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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醉裏舒秀才(上)

    原來那乞丐正是李響!他當日反出師門,為師父寒石老人所傷,雪山破廟中恍惚幸得一紫靴人所救,後來又為獵户撿到家中將養。李響手腳筋斷,雖然接得及時,卻也兩三個月動彈不得。在獵户家中躺了許久,意氣沉沉。想到那紫靴人的身份,再三再四地打聽,周圍人家卻並無人見過。

    山中獵户雖然遠避官家剝削,可是日子終究也不寬綽。李響在人家家裏呆了小半年,再不願給他們添麻煩,等到勉強能動,便尋機留書致謝,押下身上玉佩,言明大恩日後必報,逃出了天山。

    他手腳傷重,身上又沒什麼銀錢,這一路從回疆走過,終於窮困潦倒。雖然牧民豪爽好客,只要遇見便多能管他飯食,可終究消磨志氣。待到後來進了青海,終於因他瘸腿傷手、衣衫襤褸,有人便不再將他當作客人請酒請肉,而是順手施捨。李響初時憤怒異常,但後來想一想,苦笑一聲,倒也無話可説了。

    別人當他是乞丐,他便給什麼拿什麼,並不以為恥。如此一路向東,在風中穿過茫茫草原,雪裏跋涉漠漠戈壁,也不知前路如何,幾番寒暑交徵,飢渴困頓,病奄欲死卻也不願停下腳步,便只覺得離開天山,越遠越好。

    後來在巴顏喀拉山下見得鄂陵湖和扎陵湖,二湖在湛藍的天空下呈現出藍寶石一般的光彩,異常絢麗,不由心折徘徊許久。又見一條大河由此導出,其靜如凝,其清如泠。李響一時之間神魂顛倒,竟難以自拔,便索性順流而下,逐水而走,沿途水草豐美,多有牧民救助,曠野無人時也大可捕魚獵獸,倒過上一段好日子。他每日啓程,便朝河裏丟一塊木頭樹枝,眼見它載浮載沉,便一路追隨着走下去,直到那木頭漸漸消失在遠方,才停下來喘一口氣。

    當日他一時氣勇,怒罵錚劍盟盟主使者;後為師父責罵,又逼出了他的犟勁;後反出師門,遭遇追殺,不及細想便本能地豪氣萬丈,才能越戰越強。可是破廟一戰,一敗塗地之餘,更被師父挑斷手腳,困頓在獵户家中卧牀養傷,疼痛加上慚愧,夾雜着後怕與悔恨,早已消弭了他的鋭氣,兼之長近兩年的白吃白喝,雖然他嘴上還強撐着不認輸,但實際已在自暴自棄了。

    這一走,便又是一年多。一年裏,那河水凍了又化,兩岸草木枯了又榮。李響頭髮鬍子都長長了,蓬頭垢面,狀如野人。那一身白衣早已破破爛爛沒了顏色,身上的傷也已痊癒,只是將養得不好,落下了病根,每到下雨受風、氣候變化時,手腳筋腱都鈍鈍的疼痛。

    就見那河流漸漸寬闊,水大聲喧。到了後來又日漸混濁,再沒了當日的文靜剔透,反而暴躁邋遢,迥然其貌。李響隱約覺得不對,有次見人時終於開口相問,這才知道,原來這大河,便是黃河。

    李響生長於天山,可是黃河之名他也是知道的。幼時讀書,雖然成績不佳,李白的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還,他還是極熟的。想不到自己竟然懵懵懂懂地跟着黃河走了這麼久,幾分喜悦之外,更多的卻是苦澀。他親眼見到黃河的變化,那黃河竟如他自己一般,從初時的天山冰雪一路坎坷奔波,終於淪落為今日的滔滔濁流。黃河尚且如此,凡人又能如何?

