你説出另一個仇人的名字!黃雲在淡淡道:我何必讓你再去害人。撲哧一聲,黃雲在的左手飛出,鮮血噴了一地。吳越王妃道:死到臨頭還顧及別人。你痛痛快快説出來,我不讓你受零碎之苦,你的這些小孩也可以死得舒服些。黃雲在忍痛道:我講出來,你也未必報得了仇,不如所有罪過我一人擔當了吧!吳越王妃恨恨道:好!黃雲在的右手也飛起。
梅雪坪喊道:大師兄,説出來吧,説出來吧!黃雲在聲嘶力竭道:不,不要害了人家。不能説吳越王妃更不理會,抬起腕來向黃雲在左眼剜去。短劍的劍尖剛剛觸及眼皮,忽然黃雲在兩眼一翻,閉過氣去,死了。吳越王妃一愣,才看見黃雲在頸中插上了三枚繡骨金針。
你這死丫頭!吳越王妃怒罵道。她來不及跟蔣靈騫計較,甩開黃雲在的屍身,奔到梅雪坪身邊:你來説,不然我一樣炮製你!然而梅雪坪也不會説了,他早已咬斷了舌頭,吐血而亡。
吳越王妃呆立良久,轉過身去,用短劍指着倒在地上的幾個年輕人。季如綠淡淡道:你要殺就殺。這些事我們從來就不知,你逼問也是無用。
吳越王妃知道她所言不虛,禁不住一聲慘呼,最後一個知道這秘密的人,此刻已經死了,世上再沒有人可以將仇人的名字告訴她!沒想到我找了十多年,竟然還是功虧一簣她的臉上竟然落下一滴亮晶晶的淚珠,忽然厲聲對蔣靈騫道:都是你這個小妖女,害我報不了大仇。這些血債都落在你身上!她説着挺身而上,一雙慘白的手掌雨點般向蔣靈騫身上招呼過去。蔣靈騫輕輕閃過,長劍出鞘,與她過起招來。
吳越王妃面如土灰,如癲如狂,蔣靈騫遞去的一招招殺式她閃都不閃,只是發瘋般將可怕的無影三尸掌密密麻麻罩住蔣靈騫。沈瑄看她全然是拼命的打法,蔣靈騫不停旋轉閃避,漸漸招架不住,心裏一急,推開窗户,跳了進去,大聲道:我知道!吳越王妃驀的收手,瞪着沈瑄道:什麼?
沈瑄擎着油燈,緩緩向她走去:你不是想知道仇家是誰麼?吳越王妃將信將疑:我看你不過二十來歲,怎麼會知道這些陳年舊事?沈瑄走到她面前道:家父知道這些事,他曾對我説起過。我今日可以告訴你,但要你放過這裏活着的人。否則,反正總是一死,我也無所謂,你就
蔣靈騫看沈瑄離吳越王妃不到一尺,危險至極,心中暗暗焦急,正想挺劍隔開兩人,忽然覺得一陣心悸,只覺氣喘吁吁,頭暈目眩。
吳越王妃含混道:你在説些什麼?忽然翻着眼睛,臉上皮肉奇怪地抽搐起來。沈瑄將油燈向王妃身上一拋,拖着蔣靈騫躍到一邊。王妃還要掙扎,卻渾身亂顫,倒在地上,漸漸昏迷過去。蔣靈騫也抖得厲害,跪在地上幾欲驚厥。沈瑄俯身道:離兒,你暫且忍忍。
沈瑄點遍了吳越王妃周身穴道,將她提起,匆匆走出。來到岸邊,找到一條船,將吳越王妃放在裏面。他游泳過來時,已知湖中正有一股向南的激流。看了看北風正颳得緊,他將小船撐到湖中,自己躍下,將船向南一推,小船就飛一樣朝洞庭西山的方向漂去。他再回到黃雲在隱居的山谷裏,蔣靈騫、季如綠和周采薇也暈了過去。沈瑄給她們每人嗅了嗅解藥,便一個個醒了過來。黃濤失血已久,沈瑄趕快為他包紮斷臂。
季如綠高興道:沈公子,多虧你神機妙算,料理了這妖婦,可為天下人除害了。沈瑄道:我將她放走了。
季如綠和周采薇都愣了。蔣靈騫卻是意料之中:你拂不過錢丹的面子,不肯殺他母親。但將來,我們可就慘啦。沈瑄頓時説不出話來。他也明白留下王妃的性命實在遺禍無窮,但要他殺死這人,他卻也做不到。
他只道:吳越王妃中了曼陀羅丹的毒,又被我點了穴,三天內醒不過來,她向南邊去了。我將季如藍安置在黿頭渚一處隱秘的水邊,你們快快離開這裏,到北方去吧。季如綠悒悒不樂:曼陀羅丹不是你給如藍吃的藥?