    這一日,他路過蘭州,適逢其會,於渡口撞見霍家的喜事,原本只想是坐在樹下休息,藉機討些酒肉吃喝,哪知竟捲進這麼一場是非,催生出如此一番風波。這場逃婚記別人當是笑話,可他卻瞧得怦然心動。

    他本就是個癲狂躁厲、任意妄為的性子,雖然如今消沉頹唐,但骨子裏終究鬱怒。那女子葉杏的行事自私衝動,反而正對他的胃口。眼見得她大乖常理,踢翻昆叔,輕取霍大,將新郎逼得動情曉理,終於如願離去,不由得擊節叫好。

    他手腳雖傷,眼力還在。待到霍家兄弟終於讓步,葉杏飛身離去時,旁人功夫不到,霍家兄弟不能再説話,竟都沒有人出聲寬慰其實彼時葉杏藉着衣袖飛舞,已哭得梨花帶雨

    那一瞬間,李響的心突然一痛。三年多來,他頹喪茫然,什麼也不願去想,什麼也不願去做,只覺天地雖大,自己卻孤零零好不淒涼。可是這時當他看到這個明明很堅強,卻分明很柔弱的女子時,他心裏卻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喊:去幫她一把!

    去幫她一把。當這個女子為了一個旁人當成是笑話的理由,而放棄了近在眼前的、尋常人的幸福時;當這個女子寧願默默流淚,也不願改變自己不可理喻的決定時,李響突然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是現在的自己,而是三年前、那個不管不顧、恣意妄為、亡命天涯、窮途末路的李響。在那一瞬間,他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並不是孤單的,他當初的決定也並沒有錯!

    所以要去幫她,要去和她説話,要去結束對自己長達三年的放逐。他不願意這個颯烈的女子也如他一般忍受三年,甚至更久的煎熬。他要告訴她,她的選擇沒有錯。人這一生,苦樂甘甜,只有自己能夠判斷。若是自己不開心,那麼錦衣玉食又有什麼味道,僕從如雲又有什麼快樂?

    可惜,他這般激動,葉杏卻全無感應。只覺眼前這乞丐在霍家騙完吃喝後,又來嘲弄自己,着實面目可憎。當下她哼了一聲,站起身來,冷笑道:響噹噹?你跟着我幹什麼?

    李響微笑道:我想告訴你,我很欣賞你的作為。你做得沒錯。為了驗證這句話,李響三年流浪,可以説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因此這時説來,蹙眉正色,神色格外誠懇。可惜葉杏先入為主,認定了這人不是好東西,因此只覺得皮裏陽秋,陰陽怪氣,便冷笑了一聲道:哦?是麼?那謝了。説完轉身便走。

    若她的致謝乃是發自肺腑,那李響自然高興,心願達成之餘大概也就各走各路了。可惜那一聲冷笑直笑得李響後頸發涼,情知她聽不進勸,只是巧言令色,眼見她轉身開路,一着急跳上灘石,追了兩步,叫道:喂,別走!

    葉杏猛然回頭,厲喝道:你跟着我幹什麼?這一問突如其來,李響心裏翻了個個兒,惶然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當李響説出這句話來,他的心裏頓時一空。他對葉杏該説的話已説了,該做的事也做了,葉杏雖然不聽,卻也不能強求。那麼接下來,他還要幹什麼呢?原來他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幹什麼,能夠幹什麼的!以前在天山的時候,他的功夫在年輕一輩裏是好的,那時候,心裏只是懵懵懂懂地想要成為大俠客、大英雄。可是為了一時意氣,被廢了功夫又斷了後路,現在已淪落成了乞丐,他又能幹什麼呢?

    李響一時愣住了。葉杏看他神不守舍,更瞧他不起,冷笑一聲轉身走了。李響望着葉杏的背影呆呆出神,突然眼前一亮,搶步上前一把抓住葉杏的手臂,叫道:等一下!啪的一聲,葉杏手如游魚滑開他的拉扯,順勢在他手背上重重拍了一記。這一下雖不是什麼殺招,葉杏可也沒留情,打得清脆響亮。

    李響疼得大叫一聲,退後兩步叫道:你幹什麼打人你跟我走吧!他仍是發自肺腑地提出邀請。可是這時説這種話,聽起來卻不正經了。葉杏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氣道:看來這一巴掌還是輕!跟你走?你真當我是嫁不出去了,需要你收留我?大善人!

    李響被她沒頭沒腦地一通數落,也弄糊塗了,稍稍一愣才明白過來。原來葉杏以為他是見自己退婚逃嫁有機可乘,這才説什麼跟我走,竟是對自己抱着非分之想一般。一時不由也有些臉紅,連忙擺手道:你別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説,咱們兩個都一樣,都是反骨之才,應該聯合起來湊成七殺之數,來成大事。葉杏聽了個一頭霧水,道:什麼反骨?什麼七殺八殺的?