沈瑄道:我身邊不帶毒藥。情況緊急,只好用曼陀羅丹下毒了。曼陀羅丹本是治療哮喘的良藥,但如過量服食,卻有麻痹驚厥之險。沈瑄吸過解藥,將身邊所有的曼陀羅丹盡數捻碎,投入燈油之中,又託詞將燈送到王妃面前,讓她中毒倒下。只是這一來,也不免殃及了蔣靈騫她們。
周采薇道:樓師兄在哪裏,怎麼還不回來?蔣靈騫道:他駕着小船回來,只怕還有一會兒。周采薇搖搖頭,心想這次樓狄飛無功而返,定然不悦:沈公子,你快快走吧,呆會兒我師兄回來,知道你放了吳越王妃,一定要與你為難。表妹,此地決不可久留,你快帶着黃濤去尋了妹妹,急速北上去吧。我留下來等樓師兄回來就走。
大家草草掩埋了黃雲在和梅雪坪的屍身,一起出來。季如綠嘆道:但願將來有機會,再回來安葬兩位師伯。黃梅山莊依舊沉在寂靜的夜色之中,劫後餘生的人們解纜水邊,匆匆道別。沈瑄細細把季如藍的藏身之處告訴了季如綠。季如綠記住了,又含淚向蔣靈騫拜別:小師妹,下月你出閣之後,只怕我們再難會面了。蔣靈騫默默不言。
季如綠和黃濤向黿頭渚去了,沈瑄卻和蔣靈騫划着小船,向太湖西岸去。已四更天了,斜月沉沉,煙波迷茫。蔣靈騫心事重重,一句話也不講。
沈瑄忍不住道:離兒,我一時心軟,放走了吳越王妃蔣靈騫一笑道:我沒有説你不對啊。把船搖到那邊岸上去吧,我我有話對你説。
沈瑄依言把船泊在了岸邊。此處離宜興城不遠,遠遠可見湖邊幾盞星星漁火,在北風中搖曳。將小船系在岸邊一段樹根上,兩人找了塊大湖石,並肩坐下。蔣靈騫望着粼粼湖水中,映出細細一鈎清冷殘月,目光也如同寒潭煙水一般縹緲。過了一會兒,只聽她悠悠道:再過兩日就是除夕了啊!
她慢慢伸出右臂,將袖子捲了起來。沈瑄不敢逼視,蔣靈騫卻道:你看看這個。沈瑄看見一隻紅瑪瑙雕成的鐲子,襯着雪一樣的皓腕,顯得分外奪目。能看得見上面的字麼?蔣靈騫問。就着暗淡的月光,沈瑄看見鐲子上雕刻着朵朵碧桃,側面隱隱刻着八個娟秀的小字:戊子乙酉庚辰辛未。沈瑄有些不安,問道:是你的生辰八字麼?
蔣靈騫道:可能是吧。這隻鐲子是從小就套着的,取都取不下來,或許與我的父母有關。沈瑄掐着指頭道:戊子年是吳越國寶正三年,也就是唐天成三年,今年已是晉天福八年你今年十五,過了年,還有一個多月,就滿十六歲了。蔣靈騫點點頭:與我自己算的一樣。沈瑄道:二月十二是百花的生日,你生得可巧。
蔣靈騫不答,自己出了一會兒神,自言自語道:來不及了。她從袖中取出一封信,沈瑄認出是那天在梅雪坪廳上她手裏的那封。只聽她緩緩道:爺爺隱居十多年,從不與人來往。他竟然會拉下面子,託付被他趕出門的弟子幫他傳遞書信,我可萬萬沒有想到。你,你看看這信吧。
沈瑄遲疑片刻,就將信紙抽出,對着月光讀了起來:靈騫吾孫,自汝擅離天台,計有六月,何乃至今不歸。吾日日心焦,江湖險惡,恐稚女難逃不測。乃命梅雪坪等尋訪傳書。吾孫見書如見吾,當立歸天台。婚期二月初六,萬不得延誤。羅浮山湯慕龍實乃人中龍鳳,學藝精湛,且求凰之意殷誠可鑑,乃萬金難求之良婿也。汝得歸湯氏,一生無慮,吾桑榆之年,亦可寬懷。如期歸山,完汝終身之事,勿令吾破戒下山尋汝,切切!