    李響哈哈大笑。原來便在方才葉杏轉身時,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葉杏那腦骨凸起的後腦。那一瞬,他的心裏忽地一亮,彷彿關了許久的心門霍然打開。那樣特殊的後腦他也有的反骨!七殺!他心裏其實一直在偷偷想這件事。

    那個紫靴人曾經説過,他因耳後見腮,腦生反骨,註定不甘寂寞,為世所不容。須得要再找六個和他一樣反骨背心之人,組成七殺之數對天抗命,方可成事。他當時模模糊糊地聽着,卻並沒太信,在那獵户家養病之時,雖也閒着問過老人,可是卻沒人説得清楚,終究只當是一場無稽之談罷了。可是直到今天,看到這同樣桀驁的葉杏,再在方才看到葉杏隆起的後腦,對應想起那幾句真言,忽然間,他對此事充滿了興趣:七個人?大事?

    七個像自己和葉杏這樣膽大妄為、為人不容的人湊在一起會成什麼樣的大事呢?

    李響笑道:摸摸你的腦後,有沒有一塊凸起的頭骨,那是反骨!身具反骨者,必定會不甘寂寞、興風作浪。你臨時退婚,行事乖張,正是十足的反骨之相。跟我走吧,有人告訴我,如果我能再找到六個人湊成七殺之數,便可成就大事,這樣有趣的事,你願意參加麼?

    葉杏聽得茫然,上下打量他半晌,苦笑道:我知道了,你是傻的!她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李響正滿懷希望,忽見她並不動心,登時驚慌,在後邊大呼小叫地勉力跟上。葉杏嫌他煩,待要施展身法時,一提氣卻一陣陣心肺刺痛,知道方才走岔了內息已受了傷,便使不得輕功。如此一來,她腳程雖快,卻也甩不脱李響,只得由他耗着。一女一丐,竟就這樣順流而下,一直往東而去。

    如此走了三天,兩人都是倔強入骨的脾氣,三天裏竟是一句話都沒有。李響三年沒有動過功夫,手腳僵硬,內息也亂了。葉杏身子漸好,本來早可以甩掉他,卻鉚上了勁,只顧耗着李響,腳下只是一點一點加快。這麼一來,給了李響喘息之機得以一邊趕路,一邊回憶過去的身法步法、內力周天。三天來腳步從一開始滯重粘拖,慢慢地靈活輕盈,到最後二十幾裏時已是矯健有力,恢復了傷前七八分的水準。

    這一日,路上行人漸多,兩人已來到蘭州城外。只見大城崔巍,城門處進出往來、行人不絕,不愧為西北雄關。進得城來已是中午,葉杏在大道邊找了家酒樓,上去歇息點菜。李響便在街對面牆腳下坐下。

    這三天的奔波,於他來説實在辛苦,這時坐下來,只覺得手腳痠脹,神色越發委頓。蘭州向為邊陲重鎮,八方的茶絲皮藥匯聚一地,自然富庶。他坐在這裏片刻,已有路人施捨了十幾枚銅板。

    這時他重拾信心,別人的憐憫於他已不再是施捨,接受這些錢財也只是權宜之計,因此更是無可無不可,來者不拒。葉杏在酒樓上靠窗見他微笑着致謝收錢,不以為恥、不以為榮,心中一時好奇,在窗前招手道:你來!

    李響微微一愣,旋即微笑站起,一瘸一拐走進酒樓。酒樓的夥計待要攔他,聽葉杏已然發話相邀,只好讓他上去。好在蘭州溝通關外,城中多有馬幫來往,粗人髒人也不在少數。

    李響大大咧咧來到樓上葉杏的桌前,身上又臭又髒,一眾用飯之人盡皆掩鼻,亂拋白眼。但葉杏、李響誰是在乎別人眼光的?

    葉杏道:坐!李響便坐下。葉杏道:吃。李響也不客氣,開懷大吃。葉杏已點好的飯菜相當豐盛,顯見是早有請他上來之意。

    此地人往來蕪雜,又以西北的牧人、東來的山陝漢人為多,因此飯菜多以肉面為主。這時只見桌面上葉杏點的是:駝峯炒五絲一客、平夥手抓羊肉十斤、黃河金椒魚一尾、韭黃雞絲、百合桃、釀皮子、千層牛肉餅,外加拉麪兩大碗,白酒一罈。兩人也不多説,各逞大胃。李響固然勇猛,葉杏卻也不甘示弱。

    不一刻,二人如風捲殘雲般將一桌酒菜吃了個乾淨。李響長長噓氣道:吃飽真好!葉杏吃得身前桌上一堆碎骨,打個酒嗝毫不斯文,苦笑道:還是肆無忌憚地吃喝説到這兒,卻不説下去了。

    李響微笑道:怎樣?葉杏將最後半杯酒倒入口中,低下頭來時,冷笑道:你少管閒事!我來問你,反骨七殺什麼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響精神大振,便將自己反出天山,為人所救的事原原本本地都説了。

    説到那紫靴人的言語時,葉杏眉毛一挑:古人有言,頭無惡骨,面無好痣。常人的頭骨均為善相,怎麼會有什麼反骨生出來?

    李響拍桌讚道:話是這樣。可是我聽老人們説,有些人非常少的人,於腦後正中位置的後滷門處,卻比別人多出一塊孤立之骨,是為反骨。反骨之人,心腸狠毒、野心如沸,為人所不容,三國魏延便屬此例。如那紫靴人所言,我就是這種人,所以才反出天山,為師門所不容,在我看來你也是這種人,所以才大鬧霍家,幾乎毀了霍二。我反出天山,三年落泊;你逃出霍家,幾日都不開心。可是我們反是反了,到底又做錯了什麼?明明我們所堅持的東西才是對的!這天下間,一定還有許多我們這樣命裏註定鬱郁不得志的人,如果我們找到他們,湊成七殺之數你想,我們能幹出什麼樣的事來?別人看到我們時,會是什麼樣的臉色?到時候,那有多麼熱鬧!

    他説得興高采烈,葉杏卻冷道:這麼簡單?你真相信所謂相學之説?

    李響微笑道:反正好玩,為什麼不信?本來我是不信,可是誰叫我遇見了你呢?這話説得亂七八糟。

    葉杏臉一紅,道:那紫靴人到底是誰?李響肯定搖頭道:我不知道!

    葉杏皺起眉來:就算我和你結伴,那麼其餘五人在哪兒,可有個方向?李響鎮定自若道:我不知道。葉杏沉下臉來,道:那我們要完成的大事又是什麼?李響躊躇滿志道:我不知道。

    葉杏給他氣得更飽了,冷笑道:一問三不知就是説你了!你既不知道讓我們湊人的幕後高手是誰,又不知道我們要找的人姓甚名誰,身在何方。甚至不知道,湊齊了以後我們能幹什麼響噹噹兄弟,你是打算讓我這麼稀裏糊塗地跟着你去幹這不知哪輩子才能完成、莫名其妙的事麼?

    李響微笑道:我雖然不知道前邊的路該怎麼走,可我卻知道,天山的路我不想走,霍家的路你不想走。既然不能回頭,那何不先朝前走再説?

    他這話倒正中葉杏下懷。葉杏盯着他的眼看了半天,搖頭道:你真是瘋的!好吧,就算這樣,起碼你告訴我,咱們要找有反骨的人,那反骨之相有什麼特徵?後腦凸起嗎?你看那個人她輕輕一指,李響順她手指望去,只見不遠處有一大桌人正喧譁飲酒,其中一人正背對二人而坐。那人文士打扮,後腦上頭骨墳起,將帽子頂得都有些變形了。

    葉杏道:那他應該也是反骨之人了?你説他有什麼野心?他有什麼不容於人的?李響沉吟道:他應該有的葉杏截道:好!反正我也沒什麼事。咱們就在這裏暫住,你若是勸得他傷人壞事,行反骨之實刀山火海,我隨你去!李響一愣,笑道:好!就這麼説定了!