這些話都在意料情理之中,然而沈瑄還是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堵在了心口,壓得他説不出話。他一向都知道,蔣靈騫終究要嫁給湯慕龍的。但這一日沒有到來,便總覺得仍有希望。從去年到今年,渾渾噩噩中,這點希望居然也在悄悄地生長。然而這一刻,夢終於做到了頭。蔣靈騫將這封信拿給他看,那是説不能違背爺爺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
良久,他才平靜道:你是要趕回去完婚了,還有什麼事來不及辦呢?
當初我與爺爺賭氣,跑下山來,原打算趁結婚之前,自由自在在江湖上游蕩幾年。誰知江湖上的事剪不斷,理還亂。一腳踏進,很難再無牽無掛地抽身。現下我不得不去嫁人了,將來麼,將來遠居嶺南,也不願再回來。可還有三件事情尚未了結,還剩一個多月的時間,無論如何都來不及了。
沈瑄道:是什麼事?你告訴我,我去替你完成豈不好?蔣靈騫想了想道:我將第一件事情告訴你,你也不必為這個刻意費心。倘若將來你有機緣替我完成,我將感激不盡。這第一件事,就是錢世駿費盡心思要從我這裏拿去的那件物事,其實是張地圖。江湖中人都説,吳越王妃的武功秘笈和財寶都藏在錢塘府玉皇山一個地下迷宮裏。只要毀了這迷宮,吳越王妃就會倒台。但迷宮裏機關重重,撲朔迷離,哪裏輕易進得去。所以錢世駿一心一意想找到迷宮的地圖。當初我和他結拜之後,也是一時好勝,冒險進錢塘府王宮中偷了地圖出來。那還是去年年底的事。吳越王妃丟了這樣要緊的東西,怎肯放過我?我被他手下幾個徒弟追殺半年,未能與錢世駿會合,卻到了你那裏。方才在黃梅山莊,吳越王妃若不是大仇在身,早就對付我了。
沈瑄再次後悔自己就這麼放了吳越王妃,問道:你那地圖是在葫蘆灣失卻了?是啊,蔣靈騫道,那時我失去記憶,想不起有這回事。我到葫蘆灣之前,地圖還藏在身上。想來或者是替我換衣時,阿秀姐姐和瓔瓔收着了。要不就是落到了水裏。沈瑄道:這個容易,我回去即刻替你找。
蔣靈騫道:嗯,那捲地圖是畫在羊皮上的,水浸不壞。要緊東西還是找到得好。倘若落到什麼人手裏,誰知會有什麼麻煩?我惱恨錢世駿虛偽,但既然答應了他的東西,還是應當給他,反正我們拿着也是無益。將來你若找到了,也不必給我,設法交給錢世駿就是了。
沈瑄點了點頭:第二件呢?蔣靈騫道:這第二件事情可就難了,關係到這把清絕劍的來歷。她輕撫着那柄古樸雅緻、寒氣逼人的清絕寶劍道:我從小就聽見一個故事,説是在天台山國清寺裏有間瀑布泉屋。有一天天降驚雷,打到泉屋頂上,一根亭柱給劈了開來。和尚們發現柱子裏露出一青一白兩道光芒,原來藏着兩柄古劍。和尚們取出這兩柄劍,天天拿到石樑瀑布下面,讓激流代為打磨。天長日久,這兩柄古劍終於鋒芒畢現,成為馳名天下的寶劍青崖雙刃,白光的一柄叫做洗凡,青光的一柄叫做清絕。
這兩把劍削鐵如泥,劍氣沖霄。而且相傳,如果雙劍有兩人配合使用,則劍芒此呼彼應,光奪日月,有所向披靡之勢。後來,這雙劍近水樓台地到了我們天台派手裏。只是我出生時,不知何故,洗凡、清絕都不在天台派,江湖上也沒人知道究竟落到何方,我也從沒見過,直到去年冬天在廬山。