    葉杏笑盈盈地將酒杯舉起,仰起頭來,最後一滴酒在杯沿上躊躇片刻,滴落在她的嘴角。葉杏呀了一聲,伸手一抹,道:三天為限。

    兩人正説話,忽然對面有人拍桌罵道:臭要飯的!你他孃的在説什麼呢?只見在那文士的斜對面、同桌卻有一條大漢乘醉站起,捋袖道:臭得跟豬一樣,大爺不來趕你,你卻來撩撥祖宗。

    原來葉杏的手指在指向那文士時,卻也順帶將一條直線上的大漢也指上了。那大漢正要尋事,見二人指點説笑,哪兒能放過?當即便過來挑釁。

    那邊桌上有人鬨然叫好,卻也有幾人面面相覷,微變了臉色。

    那反骨文士背對二人站起身來,隔桌拉扯道:周兄、周兄那醉漢道:舒先生你坐下!坐下!這事你別管啊!誰管我跟誰翻臉!那文士期期艾艾,眼珠在雙方身上亂轉,終於坐了下來。

    李響看一眼葉杏。葉杏似笑非笑,把玩着筷子,卻把頭低下了,表明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李響嘆一口氣,回過頭來,拱手道:這位朋友,我們方才談話並未涉及尊駕。還望你不要多心,氣着了自己。葉杏低笑道:脾氣挺好啊。

    那醉漢卻並不知好歹,看李響低調,更是得寸進尺,手端酒杯猛一口喝掉殘酒,將杯一摔,罵道:你孃的,老子明明聽見你和這小娘皮嘀嘀咕咕説爺的壞話,這時不敢認了麼?不帶種的小子!

    這些無賴罵人盡往人父母身上招呼。李響自幼孤苦,便格外得不能忍受,這時手上青筋一蹦,笑道:這位大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隔着那麼遠與人吃喝説笑,還能注意到我們兩個閒人的舉動,聽到我們兩個都沒説過的壞話,這樣的本事世間罕有,當真當得起一個字見這態度竟越發卑謙,那醉漢心中鬆懈,只顧在夥伴面前逞風,全沒注意李響的最後一句,語氣已變了味道。

    只見李響雙唇微張,舌頂齒縫,運足了氣,清清楚楚説道:賤!他流浪三年,所受屈辱也算不少,本來涵養耐性已然進步了不少,可是這時找着葉杏,忽然間以前的方剛血氣又回到身上。三年來委屈偷生、攢在心底的怨氣,在這一刻突然爆發出來,一腔血潑啦啦燒將起來,一邊笑,一邊翻臉。

    那邊桌上的人本以為他不敢頂撞,哪知這時竟率先發難,頓時全愣了。那醉漢反應稍慢,停了一下才回過味來,登時臉色紫裏透黑,怒吼一聲搬椅子捋袖子,就要撲上來。

    忽然樓梯上有人叫:那臭要飯的呢?膽子不小,敢在蘭州城裏搶食,反了他了!人隨聲到,已有幾個潑皮漢子搶上樓來。

    他們幾個上來,第一眼便瞅着那站着的醉漢。領頭一個潑皮叫道:哎呀,周七哥在這兒呢!七哥,有人在咱這地頭上搶食吃,弟兄們説是上這來了他恰好瞅見李響,獰笑道,在這兒呢!

    他搶步上來,手裏一根鐵尺啪地拍在桌上,怪笑道:兄弟,膽子不小啊,來咱們這兒菩薩也不拜一拜,就敢吃貢。收成不錯吧,館子都能上了,給咱們分點兒紅吧?原來這一夥是本地勒索乞丐的地痞,特來找李響的晦氣。

    李響傻道:什麼收成?秋天了麼?那潑皮氣道:你沒經關爺允許,就敢在這兒要飯,活膩味了不是!他真當李響不懂事,正待動手教訓,轉眼卻看見葉杏,登時色心大起,淫笑道:看你傻乎乎的,這妹子卻長得標緻。算啦,大爺不和你計較,就讓你妹子陪爺玩玩吧!一伸手便搭住了葉杏的肩膀。

    這回輪着李響低下頭來,竊笑不已。葉杏哭笑不得,想不到自己一肚子邪火已憋了數日,如今竟有個不知死活的人衝上前來摸虎鬚。她心中惱怒,哪還客氣,嫣然一笑,款款站起,輕輕伸出兩臂,慢慢搭在那潑皮的肩上。

    她這般反應,那潑皮登時色授魂與,半邊身子都酥了,只道自己又帥又猛,不用強就有人送上門來。他回頭與夥伴們擠眉弄眼、哈哈大笑,才笑兩聲,突然肩上一緊,身子被葉杏雙手扳得向前一衝,下邊葉杏膝蓋早起,端端正正撞在他下體命根的要害之處。那笑聲登時轉為慘號。那潑皮蜷成個鍋裏蝦米,倒在地上又翻又拱。

    李響冷笑道:叫得難聽。要飯的你們都盤剝,給你個盤子舔舔!