沈瑄問道:是被廬山派奪去了麼?蔣靈騫搖搖頭道:不是。説起來又是吳越王妃。那時我被她的手下追殺,一直逃到了廬山。跑了整整一天,終於被他們逼到一個懸崖邊上,再沒退路,只好從懸崖上跳了下去。沈瑄心想:這樣脱身,原來是你的拿手好戲。
蔣靈騫看出他的意思,微笑道:廬山的那個山谷沒有鐘山那麼兇險。但也是我運氣好,那時積雪未融,後來我聽山民們説,倘若我是春天去,一定出不來了。沈瑄道:難道是錦繡谷麼?早聽説廬山有這麼一個山谷,谷中遍生瑞香,春季花開之時,香氣鬱積,可令人長醉不醒,所以又叫睡谷。
蔣靈騫道:我那時累極了,先睡了大概有半日。到了正午,陽光照入谷中,一道明晃晃的青光刺在我臉上,我才醒過來。説來真奇,我竟看見一把劍懸在旁邊一棵松樹頂上,折射出神異的清輝。我把劍取下來一看,竟然是傳説中的寶劍清絕。可是我開心了還沒有半刻,卻又被嚇了一跳。松樹底下,倒着一具白骨。沈瑄道:是寶劍的主人吧。大約他當年身陷絕地,卻不願劍隨人亡,於是將劍高高掛了起來。
蔣靈騫道:我也是這般猜想。對着一堆白骨終究害怕,我就提了劍,設法找路出谷。不料這錦繡谷竟然是一個天然迷宮,總是走着走着就到了死路。我轉到天黑,也不能走出。那時吳越王妃的人還守在懸崖頂,我也不敢上去,只得天黑以後繼續找出路,走了半夜,終於到了一片空地上,以為出去了,可抬頭一看,還是那堆白骨。那時我絕望透頂,就坐了下來,守着那白骨過了一夜。第二日天亮後,我向那白骨三跪九叩,許下心願,倘若死者的在天之靈保佑我走出此谷,將來我一定回來,安葬他的遺體。結果真的靈驗了,不到半個時辰,我就平平安安出了錦繡谷,追兵也甩掉了。
沈瑄奇道:不知那白骨是誰?蔣靈騫道:無論他是什麼人,總之我須得將他葬了。但我將來,恐怕不會有機會再上廬山。沈瑄道:你放心,我去替你還這個願,到廬山錦繡谷去為他收屍。蔣靈騫忙道:你不要去,那地方太兇險,萬一迷了路,豈不是我害了你?沈瑄便覺胸中一股氣往上衝,大聲説:那又何妨!總之你的事,我不論是死是活,一定要完成的。第三件事情是什麼,我一併也為你做了!
蔣靈騫怔怔望了他一會兒,柔聲道:這第三件事情,以你我二人之力卻是無法辦到的,我也不想説了。我唯有這三個心願難了,你竟然肯答應我其中兩件,我已感激不盡。還有,這一架墨額琴,你帶去吧。
沈瑄茫然道:為什麼,你不要麼?蔣靈騫抱過那架琴,輕輕撥了幾聲:不是我不要,但還是你帶着它吧。有了這架琴,你將來終歸會把那《五湖煙霞引》彈出來的。你大哥,我要走了,將來也不會再見你。我的話講完了,你還有什麼要説的麼?
沈瑄心中無限悽苦,卻只是淡淡道:沒有了。你將來聽不到我彈琴,我再為你奏一曲吧。他把墨額琴橫在膝上,調了調絃,涼風乍起,湖面上蕩過一串清冷憂傷的樂音,是蔣靈騫從前跟他學的那曲《離鴻操》。
蔣靈騫並不看他,只是茫然地望着湖面上映出的月影。聽了一會兒,她戴上一頂斗笠,將長長的面紗垂下,然後轉身向大道上走去。
沈瑄抬起頭來,望着她的背影越來越小,漸漸融入天邊的流雲之中,卻是連頭也不曾回一下。湖影霜天,曉風殘月,遠遠的村落裏傳來一兩聲雞鳴。所謂萬箭攢心,所謂肝腸寸斷,這些詞語的意思,他在霎時間全都明白了。只是他並不知道,那長長的面紗下面,也有一滴淚水,悄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