    那潑皮也真怪,立刻不號了,只嗚嗚地叫。眾人看時,只見這潑皮兩腮尖尖鼓起,一張嘴扯得又闊又平,模樣煞是可愛。原來方才那一剎那,李響已塞了個碟子進那潑皮口中。碟子邊緣光滑,易進而難出,那潑皮又痛又急,又抓又吐,上下忙亂,竟是無論如何也弄不出來了。

    這一下出其不意,圍觀的潑皮及那周七哥都是大驚。

    周七哥叫道:這人是來鬧事的!弟兄們抄傢伙!鏘鏘聲響,趕來的潑皮、大桌的顧客,倒有一半短刀袖棍鐵尺在手,呼啦啦將李響葉杏圍在當中。

    李響環目四顧,道:這就動刀子了?沒王法了麼?大庭廣眾乾坤朗朗的,要殺人麼?你們也不怕人報官?那周七哥獰笑道:官?對啊!官舒師爺。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你官府中人還是不要看見為好。你先請!回頭我找你喝酒。那反骨文士慌慌張張站起回身,把手亂擺:周兄、周兄李響葉杏這才看清,這人歲數大約三十歲不到,長得白白淨淨,眉宇間盡是書卷氣。

    那周七哥喝道:讓你走就走,不然濺你一身血!劉大人那兒,回頭我去交代。舒師爺猶豫半晌,終於一跺腳,道:你們你們多少也要有點兒分寸!説完逃也似的下樓了。

    葉杏眼望他的背影,嘆氣道:官啊真沒骨氣,這樣的人你也説他有反骨?那後一句自是在嘲弄李響。李響苦笑道:我不知道呀!他眼看一眾無賴圍攏,心中沒底,道,我已經三年沒跟人動手了啊

    再説那姓舒的秀才從樓上逃下,兩條腿又酸又軟,也不知是喝多了酒還是被嚇壞了。他來到街上,猛地給陽光一晃,幾乎站立不穩,踉踉蹌蹌地衝到街對面,勉強扶牆一站,只覺得腹內倒海翻江,哇的一聲全吐了出來。

    樓上那兩個人如何了?他們怎麼敢去與周七衝突?

    舒秀才竭力勉強自己不要去想。周七等人在蘭州城裏欺行霸市已久,也算訓練有素,當真動起手來還是有分寸的。前街的鐵匠大周逆了金龍幫七爪堂的意思,關黑虎説要他的一手一腳,果然便是一手一腳,並未傷他性命。只要那兩人不要強行反抗,到最後大概也就是一頓飽打吧。不會要他們的命,也不會落下殘疾只要他們別反抗。

    舒秀才抬起頭來,樓上傳來乒乒乓乓的打鬥聲。他幾乎看到那兩個外鄉人被周七打得滿臉是血、跪地求饒的樣子,那種景象即使已經見過,也仍然令他喘不過來。舒秀才用力把自己從牆邊推開,掙扎着正想離開

    突然間,哐噹一聲,那酒樓二層的門窗碎裂,一條人影倒飛而出,撞在欄杆上稍稍一停,正要站住,從門窗破洞中又飛出一條青影,單腳起處,正蹴在那人心口。那人怪叫一聲,撞塌了圍欄,扎手紮腳地飛上半空。

    人還在空中,從那破洞裏又射出一條灰影。只見這灰影速度好快,直在身後留下一道道殘痕,閃電般追上先前那人,鐵膝擺開,如泰山壓頂,砰地磕在那人頭上。那人如遭雷擊,流星墜地般砸下地來。

    舒秀才一閉眼,那人摔在地上撲通一聲,哼哼嘰嘰地起不來。舒秀才心中一痛,不知是那二人中哪個遭了毒手。他閉着眼正待要走,忽然被人扳住了肩膀,那人森然道:官老爺!舒先生!酒樓有人公然行兇,你就這麼走了?聽聲音,卻不是周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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